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陈静,都四年了,还没回信儿啊?”邻居张婶在门口嗑着瓜子,声音不大不小,“男人心野了,可就收不回来了。”
陈静,都四年了,还没回信儿啊?”邻居张婶在门口嗑着瓜子,声音不大不小,“男人心野了,可就收不回来了。”
陈静没说话,捏紧了手里的布包,里面是她和六岁儿子的全部家当。
她要去一个叫大凉山的地方,找那个据说在外面有了家的丈夫,问个究竟。
可当她千里迢迢赶到学校,校长却告诉她:“李卫国?他三年前就辞职了。”
01
2004年的夏天,蝉鸣得让人心烦。
陈静把最后一件衣服叠好,放进一个打了补丁的帆布包里。六岁的儿子小宝在旁边,抱着一个掉了漆的铁皮青蛙,不说话,只是看着她。
“妈,我们真的要去找爸爸吗?”
“嗯。”陈静头也没抬。
“爸爸为什么不回家?”
“爸爸在山里教书,给那里的孩子长知识呢,是英雄。”陈静重复着这四年来对儿子,也对自己说过无数遍的话。
墙上挂着一张全家福,是丈夫李卫国走之前照的。照片里的他,戴着眼镜,笑得有些腼腆,手里搂着陈静,陈静抱着刚满两岁的小宝。那时候,天还是蓝的。
李卫国是师范毕业的,一腔热血。他说大凉山里的孩子没学上,他要去,用知识改变他们的命。他说,最多两年,等学校走上正轨他就回来。
第一年,信半个月一封。信里说山路多难走,孩子们的眼睛多亮,他的心里多有奔头。每次信来,陈静都拿到街口的公共电话亭,排队给丈夫的学校打过去,听听他的声音。电话里信号不好,总是“喂、喂”地喊,可她还是觉得甜。
第二年,信变成了一个月一封。他说学校缺钱,他得想办法,信里开始夹杂着一些疲惫。电话也少了,他说山里事情多,忙。
第三年,信是三个月一封。字迹潦草,话说得也短。他说他都好,让家里放心。陈静觉得不对劲,打电话过去,接电话的换了人,说李老师下乡家访去了,十天半月才回来。
第四年,整整一年,没有信,也没有电话。
街坊邻居的闲话像夏天的蚊子,嗡嗡地往耳朵里钻。
“陈静,我说句不好听的,卫国怕是在外面有人了吧?”
“是啊,四年不回家,铁打的人也得变心。”
“一个大男人,总有那方面的需求嘛,可以理解。”
陈静每次都把门摔上,把那些声音隔在外面。她不信。她的丈夫,那个笑起来腼腆,说要用知识改变命运的男人,不是那样的人。
她把这些年李卫国寄回来的钱一分分攒着,加上自己打零工的收入,除了养活儿子,剩下的都存着。她想,等他回来,把这些钱给他看,告诉他,这个家,她撑住了。
可现在,她撑不住了。儿子小宝前阵子总说腿疼,去医院一查,医生说是营养没跟上,有点缺钙,得好好补。
钱,快花光了。
她得去找他。不是为了质问,就是想去看看。看看他工作的地方,看看他教的孩子,然后跟他说,家里没钱了,儿子身体不好,你该回家了。
她拿出最后一封信,地址是“大凉山石头村小学”。
她背上帆布包,牵起小宝的手,锁上了门。门外,张婶的瓜子皮吐了一地。
02
从县城到镇上,坐的是一天只有一班的长途汽车,车里混杂着汗味和烟草味。
到了镇上,天已经快黑了。去石头村没有车,只能搭山里人运货的拖拉机。
陈静给开拖拉机的大叔塞了十块钱,换来一个角落的位置。拖拉机“突突突”地响着,颠得人五脏六腑都错了位。小宝一开始还觉得新奇,后来就蔫了,靠在陈静怀里睡着了。
山路是土路,窄得只能过一辆车。一边是山壁,一边是看不见底的悬崖。风从耳边刮过,带着一股土腥味和草木的湿气。
天彻底黑透时,拖拉机停了。
“前面就是石头村了,俺只能送到这儿。”大叔指着远处几点微弱的灯火。
陈静谢过大叔,背着包,抱着睡熟的小宝,深一脚浅一脚地往那灯火走去。
走了大概半个多小时,才看到一个挂着木牌的院子,上面用白漆写着“石头村小学”,漆掉了一半。
院子里很静,只有一间屋子亮着灯。
陈静走过去,轻轻敲了敲门。
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探出头来,头发花白,脸上全是褶子,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中山装。
“你找谁?”男人声音沙哑。
“我……我找李卫国老师,我是他爱人。”陈静把小宝往上抱了抱。
男人愣了一下,浑浊的眼睛上上下下打量着她和她怀里的孩子。他侧过身,让她进来。
屋里很简陋,一张木桌,几把椅子,墙上贴着一张褪色的中国地图。桌上的煤油灯,是屋里唯一的光源。
“俺是这里的老校长,姓张。”男人给她倒了杯热水,“你从哪儿来?”
“从老家来的,坐了两天车。”陈静抿了一口水,热水很烫,暖意顺着喉咙流下去,她紧绷的身体松了一点。
“卫国呢?”她问出了最想问的那句话。
张校长的眼神有些躲闪,他拿起桌上的烟叶,卷了一根,点上,深深吸了一口。
“李老师……是个好老师啊。”他半天,才吐出这么一句。
“我知道,”陈静急了,“他人呢?他下乡去了?还是在哪个学生家里?”
张校长抽着烟,不说话。烟雾缭绕,看不清他的表情。
屋子里只剩下煤油灯燃烧的“噼啪”声。
03
“张校长,卫国他到底在哪儿?”陈静的声音带上了一丝颤抖。
张校长把烟蒂在鞋底捻灭,抬起头,眼神里是一种陈静看不懂的复杂情绪,像是同情,又像是为难。
“弟妹,你先别急。”他慢吞吞地说,“李老师……他很久没在学校了。”
陈静的心往下一沉。
“很久是多久?他不是去家访了吗?还是调到别的学校去了?”
张校长摇了摇头,从抽屉里拿出一个泛黄的登记簿,翻到其中一页,推到陈静面前。
“你看吧。”
陈静凑到煤油灯下,借着昏黄的光,看清了那一行字:李卫国,因个人原因,于2001年8月离职。
2001年。
三年前。
陈静感觉脑子“嗡”的一声,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砸了一下。她死死盯着那个日期,仿佛想把它看穿。
不可能。她明明在2002年,甚至2003年初还收到过他的信,信是从学校寄出来的。她还和他通过电话,电话也是学校的号码。
“这……这是怎么回事?”陈静抬头看着张校长,声音都变了调,“这不可能!我去年还跟他通过电话!”
张校长叹了口气:“学校的电话就那一部,有时候村里人也来用。信……有时候是托人捎下山的,邮戳都在镇上盖,说明不了什么。”
陈静不说话了,她只是抱着小宝,身体僵硬。怀里的小宝动了一下,梦里呢喃了一声“爸爸”。
她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上来,但她死死忍住了,不能在孩子面前哭。
“那他去了哪儿?您知道吗?”她用尽全身力气问道。
张校长再次摇头:“他只说家里有急事,办了离职就走了。再后来……就没消息了。”
陈静踉跄了一下,扶住了桌子才站稳。
四年来的坚持,所有对邻居闲话的反驳,在这一刻,都成了一个笑话。他不是在外面有了别人,他甚至在三年前就扔掉了这份他曾视为理想的工作。
他骗了她。整整三年。
“我……我得去找他。”陈静喃喃自语。
张校长站起来,按住了她的肩膀:“天都黑透了,山路不好走,你一个女人家带着孩子,不安全。要不,今晚就在学校的空屋子住下吧。”
他看着她苍白的脸,又补充道:“你放心,明天一早,我帮你去村里打听打听,看谁知道他的下落。村子就这么大,总有人见过他。”
陈静没有别的选择。她点头,像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木偶。
04
夜很长。
陈静躺在学校腾出来的空房间的木板床上,小宝睡在她的身侧,呼吸均匀。
她却一点睡意都没有。
窗外是无边无际的黑暗,山里的风刮过,发出呜呜的声音,像哭声。
三年前就辞职了。
这六个字,像一把钝刀,在她心里来回地割。
他为什么要撒谎?这三年,他去了哪里?他在做什么?那些信,那些电话,都是他编造出来的假象吗?
她想起邻居张婶那张带着讥讽的脸,想起那些同情又带着幸灾乐祸的眼神。原来,她们说的才是对的。
她是个傻子,一个被骗了三年的傻子。
悔恨、屈辱、愤怒……各种情绪交织在一起,几乎要把她吞没。她把脸埋在粗糙的被子里,肩膀无声地耸动。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陈静就醒了。
她睁着眼睛,看着陌生的屋顶,一夜之间,天翻地覆。
她决定了,等天一亮,就去找张校长,如果再打听不到消息,她就去镇上的公安局。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她要一个答案。
正想着,院子里忽然传来一阵嘈杂的声音。
不像是学生们的嬉闹,倒像是有很多人在争吵,声音尖锐,充满了火药味。
陈静心里一紧,赶紧爬起来,胡乱地穿好衣服。
她轻轻打开一条门缝,朝院子里看去。
院门口,黑压压地站着一群人。全是女人,有二十几岁的年轻媳妇,也有四五十岁的中年妇女,个个都面色不善。

张校长正拦在她们面前,焦急地说着什么。
“你们别冲动,有话好好说!”
“说啥?人都不见了,还说啥!”一个领头的年轻女人声音最高,她一把推开张校长,径直朝陈静的房门走来。
陈静的心跳到了嗓子眼。
门被“砰”的一声推开了。
那个领头的女人站在门口,身后跟着一群虎视眈眈的村妇。她上下打量着陈静,眼神像刀子。
“你就是李卫国那个城里来的媳妇?”
陈静被这阵仗吓懵了,下意识地点了点头:“是……我是。你们……你们有他的消息吗?”
她还抱着一丝希望,以为这些人是来提供线索的。
只听人群中一个女人冷笑一声:“我们还想找他呢!”
陈静更不解了:“找他做什么?他……他怎么了?”
领头的那个女人逼近一步,指着陈静的鼻子,一字一句地问道:
“你男人在外面干了什么好事,你不知道?”
05
陈静彻底懵了。
“好事?他干了什么好事?”她茫然地看着面前这张愤怒的脸。
领头的女人叫水花,是村里出了名的泼辣。她身后的一个妇人拉了拉她的衣袖,示意她小点声,别吓着屋里的孩子。
水花深吸一口气,压下火气,但声音依旧冰冷:“他欠了我们的东西,人就不见了。”
“欠东西?”陈静更糊涂了,“他欠你们什么了?钱吗?”
另一个年纪稍长的女人开了口,语气稍微缓和一些:“妹子,你别怕。我们不是来找你麻烦的。我们就是想问问,李老师到底去哪儿了?”
“是啊,”人群里立刻有人附和,“他答应给我家娃买的药,都断了两个月了。”
“还有我家,说好帮我修房顶的木料钱,也一直没给。”
七嘴八舌的声音涌向陈静。她努力从这些杂乱的信息中理出头绪。
这些女人,不是来兴师问罪的,更像是来讨债的。可是,她们口中的“债”,又不像普通的债务。买药?修房顶?
这和她想象中的“在外面有人了”完全是两码事。
水花看着陈静一脸茫然的样子,不像在撒谎,语气也软了下来,但带着一丝绝望:“从三年前你男人‘走’了之后,他每个月都会托人从镇上给我们几家送钱来。不多,有时候三十,有时候五十。他说这是他的一点心意。”
“我们都以为,这是你们家里人寄给他的,他自己省下来接济我们。”水花说着,眼圈红了,“可两个月前,钱突然就断了。我们都快活不下去了!”
陈静感觉自己像在听一个天方夜谭。
李卫国三年前就辞职了,他自己都下落不明,哪来的钱去接济别人?还一接济就是三年?
“他为什么要给你们钱?”陈静抓住了问题的关键。
水花看了一眼旁边沉默的张校长,又看了看陈静,嘴唇动了动,最终还是没说出口。
“因为我们家的男人,都没了。”一个角落里的女人幽幽地说了一句。
在场的女人们,除了少数几个,大部分都是寡妇。
陈静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
这时,一直沉默的张校长走了过来,他看着院子里这些愁云惨淡的女人,又看了看屋里摇摇欲坠的陈静,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都进来吧。”他说,“这件事,瞒不住了。”
06
所有人都进了那间简陋的办公室,屋子里挤得满满当当,空气沉闷。
小宝被外面的阵仗吓醒了,紧紧抱着陈静的腿,怯生生地看着这一屋子的大人。
张校长给陈静搬了把椅子,让她坐下。
“弟妹,我对不住你。”张校长开口,声音里满是愧疚,“我不该瞒着你。卫国他……不是辞职走的。”
陈静猛地抬起头。
“他是被赶走的。”张校长艰难地吐出这几个字。
水花接过了话头,她的声音很低,像是在回忆一场噩梦:“三年前,村子旁边的那个小煤矿,出了事。塌方,埋了七个人。我男人,还有她们几家的男人,都在里面。”
陈静的呼吸停滞了。
“矿上老板叫王四,是村里的首富,跟镇上关系硬得很。”水花继续说,“他把事压下来了,对外就说是普通的事故,每家赔了五千块钱,让我们都闭嘴。”
“五千块钱,买一条人命啊!”一个妇人忍不住哭出声来。
“那时候,是李老师。”水花看着陈静,眼神里第一次流露出了感激,“是他挨家挨户地跑,跟我们说,这事不对劲。他说,矿上一直违规操作,连个基本的安全柱都没有,早晚要出事。他说这不是天灾,是人祸。”
“他一个教书的,懂什么?”另一个女人嘀咕了一句。
水花瞪了她一眼:“他不懂,但他有良心!他带着我们去找王四理论,想让他给个说法,想让他按照规定赔偿,还想让他去自首!”
结果可想而知。
王四直接带人把李卫国打了一顿,把他所有的东西都从学校扔了出来。
“王四跟校长说,要么让李卫国滚,要么这学校就别想再开下去。”水花说,“校长也没办法,学校是村里孩子们唯一的指望。”
张校长惭愧地低下了头。
“所以,卫国不是辞职,是被逼走的。”陈静终于明白了。
“是。”张校长说,“他走的时候跟我说,这件事,他管定了。他不会离开大凉山,他要找到证据,把王四送进去,给死去的七个兄弟一个公道。”
“那……那这三年的钱……”
“是他自己打工挣的。”水花说,“他跟我们说,他对不起我们,是他怂恿我们去闹事,结果什么都没要到。他说,在讨回公道之前,他会替我们死去的男人,养着我们。他去了镇上,去了县里,什么脏活累活都干。下矿井,背水泥,给人盖房子……挣来的钱,自己留个饭钱,剩下的全都托人带给了我们。”
陈静呆住了。
她以为的背叛,她以为的谎言,背后竟然是这样沉重而悲壮的真相。
她的丈夫没有抛弃她,他只是背负了七个家庭的命运。
他不敢回家,不敢联系她,因为他怕。他怕王四会找到老家去,报复她和孩子。他宁愿让她误会,也不愿让她和孩子陷入危险。
那封说“山里会吃人”的信,原来不是感慨,是血淋淋的现实。
“那……那他现在人呢?”陈静颤抖着问,“为什么两个月没消息了?”
所有人都沉默了。这,也是她们最想知道的答案。
07
沉默像一块巨石,压在每个人的心上。
“他之前一直住在山后头一个废弃的牛棚里。”张校长打破了沉默,“离村子远,没人注意。”
“走,我们去看看!”陈静立刻站了起来。
一群人,浩浩荡荡地朝着山后走去。
山路崎岖,走了快一个小时,才看到一个破败的牛棚,孤零零地立在山坳里。
门虚掩着,陈静推开门,一股潮湿发霉的味道扑面而来。
里面空空荡荡,只有一张用木板和石头搭起来的床,床上铺着些干草。角落里,放着一个破了口的瓦罐和一口锅。
这就是她的丈夫,那个在她心里当英雄的男人,这三年来住的地方。
陈静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一滴滴砸在冰冷的地上。
水花在床底下摸索了一阵,掏出一个用油布包着的东西。
打开油布,里面是一个笔记本,还有一个信封。
陈静颤抖着手,拿起那个信封,上面是熟悉的字迹:吾妻陈静(亲启)。
是一封没有寄出的信。
她拆开信封,里面的信纸已经有些泛黄。
“静:
见字如面。请原谅我的不辞而别。
当你看到这封信时,或许我已经成功了,又或许,我失败了。
我没有背叛你,也没有抛弃这个家。我只是……回不了头了。这里的山,吞了七条人命,我若是就这么走了,我这辈子都睡不安稳。
这三年来,我没敢与你联系,是怕牵连你和小宝。王四心狠手辣,我不能冒这个险。
我打工挣了些钱,一部分托人送给了遇难的家属,剩下的,都在这个本子里记着,等事情了了,我再向你解释,乞求你的原谅。
如今,证据我已经找得差不多了。王四的一个亲信,愿意出来作证。我准备,再去找王四谈一次,这是最后的机会。如果他还执迷不悟,我就把所有东西,交给上面。
勿念。照顾好小宝。
卫国 绝笔”
日期,是两个月前。
那个“绝笔”,像一根针,狠狠扎进陈静的心里。
08
笔记本里,密密麻麻地记录着李卫国这三年的调查。
哪天矿上进了多少不合规的炸药,哪个安全员收了王四的黑钱,哪几个工人被王四威胁签了封口协议……甚至还有一份手绘的矿井结构图,清晰地标出了塌方的具体位置和违规施工的证据。
每一笔,都触目惊心。
笔记本的最后,还夹着一张小小的存折。
陈静打开一看,上面的数字让她愣住了。
三千二百块。
这是他三年来,从牙缝里省下来,准备带回家的钱。
他接济着七个破碎的家庭,住在牛棚里,吃着最粗糙的食物,心里还惦记着她和孩子。
“王八蛋!”水花狠狠地骂了一句,不知道是在骂王四,还是在心疼李卫国,“他去找王四,肯定是凶多吉少了!”
“我们得去救他!”陈静猛地站起来,眼神里不再有半分软弱。
她把信和存折小心翼翼地收好,然后把那个写满罪证的笔记本紧紧抱在怀里。
“张校长,”她转向张校长,“王四在哪儿?”
张校长看着眼前的陈静,仿佛看到了三年前那个被打得头破血流也不肯低头的李卫国。他们的眼神,一模一样。
“就在村东头的砖房里。他……他养了一帮打手。”张校长担忧地说。
“我们这么多人,还怕他?”一个妇人喊道。
“对!我们一起去!找他要人!”
群情激奋。
陈静却异常冷静。她知道,光靠蛮力是不行的。
她看着这一屋子的女人,她们是寡妇,是母亲,是这起惨案最直接的受害者。她们的力量,比任何拳头都重。
“我们不闹事。”陈静开口,声音不大,但很坚定,“我们去讲理。”
她把笔记本摊开,指着上面的人名和证据。
“待会儿,我们都去王四家门口。什么都不做,就站着。水花姐,你把当年你男人下葬时穿的孝衣拿出来。各位嫂子,你们也一样。”
女人们愣住了。
“我们不哭,不闹,不骂人。”陈静的目光扫过每一个人,“我们就让他看看,他害死的是谁的丈夫,谁的儿子,谁的爹!”
“然后呢?”水花问。
“然后,我进去,跟他谈。”陈静说。
09
村东头,王四家的二层小楼是整个石头村最气派的建筑。
院门外,黑压压地站了二十多个女人。
她们没有哭喊,也没有咒骂。只是沉默地站着,很多人身上,都穿上了早已压在箱底的白色孝衣。
风吹过,白色的衣角飘动,像一片无声的招魂幡。
过路的村民远远地看着,指指点点,却没人敢靠近。
院门开了,两个流里流气的年轻男人走了出来。
“干啥呢?奔丧啊?都给老子滚远点!”
陈静从人群中走了出来,手里拿着那个笔记本。
“我找王四。我是李卫国的爱人。”
两个男人对视一眼,轻蔑地笑了起来:“李卫国?哪个李卫国?不认识。”
“你告诉王四,三年前矿难的证据,在我手上。他见,还是不见?”陈静的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清清楚楚。
两个男人的脸色变了。其中一个转身跑回了院子。
很快,院门再次打开。
王四走了出来。他四十多岁,身材肥胖,戴着一根粗大的金链子,眼神阴鸷。
他看了一眼门口这阵仗,眉头皱了起来。目光落在陈静身上,像是在打量一件货物。
“你就是李卫国那婆娘?”他开口,声音粗哑。
“李卫国人呢?”陈静直视着他。
王四冷笑一声:“我怎么知道?他自己没腿啊?也许是良心发现,觉得对不起你,跳崖自尽了呢?”
“把他交出来。”陈静一字一句地说。
“你拿什么跟我谈?”王四吐了口唾沫,“就凭门口这些哭丧的娘们儿?”
陈静举起了手中的笔记本。
“这里面,记着你做的每一件亏心事。你收买了谁,威胁了谁,怎么偷工减料,怎么瞒报死亡人数……还有,愿意为你作证的人名。”
王四的瞳孔猛地一缩。
“我来,不是为了钱。”陈静说,“我只想要回我的丈夫。你把他还给我,这本东西,我当着你的面烧掉。从此以后,我们离开大凉山,跟你再无瓜葛。”
她知道这是在赌。赌王四不敢把事情闹大,赌他还不想鱼死网破。
王四死死地盯着她,又看了看门外那些沉默的、穿着孝衣的女人。那些女人,就像七个无法安息的冤魂,死死地缠着他。
他沉默了很久。
“跟我进来。”他转身,扔下三个字。
10
陈静跟着王四进了屋。
屋里很空,王四让她坐下,自己点了一根烟。
“李卫国,命挺硬。”王四缓缓吐出一口烟,“两个月前,他拿着这破本子来找我。被我的人打断了一条腿,关在后山的柴房里,居然还没死。”
陈静的心揪紧了。
“他是个犟骨头,也是个傻子。”王四看着陈静,“为了几个不相干的死人,把自己弄成这样,值吗?”
“值不值,不是你说了算。”陈静冷冷地回答。
王四笑了,笑声里带着一丝自嘲:“是啊,我说了不算。我以为钱能摆平一切,可这三年,我没睡过一个安稳觉。总梦见那几张脸。”
他掐灭了烟。
“你可以带他走。”王四说,“但是,本子得留下。”
“我要先见到人。”
王四挥了挥手,一个手下出去了。过了十几分钟,两个人架着一个男人走了进来。
男人头发乱糟糟的,胡子拉碴,身上又脏又破,一条腿不自然地耷拉着。
他抬起头,看到了陈静,浑身一震。
是李卫国。
他瘦得脱了相,眼神却依然是熟悉的温柔和愧疚。
“静……你怎么来了?”他声音沙哑,想要站起来,却又无力地摔了回去。
陈静再也忍不住,冲过去抱住了他。四年来的所有委屈、思念、恐惧,在这一刻,都化作了滚烫的泪水。
“我带你回家。”她说。
陈静当着王四的面,把笔记本扔进了火盆。火焰升腾,吞噬了那上面密密麻麻的罪证。
王四看着那火焰,眼神复杂,像是卸下了一个沉重的包袱。
陈静扶着李卫国,走出了那个压抑的院子。
门口,所有的女人都静静地看着他们。
水花走了上来,把一个布包塞到陈静手里。
“妹子,这是我们大家凑的,不多,给李老师路上买点吃的,治治腿。”
陈静没有推辞,她知道,这是她们能给的,最珍贵的东西。
她和李卫国,在所有人的注视下,一步一步地,向村口走去。
没有人问王四会不会被绳之以法,也没有人再提公道。
有时候,活着,并且能站着离开,就是最大的胜利。
夕阳下,夫妻俩的影子被拉得很长。李卫国靠在陈静的肩膀上,像一个迷路很久终于找到家的孩子。
来源:一遍真命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