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路上,救了一个少年,扯我袖子:「神仙姐姐,你功夫好,可以保护我吗?」
司天监有言,我朝有神女,可以庇佑大梁,国运昌隆。
那神女,便是皇帝失而复得的白月光。
周柏彦跟白月光温香软玉的时候,我在冷宫活活冻死。
他悲痛大哭。
人人都以为我死了,而我只是恢复真身,化为白蛇,溜出皇宫。
路上,救了一个少年,扯我袖子:「神仙姐姐,你功夫好,可以保护我吗?」
我现在是妖,不是人。
不谈感情,只谈钱:「可以,十两一天。」
我跪在雪地里,冷得瑟瑟发抖。
十指通红,几乎没了知觉。
灵宝殿里,玉暖生烟,灯火通明,周柏彦请了整个护国寺的人来祈福作法。
祈求神女安康。
春草是我婢女,看不过眼,跑回冷宫拿了伞。
她想给我挡雪,但刚抬起手,就被大太监打落:「放肆。」
春草瞪大眼:「皇上只是让娘娘罚跪,没有说不给打伞,娘娘身体弱,怎么能……」
太监冷声一笑,打断了她:「皇上让娘娘凉快凉快,醒醒脑子。」
「打着伞,还怎么凉快?」
春草急红了眼,但不敢忤逆。
她最清楚明白,周柏彦知道我怕冷,身上旧疾更冻不得,他偏偏要这样磋磨我。
小惩大诫。
他是知道怎么戳我心的。
春草梗着脖子,据理力争:「我们娘娘……」
我抬手制止了她。
大太监啧了一声,鄙薄道:「谁叫贵妃胆大包天,竟然敢冲撞神女?」
「神女肚子里的,怀的可是龙胎!」
「这可是皇上登基三年的第一胎,要是有个差池,那就不是罚跪了事了!」
说完,他瞥我一眼,转身回道廊下守着。
热水清茶伺候上,悠闲地听着门扉处漏出的诵经声。
我扯了扯春草的袖子,想让她回去。
但她不肯走,站在我身边,努力用她瘦弱的身体帮我挡一点风,不多时,肩上已积了一层薄雪。
冻得牙齿打颤。
死心眼的姑娘。
此时,殿内诵经声完,安静了一会,又开始念心经。
我听不出念的什么,但这阵仗,就足以证明周柏彦有多宠爱叶玧棠。
因为叶玧棠是国师测出的神女。
也是周柏彦等了七年的青梅竹马、白月光。
2司天监的国师说,我朝有妖女出世,必会祸国。但也有神女,可以庇佑大梁,国运昌隆不衰。
他掐指一算,就是叶玧棠。
那时,宫人都说,叶玧棠进宫后,宫里就出现了祥瑞。
冬月里,喜鹊绕着皇宫群飞,百鸟朝凤。
此乃神迹。
周柏彦大喜,对叶玧棠越发宠爱,不出两月便有了身孕。
国师连夜观星,回禀:「神女至纯至善,应为天子之侧,堪登后位。」
就这样,我从准皇后,降到了贵妃。
宫女太监交头接耳:
「如果不是贵妃有从龙之功,就她谋害龙胎的醉,够她五马分尸了。」
他们还说,周柏让工部翻新椒房殿,地面铺最好的汉白玉,墙上嵌最亮的东海夜明,每一件都价值连城,极尽宠爱。
我低着头,被迫将他们的一字一句都听了进去。
春草走了过去,气急败坏:「你们闭嘴!吵着娘娘了!」
太监宫女们不满,嗤笑一声,但也终于闭了嘴。
宫里有的是阿谀奉承、拜高踩低的人。
这些话听多了。
我早已心痛到麻木,再流不出一滴眼泪。
我在雪地里跪了半天,膝盖也没了知觉。
终于,有人从殿里出来,冷冷道:「皇上说了,娘娘在这里晦气,让娘回宫,闭门三月反省。」
我抬起一脚,又差点摔下。
春草急忙将我扶住,带着哭腔:「娘娘,你怎么样?」
雪地上的脚印,一深一浅。
回宫后,我也没觉得多暖。
叶玧棠进宫后就说,她身为神女,要替皇上和大梁积福。首要要改的,就是宫中的奢靡之风,削减各宫用度。
这道理到了我这里,每月用度削减得几乎没有,连炭也只够烧几天。
春草为我端来一杯热茶,担忧问:「娘娘,你觉得怎么样?」
我接过热茶,暖不进我的心。
我低声道:「疼。」
「是不是脚疼?等等,奴婢这就给您请太医!」
不是脚疼。
是心疼。
我胸腔里跳的这颗是人心,喜怒哀嗔痴。
有人心,就有七情六欲。
心疼的滋味好不受。
我闭上眼:「春草,我不想做人了。」
3春草不明白,以为我要轻生,急道:「娘娘,您千万别做傻事。」
「皇上心里有您的,只是图一时新鲜。」
「他,他……」
她越心急,越语无伦次:
「对了!听说, 做鬼只能吃蜡烛……蜡烛不好吃,您那么爱吃……」
「春草求求您,别死……」
她把眼睛哭成了核桃。
我想弯唇笑笑,但唇上的裂口扯得生疼,只好放弃,改为抬手轻拍她背。
「不是你想的那样。」
春草抹了一把泪,泪眼朦胧看着我。
我是蛇妖。
我只是想要回我的妖心。
妖心没有七情六欲,不爱,就不会伤心了。
当了一回人,体会了人生六苦,真是够够的了。
春草觉得我是疯了,又慌乱起来,手忙脚乱想捂我嘴巴。
「娘娘别乱说话,国师说大梁有妖女祸国,会灭大梁。」
「我知道,那都是骗人的。」
「但是娘娘,你也不能这样乱说话。」
我知道,她怕传出去了,我会被当成妖怪。
但国师说, 祸国的妖女,眉心有一点红。
我没有。
我才不怕。
「您是累了……您好好休息,休息好了,就没事了。」
我安慰她:「好。」
……
换心,得出宫。
但只要我踏出冷宫门口一步,侍卫便围了上来。
自从叶玧棠进宫后,我宫里伺候的下人大减,连侍卫都不见两个。
我禁足了,反而稀罕我起来了。
侍卫将我围了个水泄不通。
声音冷硬:「贵妃娘娘,皇后娘娘吩咐,你不能离开半步。」
宫中众人,已经改了口,称叶玧棠为皇后。
但幸好,我还有办法。
夜里,我坐在床上,闭着眼睛,缓缓吐纳。
忽然,门扉轻动,一阵幽香飘了进来,幽幽女声响起:「白璃姑娘,你唤我?」
她看见我的狼狈。
「后悔了?」
是水月斋的兰笙姑娘。
我抬起头,再也忍不住,热泪滚落腮边。
「姑娘,有妖心吗?我想买一颗。」
没人知道兰笙姑娘是什么人,但只要想买什么,只要付得起代价,兰笙姑娘就能卖。
兰笙隐在黑暗中,看不清她的表情。
她轻叹:
「人心最是难测,但总有人前赴后继。」
当年我找她买人心的时候,她也是这么说的。
4我是在七年前遇到周柏彦的。
那是个冬天。
我本是洞里白蛇,修炼百年,化了人形,却偏偏挑了个最糟糕的时节,寒冬腊月,到了凡间。
我蹲在路边,冻得浑身发抖,一边哭一边啃鸡腿,努力给自己一点温暖。
周柏彦经过:「姑娘?」
我抬起头。
是个好看的公子。
眉目清俊,即使衣衫单薄,也掩不住一身贵气,就是有点落魄。
但他把唯一一件大氅给了我。
我跟着他,知道了很多事。
他是不得宠的九皇子,被发配到北疆当闲王。他救下我时,是被贬去北疆的路上,寒酸得像个穷书生。
北疆是边陲之地,蛮子经常南下打秋风,还偷了我养的羔羊。
我气得拔刀而起,连夜闯进蛮子营帐,杀了个落花流水,然后把养带了回来,顺便牵了几匹马。
周柏彦看得目瞪口呆,问我师承何人。
我胡诌了一个,敷衍了过去。
他笑了笑,眉眼弯弯,说:「你喜欢吃羊?」
他说,蛮子擅养牛羊,只要我愿意跟他北征,以后就饿不着了。
我点点头,高兴坏了。
我屡建奇功。
后来,他说,中原才是美食天堂,问我愿不愿意去中原。
我流了一地口水。
其实,我是知道他想利用我。
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这个道理我懂。
我要得也不多,就是吃遍天下美食,其他的都行。
于是,我们一路杀回了中原。
跟在周柏彦身边,每天都很惊险。很多人想杀他,他也想杀很多人。
他想要的,是帝位。
我不明白。
他声音沙哑,眼神落寞,说:「我虽然是九皇子,看着身份尊贵,但我在他们眼里,什么都不是。」
「只因为我母妃是洗脚婢,我从小被宫人嘲笑,被兄弟唾弃,连阉人都可以作践我。」
他想向天下人证明,他也能做一番事业。
周柏彦看着我,眼色融融:
「阿璃,这些年,只有你在我身边,不离不弃。」
他抓起我一缕头发,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我想,我登基那天,你能站在我旁边。」
我眨眨眼,有些茫然。
什么意思?
周围的人跟我说, 周柏彦是喜欢我。
喜欢是什么感觉,我不知道。但那一刻,我忽然想像凡人一样,也感受一下悲欢喜乐。
我想跟他在一起。
于是,我去找了兰笙姑娘。
「姑娘,有人心吗?」
「我买。」
我换了一颗人心,代价是百年道行。
但没关系,我身手好,武力高,没有道行,也足够站在周柏彦身边。
我推门而进。
周柏彦坐在窗边,半张脸埋在晨曦里,像蒙着一层纱,他朝我笑道:「去哪玩了?」
心脏重重一跳。
我看着他,脸红了。
第一次知道,什么是一眼万年。
周柏彦眼色沉了沉,朝我伸手:「阿璃,过来。」
周柏彦唇色很淡,平时看起来清冷的一个人,两唇竟意外的又软又暖。
月白儒袍下,皮肤滚烫。
身边的人喊我夫人。
那几年,我陪着他,淌过尸山血海,踩着人头,帮他扫清障碍。
最后,杀了太子,将他推到帝位。
登基那天,他册封我为后。
柔情缱绻里,他说:「朕身边只有你,朕要你做天下最尊贵的女人。」
我失了道行后,冬天里特别怕冷,有时一睡就是两天。
有一次,睡了个五天。
醒来我,周柏彦正守在我床边,眼下都是青黑。
见我醒来后,双眼一亮。
他将我抱得好紧:「阿璃,你吓死我了!」
他真的是吓到,忘了说「朕」。
直到叶玧棠死而复生。
5我才知道,他有个青梅竹马,白月光。
那天我醒来,床边没有周柏彦。
殿里空荡荡的,冷清得可怕。
都去了看热闹。
扶着门框,虚弱地走出去,听见远处传来一阵喧闹。看见正阳殿外,张灯结彩,喜乐齐鸣。
红毯的那头, 周柏彦正牵着一人的手,拾阶而上。
众人高呼神女千岁。
那人一身锦服拽地,宛如御花园里那尾碧漆锦鲤,比画上还要娇艳几分。
是叶玧棠。
我曾在书房看过她的画像,是周柏彦珍藏了多年的。
美如天上仙子,不染尘埃。
心腹跟我说,她在周柏彦去北疆前已经死了。
少年的朱砂痣,最是难忘。
我卷好画,放了回去,心里想着,没必要为一个死人计较。
我与他,才是患难夫妻。
可她没死。
还成了万民朝拜的神女。
周柏彦牵着她手,眼里是化不开的柔情。
他好像从没那样看过我。
我静静站在一边,看着他们才子佳人,头口一股奇怪的感觉,渐渐传遍全身。
心痛如麻,酸楚,还有滔天的嫉妒。
从那日起, 周柏彦再无来过我殿里。
宫里众人都在议论,皇上对神女有多情深义重,有多宠爱,两人多般配。
我失宠了。
像话本里那些后宫冷妃一样,开始哭哭啼啼,自怨自艾。
直到一天,叶玧棠来了。
她来到我面前,盈盈一福身,宽慰道:「皇后娘娘,妹妹进宫多日,还未来拜访,请姐姐莫怪。」
她笑着说,知道我体寒怕冷,特意给我带了狐裘锦被做见面礼。
她笑得温婉。
应是好人。
然而,下一刻,叶玧棠的笑容骤然一变,眼里闪过狡黠。
她身子一歪,直挺挺在我面前倒下,抱着肚子喊疼。
我还未反应过来,一抹金线玄色衣角已出现在门外。
周柏彦一步踏入门内。
「棠儿!」
在他看不到的角度,叶玧棠朝我挑衅一笑。
她含着泪,楚楚可怜,说:「皇后娘娘,妹妹只是想入宫以来还未曾拜见,甚是失礼,特意带了礼物来请罪。」
「我哪里做的不好的,娘娘尽管提出,我一定改。」
「但是……」她抽泣一声,委屈极了:「但是,孩儿是无辜的。」
我如遭雷轰,愣住了。
那么快么?
周柏彦又惊又喜。
各种情绪闪过之后,是对我浓浓的失望:「白璃,别以为你是皇后,你就可以为所欲为。」
「若不是棠儿回来晚了,皇后之位本来就是她的。」
我站在原地,遍体生寒。
叶玧棠怀孕,她故意瞒着,挑这个时候来我面前演戏。
我跟周柏彦多年,一无所出,他盼着一个孩子。
叶玧棠的这一招,简单又高明。
他抱起叶玧棠,大步朝门外走去,临走前,他回头看了我一眼。
「白璃,若她和龙胎出什么事,朕绕不了你!」
这事惊动朝野。
国师说,叶玧棠怀了龙子,但龙气不稳,她是真命天女,唯有后位才稳得住这胎。
我从未听过如此荒谬的事。
我吃着稀饭,说了句「扯淡」。
但话一刚落,太监鱼贯而入,七手八脚地除了我的凤冠。
一纸圣旨,将我降为贵妃。
叶玧棠为后。
她养了几日身子,还说腹痛。
周柏彦急坏了,命护国寺全体僧人为她诵经安胎。
同时,让我这个罪人罚跪消孽,以息天怒。
做人,一点都不好。
所幸,我找回了我的妖心。
6妖心回体那一日。
皇城黑云压顶,电闪雷鸣,狂风卷着暴雪,恍如末日。
我睁开眼时,雪还在下。
宫里人都说,是神女皇后福泽深厚,降下祥瑞。
「俗话说的,瑞雪兆丰年!」
我打了一只鹧鸪,烤得喷香,咬下一口:「 又鬼扯。」
冷宫里伺候的人都走光了,只剩春草。
门口两碗馊饭。
春草还在跟送饭的太监争论:「娘娘是贵妃!唯一的贵妃!」
「就不怕娘娘怪罪么!」
那太监啐了一口,语气嘲讽:「神女还是皇后,唯一的皇后呢!」
对啊,我是唯一的贵妃,陪周柏彦出生入死,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寻常人不会这样折辱我。
唯有叶玧棠敢。
被被她冤枉时,周柏彦已经变相禁了我足,太监送来的只是两个馒头,我找周柏彦理论。
叶玧棠在一边,眉眼含笑,语气轻飘飘的。
「一顿饭,我怎么也不至于亏待姐姐,姐姐何必把脏水泼我身上?」
「我知道娘娘胃口大,贪吃,特意让人多备了些的。」
她还委屈上了,眼泛泪光。
周柏彦脸色一沉,斥我贪吃,还来冤枉她。
全宫的人都低着头,没人敢为我说一句话。
叶玧棠有如神邸,怎么会错呢?
……
「娘娘身子不好,这是馊的!冷的!如果娘娘吃坏了……」
「去去去,爱吃不吃!」
太监烦躁挥手。
我把春草叫回来,让她别白费力气。
春草愤愤瞪了太监一眼,关上了门。
我抛给她一只烤好的鹧鸪:「快吃。」
不吃,以后我走了,就没有人带你吃好吃的了。
春草接了过去,突然吸起鼻子,眼泪掉了下来:「娘娘金枝玉叶,如今想吃点东西,还要自己打野味……」
鹧鸪没肉,两口就没了。
我没有她多愁善感,只是拍了拍她肩,然后回到房里,掀开被子,钻了进去。
刚拿回妖心,法力不稳,还需运行二十一个周天。
春草担心文:「娘娘,是觉得冷吗?」
宫里没有烧炭,是有点冷。
但我现在是妖身,这点冷,不算什么。
我没说话,只是缓缓点了点头,闭上眼,开始修炼。
等我恢复真身,我就走。
春草又拿了一床被子过来,盖在我身上。
然后站在床边,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颗颗砸在地上。
农夫与蛇故事,在我这里,完全颠倒过来。
说到底,人间不值得。
7我蜷着身体躺在床上,身体一点点冷了下去。
不奇怪,我是蛇嘛。
我专心致志吐纳,此时,窗外喜乐声隐隐传来,锣鼓喧天,热闹不已。
我忽然想起,今日宫中设宴。
周柏彦为了庆祝叶玧棠 怀胎,龙颜大悦,办了冰嬉宴,与百官同乐。
「娘娘?」
「娘娘……」
我掀开眼皮。
春草捧着华服站在我床边,焦急不已:「娘娘,您起来吧。今天有宫宴,皇上特意吩咐,一定要您出席。」
她急得有些想哭:「若您不去,他会不高兴的。」
她是担心叶玧棠解题发挥,又来找我麻烦。
我不太想起,因为我的修炼,每七天一小关,今日正是紧要关头。
我闭上眼,懒得动弹:「人那么多,不差我一个。」
我让她去回绝,就说我病了就好。
我每逢冬天,就会发冷久睡,说是病,也没有错。
叶玧棠总不想沾我晦气吧?
丝竹声还未歇。
周柏彦脸色阴沉地来我寝宫。
身后跟着叶玧棠,眼眶微红,像是刚哭过。
委屈又自责:「姐姐不肯出席,是不是在怨恨妹妹?」
「得不到姐姐的祝福,我心难安……」
她话未说完,周柏彦已冷冷开口:「你真是好大的架子,故意跟朕对着干么?」
我跪在地上,摇摇欲坠。
我并不伤心,只是真气打了岔。
见我不语,周柏彦更气了:「白璃,说话!」
春草磕头恳求:「皇上,娘娘真是病了,经躺床上两天了……奴婢求您了,请太医来看看娘娘吧!」
闻言,周柏彦愣了愣,眉头皱了起来。
叶玧棠扯着她袖:「皇上……臣妾难受……」
我忽然抬起手,拍了拍手。
掌声响亮。
周柏彦问我做甚。
我十分耿直:「演得好,比我在天桥看的戏好看。」
周柏彦和叶玧棠两人脸色,顿时变得铁青。
我此举,是羞辱无疑。
满室死寂,宫人们都低着头,没人敢发出一丝细响。
周柏彦向来杀伐果断,心狠手辣,上一个在朝堂顶撞他的臣子,半刻后就能人头落地。
叶玧棠啜泣声又起。
周柏彦怒气沉沉看我一眼,拂袖嘲弄:「朕看你,好得很,哪里是病了!」
周柏彦拂袖离去。
我脱力坐在地上。
如果他摸摸我的手,会发现我手脚冰凉,像冰一样凉。
以前我再怎么睡,手脚都是暖的。
人就是这么奇怪。
不爱的时候,做什么都是错了。
我伸手按在胸膛上。
心不疼了。
殿门关上,宫女太监们开始窃窃私语:「我打赌,不出一月,皇上定废贵妃。」
「贵妃胆子也太大了,我看不用一个月吧……」
我抠抠耳朵,从地上爬起,弹了弹裙摆的灰。
「春草,走,爬上墙看看哪里还有鹧鸪,打它两只!」
「饿死了。」
春草瞪大眼,不可置信:「娘娘,您怎么还吃得下啊!」
吃是要吃的。
心中无男人,干饭自然神。
8吃完东西后,我又躺回床上。
窗外还下着雪,像是有病似的,未曾停过。
我的吐纳很轻很轻。
接下来的日子里,我沉睡不起,但模模糊糊中,知道春草哭着叫我醒来:「娘娘,您别吓奴婢……」
然后又探我鼻息,知道我还活着,才止了哭腔。
她想请太医,但在门口就被侍卫拦住去路。
期间,我偶尔醒来过,扯唇笑笑:「没事,别担心……我很快就好了。」
好了,就能走了。
只是辛苦她,让她担惊受怕一场。
之后的七天里,我一天都没有醒过来,呼吸也微乎其微。
春草在门前磕头,把额头磕破了,终于换来一次见周柏彦的机会。
周柏彦从奏折里抬头,眉头微皱,语气不耐:「睡了七天?别骗人了。」
冷笑一声:「她那么贪吃,七天不起床吃饭,她受得了?」
他觉得春草说谎。
觉得我在耍心眼,想惹他可怜。
毕竟正常人,谁会七天长睡不起,所以他不信。
我也无所谓他信不信,以后山高水长,江湖永不相逢。
……
春草回到我床边,哭得肝肠寸断,哭累了,就趴在床边打盹。
我很想起身,给她盖床被子。
但我无能为力。
因为这是最后一天。
我蜷着身子,指尖开始一点点发僵,然后是下肢,腹部,胸腔……最后,心脏也停止了跳动。
意识进入太虚。
周柏彦,我走了。
9这一日,是除夕。
按习俗,除夕夜,是要守岁的。
周柏彦坐在暖阁里,夜色黑如墨,他翻着一本书。忽然,他头也不抬,唤了一声:「阿璃,上茶。」
话音落下,他自己却先愣了愣。
恍然想起,守岁的习俗是跟正妻。
他现在的正妻是皇后叶玧棠。
白璃只是妾室。
以前,他都是跟白璃一起过的。
她总是不安分,卷着被子将自己裹成粽子,然后伸出一手,偷偷去够桌上的点心。
吃饱了,睡得东歪西倒。
从来没正儿八经守过一次除夕。
叶玧棠坐在一旁,脸色有些难看,但只是一闪而过,马上换上一副温柔体贴的表情来。
她抚着肚子,说:「是臣妾疏忽了,臣妾这就命人叫贵妃来。」
「一家人,一起守岁,那才热闹。」
周柏彦朝她一笑,淡淡说:「皇后大量,听你的。」
过了一会,太监回来,说我还在睡,叫不起。
今日除夕,即便冷宫妃子没资格同皇上守岁,也该在宫里等着。然后等着子时,向帝后请安祈福。
叶玧棠很高兴,唇角微微弯起,眼里笑意更深。
她深觉得我识趣极了。
皇上难得一次想起我,我还不识抬举,再一次触犯龙颜。
高门大户长大的闺秀,拿捏一个乡野村妇,简简单单。
周柏彦脸色阴沉得吓人,声音极冷:「随她!」
叶玧棠抚着肚子,柔情万分:「皇上,你看,皇儿好像动了一下。」
周柏彦缓了脸色,已将我抛诸脑后。
水漏滴答一响。
子时了。
周柏彦母妃早逝,现在后宫,只有两个女人,一个是皇后,一个是贵妃。
他等着我向他请安。
可是我没有去。
周柏彦坐在那,脸色一寸寸沉了下去。
「朕真是把她宠坏了。」
他站起身,决定移步冷宫。
还没走到冷宫,哭声响起,撕心裂肺。
春草跪在地上,满目泪痕,双手死死攥住看守的侍卫衣角,求见皇上。
那侍卫说:「今日是新年,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是我们娘娘没了!」
「快通知皇上啊!」
侍卫们忽然收起刀,齐刷刷转身行礼。
因为他们看见周柏彦来了。
春草的哭声,格外凄厉。
只有周柏彦的脸,还是默然一片,像蒙着一层灰,叫人瞧不清神色。
他忘了说「平身」。
他踏着积雪,一步步走近,压着声音:「她又在耍什么花样?」
没了。
是什么意思。
好吃的没了,还是好玩的没了?
白璃是在生气,他没有陪她过除夕,故意跟他玩的小把戏吗?
春草抬起眼,脸色苍白,涕泪纵横,哑声道:「皇上,贵妃娘娘咽气了。」
宫人都低着头,连呼吸都放得极低,周遭只余雪花簌簌落下的细响。
周柏彦喉结滚动了一圈,脸上嘲讽的笑意一点点冷了下来。
「你说什么?」
「娘娘,薨了。」
「什么?」他又问了一次。
宫人低着头,面面相觑,无人敢上前说话。
春草静静地,颓然地,很直白:「死了,白璃,死了。」
不知是谁先带的头,宫人侍卫陆陆续续跪下,朝冷宫连磕了三个头。
这只是规矩。
宫里,无论哪位主子身死,第一时间是磕头示哀。
乌泱泱一群人,额头点地。
都在跟他说,白璃死了。
「皇上!」
众人发出惊呼。
只见周柏彦一个踉跄,整个人脱力了一样,竟在大庭广众之下,直挺挺摔了下去,在地上砸出一个浅浅的雪坑。
叶玧棠连忙上前,想伸手扶他。
但周柏彦好像不认识她似的,猛然将她挥开。
叶玧棠跌在地上,试图唤回他注意力:「皇上……臣妾的肚子……好痛啊……」
大太监上前,一样被他推开。
「滚!」
「骗我的,都是骗我的……」
周柏彦什么都听不到,目光空洞。他扶着门框,用力站了起来,一步一步,朝着内殿走去。
10床上的人已经冻得梆硬。
周柏彦从门口到内殿,好像走了好久,又好像走得很快。
最后一步,脚下有什么东西,将他绊了一下,他一个踉跄,扑到我床前。
对上我那副死白的脸。
「阿璃……」
他唤我。
但床上的人再也听不到。
再也不会像以前那样,揉着惺忪的眼醒来,笑着扑向他怀里,然后翻他袖子里藏的点心。
「阿璃,你醒醒。」
他抚摸着我的脸。
一片冰冷,还有僵硬。
死得透透的。
他不相信,还在喃喃自语:「你怎么会死呢……你身体那么康健。」
他说,我以前能扛百斤蛮子,一人单挑整个山寨,我一个女人能定十个汉子,还为他挡过那么多刀剑。
就是。
周柏彦文弱,武艺平平,冲锋陷阵时,我都是挡在他前面。
受了伤,我还笑得没心没肺:「今晚要多加一只鸡腿。」
周柏彦心疼又温柔:「你想要多少,我都帮你找来。」
我现在想想,以前我真的可以为了他一个笑,一句好话,一块好吃的糕点,替他上刀山入火海。
情一字,才是最厉害的妖法。
春草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他身后。
咬着唇,哽咽道:「娘娘是人啊,怎么不会死?」
「今年冬天有多冷,娘娘病了,长睡不起,只有一床芦花被,她怎么撑得过去?」
「娘娘是活生生冻死的!」
没有外伤,没有内伤,对春草而言,只有这个解释了。
连太医过来检查,半天后,也是这个结论:「皇上,娘娘有寒症,一到冬天体温就比寻常人低。」
「这天气,饥寒交迫之下……就是冻死的。」
偌大皇宫。
有无数珍馐佳肴,竟冻死了一个贵妃。
周柏彦彻底站不住,双唇颤抖,泪水汩汩滑落,痛苦嘶哑:「阿璃,你醒醒……」
人啊,真奇怪。
活着的时候不会珍惜,死了再追悔莫及。
还是当妖的好。
春草狠狠抹了一把泪:「如果不是皇上不理不睬,甚至纵容,其他人,怎么敢这么磋磨娘娘!」
叶玧棠上前,急道:「贱婢,你闭嘴!」
春草不管不顾,继续以下犯上:「皇上,是你杀了她!」
太监掐着声音大喊:「放肆!」
这傻丫头,这样子,就周柏彦杀她吗?
其实我没死。
我已恢复真身,此刻,正盘在梁上呢。
床上的,是我的蛇蜕。
这玩意帮了我,这样一来,大家就都以为我死了。
本来我想两手空空来,两手空空走。
不带走一片尘埃。
现在……算了,多带一个人吧。
11白璃的葬礼是怎么样的,我没再关心了。
我溜出皇宫时,雪终于停了。
斜阳挂在天边,染红了半边江水,是一派好风光。
我打算找个深山老林继续修炼。
我抖抖袖子,将春草倒了出来。
我觉得她应该被我吓得屁滚尿流,然后拔腿就跑。
但她没有,她只是呆愣,然后抱着我大腿,嚎啕大哭:「我的娘娘啊!」
鼻涕眼泪胡满了我白裙。
「你不怕我吗?」
她藏在我袖子里的时候,已经见过我真身了。
春草边哭边摇头:「从娘娘在战场救下春草的那刻起,我就发誓,不管娘娘是什么人,都是我的恩人!」
「只要娘娘没死……」
我给了她一些银子,让她走,找个远点的地方做点谋生。
她却不肯走,死死抱着我的腿:「我不走!我不走!娘娘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我皱眉:「我要修炼。」
「那小姐修炼累了,我可以帮你烤鸡!」
这提议不错。
就这样,去昆仑山的路上,我多了一条小尾巴。
经过祈山时,遇到山匪打劫。
少年郎被抢得很惨,全身上下,只剩一条裤衩,两颊通红,双手左支右绌地捂着胸前两点。
一张嘴之乎者也骂着,骂得挺斯文。
春草说了一句「我眼睛脏了」后,捂住了眼。
不关我事。
我径直从众匪中间走过。
大刀携着寒光劈来。
我广袖一挥,山林的某处,瞬间回荡起鬼哭狼嚎,阴风卷着枯叶,漫天尘土。
一伙山匪全趴地上,有些还挂在树上。
乌发狂飞。
配合我吐信一笑。
效果奇佳。
春草崇拜鼓掌:「小姐威武!」
"妖...妖怪啊!"
山匪们面如土色,吓得屁滚尿流,眨眼不见了踪影。
我要走,少年揪住我裙摆,喊:「神仙姐姐。」
他一路走来,已经遭遇了几波山匪,还有追杀他的仇家。
他说我功夫我,请我沿途保护,直到南疆。
我问:「你不怕我吗?」
少年有些腼腆,挠了挠头:「姐姐路见不平,救了我,不是坏人。」
没兴趣。
我转身就走。
突然,一阵异香从身后传来,我警觉回头,指着地上一个破布包袱:「那个,是什么?」
「啊?」
「哦, 烤田鼠,我在南疆学的。」
归隐修炼的打算瞬间抛到脑后。
我这人就是这样,蛇生没啥追求,唯独对吃情有独钟。
但这回我学精了,不谈感情,只谈话钱:「可以,保护一天,十两银子。」
我算好了,一两一只鸡,一天能赚十只。
……
后来我想想,好像还是亏了。
周以安是周柏彦的十三弟,那个他刚登基就被赶去南疆喂蚊子的倒霉蛋。
我见过几次,那时,他还是个孩子,还没我肩膀高。
几年不见,我完全认不出他来。
但他却是认识我的。
白璃的葬礼办得很隆重, 周柏彦追封我为圣德皇后,还有一堆让人听着打瞌睡的名号。
陪葬的东西很多,什么西域玛瑙,血珊瑚,十二金龙飞鹤灯。
规格是从所未有的高。
棺材下葬时,周柏彦差点一脚踩进棺材坑,要随我一起去。
叶玧棠将一切看在眼里,脸色黑成了锅底。
这都是周以安奔丧回来说的。
周柏彦为表对我的荣宠,让各地藩王回京奔丧守孝。
周以安抓抓头:「不知道为什么他们都说你死了。但没关系,师父在我这里,我一定保护好你!」
师父?
那是别的价格。
他说没关系,他是藩王,有的是钱。
我就笑笑。
南疆穷得要死,不知道他哪里来的那么大口气。
12时间又过了五年。
人人都知道,南疆有王,骁勇善战,治国有方,且这几年风调雨顺,几年治理下来,南境国泰民安。
坊间都在传,周以安是贤王。
人们说到他,也会顺便提起他师父兼谋士。
就是我,白璃。
反观中原那边。
那年暴雪之后,各地水灾、旱灾接踵而来,连年天灾人祸,赋税越来越重,早就民不聊生。
春草有时心有余悸地感叹,幸好当年我跑得快,不然,就要跟狗皇帝吃苦了。
「师父。」
五年时间,足够把一个少年雕琢成一个青年。
周以安快步走来,眉宇间添了不少沉稳,但今日神色格外凝重。
京城来了圣旨。
召他回京述职,并不准带家将士兵。
我咬了一口烤鸭,冷笑:「鬼淡。」
我现在不傻,头脑灵光多了, 一眼就看出,周柏彦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周以安这些年锋芒太过,引来他忌惮。
上京,等着的,可能是陷阱。
不上,就是抗旨,周柏彦师出有名,讨伐南疆。
周以安左右两难。
我啃了一只鸭腿,口齿不清:「没事,我陪你去。」
……
周以安自带山匪体质。
我们翻山涉水,眼看翻过最后一个山头,就到皇城。
偏偏在这个时候,又遇上山匪。
他握紧了刀,眼神冷凛,一步跨到我前面,将我护在身后:「师父,小心。」
山匪从暗处涌出,训练有素,杀气腾腾。
不为财,只为命。
我拨开他脸:「闪边,毛孩子。」
废话不多说,我提刀就上,手起刀落,一刀一个,手法犹胜当年。
惨叫声此起彼落,不多时,地上已横七竖八躺了一地。
但这波山匪好像没完没了似的。
杀了一波又一波。
光是耗,都能把人耗死。
就在我准备施法时,暗处忽然传来一声大喝:「住手!」
我微微一愣,刀锋停在半空。
这声音。
有点熟悉。
接着,一个身影从暗处走出,玄色长袍,金冠乌发,眉眼依旧清俊。
周以安收了刀,恭敬行礼:「皇兄。」
他微微一笑,淡声问:「皇兄这迎接臣弟的礼,是不是太重了些?」
是周柏彦。
周柏彦没理他。
他怔怔地,一步步,走了过来。
看着我,眼中闪过一丝泪光,声音嘶哑:「阿璃,真是你……」
13周柏彦将我和周以安关在行宫。
门外的侍卫像铁桶一样围得水泄不通,连只苍蝇都飞不进来。
我本可以带着周以安逃。但他担心 周柏彦以此发难,屠戮南疆百姓。
周以安坐在我对面,捧着一本书, 看得心不在焉,眼睛时不时往窗外瞟。
不多时。
周柏彦果真来了。
我让周以安先退下。
他点点头,三步两回,最后给我们关上了门。
那天见周柏彦是晚上,月色朦胧,看不真切。
这一次,看清了他。
他清瘦了许多,一袭矜贵的龙袍,穿在身上,显得有些空荡。
我记得周柏彦有双清亮温润的眼睛,几年不见,平添了几分狠戾,像狼一样阴冷。
这几年,他没干什么好事。
因为国师说大梁有妖女,会祸国。他始终惴惴不安,这帝位是他踏着无数人命抢来的,他不容许别人抢走。
他疯了一样,在全国搜罗眉心有朱砂痣的女人,甚至连女婴也不放过,一律九族格杀。
他心狠手辣,满手血腥。
我第一次发现,他其实可怕得很。
我抬手,给他斟了一杯茶,推到他面前。
「坐。」
我如今看他,心脏再不会为他而跳,无论是高兴的,还是心痛的,静得像一潭死水。
周柏彦盯着那杯茶,半晌才开口,声音沙哑:「阿璃,我错了。」
他颓然抬头,满眼悔恨:「我错了,你跟我回宫吧。」
「我最爱的还是你。」
我说:「不回了。」
他愣了愣。
我直接了当:「我不爱你了,明白吗?」
周柏彦没料到我如此直白,神色受伤,瞬间杀过一丝杀意,咬牙问:「是因为周以安?」
我耸耸肩。
完全沟通不了。
他猛地站起身,衣袖带翻茶杯,茶水洒了一地:「为什么?」
「你宁愿官辅佐那小子,也不愿回来我身边。」
「他给了你什么?」
我垂下眼,双手捂着茶盏。
一股暖意传来。
我要回妖心,恢复道行。但那些年为他受的伤、亏的身子,哪怕后来修炼得再好,也补不了十全。
我沉默了一会儿,反问:「为什么?」
「你为了一个所谓的神女,将我废后,打入冷宫。」
「如果明天,司天监跟你说,我是妖女,你恐怕得要烧死我。」
我笑笑,戳破他内心最真实的想法:「毕竟,没什么比你的帝位,你的江山,来得更重要。」
周柏彦仓皇别过脸,不想被我看见他的心虚和狼狈。
「我就像你的一具玩偶,喜欢的时候,视若珍宝,一旦得到新的,我就不可爱了。」
「你是帝皇,可以随手丢弃我,我还得不能有怨。」
「就像当日,你罚我跪在雪地,我还要感激涕零【谢陛下隆恩】。」
「身边人都说,雷霆雨露,皆为君恩。」
我呷了一口茶,润润嗓子,笑说:
「但是周柏彦,我本来只是村野小女,每天只想好吃好玩,不需要向谁讨宠乞怜。」
「到最后,我只有一个想法,我想活。」
所以我走了。
周柏彦彻底哑了。
他看着我,漆黑深沉的眸子盈满了悔恨,心疼。
我语气轻松平常:「 你不爱我,所以我也不爱你,如此而已。」
周柏彦走了。
离开时,我看见,他身形颤抖着,晃动着,魂不附体。
他回头,黑瞳晦暗不明,喃喃道:「阿璃……等我,我会补偿给你的。」
殿里静了许久许久。
茶水冷了。
「进来。」
周以安早趴在窗外,不知偷听了多少。
他跳进来,眼巴巴地看着我,脸上写满了好奇。
我摊开手掌:「听故事可以,那是另外的价格。」
14第二天,又有一个不速之客。
叶玧棠踏入行宫,眼神阴冷,像要把我生吞活剥了。
我可不怕她。
还挑衅地向她挑眉。
她这几年,过得并不好。
我走的那年,暴雨过后是半年旱灾,臣民请愿,让神女求雨,解救黎明百姓。
她那时已是九个月的身子,只能硬着头皮,在祭台上求了一天又一天。
滴雨不降。
周柏彦走上祭台,居高临下,暴戾阴鹫:「你不是神女吗!不是可以带来祥瑞吗!」
「雨呢!」
「祥瑞呢!」
她从祭台上滚下,当场见血,孩子生下来就是死的。
之后几年,天灾人祸,再无神迹。
神女之名,浪得虚名。
后来有人给周柏彦秘密送了一封信。
信里讲了一桩秘辛。
七年前,还是九皇子的周柏彦被发配到北疆,叶玧棠不想跟他受苦,于是跟情郎死遁。
她将钱财挥霍完后,发现周柏彦当上皇帝,她想回来要回她应得的。
于是处心积虑,联合了国师,编造神女的故事。
如她所愿,她又成了周柏彦心尖上的人,最尊最的皇后,还把跟他出生入走的女人弄死。
一切都很完美。
如果不是连年天灾,她不会露馅。
从那时起,周柏彦变得弑杀,暴虐。
他杀光了司天监的官员,还亲手凌迟了国师。
叶玧棠还住椒房殿,但与打入冷宫无异。
日复一日的冷落、折磨。
不比死了难受。
叶玧棠将这过错归在我身上。
鸡爪手指指着我,竭嘶底里:「你个贱人!你怎么不去死!」
「既然死了,为什么又要回来!」
她对着我,怒骂发泄。
我懒得跟她争论。
只是坐在塌上,我捻起一块绿豆糕,津津有味地吃起来,无比愉悦地欣赏着她的丑态 。
叶玧棠被彻底激怒了。
她疯狂挣过想拦她的宫女,猛然扑向我,精准掐住我脖子。
「你就应该去死!为我孩儿陪葬!」
大意失荆州,一时被她掐住命门。
就在这时,门被推开来。
叶玧棠眼色一变,立刻松了手,又故技重施,往地上重重一摔,装作一副被我推到的样子。
「皇上……白璃以下犯上,她打臣妾……」
「臣妾只是过来认错,想劝她回宫。」
哭得梨花带泪,楚楚可怜。
这演技,已是炉火纯青。
我拍手鼓掌:「好看。」
叶玧棠朝我狠狠剜了一眼。
周柏彦沉默不语,弯下腰,将她轻轻扶起:「皇后,有心了。」
叶玧棠暗暗朝我得意一笑。
她没见到,周柏彦眼里的杀意。
15周以安不见了。
我只知道他还活着。
周柏彦似乎早就料到我会来找他,他坐在案后,把玩着一把匕首,半张脸藏在黑暗里,恹恹的。
他看着我,扯出个阴冷的笑:「跟朕回宫,朕就告诉你。」
走一趟也未曾不可。
他把我带到芳华殿。
殿内陈设依旧,却又有些不同。
周柏彦拉过我的手,力道大得几乎要把我手腕捏断,眼里闪着疯狂的笑意。
「阿璃,你看,我把芳华殿翻新过,跟你走那年是一样的。」
「还有秋千,你以前很喜欢御花园的秋千,我帮你亲手做的。」
一旁有个太监,低着头,瑟瑟发抖,小声附和:「娘娘……是真的,皇上亲手做的,还,还,弄伤了手呢……」
两句话,抖得七零八落。
「皇上对娘娘的圈圈爱护之心,那是青天可鉴啊!」
他想用这些回忆来挽回我,
可惜了,我无动于衷。
我默然不语,只是冷淡地看向一边。
他期待看着我,脸上的笑渐渐冷了下去,扭曲起来。
但很快,他又笑起来像,是想到了什么:「阿璃,朕还有礼物。」
他拉着我走到后苑,那里新建了一座小楼。
是我的一个衣冠冢。
推开门。
一股浓重的血腥味扑面而来。
我看清了正中央的案上之物,心里咯噔了一下,不由得后退一步。
那是叶玧棠。
准确说,是她的人头。
鲜血流满供案,鲜红腥臭,从案上和周围的血迹看,不难看出,他是在这案桌上,把她五马分尸的。
一室伺候的宫人,俯首在地,噤若寒蝉,早就吓得浑身冷汗。
真是疯了。
「要杀就杀,搞那么恶心作甚。」
周柏彦狞笑:「她是妖女,害我大梁连年灾祸,还害死了你,活该来生祭。」
我不想跟他讨论这个问题,问:「周以安呢?」
「不急。」
他拍拍手。
宫人鱼贯而入,手上捧着凤袍、凤冠、宝册、玉玺,一件件送到我面前。
他要我回宫,重新当他的皇后。
我若答应,他就放周以安回南疆。
区区凡人,还想要挟我。
我嗤笑一声,轻蔑道:「周以安生死,与我无关,你随便处置。」
我无欲无求,没心没肺,简直就是立于不败之地。
周柏彦的脸色瞬间变得阴沉,眼中的疯狂愈发浓烈。
他想用一种愚蠢的方法逼我就范。
我不肯答应,他就一天杀一个人。
他来到我面前,狰狞威胁:「阿璃,你最是心善。以前被人欺负,都不知道生气。」
「你答应朕,朕就绕过他们。」
周柏彦手握长剑,剑尖指地,鲜血滴滴滑落。
地上,已死了数人,鲜血横流。
我冷冷看着他,心中毫无波澜。
我是妖,不会悲天悯人。
特别是罪人。
他杀的这些人,我已经看见,身上有孽障。
该死。
周柏彦疯得越来越厉害,宫中人人自危。
直到那一日,他找到我的七寸。
16「小姐……春草没用,跑不过他……」
他带来了春草,长刀横在她颈上。
我眼睫动了动。
周柏彦猜到,自己下对了一步棋。
春草有一手好厨艺,草鞋都烤出肉味,我确实不舍得。
就在这时,殿外响起金石交击之声,乱糟糟的,步伐凌乱,好像忙着逃命,一片兵荒马乱。
殿门「啪」一下打开。
太监总领摔了进来,脸色苍白,惊慌喊道:「皇上,不好了!」
「秦王造反啦!」
周以安带着南疆几万将士,已经攻进皇城,皇城守城士兵不站而降,宫人和百官都逃了。
说完,太监总领转身跟着逃命,却在门口被人一脚踹了回来。
周以安来了。
他一身轻铠,浑身萧肃之气,见到我无事,松了一口气。他的身后,是浩浩荡荡的南疆将士。
我接过周以安抛来的剑。
指向周柏彦。
周柏彦沉下眉,看着我,卷过一阵浓浓的伤心:「阿璃,你要跟我兵戎相向?」
我想了想,没心没肺:「好像是哦。」
周柏彦哈哈一笑,忽然发难,趁我分神之际,直取春草性命。我剑再快,也是来不及的。
眨眼之间,我已做好选择。
我催着法力,将剑送入他心窝。
干净利落。
一滴血珠溅到我眉心,像朱砂痣,鲜红滚烫。
周柏彦瞪大了眼,眼中满是不可置信,最终倒在我脚边:「阿璃……」
眼角一滴泪珠,滚落地板。
他两唇颤颤,最后说了两个字,我没太听清。
双眼圆瞠。
呈死不瞑目之状。
数年前,我见证他登上帝位。
今日,我将拉他下了神坛。
我闭上眼。
不悲不喜。
春草从地上爬起,后怕地瑟瑟发抖。
「小姐,你没事吧!」
南疆将士纷纷单膝跪地,对着周以安,声振林樾:「吾皇万岁!」
此时,雷声隆隆,宫外有人高呼:「下雨啦!下雨啦!」
17大雨下了三天,旱情缓解,春耕开始。
民间都传周以安才是天选之子,福泽深厚。
所以他毫无阻力就登上了帝位。
他穿上龙袍的时候,人还是懵的。
我拍拍他的肩:「淡定,我有经验。」
我在宫里混得如鱼得水,再也不是谁的贵妃或着皇后,而是堂堂国师。
月俸百两,可以买很多鸡,日子过得比以前当皇后还要滋润。
连皇帝见了我也要恭恭敬敬行礼。
春草从厨房探出头,手里举着一只烤得金黄的鸡腿,远远地嚎了一句:「国师,羊腿,要辣不要辣!」
我正躺在廊下的摇椅晒太阳,也嚎了一句:「辣的!」
宫人走过,万万没想到,一国国师,也忒没追求了。
春草呈上新品。
我咬了一口,满嘴油香,心里满足得不得了。
修炼啥的,先吃饱再说。
来源:宫墙往事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