摘要:原因是昨日,大奶奶发还了我的身契,把我许配给了对门九千岁家的马夫刘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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丞相府遭遇了抄家之祸。
府中的主子们,有的入狱,有的被流放。
就连府里的奴才仆从,也都被打上罪籍,等待发落。
而我,是这灾祸中唯一幸免于难的人。
原因是昨日,大奶奶发还了我的身契,把我许配给了对门九千岁家的马夫刘四。
官兵将沉重的木枷锁套在了大奶奶头上。
但她依旧气度不凡,身姿挺拔如瘦竹一般。
大奶奶轻声对我说:“穗儿别哭,你是个有福气的。去吧,去找刘四。”
所谓“树倒猢狲散”,就是如此吧。
我站在空荡荡的宅院里,抹净了眼泪,却没打算听从她的话。
我的这条命,是大奶奶给的。
九千岁害得丞相府家破人亡,我又怎会嫁给九千岁的奴才呢?
永历三年春节,大奶奶赏赐给我一朵绒花。
永历四年冬至,大奶奶又赏赐给我一支银簪。
……
如今到了永历十年,整整过去了七年。
我把这些曾经的嫁妆一股脑儿地送进当铺,换了十二两银子。
街上到处都是九千岁的私兵,他们大肆搜刮过路费。
我把一部分银子塞进胸脯里,又把一部分绑在腰间。
我学着进府前做乞儿的模样,一路朝着内城爬去。
毕竟过了七年的好日子,对于困苦的生活,我已经生疏了。
或许是我的破绽被看了出来,一个私兵邪笑着扫了我一眼,让我把衣裳脱了。
我死死拽着领口,不肯松手,结果被一脚踹在了心口,呕出一口黑血。
就在我打算以死明志的时候,刘四赶着马车来了。
他点头哈腰,谄媚地掏出一锭银子,说道:“兵爷,兵爷。手下留情。这是贱内穗儿,不懂事儿。求兵爷爷手下留情。”
到底都是九千岁的人,我捡回了一条命,跟着刘四住进了马房。
刘四对我说:“知你不愿,我不勉强。”
他把包了浆的铺盖挪到地上,又给我铺了一套新的。
他接着说:“行走官场,这里面学问大着呢。再别莽撞。明儿我去给你想办法。”
不过就是个马夫,还挺上劲儿的。
我背着身子不理他,抱紧了银子,瞪大了眼睛,苦苦挨着。
天刚亮,我放下两锭银子作为谢礼,正准备离开。
却被刘四叫住了。
他说:“你以为凭十两银子,就能办了事儿?如今这些个人心黑着呢。若是没点儿门道,你也是有去无回。我既答应替你想法子,你就安心等着。”
我抿了抿唇,最终还是坐回了床榻上。
我问他:“你要什么报酬?”
刘四说:“穗儿,老丞相大义,我为他尽份儿心罢了。你看你想哪去了?”
我仔细打量着刘四,不像是在说假话。
我又问:“那你为何要当九千岁的……”
“走狗”这两个字,我硬生生地咽了回去。
刘四说:“世道艰难,穗儿啊,谁不是为了活命?”
是啊,谁不是为了活命呢?
我不再说话。
大奶奶看人真准。
这刘四果然如她所说,是个靠谱的人。
正午时分,我跟着刘四穿过阴冷潮湿的长廊,见到了我想见的人。
才过了几日,老爷的衣裳就变得松垮了。
那衣裳上,满是纵横交错的干涸血痕。
大奶奶更是瘦得不成样子。
她的脸色苍白,就像院子里轻轻飘落的梨花。
脸颊上仅有的一抹红,是被打的掌印。
还有大少爷,哪里还有以往的风光霁月?
脚上拇指粗的锁链,拴住的是他的尊严与抱负。
我勉强扯出一个笑脸,麻利地打开食盒。
我说:“大奶奶的芙蓉桂花糕,老爷的清蒸秋葵,少爷的……”
喉间涌上的酸苦,让我再也说不下去了。
这些菜名,我本应该熟练报出的,这可是主子们最爱的菜谱啊。
大奶奶说:“我荣家百年,结姻了多少豪门望族。可没想到,来的,却是我随手捡回来的个丫头。”
老爷张着嘴,喉咙里却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
我凑上去夹一筷子秋葵,却看到,老爷的嘴里,早已没了舌头。
我喊道:“老爷,老爷……”
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捂着脸痛哭起来。
我哭着问:“为什么,到底是为什么?好人为什么没有好报?”
大奶奶一脸颓色,长叹一口气说:“穗儿,我荣家再无出头日了。下月十五,我们就要问斩了。”
大奶奶接着说:“荣家已是阶下囚,本不该拖累你。只是,只是求你,若他日见了二丫头,求你,求求你帮衬一二。”
我将脑袋低低地埋进脖颈里,就像当年犯了错被责罚一样。
我犹豫了好一会儿,最终还是支支吾吾、哽咽着开了口。
我说:“二小姐本该流放去禹州,只是,只是九千岁说,白瞎了这么个美人儿,送去青楼了!”
大奶奶惊呼:“啊!”
老爷和大少爷也惊叫道:“什么?”
大奶奶眼看着就要倒下。
我慌了神,哭喊着扶住她。
我喊道:“大奶奶莫急!奴婢去将二小姐赎回来,奴婢去将二小姐赎回来…”
大奶奶大喘着气,怔了一下。
忽然,她推开我扶着的手,笔直地跪了下去。
大奶奶说:“穗儿,你的大恩大德,我荣氏一族没齿难忘。就是入了地府,我也不喝那孟婆汤。我记着你,我记着你…”
她的头磕得砰砰响,我吓得大哭,却怎么也拦不住。
我说:“大奶奶,快起来,快起来。我……我定将二小姐带回来,见你们最后一面!”
这时,口哨声响了。
这是刘四在催我了。
我匆匆收拾好食盒,留下一句:“等我。”
走出这个如同炼狱般的地方,我还是晕晕乎乎的。
我怎么就鬼使神差地接下了这个差事呢?
或许是大奶奶的眼神,和我阿娘将我趁乱推入京城时那视死如归的眼神重合在了一起。
那时候世道艰难,唯有进了京城,才有一线生机。
阿娘为我争取到了这个机会。
我被悲悯仁慈的大奶奶捡回了丞相府。
阿娘当年,也说了:“等我。”
可我等了七年,依旧孑然一身。
也罢也罢。
去救二小姐吧。
就当是还情了。
即便在京城,马匹也变得紧俏起来。
听说是南疆要的岁贡越来越多,粮食、马匹、武器,都被陛下搜刮着送去了。
听说我要走,刘四欲言又止了很久。
最终他还是没说什么,只是从怀里掏出一只玉镯子给我戴上。
他说:“从九千岁库里偷的。戴着吧。”
我对上他狡黠的眼睛。
有那么一瞬间,我迷失了对善与恶的分辨。
牵着驴车的手松了松,但我还是握紧了。
我说:“走了!”
刘四说:“一路……小心。”
他说不出“一路顺风”这句话。
我们都知道,这一路上,不会太平。
出了京城还不到十里地,景色就变了。
到处都是饿殍,民生凋敝。
流民们如同饿狼,眼睛里冒着绿油油的光。
可布兜里只有十张饼,如果想要到达禹州,一口都不能让。
我眼神狠厉地从包袱里取出一把剔骨刀。
我要和这些与我同样疾苦的流民较量,也要和喉中涌上的酸苦较量。
有个瘦得只剩大脑袋的丫头,睁着大眼睛看着我。
她的娘搂着她,歪倒在一棵枯树之下。
我想停下来告诉她,你娘死了。
可流民们蜂拥而上。
那已经不是她娘了,而是“两脚的羊”。
我的心不由颤抖了一下,加快了赶路的脚步。
有人喊道:“站住!”
事与愿违,我还是被拦下了。
流民们衣衫褴褛,举着各式各样的农具,眼中满是凶光。
我学着刘四的样子,点头哈腰地从毛驴上滑下来。
我说:“兵爷,兵爷。禹州老母病重,求您,行个方便。”
为首的壮汉将我一脚踹跪在地上。
其余的人把我驴车上的十个饼、一馕水、半块芙蓉桂花糕都拿走了。
一个憨头憨脑的汉子咧着嘴,捧着我的布兜问:“大当家的,是个富户。下一步啷个办?”
为首的壮汉说:“就是他们这些狗大户,逼得咱们没辙。带回去,宰了!”
我被一块破抹布塞住嘴巴,被扣押着带到了简陋的茅草屋。
无论我如何奋力呜咽,他们都无动于衷。
几十个汉子看着我,眼中没有饥饿,没有贪婪,只有无尽的恨意。
或许,我必死无疑了。
他们不给我辩白的机会,也不愿再多看我一眼。
大当家的说:“去,学书,去将那婆娘宰了!”
他丢给旁边斯文瘦小的学书一把柴刀。
我拼命地摇头,眼中涌出了泪水。
可我不能死啊。
大奶奶还等着我呢。
学书颤抖着胳膊,一步一步向我走来。
他手起刀落。
我心想:大奶奶,穗儿无用。终是,回不去了。
我闭上了眼睛。
想象中的痛楚并没有到来。
只听“哐当”一声。
柴刀落地,学书颤抖着嗓子跪在我跟前。
他说:“你,你,你……”
我仔细看了好一会儿,认出来了。
这是那年卖身葬父的书生啊!
我陪着大奶奶逛庙会时,他就跪在路边,跟前是一片草席,一块白布。
里面盖着的是他的阿爹。
大奶奶给了他三两银子,却没要他的身契。
大奶奶说:“看你这样子,是个读书人。好好考,若是高中,报效朝廷。”
学书瘫坐在地上,笑着流出了眼泪。
他说:“大奶奶,你看到了吗?你一心要报效的朝廷,将我们逼上了绝路啊!将你,逼上了绝路啊…”
穷途末路。
若不是活不下去了,哪个书生会甘愿做马贼呢?
他扯去了我嘴里的抹布,却示意我别出声。
他嘘了一声。
他压低嗓子问我:“你怎得逃出来了?”
我说:“抄家前,大奶奶放了我的身契。全府就逃出我一个。”
他又问:“既然活了,为何又走出京城?”
他的不解,我能理解。
遍天下的流民谁不想混进京城,只有那里,还有一线生机。
我叹了口气说:“我家二小姐被卖去青楼了,我要给她赎身。”
学书怔怔地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朝我恭恭敬敬作了个揖。
他说:“女中丈夫,学书自愧不如。今夜,我放你走。”
我说:“那你怎么办?放我走了,他们……”
学书叹了口气,替我解开绳子。
他说:“都是苦命人,哪有一个是穷凶极恶的。放你走也就走了,又能怎么样?丞相是为了我们啊!如今大乾,最后一个心系百姓的人,也要问斩了…”
见我不说话,他悲凉地笑了。
他说:“世道艰难,谁不是为了活命啊?”
活命。
这两个字,空洞又真实。
它压在大乾每个百姓身上,如同高山,如同巨石。
夜色正浓,学书送我走,把分了叉的毛笔塞给我。
还有我的驴车和干粮。
他说:“这是我阿爹留给我唯一的念想了。黄杨木的,算是好东西。卖了吧,多一分银钱,多一分希望。”
我挥动马鞭时,摆了摆手。
我说:“希望我们都能活着,我叫穗儿。沉甸甸的那个麦穗儿。”
到禹州的路充满坎坷。
抵达城门脚下时,我已经浑身是伤。
驴死了,车丢了。
杀猪刀的刀刃上见了血。
我的小腹也受了伤,肠子流了出来,我用几件破衣裳捂着塞了回去。
这儿地处南荒,紧邻南疆。是苛捐赋税最重的地方。
街道上,赤着脚被锁链牵着的人们排着长队,每个人都驮着东西。
他们的背上有粟米、面粉、糖、盐。
这些都是要送到一墙之隔的南疆的。而墙的这头,是兵爷们挥舞的皮鞭。
到处都是死气沉沉的。
我拖着身子,一瘸一拐地找去,终于停在了隐隐传来丝竹声的门前。
老鸨花枝招展,挑起眉就要撵我。
她说:“去去去,叫花子别来碍眼。这里边儿都是贵人,得罪了哪个都要你的命!”
我把背弯得更低,讪笑着凑过去。
我说:“妈妈,妈妈。我是来替妹子赎身的,不乞讨。”
老鸨斜睨我一眼,讥笑着掀起帘子的一角。
她说:“你有银钱吗?就赎身赎身的。我这里谁人不知,一夜万金的地儿。”
“万…万金?”
我咽了咽唾沫,探头看进去。
里面金碧辉煌,如同九千岁的府邸。
我揉了揉眼睛,不敢相信如今这世道,竟还有这样的盛大与恢弘。
我说:“妈妈,可否带我去寻寻我妹子?”
见我亮出玉镯子,老鸨转了转眼珠,最终还是让我进去了。
我穿过满刻龙凤百鸟的木阁楼,穿过白玉堆砌的长廊。
我终于见到了姑娘们住的地方。
有嘶哑的哭嚎声,像是我们二丫头。
我心中着急,加快了脚步,边往里寻边扯着嗓子喊。
我喊道:“二丫头,二丫头!”
二丫头回应道:“穗儿姐姐!”
二丫头从矮小破旧的木门里奔出来,扑进我怀里,哭得好像要断气了。
我说:“姐姐来了,好孩子,别怕。”
还没来得及我再安慰她,却看到门中,白绫上,吊死了一个姑娘。
腐烂的恶臭扑鼻而来。
我眼中立刻噙满了泪水,紧紧抱住二丫头。
我说:“姐姐来迟了,是姐姐来迟了。”
我身上所有的物件儿都折了价,连赎身的零头都不够。
老鸨朝地上啐了一口。
她说:“还以为是什么大户人家呢,原来是个臭叫花子!”
她下了最后通牒:“三日。若是三日内,银钱还未凑够,我们二丫头,就得如同个物件儿,被放到高台上,待价而沽。”
那个吊死的姑娘,是昨日被兵爷买去的。
回来时,身上没一块好皮,一个没看住就咽了气。
我知道我不能等了。
我也知道,我凑不够银钱了。
还有十五日,就是砍头的日子了……
我死死拽着老鸨的袖口,磕头如捣蒜。
我说:“妈妈,妈妈。求您行行好,银钱我自会送上。求您开开恩,叫我将这孩子先带回去,叫她见她爹娘最后一面……”
我声泪俱下,试图用相府大厦倾倒的悲苦来感化老鸨。
可我想错了。
老鸨听闻二丫头身后家族没了指望,而我也只是个丫鬟,哪里还会留一点余地?
她说:“好啊!闹了半天是个罪臣之女。老娘还以为是什么大小姐流落民间呢?既如此,就是这丫头命贱!谁也怨不得。你也快别求我,这怡红楼上下多少张嘴等着吃饭?我只认银钱。”
她又说:“我劝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老娘在这禹州屹立多年,见血的事儿多着呢。”
她喊道:“来人,送客!”
我不死心,拼命地摇头。
我说:“不要,求您了妈妈。求您开开恩,我们来日定会给您上了长生牌位,念着您的好…”
可两个护卫一左一右已经将我拖出了大门。
护卫说:“我们妈妈不认神佛,只认银钱!臭叫花子,滚远些。”
“砰!”
我被重重摔在地上,我的心好像碎了。
我喊道:“不要,不要。”
我连滚带爬着想要抓住他们的裤腿,却一次又一次被踢开。
当真是一点希望都没了。
我娘没了,丞相府也没了。
我喊道:“大奶奶啊!如今这世道,哪还有如你那般的人?”
我瘫坐在地上,像野狗一样,再也哭不出一点声音。
街上人头攒动。
好像是南疆的什么巫神显世,十分热闹。
他们在发放吃食,朝着低矮漏风的城墙里丢去。
人们蜂拥到城墙根儿,冲着墙外燃起的绚烂篝火,感恩戴德。
青楼的老鸨也出来了,她双手合十,毕恭毕敬地朝着南方鞠躬,口中念念有词。
我心想:呵,人们各有各的虔诚。
我喃喃自语:“谁不是,为了活命呢?”
身下混杂着淡淡血迹的泥土地里,有低喃声传来。
恍惚间,我好像看到了我阿娘,看到了大奶奶。
我强忍着伤处的剧痛,一点点爬起来。
我要活命。
我要带着二丫头,活命。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南疆的百姓们用通明的篝火和歌舞,信仰着他们的神。
禹州空荡荡的,青楼也空荡荡的。
人们聚集到近在咫尺的分界线上,试图挤进那看似的盛世。
只有我,放了一把滔天的大火。
我眼睁睁看着那火苗,一点点壮大。
快了,就快了。
怡红楼?禹州?它们都要被吞没在这满眼的红光之中。
我喊道:“二丫头,走啊!”
我拉起二丫头的手,她却迟迟不愿走。
她说:“还有银枝姐姐,还有银枝姐姐呐!”
“什么银枝姐姐?”
我再朝逼仄的厢房里看去,确实有个病殃殃、穿着清凉的美人儿。
犹豫了一瞬,我还是咬咬牙跑了进去。
我说:“二丫头,你先跑!拼了命的跑,别回头!”
我扶起那病美人儿。
我说:“你争口气,咱们先逃出去。”
有人惊呼:“走水啦!怡红楼里走水啦!”
我急了,扯着她往外奔。
我说:“走啊!走啊!你难道要死到这儿?”
可银枝却眼含着泪摇摇头。
她说:“姐姐,别管我了。我,活着没指望了。去吧,带着你家二丫头快跑吧!”
她奋力地将我推出去,只留了一句:“活下去。”
前面二丫头的身影跌跌撞撞,耳后,银枝姑娘的笑声如疯似魔。
她喊道:“烧死吧!都烧死吧!贼老天啊,就叫那些天上月,镜中花,和我这贱命一起,都烧死吧!”
我追上去拉着二丫头,哽咽着狂奔。
我说:“别回头,好丫头,别回头。”
银枝姑娘用一条命将我和二丫头永远地送出了城。
我从包袱里翻出一套粗布衣裳给二丫头换上,一把扯下她身上红的绿的衣裳,还不解气,又狠狠跺了两脚。
我说:“遭污东西,呸!”
二丫头哭得气喘吁吁,直到嗓子干哑。
她说:“银枝姐姐是为了我…银枝姐姐是为了我啊!”
距离斩首的日子不多了,这样可不行。
我心一横,学着往日大奶奶的样子,朝她屁股上拍了两下。
我说:“不能哭了。再哭,我就不管你了。”
我终究不忍心告诉她主子们要杀头的事儿。
她吓得咬紧了唇瓣,我的心又软得发疼。
我说:“二丫头,个人有个人的命啊!银枝她,她是自己断了念想。”
是啊,银枝是自己不想活了。
她被人糟蹋了,身上青一块紫一块。
已经病得倒在床上,还能有几天好活?
能够在闭眼之前雪耻前仇,我想,她是甘愿的。
我说:“好了,麦儿别怕。姐姐不会不要你。”
没错,我是穗儿,往后二丫头就是麦儿。
我搂着她,轻轻拍拍她的背。
我说:“往先跟着我阿娘的时候,她也总这样打我,说要将我扔了。都是唬人的,麦儿别怕。”
回京的路上,到处都是哀鸿。
麦儿越发乖巧,叫人心疼。
她三寸的金莲上,旧的水泡还没化成浓水,新的泡儿又生出来了。
她硬是一声不吭,倒不像是没受过苦的。
我想抱着她赶路,可我的伤太重,腰都直不起来。
每过一个夜晚,我的心就更紧一分。
距离十五没几天了。
麦儿终于忍不住问:“穗儿姐姐,我爹娘…是不是不好了?”
就连夜里都不停歇的赶路,终究让麦儿忍不住了。
我攥紧她的手,不能再避而不谈了。
我说:“麦儿。老爷和大奶奶,都是好样的。只是,只是老天爷,它没有心。”
我们紧赶慢赶,终于到了皇城脚下。
再次见到那些兵爷,还是让人胆寒。
我讪笑着凑过去,往兵爷手里塞了一锭银子。
我说:“兵爷爷,小的是九千岁爷爷府上,马车夫刘四家的。这出城一遭将老家妹子接来,您通融通融,叫我们进去吧。”
兵爷掂了掂银子,嗤笑出声。
他说:“刘四如今也这般不懂规矩了?都什么时候了,这点儿银子也够?”
可我明明记得,当初就是一锭银子就行。
而此时我除了这一锭,也再拿不出了。
我说:“哎嘿,你瞧瞧我这脑子。兵爷爷,咱家老四说的是,用这一锭银子求您帮着唤他出来接我们。”
不能再拖了,实在不能再拖了。
我只期盼着,那刘四还能再帮我一把。
若是他当真出来了,我把这残破身子交出去,又有何妨?
越靠近目的地,我的心就越焦急。
我牵着麦儿来来回回地踱步,就像抄家前,书房里的老爷一样。
心里七上八下的,隔一会儿就要将头探出去瞧瞧才安心。
刘四喊道:“哎嘿,穗儿你可回来了!”
刘四还是老样子,赶着那辆比他金贵千万倍的马车。
他说:“快快同我进去,锅里还热着饼,待会儿要糊了。”
他含糊着将我们接进去,牵着我的手却微微颤抖。
原来,他也怕得很。
直到进了内城走出好远,他终于长出了一口气。
他说:“可算回来了。快走吧,人已经送上刑场了!若是再晚些回来,只怕,只怕是赶不上了!”
麦儿眼中含泪,却也不敢出声。
总是要去见上一面的。
刘四赶着马车,就像这马车在赶着我们。
到了刑场,跟前已经站满了人,根本看不到主子们。
麦儿低声呢喃:“阿爹,阿娘…”
我捂着她的嘴,嘘了一声。
我们如今都是见不得光的人,没有发出声音的资格。
我听到少爷的声音,夹杂着老爷的悲鸣。
少爷喊道:“兴,百姓苦!亡,百姓苦!呜呼哀哉,何其可悲?!”
忽然,人群中躁动起来,传来此起彼伏的惊呼声。
我心想:糟了。
我喊道:“让开!让开啊!”
我的心彻底凉了,发了疯地将前边儿的人拨开。
暗红的血滴子轻飘飘洒落,撞进我的心里,烫得人眼睛发热。
老爷的头颅孤零零地从高台滚落下来,带出一路血痕。
大奶奶却没朝那儿看,只挣扎着东张西望。
我赶忙将麦儿高高举过头顶。
我和麦儿大声喊着:“大豆圆,谷穗长,玉米甩络结长棒。红薯甜,花生香,黄金麦子堆满仓!”
大奶奶看到了!
她的眼睛看了过来,远远地冲我点头。
两行清泪还未流尽,刽子手手起刀落。
麦儿惊呼:“啊!娘,娘…”
我措手不及,用手死死捂着她的嘴,飞快地奔逃。
我的脑海中,全是大奶奶到死都睁着的眼睛。
那双眼睛里,没有恨也没有怨。
如同当年,我娘与我离别时那最后的一眼。
麦儿哭着哭着没了声音,我原以为是累了。
可我唤了她几声,她都不答应。
我慌了。我低下头拍拍她结了干壳子的小脸儿。
我结巴着喊道:“老四,老四!麦儿这,这,这是怎么了?”
来不及感伤,我吓得说话都不利索了。
郎中灌了一副汤药进去,说要好生养着。
一路奔波,又刚死了爹娘。
麦儿是昏倒在我怀里了。
送走郎中,刘四拘谨地搓了搓手,好半晌才干笑两声。
他说:“你们姐俩就先安心歇着,来日方长,总能慢慢谋个出路。这几日就先待着,别不好意思。”
我把麦儿悄悄放到床榻上,冲他扯出一个笑脸。
我说:“老四,咱们本也是订过亲的。若你不嫌弃…”
刘四的脸一直红到了脖颈。
他说:“不急,穗儿。来日方长。最近不太平,九千岁那不能少了人,我就先去候着了。缺了东西你就说话,别不好意思。”
我说:“你这是,嫌弃我了吗?”
刘四说:“你看你这说的什么话。我就是个窝囊的,能得你这么个见过世面的做媳妇,我哪敢嫌弃?只是我不想叫你为了还情。我想你心甘情愿地嫁我。”
心甘情愿吗?
只怕是不能了。
从那天起,我独自赶着驴车南下,生活便截然不同了。
睡梦中,麦儿轻声呢喃:“爹…娘…”
她历经磨难,亲眼目睹亲人被斩首,高热之下陷入梦魇。
我顾不上其他,拿着温热的帕子,一遍又一遍地擦拭着她的身体。
刘四离开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麦儿渐渐睡熟。
而我身上的伤口,疼痛愈发难忍。
窗外,月光洒落些许,屋内却漆黑得可怕。
阿娘走了。
大奶奶也离开了人世。
我曾被呵护,如今却被留下独自面对。
我该长大了,至少要为了麦儿。
清晨,刘四送来了热气腾腾的汤包和豆腐脑。
自出京后,许久未曾品尝过这些美食。
我招呼麦儿一同用餐,我俩狼吞虎咽,滚烫的食物烫得舌头都麻了。
刘四摸了摸麦儿的脑袋,眼中闪过一丝怜悯,说道:“慢着些,不够吃还有。”
不知为何,我心里总有些不自在,赶忙放下碗筷,将麦儿抱到腿上。
我对刘四说:“老四,如今我带着麦儿,和寡妇没什么两样,不能总依赖你。你帮我留意一下,看看有没有我能做的差事。”
“而且,这些日子你花费不少银两,我总归要还你的。”
刘四摆了摆手,说道:“我是心甘情愿的,别提还钱的事。我知道你好强,找份差事也好。我帮你打听着,你别急,先把麦儿照顾好。”
听了他的话,我千恩万谢。
刘四走后,我把麦儿拉到面前,认真地对她说:“刘四虽是下人,但对咱们有恩。咱们不能拖累他,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
“等我找到差事,咱们就能过上好日子。这几日,你要乖乖的,不能哭闹。你爹娘被天子斩首,二丫头也死于那场大火。往后你只能叫麦儿,别的事一个字都不能提,知道吗?”
麦儿默默点头,犹豫了许久。
我以为她是伤心,没想到她竟径直跪在我面前。
她说道:“阿姐,求你受麦儿一拜。往后,你就是我的亲阿姐。等我长大了,一定把你当老太君伺候。”
多日来强忍着的泪水夺眶而出。
不知是为她哭泣,还是为自己悲伤。
当年初入相府,换上干净衣服,吃饱饭后站在大奶奶面前,我也曾这样跪下,决心一辈子把大奶奶当老太君伺候。
我用手背抹了抹泪,对麦儿说:“好孩子,你别怕。只要我活着,就不会让你饿着。”
“咱们在京城也算有了落脚的地方,有个盼头。等我找到差事,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接下来的几天,天一亮我就带着麦儿在内城四处打听。
从丫鬟婆子到打杂小厮,每家都嫌我有伤,不肯雇佣我。
刘四每天按时送餐,毫无怨言。
但总这样吃人家的,也不是长久之计。
麦儿见我急得都生出了白发,怯生生地走到我跟前。
她说道:“阿姐,你受伤了,可我没事。要不你把我卖了,我去做丫鬟婆子。”
“到了年纪,主子会发身契让我嫁人,又不是一辈子为奴。”
我皱起眉头,严肃地打消了她的念头,说道:“万万不可。那是伺候人的活,你做不了。”
麦儿噘着嘴和我争辩:“为什么你能做,我就不能做?”
“做丫鬟婆子有什么难的,只要好好伺候主子吃喝睡,日子也能过得舒坦。”
也难怪她不明白。
世道的艰难,若不是亲身经历,谁能想象得如此残酷?
在相府或许有舒坦日子,但京城中死去的丫鬟婆子数不胜数。
她们的死因荒唐,死状更是令人毛骨悚然。
签了身契就是奴才,主子若想打骂,连进门先迈哪只脚都能挑出错来。
我思前想后,把这些糟心事一股脑地讲给麦儿听。
如今的处境,容不得她再天真下去。
麦儿不再顶嘴,整日抢着洗衣做饭、生火炉子。
刘四来的时候,她还会乖巧地说几句好话。
没过多久,麦儿饿瘦的脸就圆润起来,像个小发面馒头。
冬天到了,天气寒冷,花钱的地方也多了起来。
我终于在码头找到了一份工作,就是搬运货物到船上,运往南疆。
每天完成一百件,就能得到两个饼。
有了收入,也算是有了出路,至少刘四不用再给我们送饭了。
整个码头上,只有我一个女子。
很多人打趣说我是女大郎。
麦儿陪我时听到了,总会和他们争论。
我向麦儿眨眨眼,摇摇头,说道:“当初接你时,遇到一个书生,他说我是女丈夫,还向我作揖呢。这有什么好争论的。”
麦儿着急地说:“这不一样!阿姐,这不一样。”
她还想说什么,却又欲言又止,撇着嘴不说话。
我知道,她是觉得我没读过书,不懂其中的含义。
其实我都明白,女大郎是取笑,女丈夫是赞扬。
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在我看来,我既不是大郎,也不是丈夫,只是苦苦挣扎的浮萍、草芥。
只要日子有盼头,别人说我什么都无所谓。
然而,这点儿来之不易的甜蜜也消失了。
夜里,刘四慌慌张张地闯进来,不顾阻拦地掀起被子拉我起床。
他喊道:“快,快把麦儿叫起来,快跑…”
听到“快跑”二字,我的心瞬间提了起来。
我顾不上其他,抱起麦儿就给她穿衣服。
多亏刘四尽心伺候九千岁,能提前得知消息。
大乾拿不出足够的岁贡,南疆使臣大发雷霆。
九千岁提议用一万名姑娘换取一年太平,南疆勉强同意,要求大乾十日内凑齐人数。
整整一万啊,上哪儿去找这么多姑娘?
刘四反应过来,急忙跑来通知我们。
我们收拾好包袱,刘四咬咬牙从怀里掏出一个钱袋子。
他说:“穗儿,这是我准备娶你的钱。现在看来遥遥无期,你先拿着。今晚我们坐马车走,越快越好。”
话音刚落,外面就传来争吵声、女子的哀嚎和兵爷的脏话。
刘四把钱袋子塞进我怀里,拉着麦儿就走。
我紧跟其后,趁着夜色钻进了那辆七年来我连摸都不敢摸的马车。
放下帘子前,刘四努努嘴说:“那是两把开了刃的宝刀,你们拿好。”
马车一路狂奔,我和麦儿紧紧握着镶嵌着宝石玉器的刀。
我心里七上八下,却不敢出声询问。
突然,一个声音喊道:“站住!大半夜的,车里装着什么?”
糟了!我吓出一身冷汗,示意麦儿不要出声。
刘四大声说道:“千岁府办事,你也敢盘问?”
对方回应道:“刘四,你吃了豹子胆了,敢这么跟我说话?”
刘四接着说:“这是九千岁亲口交代的机密,你有几颗脑袋敢打听?平日里我只是个奴才,叫你一声兵爷,今天你要是耽误我的事,九千岁怪罪下来,咱们都得死!”
我从未想过刘四会如此硬气。
麦儿不自觉地用力拽着我的衣服,我们都屏住呼吸,不敢眨眼。
对方骂道:“行啊你,赶紧滚!狗仗人势的东西。”
我和麦儿松了一口气。
马车继续前行,我们终于逃了出来。
又走了一段路,刘四停下马车,压低声音说:“穗儿,你们下车吧。只能送到这儿了。今天主子喝酒了,我才敢出来这一趟,你们运气好。”
我带着麦儿下车,让她给刘四鞠躬,说道:“快说,麦儿,谢谢刘四爷。”
刘四紧张地在衣服上擦了擦手,扶起我们,说道:“快走吧,往前走总能找到生机。”
我担忧地问:“那你…?”
他偷了九千岁的兵器,又私自用了马车,如果被那杀人不眨眼的家伙知道…我不敢往下想。
刘四安慰我说:“哎呀,山人自有妙计。你们只管走,别管我。”
我带着麦儿摸黑逃走,最终决定往南走。
去接麦儿时,我走过这段路,还算熟悉。
那袋银子我最终还是收下了,人都没了活路,哪顾得上骨气。
天亮时路过蓉城,我们进城把银子换成了饼和一匹毛驴。
如今物价飞涨,几十两银子只换了一兜子饼。
人多粮少,换了也好,免得以后更贵。
一路上,总有不长眼的人来抢东西。
好在我和麦儿会装腔作势,亮出宝刀就吓跑了不少人。
有两个不知死活的,被我一刀砍死。
说不害怕是假的,但在这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的境地,又能有什么办法?
即便知道财不外露的道理,意外还是降临了。
四五个汉子将我们围住。
就算吃饱了有力气,一个受伤的女人和一个孩子又能有多厉害?
我们被绑起来扔在一边,大半袋饼也被他们抢走,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其中一个人贼眉鼠眼地说:“这俩娘们儿看着挺圆润,头儿,你想试试吗?”
我愤恨地朝他吐了一口唾沫。
麦儿毕竟是个孩子,吓得像落雨的梨花。
她问道:“你们把饼都拿走了,为什么还要绑我们?”
这孩子太单纯,不懂这些艰险都是一个结果。
可我就算明白又有什么用?
我脑子快速转了转,说道:“大爷,她还是个孩子,能有什么滋味?”
“不如这样,我留下来死心塌地伺候你们,放了这孩子。她是生是死,就看她的造化了…”
还没等我说完,为首的人就狠狠扇了我一巴掌,骂道:“臭表子,轮得到你说话?就算把这孩子炖了给兄弟们吃,你也得乖乖伺候。”
麦儿见我挨打,两眼通红,骂道:“王八蛋,畜生,杀千刀的!你们都不是好东西!”
她的骂声更激怒了那些汉子。
一个人说道:“小浪蹄子,还挺带刺。爷爷尝尝这带刺的啥味道。”
我大喊:“放开她!”
我拼命挣扎着朝那人撞去。
麦儿一口咬住那人的耳朵,扯下一块肉。
那人恼羞成怒:“既然你们找死,那就别怪老子不客气。”
不要!不要!
在我和麦儿的哭喊声中,那些人扑上来扯我们的衣服。
我没有落泪,反而笑了。
这一路的逃亡,到底算什么呢?
最后还是落得个被糟蹋、惨死的结局。
“阿姐!阿姐!我不要…”
麦儿的呼救声还很响亮,可我却仿佛没了力气…
突然,一个声音喊道:“住手!你们这帮畜生!”
是学书,但又不太像。
他没了往日的书卷气,多了几分凶相。
他身后跟着一群人,每人都拿着柴刀。
我不敢相信,试探着问道:“学书?”
他回应:“穗儿,是我,是我。”
他们解开我们身上的绳子,麦儿猛地扑进我怀里。
她哭着说:“阿姐阿姐,我还以为,我还以为…”
然后我们相拥而泣。
到了安全的地方,天色已黑。
大家松了一口气,席地而坐分粮食。
我惊讶地发现,他们拿出了好几个鼓鼓囊囊的粮袋子,里面装的竟是杂粮面!
一袋,两袋,三袋…我悄悄数着,大概有二三十袋。
我们换来的饼没了,布兜也被那些人扯烂了。
我把麦儿抱在怀里,咽了咽口水,对她说:“麦儿,咱中午才吃了,不饿。”
麦儿乖巧地点点头。
学书凑过来,问道:“穗儿,真是万幸遇到你们。这…这是…”
我赶忙打断他,介绍道:“这是我老家妹子,麦儿。”
我和他对视了一下。
学书伸手牵着麦儿,挤出一丝笑容,问道:“好孩子,饿不饿?”
麦儿说:“我不饿,阿姐饿,阿姐都没吃多少东西。”
说完,她抿抿嘴,把头埋进我怀里。
学书说道:“好孩子,咱们都有吃的,都有。”
他很大方,其他人也没有意见。
吃饭时,我心中疑惑,学书便向我解释。
原来,自我们分别后,马帮大当家得了痨病死了,马帮面临散伙,大家都饿着肚子。
学书召集了一些人,截了一辆粮车。
那些养尊处优的兵爷哪里是亡命之徒的对手,很快就败下阵来,大家这才有了粮食。
尝到甜头后,大家推举学书当头领。
他们如法炮制,一路走一路有流民加入,又抢了几家当官的富户。
烧火的婆婆说:“你不知道,蓉城知府的粮仓里,新粮堆着旧粮,打开门,好多粮食都生了灰尘,被老鼠吃了。”
一个咳嗽的大哥也激动地比划着:“有鱼儿那么大的老鼠。呸!宁愿让老鼠吃,也不拿出来救济百姓。”
他还念道:“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这个冬天又得冻死多少人啊?”
原来这个大哥是个文化人,他叫文锦,名字是他爹花银子请先生起的,寓意学文路上繁花似锦。
只是如今,满腹经纶也没了用,拳头硬才是王道。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感慨万千。
热闹的氛围,让我仿佛回到了去年丞相府的春节。
一位两鬓斑白的叔伯叹气道:“落雪了。又熬过一年,这遭天谴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难熬的冬天很快过去。
我们当中,有人离开,也有新人加入。
烧火婆婆和叔伯走了,我和麦儿接过烧火的活,成了队伍里掌勺的。
新加入的几百人,有的是上山捡柴时遇到的,有的是路上碰到的。
上千人的队伍浩浩荡荡地前行,让大家心里多了些勇气。
开春后,连着下了七天细雨。
学书兴奋地把麦儿举过头顶,说道:“好雨知时节,好雨知时节啊!”
虽然很多人不懂诗词,但都盼着今年是个丰收年。
这些日子打家劫舍,我们攒了不少粮食。
如果春草生长,树木枝叶繁茂,大家都能活下去。
“好啊!好啊!”
“这糟心的日子,总算有盼头了。”
大家的笑容比去年更爽朗、更真切。
我却不敢笑得太开心。
接连的波折,让我对平静的日子充满恐惧。
就像我拼命追赶前方的一点光亮,跑得气喘吁吁,回头却发现自己在黑暗的冰窟里打转。
怕什么就来什么。
短暂的快乐没过几天,老天爷又要收回。
我们被朝廷通缉了。
文书上说,有流寇作乱,草菅人命,杀人如麻。
去年被抢走的姑娘、被镇压的流民的账,都算在了我们头上。
领头的学书,画像被张贴得到处都是。
而我们抢过的当官的,却受到嘉奖,说他们为民为国,抵御有功。
百姓们好像知道一切,又好像什么都不知道。
学书得知消息后,愤怒地把告示撕得粉碎。
有人担忧地说:“头儿,过不了几天,官兵就会把我们一网打尽。”
另一个人说:“是啊头儿,你是好人,劫富济贫的好人。要不是你,我们早饿死了。”
还有人喊道:“狗日的!一不做二不休,这一路我们也见过血。狗日的皇帝不让我们活,我们干脆打上京城!”
“打上京城!”
“打上京城!”
“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咱们打上京城,把天下还给大家!”
学书沉默不语,拳头握得紧紧的。
文锦咳嗽得更厉害,脸色苍白,脖子涨得通红。
他说道:“头儿,做个决断吧。从前,我们为往圣继绝学,如今,我们为天下开太平!天下是所有人的天下,你我都是读书人,不救世,还算什么读书人?”
学书像个孩子一样,生气地把碗筷一扔。
他喊道:“那咱们今天,就为你我,为天下人,破开这太平路!”
为你,为我,为天下人。
破开这太平路!
我们这伙人自封起义军。
没有红布,就割腕取血,染红粗麻布当军旗。
一路上,走投无路的婆子、失去女儿的老汉,我们用热血集结了底层人民的仇恨。
翻过一座山,经过两座城,就能到我们梦寐以求的京城。
最先倒下的是文锦,他身体虚弱,走两步就咳出血来。
学书把他留在一片柳树茂密的地方,说道:“是生是死,全看你的造化。”
文锦捶打着胸口,泪流满面:“是我没用,是我没用啊!”
越靠近京城,大家越兴奋,开玩笑的人也多了起来。
因为学书总抱着麦儿,又因为我和他相识,有人打趣说:“要是这一仗推翻了龙椅,咱们穗儿说不定能当娘娘呢。”
“麦儿,你想做什么?”
麦儿说:“我想做丞相,我敬佩的那种丞相。”
学书和我对视一眼,都知道她是想念她爹了。
一个大姐说:“那等以后,我要烙几万张饼,吃个肚子圆滚滚。”
大家嘲笑大姐没见识,但都憧憬着吃饱的日子。
我却感觉,这欢声笑语中藏着恐惧、坚定和难以言说的情绪。
快到京城了。
白天,我们是斗志昂扬的战士。
夜晚,我们都沉默不语。
烙饼大姐抹着眼泪,抚摸着熟睡孩子的脸。
不远处,笑得最开心的大哥抱着妻子女儿留下的头发,身体颤抖着。
我借着月光,一遍又一遍地看着麦儿。
仿佛怎么看都看不够,仿佛要把她一辈子的模样都记在心里。
巍峨的皇城,远远就能看见。
我在这座城里进出两次,这是第三次。
但我好像从未真正认识过它,红瓦绿墙如此陌生。
第一次进城,是娘把我塞进城墙根的狗洞。
那个狗洞曾是个幸运的地方,后来被兵爷封了。
我四处张望,偷偷拉着麦儿走到那里。
趁大家不注意,我扒开砖头,把她塞进去。
我对她说:“麦儿,你听话。这是我这些天攒的饼,你拿着。等我叫你,你才能出来,知道吗?”
“要是饼吃完了我还没叫你,你就趁晚上爬出来,一直往前爬,找到有活路的地方。”
麦儿的眼泪滴在饼上,说道:“阿姐,你就是个骗子。你要是吃饱了,怎么会藏这么多饼?你的伤还没好,你…”
来不及多说,我最后摸了摸她的头发,说:“等我。”
转身的那一刻,我理解了娘当年的决绝,也体会到了她的欣慰。
起义军在皇城脚下集结。
我们拿着柴刀、棍棒和九千岁的宝刀。
学书喊道:“兄弟们!皇家无能,奸佞当道。今天我们打进皇城,杀出一条血路!”
“杀出一条血路!”
“杀出一条血路!”
不知为何,很多人和我一样落下泪来。
或许是被这激昂的场面感动了。
学书到底是文化人,和我们这些粗人不同。
他知道我在京城住过,让我画一张地势图,说这样有利于进攻。
可我除了丞相府,没去过别的地方。
那高不可攀的帝王宫殿,我连抬头看一眼都不敢。
凭着记忆,我画出几条确定的大路。
大家觉得够了,知道大路就能打进宫墙。
一切准备就绪,最后一次鼓舞士气后。
我们握紧武器,奔赴一场必胜之战!
“起义军必胜!”
有人带头呼喊,大家跟着齐声呐喊,我也跟着喊。
好像多喊几遍,胜利就会属于我们。
“杀!杀!杀啊啊啊啊啊!”
学书带领我们,挥刀冲向紧闭的城门。
我在人群中奋力厮杀,誓要冲破这紧锁多年的朱门。
仅仅几秒钟,学书就率先倒下,被兵爷的长枪刺穿胸膛。
鲜血如绚烂的红花开在他的胸前,像禹州城外南疆的篝火,又像禹州城里的熊熊大火。
有百姓趴在城内观望。
学书倒在血泊中,高呼:“山河悲鸣,世道艰难!吾辈,当自强!”
城中有细微的骚动,但如微风拂过湖面,转瞬即逝。
大家前赴后继地冲向城门,城门却纹丝不动,他们一个接一个地倒下。
混乱中,我听到刘四叫我。
他喊道:“穗儿!穗儿!来这里!”
他挥手打开一道窄门。
来不及多想,我招呼兄弟们跟我走。
我喊道:“走啊!跟我进城杀敌!”
成百上千的起义军将鱼贯而入,势不可挡。
然而,为我开门的刘四被城墙上射来的箭矢射中眉心。
他说道:“穗儿,我刘四,不窝囊!”
我回应:“不窝囊,刘四,你是好样的!”
我没时间陪他,流着泪冲进城里。
进城的人一个接一个地倒下。
长枪刺穿身体,箭矢洞穿胸膛,他们纷纷倒地。
前方,举着宝刀的姑娘刀上宝石闪闪发光。
是麦儿。
这个傻丫头,为什么不听话?
我拼命挥舞着刀,想靠近她。
但一支支箭矢射穿了她的胸膛和眉心。
贼老天啊!
我苦笑起来,麦儿读过书,比我聪明多了。
原来,她早就知道等不到我了。
轮到我了。
我张开双臂,迎接兵爷带着邪笑的长枪。
枪尖刺入心口,滚烫的鲜血涌出。
那味道,是甜的。
闭上眼睛吧。
即便只是黄粱一梦,也算是解脱了。
番外
“永历十一年,有流寇四处作乱,一路攻至京城。百夫长胡三率领八十余精兵,以雷霆之势将其镇压于城墙之外。”
看到旧朝史书上的寥寥数语,我的一滴泪穿透了这张轻薄的纸。
短短三年,改朝换代。
兄弟们,却再也回不来了。
当年的满腔热血、众志成城,如今不过是这简短的记载。
学书、穗儿、麦儿…
一个个鲜活的生命,到底算什么呢?
我愤怒地撕毁这页纸,踩得粉碎。
我提笔改写史书:“旧历十一年,鲜血染红大地,战鼓响彻四方。统领陆氏学书,率上千精兵,打响反抗第一仗。”
休假时,我用所有积蓄买了三车酒。
我把这些酒洒在京郊平坦的黄土地上。
我说道:“弟兄们!你们,一路走好。”
我挺直脊梁,磕头作响。
那里立起一块碑,悼念起义军众人。
我是文锦,新朝史官文锦。
正值秋天。
回家路上,农田里农民忙着收麦子,孩子们围着麦田唱着童谣:
“大豆圆,谷穗长,玉米甩络结长棒。
红薯甜,花生香,黄金麦子堆满仓!”
完
来源:完结短篇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