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棉袄里的棉花早就结成了硬块,硌得人浑身不自在,但好歹能挡住一些钻骨头的寒气。
棉袄里的棉花早就结成了硬块,硌得人浑身不自在,但好歹能挡住一些钻骨头的寒气。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复杂的味道。
有新收的玉米那种带着点甜腥的气息,有麻袋放久了的霉味,还有若有若无的,老鼠屎的臊臭。
一盏罩着玻璃的煤油灯,是我唯一的伴儿。
灯芯剪得有些短,火苗便不安分地跳动着,把我的影子拉得又长又扭曲,投在身后的粮垛上,像个沉默的怪物。
守粮仓是个熬人的活儿。
白天还好,能靠在墙根下晒晒太阳,听村里的大喇叭放些听不懂的社论。
一到晚上,世界就缩小到这四面墙里。
时间流得像化不开的糖稀,黏稠,且慢。
我唯一的消遣,就是数自己悠长的呼吸,或者听外面夜虫的鸣叫。
有时候,我会贴着墙,听粮仓另一头的老鼠开运动会。它们肆无忌惮,在地板上跑来跑去,啃噬麻袋的声音,细细碎碎,像春蚕在吃桑叶。
起初我还想管管,抄起根木棍,在地上使劲敲几下。
但老鼠们只是安静片刻,等我一坐下,那声音就又响起来。
久了,我也就随它们去了。
人跟老鼠,在这地方,好像也没什么本质区别,都是为了填饱肚子。
那天晚上,月亮很好。
清冷的月光从窗户的缝隙里挤进来,在布满灰尘的地面上,投下几道亮白的条纹。
我靠着粮垛,正有些昏昏欲睡。
就在这时,一个极轻微的声音,钻进了我的耳朵。
不是风声。
也不是老鼠。
那声音,更像是布料摩擦过粗糙墙体的声音,带着一种刻意压抑的小心翼翼。
我瞬间清醒了。
浑身的汗毛,一根根,全竖了起来。
我屏住呼吸,耳朵竖得像一头警觉的驴。
那个声音停顿了一下,然后,是极其轻微的,木头门轴转动的“吱呀”声。
有人。
这个念头,像一盆冰水,从我头顶浇下来。
偷粮的?
我的心,开始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一下,一下,撞击着我的胸膛,声音大得我自己都能听见。
我不敢点灯,怕惊动了来人。
我悄悄地从墙角站起来,身体紧贴着冰冷的墙壁,借着粮垛的阴影,一点点朝门口挪动。
每一步,都落得极轻、极慢,生怕踩到一根稻草,发出一丁点声响。
月光下,我看到仓房的后门,被推开了一道缝。
一个瘦小的黑影,像一片被风吹来的破布,从门缝里闪了进来。
那人动作很熟练,进来后立刻贴着墙根,蹲下身子,似乎在适应里面的黑暗。
我的手心,已经全是冷汗。
我握紧了手边一根用来拨弄粮食的木耙。木耙的杆子,被磨得光滑,此刻却冰冷得像一条蛇。
该怎么办?
大喊一声?
冲上去把他摁住?
然后呢?
送到村长那里去?
那人,就毁了。
在村里,偷盗集体财产,是天大的事。游街、批斗……我见过那样的场面。
可我的职责,就是守住这仓里的每一粒粮食。
我的脑子里,一团乱麻。
黑影在原地停了足足有一分钟,才开始缓缓移动。
他(或者她)的目标很明确,径直走向角落里堆放玉米的区域。
我能听见那人压抑的喘息声,很急促,带着一种紧张。
借着窗缝漏进来的月光,我看到那人从怀里掏出一个布袋子,很小,像是用枕头套改的。
然后,他蹲下身,解开一个麻袋的口子,开始用手往自己的布袋里捧玉米。
玉米粒滚进布袋的声音,哗啦啦的,在这死寂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
我的心,也跟着那声音,一抽一抽的。
不能再等了。
我深吸一口气,从阴影里走了出去。
“谁?”
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严厉,但一开口,才发现它干涩得厉害。
那黑影猛地一僵,像被钉在了原地。
手里的玉米,哗啦一-声,全洒在了地上。
他缓缓地,缓缓地转过头来。
月光,恰好照在他的脸上。
那一瞬间,我愣住了。
不是男人。
是她。
陈嫂。
村西头的寡妇。
她的脸,在月光下白得像一张纸。眼睛睁得很大,里面全是惊恐,像一只被猎人堵在洞口的小兽。
她的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手里的木耙,忽然变得有千斤重。
怎么会是她?
我的脑子,比刚才更乱了。
关于陈嫂的记忆,零零碎碎地涌了上来。
她男人,是前年冬天在水库工地上出事的。一块石头,从山上滚下来,正砸在头上,人当场就没了。
撇下她,和两个孩子。
大的那个,叫小石头,七八岁。小的那个,是个闺女,才五岁。
我见过她男人,一个很壮实的汉子,见了谁都笑呵呵的。也见过她的孩子,总是穿着不合身的旧衣服,怯生生地跟在她身后,像两只小鸡崽。
村里人都说陈嫂命苦。
但同情归同情,家家户户的日子,都过得紧巴巴。谁也帮不了她太多。
她一个女人,要挣一家三口的工分,太难了。
分到的那点粮食,哪里够吃?
我看着她,她也看着我。
我们俩,就这么在清冷的月光下对峙着。
时间仿佛凝固了。
空气中,只剩下她急促的喘息,和地上那些散落的玉米粒,在月光下闪着微弱的光。
她脚边,是那个小小的布袋,里面只装了浅浅的一层。
看样子,她没想多拿。
只是想……让孩子吃顿饱饭吧。
这个念头,像一根针,轻轻扎了一下我的心。
我自己的肚子,也咕噜叫了一声。
晚饭时吃的那两个窝窝头,早就消化得无影无踪了。
我该怎么办?
把她交出去?
我想象着小石头和他妹妹,那两双清澈又带着怯意的眼睛。
如果他们的娘,被绑在村口的槐树上,胸前挂着“偷粮贼”的牌子……
我不敢再想下去。
我沉默了很久。
久到陈嫂眼里的惊恐,慢慢变成了一种绝望。
她的身体,开始微微发抖。
“我……”
她终于开了口,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我对不住你……你把我……把我送去给村长吧。”
说着,她闭上了眼睛,两行清泪,顺着她苍白的脸颊,滑了下来。
那眼泪,在月光下,亮晶晶的,像两道划破夜空的流星。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重重地捶了一下。
我低头,看了一眼地上的玉米粒。
金黄色的,圆滚滚的,像一颗颗小小的太阳。
它们是集体的财产。
是村里几百口人的口粮。
是纪律,是规矩。
可它们,也是两个孩子的希望。
我缓缓地,放下了手里的木耙。
木耙碰到地面,发出“咚”的一声轻响。
陈嫂的身体,猛地一颤,眼睛也睁开了。
她不解地看着我。
我没有看她,而是转过身,走到粮仓的另一头,假装检查那里的粮垛。
我的声音,很低,像是说给自己听。
“今晚风大,窗户没关好,吹进来不少土。”
“老鼠也闹得凶,不知道有没有咬破袋子。”
我一边说,一边用脚,把一堆散落的稻草,踢到窗户下面。
身后,一片死寂。
我能感觉到,她的目光,一直停留在我背上。
我没有回头。
我只是自顾自地,继续我的“检查”。
我绕着粮垛,走了一圈又一圈。
脚步声,在空旷的粮仓里,显得格外清晰。
我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
可能是一分钟,也可能是一个世纪。
当我终于停下来,转过身时。
后门那里,已经空无一人。
她走了。
地上,那些散落的玉米粒,也不见了。
甚至,连她那个小小的布袋,也一同消失了。
她走得悄无声息,像来时一样。
仿佛,今晚的一切,都只是一场梦。
只有空气中,还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女人头发上的皂角味。
我走到后门口,把门重新插好。
然后,回到我的角落,重新坐下。
煤油灯的火苗,还在不知疲倦地跳动着。
我的影子,依旧扭曲地投在墙上。
一切,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但又好像,什么都已经不一样了。
我的心里,揣上了一个沉甸甸的秘密。
这个秘密,一半是惶恐,一半是……一种我自己也说不清楚的踏实。
那一夜,我再也没有合眼。
我睁着眼睛,看着月光在地面上,一点点地移动。
直到天边,泛起了鱼肚白。
第二天,我是在一种极度的不安中度过的。
我像个做贼心虚的贼,看谁都觉得像是在审视我。
村长从我身边走过,只是寻常地问了一句:“昨晚没事吧?”
我的心,就提到了嗓子眼。
我含糊地应了一声,说:“没事,好着呢。”
声音,却有些发飘。
村长没再说什么,背着手,踱着步子走了。
我却出了一身的冷汗。
我去上工,在田里干活。
远远地,我看见了陈嫂。
她也在地里,弯着腰,手里拿着一把镰刀,在割猪草。
她的动作,比平时,好像更卖力了一些。
阳光下,她的背,显得愈发单薄。
我不敢看她。
我只是埋着头,拼命地挥动着手里的锄头。
锄头一下下地砸进地里,翻起新鲜的泥土。
泥土的气息,涌进我的鼻腔。
可我满脑子,都是昨晚粮仓里的那一幕。
她那双绝望的眼睛。
那两行清泪。
还有,那些金黄色的玉米粒。
一整天,我都心神不宁。
我怕她会把这件事说出去。
虽然,我知道她不会。但“怕”这个东西,是没道理可讲的。
我也怕,万一昨晚有人看见了,不止我一个。
那我和她,就都完了。
我就这样,在胡思乱想中,熬到了傍晚。
太阳落山了。
晚霞,把西边的天空,烧得通红。
村里的炊烟,一缕缕地升了起来。
我回到我住的那个小屋子。
那是一个集体宿舍,一排土坯房,分给村里像我这样没成家的光棍汉。
我推开门,屋里很暗。
我摸索着,想去点煤油灯。
就在这时,我闻到了一股香味。
不是我屋里该有的味道。
那是一种,食物的,带着热气的香味。
我心里一惊,停下了动作。
“谁?”
我问了一声。
没有人回答。
我借着从门外透进来的最后一点光,看清了屋里的景象。
我的那张破旧的木桌上,放着一个豁了口的粗瓷碗。
碗里,是两个……地瓜。
烤地瓜。
还冒着热气。
地瓜的表皮,烤得有些焦黑,裂开了一道口子,露出里面金黄色的瓤。
那股诱人的甜香,就是从那里散发出来的。
我的肚子,不争气地叫了起来。
我愣在原地,一动不动。
这是谁送来的?
我环顾四周,屋子里空无一人。
窗户,是关着的。
门,是我刚刚自己推开的。
那么,送东西的人,是什么时候来的?又是怎么进来的?
我的目光,落在了门上。
门上,没有锁。
我们这些光棍汉的屋子,门上都只有一根木头门栓,从里面插上。
白天人去上工,门就是虚掩着的。
谁都可以进来。
我的心,忽然跳得很快。
我走到桌边,看着那碗烤地瓜。
地瓜还很烫。
说明,送来的人,刚走不久。
会是她吗?
陈嫂?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是为了……感谢我?
可是,她家连饭都快吃不上了,哪里来的地瓜?
这年头,地瓜也是精贵东西。
我伸出手,想去碰一下那个碗。
指尖,却在离碗沿还有一寸的地方,停住了。
我不敢碰。
我怕,这碗地瓜,会烫手。
我站在桌边,站了很久。
天,已经完全黑了。
屋子里,伸手不见五指。
只有那碗地瓜的香气,固执地,在黑暗中弥漫。
我最终,还是没有吃。
我把碗,原封不动地放在桌上。
那一晚,我睡得很不踏实。
我梦见了那两颗烤地瓜。
它们在梦里,变成了两块滚烫的烙铁,印在我的心口上。
第二天,我起得很早。
我端起那碗已经冰凉的地瓜,走出了门。
我想把它们还回去。
可是,我该怎么还?
我总不能,大张旗鼓地,端着一个碗,走到陈嫂家门口吧?
那不是明摆着告诉全村人,我们之间有事吗?
我站在院子里,像个傻子一样,端着碗,不知所措。
就在这时,我听到了脚步声。
我一回头,看见了她。
陈嫂。
她正从院子外走进来。
手里,还提着一个篮子,篮子里,是刚割的猪草。
她也看见了我。
看见了我手里的碗。
她的脚步,顿了一下。
脸,腾地一下,就红了。
那红色,从她的脖子根,一直蔓延到她的耳垂。
她低下头,不敢看我。
我也很尴尬。
两个人,就这么隔着几步远,站着。
空气,仿佛又凝固了。
还是她,先开了口。
“你……你起来了。”
她的声音,很小,像蚊子叫。
“嗯。”
我应了一声,觉得自己的声音,也有些奇怪。
“这个……”
我举了举手里的碗,“……是你放的?”
我问得很直接。
因为,我知道,除了她,不会有别人了。
她的头,垂得更低了。
她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她只是用脚尖,轻轻地,在地上划拉着。
“你家……也不容易。”
我看着她,轻声说,“这地瓜,你拿回去,给孩子们吃吧。”
说着,我朝她走了过去,想把碗递给她。
她却猛地后退了一步,像是被什么东西烫到了一样。
“不!”
她抬起头,看着我,眼睛里,满是执拗。
“这是……这是我该做的。”
她一字一句地说。
“那晚……要不是你……”
她没有说下去。
但我们都明白,她想说什么。
“那晚的事,就当没发生过。”
我说,“以后,别再做那种傻事了。”
我的语气,可能有些严厉。
因为,我真的很担心。
担心她,也担心我自己。
“我……”
她的眼圈,又红了。
“我知道了。”
她吸了吸鼻子,说,“以后……不会了。”
“这地瓜,你吃了吧。”
她看着我手里的碗,眼神里,带着一丝恳求。
“这是……我昨天,去山里挖的野地瓜。不值什么钱。”
“就是……我的一点心意。”
野地瓜?
我愣了一下。
我低头,仔细看了看碗里的地瓜。
确实,比我们队里种的地瓜,要小一些,形状也不规整。
原来,是她自己去山里挖的。
我的心,又被什么东西,轻轻地撞了一下。
我可以想象,她一个女人,在山里,是怎么一点点把这些地瓜从坚硬的土里刨出来的。
她的手上,一定磨出了血泡。
“你快吃吧。”
她见我没说话,又催促了一句,“凉了,就不好吃了。”
我看着她,看着她那双写满了恳求和执拗的眼睛。
我再说不出一个“不”字。
我默默地,收回了手。
“好。”
我说,“我吃。”
听到我的回答,她的脸上,才露出了一丝笑容。
那笑容,很浅,很淡,像雨后初晴的天空,干净,又带着一丝羞涩。
“那我……我回去了。”
她说完,提着篮子,转身就走。
脚步,显得有些匆忙,像是怕我反悔一样。
我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院子门口。
然后,我低下头,看着手里的那碗地瓜。
我拿起一个,咬了一口。
地瓜,已经凉了。
但不知道为什么,我却觉得,那是我这辈子,吃过的,最甜的东西。
从那天起,我和陈嫂之间,就有了一种很微妙的默契。
我们很少说话。
在村里遇到,也只是远远地点点头,然后各自走开。
但是,我知道,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比如,我住的那个小屋子门口,会时不时地,多出一些东西。
有时候,是一小把新摘的野菜。
有时候,是几个热乎乎的窝窝头。
还有一次,是一双纳得整整齐齐的布鞋垫。
我知道,是她送来的。
她总是趁我不在的时候,悄悄地来,又悄悄地走。
像一只怕惊动人的田鼠。
我没有再试图把东西还回去。
我知道,我还不掉。
我还不起的,是那份沉甸甸的心意。
我能做的,就是用我自己的方式,去回应她。
粮仓里,总有些散落的谷物。
我会把它们,悄悄地扫起来,装在一个小袋子里。
然后,趁着夜色,放在她家那个破旧的窗台上。
我也会去山里砍柴。
每次,都会“顺便”多砍一些,然后“不小心”掉在她家门口。
我们就像两个在进行秘密交易的地下工作者。
用这些最朴素,也最笨拙的方式,互相传递着一种无声的关怀。
那段日子,很清苦。
但我的心里,却很满。
因为,我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有一个人,在惦念着我。
而我,也在惦念着她。
这种感觉,很奇妙。
它像一粒种子,在我心里,悄悄地,发了芽。
然而,平静的日子,并没有持续太久。
秋收过后,村里要进行一次全面的粮食清点。
这个消息,是村长在大喇叭里宣布的。
他说,这是上面的指示,每个生产队,都必须严格执行。
要一袋一袋地过秤,确保账目和实物,完全相符。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我正在地里翻土。
手里的铁锹,“当啷”一声,掉在了地上。
我的血,一下子,就凉了。
清点粮食?
一袋一袋地过秤?
那……那陈嫂那晚拿走的那小半袋玉米……
怎么办?
虽然,那点玉米,数量不多。
但是,在严格的清点之下,肯定会暴露出来。
到时候,账对不上。
第一个被怀疑的,就是我这个守夜人。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那几天,我像是丢了魂一样。
吃饭,吃不下。
睡觉,睡不着。
一闭上眼,就是村长那张严肃的脸,和社员们怀疑的目光。
我甚至想过,要不要去跟村长坦白。
但是,我能说什么?
说我监守自盗?
那我的名声,就全毁了。
说我放走了偷粮的陈嫂?
那她,就完了。
我不能这么做。
我答应过她,那晚的事,就当没发生过。
我不能食言。
可是,我又能怎么办呢?
我自己,去哪里找那么多玉米,把那个窟窿补上?
我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嘴上,起了一圈的燎泡。
我的反常,陈嫂看在了眼里。
那天,她在村口的小河边洗衣服。
我正好从那里经过。
她叫住了我。
“你……你没事吧?”
她看着我,眼睛里,满是担忧。
“我看你这几天,脸色不好。”
我勉强挤出一个笑容。
“没事。”我说,“就是……有点上火。”
她不信。
她放下手里的棒槌,站起身,走到我面前。
“是不是……因为清点粮食的事?”
她问得很轻,但每一个字,都像一颗石子,投进了我心里。
我没有说话。
我的沉默,就是最好的回答。
她的脸色,一下子,也白了。
“对不起。”
她低着头,声音里,带着哭腔。
“都怪我……是我连累了你。”
“不关你的事。”
我打断了她。
“是我自己……不小心。”
我不想让她自责。
这件事,从我决定放她走的那一刻起,就是我自己的选择了。
我应该,自己承担后果。
“你别管了。”
我说,“我会想办法的。”
说完,我转身就想走。
我怕,我再多待一秒,我的伪装,就会崩溃。
“等等!”
她却一把,拉住了我的袖子。
她的手,很凉。
力气,却很大。
“我有办法。”
她抬起头,看着我,眼睛里,闪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光芒。
那是一种,决绝的光。
“你相信我。”
她说。
我不知道她能有什么办法。
但是,看着她的眼睛,我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接下来的两天,陈嫂像是变了一个人。
她不再只是埋头干活。
她开始,往邻村跑。
她去邻村,找她那个出嫁多年的远房表姐。
我不知道她去说了什么。
我只知道,她每次回来,眼睛都是红红的。
但是,她的脸上,却带着一种疲惫的,但又坚定的神情。
清点粮食的前一天晚上。
她又来找我了。
还是在我那个小屋子里。
她没有空着手来。
她提着一个布袋。
那个布袋,跟我记忆中,那晚她用来装玉米的那个,一模一样。
她把布袋,放在我的桌子上。
袋口,没有扎紧。
我能看到,里面,是满满的,金黄色的玉米粒。
“这些……够吗?”
她看着我,轻声问。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手,紧紧地攥住了。
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只是看着她。
看着她那张疲惫的,但又无比明亮的脸。
看着她那双布满了血丝,但又无比清澈的眼睛。
我伸出手,抓起一把玉米。
玉米粒,在我的手心里,沉甸甸的。
每一粒,都像是她的眼泪,她的汗水,她的尊严。
“你……”
我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你从哪里……弄来的?”
“你别管了。”
她说,“你快点……把它放回去。别让人看见。”
“我问你从哪里弄来的!”
我几乎是吼了出来。
她被我吓了一跳,身体缩了一下。
“我……我把我娘留给我的一对银耳环,当给了我表姐。”
她小声说。
“她说……先借给我这些玉米。等明年……明年收了成,再还她。”
银耳环……
我听说过。
那是她出嫁时,她娘给她的唯一的嫁妆。
她一直,都宝贝似的收着,从没舍得戴过。
现在,为了我……
我把手里的玉米,猛地攥紧。
指甲,深深地陷进了肉里。
“你……你为什么这么傻?”
我的声音,在发抖。
“不傻。”
她摇摇头,看着我,笑了。
那是我第一次,见她笑得那么灿烂。
“你为了我,担了那么大的干系。”
“我为你做这点事,算什么?”
“我们……我们不亏欠了。”
我们不亏欠了。
这六个字,像一把锤子,重重地,敲在我的心上。
我看着她,眼泪,再也忍不住,流了下来。
那是我长这么大,第一次,在一个女人面前,流眼泪。
我没有哭出声。
我只是,任由那滚烫的液体,在我的脸上,肆意地流淌。
她没有安慰我。
她只是静静地看着我。
等我,慢慢地,平复下来。
“快去吧。”
她说,“天快黑了。”
我点点头。
我提起那个布袋。
它不重。
但我觉得,我提起的,是我的后半生。
那天晚上,我又一次,潜进了粮仓。
我熟练地,找到了那个被陈嫂打开过的麻袋。
我解开口子,把布袋里的玉米,一捧一捧地,倒了进去。
然后,我把袋口,重新扎好。
把一切,都恢复成原来的样子。
做完这一切,我像虚脱了一样,靠在粮垛上。
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我知道,那个窟窿,补上了。
我和她,都安全了。
粮食清点,进行得很顺利。
一袋袋的粮食,从秤上过。
村长和会计,拿着算盘,噼里啪啦地打着。
轮到我负责的那个区域时,我的心,还是提到了嗓子眼。
我看着那袋我亲手补上的玉米,被两个壮汉,抬上了秤。
会计报出了一个数字。
村长点了点头,在账本上,画了一个勾。
我的心,终于,落回了肚子里。
人群中,我看到了陈嫂。
她站在很远的地方,也在看着这边。
我们的目光,在空中,交汇了。
我们都没有笑。
但是,我们都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一种东西。
那种东西,叫做……重生。
那件事,过去了很久。
村里的生活,依旧像一潭波澜不惊的死水。
我和陈嫂,也依旧保持着那种默契的距离。
但是,所有的一切,又都好像,在悄悄地改变。
1976年,是一个很特殊的年份。
很多大事,都在那一年发生了。
村里的大喇叭,每天都在播放着我们听不懂,但又觉得很重要的消息。
冬天的时候,下了一场很多年没见过的大雪。
雪花,铺天盖地地,把整个村子,都变成了白色。
那年冬天,特别冷。
但也特别安静。
开春之后,一切,都像是被那场大雪,洗过了一样。
空气,变得清新了。
人们脸上的神情,也似乎,多了一些不一样的东西。
那是一种,叫做希望的东西。
村里,开始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
土地,分到了每一户人家的手里。
陈嫂家,也分到了一块地。
她一个女人,带着两个孩子,种地很辛苦。
我会去帮她。
一开始,我总是找各种借口。
“我家的地,翻完了,闲着也是闲着。”
“我力气大,你这个活儿,我顺手就干了。”
她也不拒绝。
她只是,在我帮她干完活之后,默默地,给我端来一碗热腾腾的面条。
面条里,卧着一个金黄色的荷包蛋。
后来,我去的次数多了,也就不再找借口了。
我去,成了一种习惯。
村里人,开始说闲话了。
他们看我的眼神,看陈嫂的眼神,都变得怪怪的。
我不在乎。
陈嫂,似乎也不在乎。
我们只是,过着我们自己的日子。
夏天的时候,她那块地里的玉米,长得比谁家的都好。
玉米秆子,又高又壮。
玉米棒子,又大又饱满。
秋天,收成的时候。
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装了满满一口袋最好的玉米,让我陪着她,一起,送到了邻村她那个表姐家。
她把那对银耳环,换了回来。
回来的路上,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她手里,捏着那个用红布包着的小包。
她的脸上,是满足的,踏实的笑容。
“现在,真的不亏欠了。”
她对我说。
我看着她,也笑了。
我知道,我们之间,早就没有了什么亏欠。
有的,只是一种,谁也说不清,但又谁都明白的,情分。
两年后,我跟她,结婚了。
没有像样的婚礼。
只是请村里的几个长辈,吃了顿饭。
小石头和他妹妹,改口叫我爹。
他们叫得很自然。
我们,成了一家人。
婚后的日子,很平淡。
也很幸福。
我们一起,在那片土地上,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我们把那个破旧的家,一点点地,经营得像个样子。
我们也会吵架。
为了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但是,我们从来没有,真正地红过脸。
因为,我们心里都清楚。
我们能走到一起,有多不容易。
我们都珍惜,这份来之不言的缘分。
很多年以后,我们的生活,已经好了很多。
孩子们,也长大了,有了自己的家。
我们俩,也老了。
头发,白了。
背,也驼了。
有一次,我们俩坐在院子里晒太阳。
我看着她那张布满了皱纹的脸。
忽然,就想起了很多年前,那个月光下的夜晚。
想起了那个,在粮仓里,瑟瑟发抖的,年轻的她。
“你还记不记得……”
我开口,想说点什么。
她却像是知道我要说什么一样,打断了我。
“都过去了。”
她看着我,笑了。
眼睛里,还是那么清澈。
“要是没有那晚,也就没有现在了。”
“所以,我不后悔。”
“我也不后悔。”
我握住她那双粗糙的手,轻声说。
是啊。
我们都不后悔。
人生,就像一个巨大的粮仓。
我们每个人,都在里面,寻找着能让自己活下去的东西。
有时候,我们会犯错,会走投无路。
但是,总会有那么一些瞬间,一些人,会像一束光,照亮我们前行的路。
那一晚,我放走的,可能不只是一个偷粮的寡妇。
我放走的,是我自己心里,那个固守着规矩,却不懂得人情的,小小的我。
而她,用那两颗烤地瓜,那双布鞋垫,那一口袋用尊严换来的玉米。
教会了我,什么才是,真正的善良。
什么才是,人与人之间,最宝贵的东西。
那东西,比金子还贵重。
比粮食,更能填饱一个人的心
来源:子衿完结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