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岁,40岁,50岁…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学会告别?

B站影视 电影资讯 2025-08-11 18:14 2

摘要:电影中,老一辈喃呒师傅郭文与女儿文玥之前的父女恩怨与最终的和解让我们深深共鸣。有太多的爱从未说出口,我们也总是来不及与所爱的人好好告别。但看完电影,我们仍能从中得到深切的抚慰:如果一个人在死后仍被人深深眷恋着,那么死亡也就不再可怕。

去年年末上映的香港电影《破·地狱》在内地引发强烈反响,看哭了无数观众,并成为香港影史华语片票房冠军。

电影《破地狱》海报

电影中,老一辈喃呒师傅郭文与女儿文玥之前的父女恩怨与最终的和解让我们深深共鸣。有太多的爱从未说出口,我们也总是来不及与所爱的人好好告别。但看完电影,我们仍能从中得到深切的抚慰:如果一个人在死后仍被人深深眷恋着,那么死亡也就不再可怕。

电影《破地狱》剧照在香港青年作家邵栋的新书《不上锁的人》中,《文康乐舞》一篇以丧亲悼亡的主题尤为引人注目,被很多读者列为书中最喜欢的一篇。作者将这种每个人生命中都必然遭受的丧失与哀痛写得丝丝入扣,又感人至深。

小说中,主人公“我”是一名来自香港的学电影的女大学生,在泉州拍摄纪录片时,一次因突然来月经,被同行的赵副主任带去王老师家借用卫生间,“我”一进门被王老师家那座庄严华彩的佛堂所震撼。后来赵副主任告诉“我”,王老师的女儿自杀离世,所以她在家为女儿设立了这座佛堂。

“信也好不信也好,佛像也好关公也好,这些不同的样子背后都是人的样子,佛堂也好仙女庙也好,背后其实都是王老师呀,她想她女儿了,不想不成了,诸天神佛都来成全她。”

纪录片尚未拍完,突闻独居的父亲意外离世,“我”回香港治丧,正值特殊时期,丧事尤为漫长。最初“我”无法接受父亲的突然离世。“怎么一个活生生的人回来就躺在冷冰冰的地方了,甚至都没有告别的机会。”

“我”照料着父亲留下的狗狗Tommy,并陪伴Tommy走过它生命的最后一程。在这个过程中,“我”也完成了一场与父亲的漫长的告别。“我”最终领悟到:“父亲并不是不告而别,他留下了一部分自己,在Tommy身上,在屋子里,在这个世界上。Tommy陪我度过了最后一段时间,就是我父亲和我的告别。”

主人公“我”的家乡是香港西贡的蚝涌村,小说还用细致笔墨为读者呈现了蚝涌村十年一次的联乡打醮的盛况。打醮又名太平清醮。《麦兜》里有“抢包山”的情节,“抢包山”其实就是太平清醮仪式的一部分。

《麦兜》中的“抢包山”画面

邵栋曾在新书活动上谈到《文康乐舞》时说到,“就像去年在内地公映的香港电影《破·地狱》,它可能有更多的寓意,对一些社会议题的解答,包括如何告别的问题。有一些老人突然去世,根本来不及在这种情况下给他们体面的告别仪式,这时候打醮或其他的仪式能起到这样的作用,它是对一个时期总体丧失的回应。”

近日,《不上锁的人》入选第八届宝珀理想国文学奖初名单。入围理由称:“《不上锁的人》聚焦于当下人的生活和精神世界,既有向内雕琢思维与情感的视野,也有外部压力作用于人的凝视。沉稳耐心地剥开表面的层层迷雾,深入到人内心隐秘的深处。每个故事的记忆点都很清晰独特。大量的近距离特写、不同视觉的切换营造出强烈的悬念,让人产生与人物贴近的同理心。作者虽不是地道的香港人,但书中作品对香港景像和气息的捕捉十分准确,而且擅长‘讲故事’,也精于细节。无论是叙事抑或语言,两者在雅俗之间的调度都十分合宜。”

今天,和你分享《不上锁的人》中的《文康乐舞》这篇小说。愿我们每一个人都能用心对待周围的人,好好去爱,最后也能好好地告别。

《不上锁的人》邵栋 著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

《文康乐舞》节选

选自《不上锁的人》,作者邵栋

Tommy大小便完全失禁了,嘴角不断浮起像冰激凌一样的浓稠白沫,眼睛为已经稀疏的白毛所覆盖,神采渐消,喉头似乎有痰,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我抚弄着它的背和腹部,希望它好受一点,可是我再小心抚弄,它的肚子依然突突捯气,一伸一缩,好像为什么牵引着。它只有侧卧的时候才感觉好一些,抽搐的情况也微微缓解,它如同处在连续不断的梦中,像人类那样梦见从树上、床上、楼梯上摔下来,失重地落在不可预期的地方。可它要落在哪里呢?

在如是的抽搐中,它的身体逐渐变冷变硬,可是它喜欢的冬天还未来临。Tommy喜欢冬天,喜欢雪,老头带着Tommy和我曾经回过他出生的地方,我们裹得严严实实在冰河边漫步,Tommy在前头乱窜,跑前跑后,继而在雪地上吐着舌头打滚,如在盐海里翻腾,雪都几乎热起来。农人说落雪狗欢喜,确是真的。

可惜雪停了,我边走边和老头说。

雪其实没停,下到别的地方了,老头答道。

难得回来一次,倒正好错过,我听他们说,把天都下黑了。唉。

老头说,雪停了才好看呢,你看看。他指着已经稍稍解冻的冰河。

在冻结的冰面和偶然决口继而翻涌的碎冰间,我走近后似乎可以听到底下传来持续不断的、低频的如雷轰鸣,这声音摇撼着我,越来越响。

我问老头,你听见了吗?

他用戴着手套的手指指自己的耳朵,继而踩着雪,迈步到河边的一棵大榆树下,此时Tommy已经跑到更远处的河湾。我们面前这棵榆树有两三米高,枝丫上满是积雪,粗壮的树根被压得倒向一边,显现出一种没有生气的煤黑色,而雪是结晶那样的白,好像这棵榆树是巧克力做的,上面撒满奶油和糖霜。老头背过身,侧身靠在树根上,先是屁股,然后是后背、脑袋、双腿也松弛下来,如同靠在一张椅子上,又像坐在坟墓里。

这时Tommy见我们没有跟上,又跑了回来,蹦蹦跳跳的,拿脖子去蹭老头的腿,轻轻咬他的裤子,不让他坐着,老头用手轻轻安抚了几下Tommy,Tommy终于安静了,坐在树底下。我拿起手机拍了几张照,四围走走看看。除了那低频的回响,以及北风和呼吸摩擦羽绒服的声音,四周原来安静极了。烧红的太阳此时正挂在大榆树虬生的枝节上,而枝节上的雪尚未落尽,被镀上一层金色。

这样我就能听见那声音了。他闭上眼睛,手掌放在腹上,轻声说道。

冬天真的来了,人们终于又可以在兰桂坊庆祝万圣节了。那条熟悉的小斜坡上人头攒动,大部分人都不戴口罩了,而是戴上蜘蛛侠、钢铁侠、小丑或者V字仇杀队的面罩,或以浓妆遮面,一簇簇鬼佬肩并着肩,唱着异域的歌曲。人们手舞足蹈,手上或是酒精或是烟草,各色脸孔上下翻动,像极了狂热球迷的波兹南舞。年轻的彩色身影如剪纸一样四处拼贴,而COA酒吧门口的石阶上还是坐满了各色的人,有穿羽绒服的,有穿泳装的,人手一杯梅斯卡尔,等待着永远无法入席的卡座。另一边是一个足球吧,几台大电视放着欧冠的直播画面,曼城对塞维利亚,底下是簇拥在一起的足球信徒们,手里都拿着啤酒。

中学唱诗班的同学要移民去英国了,晚上吃了海底捞,又来这边续场。散场后,小吕和我就在这边石阶上坐了一会。

小吕问我,讲个笑话给你听好不好?

我说,我不让你讲你也会讲的。

小吕笑说,疫情前香港人在公共场所要是放了一个屁,一般会用咳嗽来掩饰。疫情来了,香港人要是咳了一声,一般会用放屁来掩饰。疫情过去,香港人怎么化解尴尬呢?

你在问我啊?

对呀。

不知道。

尴尬的时候香港人会讲笑话。

好冷……你不会真放了个屁吧。

小吕朝我挤挤眼睛道,你不让我放我也会放的。

我踢了他一脚,骂道,好臭,从来不见你吃蔬菜。说完我往旁边移了一格。

小吕说,说正经的,我觉得,纪录片就在这里结尾好不好。从各种神佛信仰,又来到世俗烟火,回归凡尘,兰若寺到兰桂坊,阿弥陀佛。

我想了一下说,还是有始有终,我想拍我们蚝村的车大元帅。

小吕说,真的假的,我和你讲不划算的,在这里拍又不用和老头子们申请,带着机子来这里咔咔拍几个钟点,大把受访者,帅哥美女多好看。打醮什么的流程很长的,不好剪。

我说,就正好被我们撞上十年一次打醮,肯定有说法的,得拍。你一天到晚张口闭口讲佛经,这叫缘法知道不。

小吕说,那你和老人们商量去,做法事不给拍的话,我可帮不了你。真的,这边一边拍还能一边喝两杯,多舒服。

我说,我会去和他们说,纪录片开头已经是你选的了,这结尾我想做主。

小吕拿着啤酒,站起身来,双手举在空中,停顿了半秒,周遭爆发出巨大的欢呼声,小吕乐得跺脚蹦跳,摇头晃脑地吹口哨。我抬头看,见电视上的球员打入了单刀,奔跑着越过广告牌,跳入欢呼的观众群中,为怒吼的人群所淹没。

正醮日,我们俩坐在村口吴老伯士多的椅子上校对着之前准备的资料,吴老伯一早去广场帮忙,店头并不开。我俩身边各处都插满了打醮的彩旗,为北风鼓动,如赤色焰火的海。而人流已经陆陆续续从村口过,往三清宫去,老老小小,或疏或密的脚步声不断传来。大人牵着小孩,牵不住的,竞相往台阶路沿上跳跃,日子为大,老人更不愿深责,只是这些第一回参加的调皮孩子身上的崭新马褂棉服可不敢蒙灰,几个母亲蹲下擦拭,一边小声嘀咕一边调整小朋友口罩上的金属条;几个女孩戴着花色的口罩,约是豆蔻年纪,鼓起青春的勇气,相约穿了单衫,露出手腕和脚脖子,配合网上时兴的妆容和首饰,显出超越年纪的成熟和无所适从,初次走红毯似的。她们几个只自个儿说话,其间,或有打个喷嚏,便偷偷掏出纸巾。王叔叔和于叔叔经过时,正高举着自拍杆在录影,口罩褪到下巴,我上去打招呼,许久不见。起先二人都愣住了,直到我解开口罩,他们挪移着老花镜,好像突然变年轻了一样,露着假牙互相说道,真像啊。继而又说起父亲的事,无不黯然,约着年后便要去祭拜;时间虽尚早,人流却越走越快,原来后头村长来了,穿着传统皂色礼服。十分神气,后面乱哄哄跟着不少人,有骑自行车的,有站在平衡车上的,也有坐在轮椅上的,那是温婆婆。温婆婆经历过八次打醮,是大家的榜样。

太平清醮 图源网络

小吕说,好大阵仗。

我说,毕竟十年一次。

小吕说,配上几组外景,蚝涌河、飞鹅山、蚝村的招牌、蚝排、渔船、车公庙的匾额、车大元帅画像、香炉、蒲团,这么一串下来会很好看。小吕一边说,一边挥舞手臂,好像在指点江山。

我点点头,在手机上记下一些临时想到的要点。我和小吕说道,我们可以转到东边去拍一下外墙的涂鸦。

涂鸦?

我说,今年组委会里头很有几个年轻人,龚叔的儿子他们找了几个涂鸦艺术家,在围村外墙上面画涂鸦,就照着村民给的一些老照片画,这几天很多的乡亲没法回来打醮,也都把他们画在上面。

我们一路走过去,间或遇到几个少时的同学和邻居,停下来寒暄几句,都指望我们多给他们拍点视频材料,我俩打着哈哈应付。龚叔给我看过涂鸦草图,那时候还是线稿,这几日再看,围村六尺高的灰砖外墙上,已经是绵延数百米栩栩如生的彩色画了。小吕找几个角度拍了几段,我也一一和他讲解,其实飞鹅山、蚝涌河又何必拍实景,上头油彩描绘的舞狮队、养蚝人一一在列,栩栩如生,蚝村小学足球队、取龙水的流程、走赦书、鬼王夜巡的场景等不一而足。上面的人物,以蚝涌河为背景,如山水长卷款款而行,许多都熟识。我给小吕指着,这是村长,这个是车公庙司祝,这是整个村最长寿的温婆婆,我再指着河边的一对男女,戴着眼镜的女子坐在轮椅上,背后的男人一手推着轮椅一手抱着一个小朋友,我和小吕说,这个小朋友就是我呀。

小吕看着我说,通常不知道说什么的时候,我就应该说笑话了。

你说呗。

小吕笑着说,我突然不会说了,你要不介意,我给你拍几张和涂鸦的合照好吗?

行。

小吕边拍边指挥我摆造型,继而说,今天是大日子,你要多笑才是,今天不仅是打醮,也是我们杀青的日子。

我双手合十说,攒人品攒人品,车大元帅保佑。

小吕笑说,我改口,“可能”是我们杀青的日子。你这回给车大元帅捐了多少钱,管用的吧。

我说,怎么不管用,打醮丁口费盛惠一千二,我另替我爸也捐了点东西。

围墙上头这百来米的长度上,竹棚上挨个搭好了高十米的花牌,花牌联排成阵,如城墙一般高耸。细看那花牌大红底子,顶上是纸扎的墨绿孔雀,左右是龙凤麒麟传统帛画,其外设有“龙柱”及大将,上有灯笼及八仙装饰,中间则是一例的样式,“蚝涌联乡十年一届”“太平清醮”,底下有的是“国泰民安”,有的是“神恩庇佑”,有的是“酬谢神恩”。再底下就是捐助人的名字,我领着小吕走了小半圈,指着花牌找到了父亲的名字,吴恩佑。我在心里又默念了一遍。

太平清醮 图源网络

前日已经拍完取水、扬幡、三朝三忏等仪式。小吕最喜欢祭小幽,那是分衣施食的仪式,是给十八男鬼、十八女鬼,共三十六个小鬼分衣施食。仪式中加插“卖杂货”或“讲鬼古”环节,由两名道士以即兴相声形式讲述在地府买卖的笑话,村民极其爱看,小吕也被逗得不行,拍了好些。除了我们拍摄之外,其实也有其他摄影团队,和我们一样也是几个学生,村长专门找来为移民海外的蚝村后代Zoom现场直播打醮活动,弥补不能参加十年一次盛会的遗憾。

正醮日日程排得满满当当,上午十点三清宫已经人头攒动,水泄不通,彩旗在敬天的香烟中载浮载沉。进行完迎人缘榜仪式后,卜杯选出的五个缘首和两个揽榜穿着皂色嵌红礼服,戴着簪花挂红羽翎礼帽,托着人缘榜步行经蚝涌河到对岸蚝涌村的陈氏祠堂门前空地,村民跟在后头浩浩荡荡,戏院散场似的,然后由蚝涌联乡太平清醮筹备委员会主席等人做“好命公”一起贴榜。“好命公”将金榜贴在庙旁墙上,以供省览,方便村民在榜上寻找自己的名字。于榜上有名的人是为参与打醮仪式之人,拥有功德以酬谢神恩。然后喃呒师傅用鸡冠洁净及诵读一遍榜上人名,寓意榜上有名者都会得到神明的保佑,阖家平安。我和小吕一边拍一边找,也寻见了自己的名字。

之后我们紧锣密鼓地拍了走赦书等仪式,这年上场的是村长的儿子,上次见他还在上小学,如今人高马大,身上绑着赦书,上下都是黑色,脚上蹬着Nike跑鞋,围着村子狂奔一周,小朋友们都在后头追,锣鼓喧天,扬起无数烟尘,如太保神行。下午便是酬神戏,在大戏棚里面演神功大戏,好些老人一早就提着热水袋来占座,座位上酒精先喷一轮才坐下。推着轮椅来的也有不少,演的是《贺寿》《加官》《仙姬大送子》及《六国大封相》等,热闹非凡。戏棚外头又搭了一个电影幕布,上面是Zoom直播几十个人的摄像头,上头都是不能回香港、羁留在外的乡亲,底下摆了数十个塑料凳,老人们在底下拿着话筒和镜头里的人说话,镜头里年轻人怀里的移民第二代,多是乡亲们第一回见的。有几个老人还要给见面利是,工作人员解释半天才明白隔着屏幕隔着半个地球,暂时给不了。

天色渐渐暗下来,神棚却显得格外亮,花牌顶上的彩色纸扎,在风中微微颤动起来,为花牌四周的灯光一照,像小时候揉成一团的塑料糖纸慢慢松懈开来,显出晶莹透亮的成色。底下人头攒动处,如今已是“迎圣”仪式,是恭请三清至尊、城隍前来参加醮事。而车公大神的尊位早前已经从庙中搭乘轿子移驾至神棚祭坛正中,坛上高士口中念念有词,坛下信众薙草般一片,起起又伏伏。神坛下首各是乡亲们准备的糕点水果红烛鲜花,几乎不能见一丝空隙,更有些老人家拿出相机凑在神坛旁拍照录像。而祭坛旁边就是大士台。

大士台上便是五六米高的纸扎大士端坐,我们从小叫“大士爷”,亦即面燃大士,也叫焰口鬼王,是解救恶鬼冤魂的佛教护法。大士面相凶恶,黑色脸面,圆目獠牙,五色油彩在脸上显出扭曲复杂的神色。一身红衣金甲,大戏打扮,一手毛笔一手令旗,威武庄严,是山门里天王的架势。而整个仪式的高潮部分,就是大士出巡,超度四境游魂。

神棚内经忏不歇,众人合十祝祷,而几十个青壮汉子将大士从大士台上搬下来,村长儿子拿着大声公站在大士前,对大士身后跟从的上百人喊话:“出巡期间不得喊他人名字,有人喊你的名字也不要答应。再重复一遍,出巡期间不得喊他人名字,有人喊你的名字也不要答应!”继而把外套系在腰上,迈开步,预备绕着村子走一圈,村长儿子边走边鼓起腮帮,汗顺着脸颊流下来,他对着大声公喊道:“大士出巡,肃静回避!”身后百人齐齐呼应:“大士出巡,肃静回避!”前面一声,后面一阵,此时围村的花牌,灯光全亮,上头的赤焰背景如城墙着火,烧亮了半个天空,地上出巡的大士威武肃穆,我们跟在人群后头一路拍,只见得大士后背上的彩旗舞动,而底下一片黑压压的人群,头颅浮浮沉沉,如潜在夜海深处,跟从巨大抹香鲸的舟鰤鱼群。

大士回转到神棚前,坛上左右并排的十来个道士,便在车公尊仪前念经超度亡灵,为无主孤魂引路,村民们便提着各式箩筐包袱蜂拥至大士像底下摆上自己早前准备的自家附荐灵位,以及观音衣、平安钱、招财进宝、寿金、幽衣幽禄、五角衣、溪钱、七彩衣纸等。有抱着小孩化的,有开着手机视频化的,我让小吕继续拍,我从背包里也拿出自己准备的纸钱和王老师从福建寄过来的、她念过的经文,准备烧化。

我把头发绑起来蹲在地上,周遭响起擦擦的打火声,继而是星星点点的闪光,不一时身边都亮起来,鼓动起炽热的气流,卷着风,升腾起联排的火焰,把我也包围了。我也从周边借火,点燃了手里的纸钱。热气腾腾的,面前的视野都扭曲了,而火焰灼得脸疼眼睛痒,四围的人也都皱着眉头不紧不慢地化,口中念念有词,有广东话、普通话、客家话、疍家话,也有英文,那声音凑在一块,忽高忽低忽远忽近,显出冷酷而无畏的音调来,即使烈火焚身也能不动如山,声音越来越响,把我包围,我也随着念起来。而我所念的,也是十年前老头带着我化纸钱时一一教我的,我一句也不会更改。

地上的供品点着了一条火海,横贯广场,火头足有半人高,在火焰中可以见到一些黑色的筋骨,瘫软熔化,不成形状。大家都耐不住热,站起来,而此时大士也被引上火,点着了,他的红衣金甲、令旗毛笔都在热浪与火舌中变得透明,萎缩蜷曲,而那巨人的黝黑骨架屹立着,火势更大了,被风引着向更高处攒动。点点火星从天上降落下来,伴着那些没有烧净的灰白纸钱,在烟气与热浪中浮游,好像一边下着火,一边下着雪。

大士化毕,今晚的既定流程大体完成。村民从神棚出来,转移到车公庙侧面准备集体吃酬神饭,人群里也闹哄起来,大棚下摆着板凳碗筷,且等大菜和蚝粥。吴伯伯那几桌菜还没上,自个儿带的酒已经喝上了,呼呼哈哈,举着手笑闹起来,排球拦网似的,把酒杯推来推去。周边数桌趁着吃的还没来,先组成大大小小的群体,取下口罩,合起影来,“茄子”“三二一”的声音,此起彼伏。我和小吕放下机器,坐在大棚角落,恰在榕树下。树下烛火辉煌,原本的几十尊佛像错落在大大小小的红烛香炉间,氤氲庄严,焰火在佛像脸上晃动,显得栩栩如生。不时还有村民搬着自家的佛像出来,放在树下,纳瑞祈福,愈加壮观。

棚下人坐得越来越满,这时倒能和一整天脚不点地的龚叔打招呼,龚叔和王叔叔、于叔叔端着大托盘,上面总共有七八碗蚝粥,一桌一桌来分。我们喝完粥,龚叔才自己端着一碗过来坐。

龚叔显得很高兴,一时看看我一时看看小吕,问东问西,那意思是我生性了,照他上回的意思,找男朋友了。

我便直说,你别瞎打听,都是朋友而已。

小吕瞪大了眼睛,眨都不眨,抿着嘴笑。

龚叔眉毛一挑动,你老妈当年也是这么和我们介绍的,现在你都这么大了。

我吁了一口气道,那不能一样。

小吕不作声,只管剔牙。

龚叔低声朝我侧身笑道,你多做做他工作,小孩跟谁姓都一样,你爸妈不就蛮好。下回打醮一家三口,热热闹闹。

我不理会,龚叔便一顿吸溜,把碗中剩下的蚝粥都喝完了,也不见他嚼。他起身摇晃一下,抹一抹嘴,刚待要走,突然醒酒了似的一激灵,手伸进口袋里掏拨,只听见钥匙指甲刀哗啦哗啦响,摸了半天,还是一一在桌上摊开寻找,从一串钥匙中找到一小串,递给了我。

该回去了,他说道,肯定落灰了,至少打扫一下。

我接过钥匙,他拍了拍我肩膀,就走了。

晚上小吕开车送我,在亚皆老道堵车,因是双旦假期,街面竟也有不少行人,公交车站上也站了好些,其中不少戴着口罩,等着夜班车带他们回家。

小吕说,我想到一个笑话。

怎么又突然说起笑话来?

从城门河开到旺角,你可一句话也没说。你看我不是把两边窗户都摇下来一道缝吗,怕闷死了。

怕闷别送我了,我自己下来走也一样的,车这么堵,其实走几步也一样的,不远了。

不是那意思,逗逗你开心的呀。

我没想理他。但看他一副可怜样,今天又拍了一天,还要送我,便道,说吧说吧,快些的。

小吕说,其实也不是很好笑。

我瞪了他一眼,你这人怎么回事,还说不说。

我说说说,有一个银行劫匪戴毛线面罩去恒生银行打劫,进门见到戴着口罩的银行职员,还没开口,银行职员说,扫了安心出行没有?没扫?去那边排队。劫匪气急败坏,拿出枪顶着他额头,银行职员说,你这体温枪坏了,都没发出声音。劫匪哪里受得了这种奇耻大辱,大声喊道,我是来抢劫的!银行职员说,你看看那边。劫匪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有一条排队的人流,个个戴着口罩。银行职员说,进来个个都像你蒙着脸,神色慌张,去那边排队吧。

我看了他一眼,完了?

他说,讲完了。是不是不好笑,我改进一下。

我说,这个笑话用英文讲效果好一点,面罩、口罩都是mask,就有谐音梗了。

小吕笑道,你说得有道理。

我说,你还记得我和你说过那个文康乐舞的故事吧。

小吕点点头。

我接着道,面具和口罩的英文也都是mask,现在疫情已经过去了,但刚刚你可能也看到了,公交车站台上大家还是戴着口罩,我见到他们,突然觉得,也许他们也像戴面具的歌伎一样,用戴口罩的方式悼念自己的家人吧。

小吕按了一下喇叭,车流还是纹丝不动。他望着远处道,别想这么多了,我今天可累坏了,必须早点回家睡觉,毕竟明天还要排队去抢银行呢。

这个笑话好一点,我说道。

小吕笑道,我拍完片去抢银行了,你拍完片子有什么打算吗?

这不还没剪吗。

那剪完了呢?

我说,没什么打算。可能去趟福建吧,有东西要还给王老师,顺便和她见面说说话,之前约好了的。

小吕说,自己去?

我说,自己去。

王老师这几个月不时和我分享一下庙里的活动,我感觉她精神头很不错,初一十五依然做法事活动,传来的视频和照片里头,散粥散米散面,鲜花莲灯,幡帷佛音,好不齐整。她知道我们要打醮,提前准备了许多经文寄过来,后来知道全是她从早到晚念过的,保佑父亲离苦得乐,得入清凉世界。

她主动提及林船长,说林船长恢复得很不错,重新剃了个寸头,又出船了,家里人也拦不住。他其实也被媒体采访烦了,电视台天天滚动播放他在海上怎么烤鱼烤衣服,怎么弄淡水怎么和船员轮班。林船长回来之后,两边走动也多了,这回出船又来庙里重新请了些法物。

王老师说道,我便问他,在海上的时候有没有听到什么,见到什么?

我没有说话。

王老师说,他最开始说不记得了,白天睡觉,晚上风浪大不敢睡,就是一片黑。然后我又问了他几回,他后来终于想起来了。

想起来什么?

他说被搜救船找到的前一天晚上风雨极大,极黑,浪把船拍起来又按下去,身边全是水,好像闭着眼睛在洗衣机里滚。头晕眼花,突然外头亮起来,像白天那么亮,用林船长自己的话说,太亮了,视力都模糊了,然后是轰隆隆的雷,震得人胸口疼,过了好一会,视力才在黑暗中恢复,在雨中还能看到白光的巨大残影,好像从天而降的发光高速公路。

所以是闪电?

王老师说,不是一般的闪电。就这么巧,他看到听到之后,风雨就小了?第二天就获救了?自从她转化以后,我看事情和以前不一样了,听东西也不一样了,以前不明白的现在明白了。这就是她,我很肯定,要花点时间才能看清,她其实一直在我们身边,我肯定。

我说,我现在也越来越肯定了,我最近才想明白,我父亲并不是不告而别,他留下了一部分自己,在Tommy身上,在屋子里,在这个世界上。Tommy陪我过了最后一段时间,就是我父亲和我的告别。

王老师说,都是有原因的,我们会看得更清楚。就像林船长说的,那天早上出太阳了,天空由紫变蓝,天都特别干净,像被洗过,好像昨天的大风大浪已经过去很久,海最远的地方正有只船在靠近,只是我们现在还看不见。

第二天早上五点我就醒了,我洗了个头,带上钥匙,东西都放在书包里,像过去那样下楼,过对面街,坐红色小巴,到底站。进了屋苑,到了三座,我和大堂打了招呼,他睁着眼睛,不知道怎么和我说话,我便朝他笑笑,顺便开了信箱,拿了信。

我在电梯里翻看信件,除了广告推销,就是一封政府函,上头写着“加急”,撕了信头拉开来看,还是领取死亡证通知,我将文件又塞回信封,上到十一楼,电梯门一开,都丢在门口的垃圾桶里。到了家门口,我掏出钥匙,插进锁孔,我一时忘记了要往左扭还是往右扭,出租房用的是电子锁,平时回来,老头很早就会开着门等我。我试了好几回,终于解了保险,扭开了门。

比我想象的好点。

老头若还在,指定被我这句逗乐。实际上房子确实非常整洁干净,龚叔真是费心:地上扫得干干净净,佛龛插着灯,甚至桌上的老酒瓶子都没扔,码得整整齐齐。各间房间都倒贴着崭新的福字。

老头的棉拖鞋还摆在鞋柜底层,买的时候尺寸小,他又不舍得买新的,将就穿了好多年都没有扔掉。他走路多,加上足弓外翻,因此拖鞋外侧磨得厉害,显出底里灰色的胎,而发硬的鞋头上也形成了高高低低的、他脚趾的形状,好像随时都抓紧着。我俯身脱了运动鞋,取了他的棉拖鞋穿上,脚尖直伸到前头,踩在地上,单觉得里头空空荡荡的。

我换好鞋走进卧室看,窗帘和床褥都给换了,洗手间池子上的牙膏牙刷都很是整齐,只是逛了一圈,不知狗窝摆哪儿了。龚叔几次喊我去拿钥匙,我也一直没去。想先给他转钱他还不乐意,后来转给他儿子,和他说了一声。今天过来看,还是转少了。

我把每个房间的窗户都打开,窗帘扯在一边。我看客厅玻璃上,还有暴雨后微小的泥点痕迹,泥点子外头,就是屋苑中庭的大榆树,榆树底下有滑梯、秋千和跷跷板,几个老人坐在榆树下的砖砌护栏上,向着小孩子招手,喊着什么。小孩子们哪顾得大人呼喊,一个滑梯,玩出翻山越岭的感觉。一会玩累了,便走到老人面前讨水喝,老人拍拍孩子膝头的尘土,还没拍完,小孩已经咕咚咕咚喝完,玩伴一招呼,又撒腿跑远了。

我把老头的牌位放在佛龛边上,再摆了一个小金毛手办,小吕淘宝上给我买的,说和Tommy很像。确实像,都爱笑。我在佛龛前拜了几拜,便坐在窗边老头常坐的藤椅上,椅面冻屁股,这几天香港天冷,说可能新界还会下雪。藤椅边上就是他的茶几,茶几盖板玻璃下面是他和妈妈的合照,还有Tommy和小时候的我的合照,还有税单、备忘的手写电话号码,一个是煤气的一个是物业的,还有几张不认识的名片。

我坐了一会,看看钟上的时针分针,意识到时间好像差不多了,该是老头和Tommy散步回来的时候了。我想,这个世界上,大概只剩下我还记得他们散步的时间表了。我于是起身走到门口,把木门防盗门都打开,继而探出头来往外面看,看一眼左边,再看一眼右边,但是什么也没有,楼道里安静极了,只有冬日早晨清新干燥的空气,在周遭漫步。门敞着,我缓缓回到藤椅边,继续坐下,慢慢合上眼睛。我想,我还不够老呢,有什么声音,我一定都能听见。

来源:人民文学出版社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