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那天天刚亮,我就起来给父亲煮稀饭。不用闹钟,这是二十多年的习惯了。村里的公鸡叫得比过去早,可能它们也老了,睡不安稳。
那天天刚亮,我就起来给父亲煮稀饭。不用闹钟,这是二十多年的习惯了。村里的公鸡叫得比过去早,可能它们也老了,睡不安稳。
父亲胃癌晚期,医生说能撑一个月就不错了。我和大哥轮流照顾,一人一周。这是我守的第三周,老父亲已经不怎么吃东西了,喝点稀饭,咽几口水,眼睛却亮得吓人。
“给你二姐打个电话。”父亲突然说。
我手一抖,碗差点掉地上。三十年,整整三十年没提过这个名字。家里的老相册里,二姐的照片早就被父亲亲手撕掉了,剩下一个个方形的空白,像是缺了门牙的笑脸。
“爸,您…”
“快去。”他咳嗽起来,嘴角沾了点白沫,“我记得电话号码。”
我从没见过父亲这样,眼里闪着光,像是年轻时修水车那会儿,充满了一种不容质疑的坚决。
电话是通的,打过去好几声后,那边接了。
“喂?”是个女人的声音,有点沙哑,听不出是不是二姐。
“请问…是梅芳吗?”我试探地问。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是我。谁啊?”
“我是你三弟,阿良。”
又是长久的沉默。我听见那边传来水龙头开关的声音,还有鸡蛋打在碗上的声音。她好像在准备早餐。
“爸想见你。”我直截了当地说,“他…时间不多了。”
“我知道了。”她只说了这四个字,然后挂了电话。
我不知道她会不会来。父亲闭上眼躺在床上,嘴里念叨着什么,听不清楚。我试着去擦他额头的汗,他却一把抓住我的手。力气大得惊人。
“去把那个盒子拿来。”
我知道他说的是什么。老房子的梁上,藏着一个小铁盒,方方正正,有巴掌大小,上面落满了灰。小时候我和几个兄弟姐妹偷偷想打开看,被父亲发现后,狠狠地打了一顿。从那以后,那盒子就成了家里的禁忌,谁也不敢碰。
我搬来梯子,从梁上取下铁盒。三十多年没动过,盒子上的锁已经锈住了。父亲从枕头下摸出一把钥匙,小得像是给玩具箱配的。
“等你二姐来了,再打开。”他说完,又陷入昏睡。
等了三天,二姐没来。父亲的情况越来越差,已经开始断断续续地说胡话。医生来看过,说随时可能走,让我们做好准备。我打电话给大哥,他说马上赶回来。
第四天清晨,外面下起了小雨。我刚煮好稀饭,就听见院子里有声音。一个穿着藏青色风衣的女人站在那里,头发剪得很短,染成了栗色,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年轻。她没打伞,雨水顺着风衣滴落在地上。
“三弟。”她叫我,声音居然有点发抖。
我们兄妹六个,我排行第四。二姐比我大八岁,记忆中她总是穿着碎花连衣裙,梳着两条麻花辫。现在站在我面前的是个陌生女人,眉眼间却又有说不出的熟悉。
“二姐。”我应了一声,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三十年的隔阂像一堵墙,谁都不知道怎么拆除。
她跟我进屋,在门口脱了鞋,顿了顿,从风衣口袋里掏出一双一次性的鞋套,套在脚上。这个小细节让我有点难受。她回家了,却像个客人一样谨慎。
父亲似乎感应到了什么,在床上微微动了动。“是…芳儿吗?”
二姐走到床前,在床边的小板凳上坐下。她没有哭,也没有叫”爸”,只是轻轻握住了父亲的手。
“爸,我回来了。”
父亲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只发出了”嗯”的一声。他的眼睛突然变得那么明亮,像是点亮了一盏灯。
“三弟,把盒子拿来。”二姐突然转头对我说。
我一愣。她怎么知道有盒子?
父亲费力地从枕头下掏出那把小钥匙,递给了二姐。她接过钥匙,在锈迹斑斑的锁孔里转了几下,锁”咔嗒”一声开了。
盒子里只有两样东西:一张泛黄的照片和一本红色的小本子。
照片上是个年轻男子,穿着上世纪八十年代流行的”的确良”衬衫,笑得很腼腆。我从来没见过这个人。小本子是当年的结婚证,上面印着父亲和一个叫”李秀兰”的女人的名字和照片。
不是我母亲。我母亲姓张,叫张桂花。
我突然明白了什么,又好像什么都不明白。
二姐把照片和结婚证小心翼翼地放回盒子,然后看着父亲,眼睛里有一种复杂的情绪,不是恨,也不像是原谅,更像是一种终于放下的释然。
“我答应过妈,等你老了,不管发生什么,我都会回来送你一程。”她说。
那天晚上,我和二姐坐在院子里的石桌旁。雨停了,月亮从云层里钻出来,照在已经撤了大半的村子里。村里年轻人都去了城里,留下老人和废弃的房子。偶尔有狗叫,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响亮。
二姐点了根烟,这个举动让我很惊讶。小时候她最讨厌烟味,总是数落父亲抽烟。
“你不知道的事情太多了。”她吐出一口烟圈,“爸的第一任妻子不是你妈,是我妈。那会儿他们在县城纺织厂工作,我出生后没多久,厂里就要下岗了。爸想去南方闯,妈不同意,说要留在家乡。”
我听得有点懵。在我的记忆里,父亲从来没提过他还有过第一段婚姻。
“后来他们吵翻了,爸一气之下就走了,把我们娘俩扔在县城。妈咬牙撑了几年,实在没办法了,就改嫁到邻县。我跟着去了,也就是从那时起,和这边断了联系。”
“那…爸是什么时候娶了我妈的?”
“他去南方没多久就回来了,在县里认识了你妈,结了婚,生了你大哥和大姐,才回村里定居。你是在村里出生的,对吧?”
我点点头。所以二姐其实是我同父异母的姐姐,大哥和大姐才是同父同母的亲兄妹。这太复杂了,我一时消化不了。
“那你为什么…?”
“为什么三十年不回来?”二姐弹了弹烟灰,“十七岁那年,我妈走了,肺病。临终前让我答应她,等有一天,我要回来看看父亲。不是为了原谅,只是为了了结。”
她吸了口烟,继续说:“二十二岁那年,我鼓起勇气回来找爸。那天下着大雨,我站在村口,看见爸和你妈带着一群孩子从田里回来,你们都穿着红色的雨衣,像一排小鸭子。你们看起来那么幸福,那么完整。我突然就不敢上前了。”
“就这样?”
“不是。”二姐把烟头摁灭在桌上的烟灰缸里,“前年我在市里医院看病,遇见你大哥了。他认出了我,跟我说了好多家里的事。也是他告诉我爸一直把我和我妈的东西锁在一个铁盒里,藏在房梁上,每年我妈的忌日还会拿出来看一看。”
村里的蛙鸣声此起彼伏,像是在为她伴奏。
“今年过年前,我去了趟老家,在曾经住过的破房子里找到了妈留下的日记。她写着,她其实一直原谅爸了,年轻人嘛,谁没冲动的时候。只是事情发展到那一步,谁都没法回头了。”二姐说,“所以当你电话打来说爸不行了,我就决定回来看他最后一面,也算是完成对妈的承诺。”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递给她一杯水。
“那…盒子你带走吧。”我说。
二姐摇摇头:“不必了。那些都是过去的事了,带走也没意义。锁好,还放回原处吧。”
第二天中午,大哥和大姐赶了回来。他们见到二姐,愣了一下,然后大姐哭着抱住了她。大哥则站在一旁,一根接一根地抽烟,眼睛红红的。
那天下午,父亲安详地走了。他走得很平静,像是睡着了一样。二姐坐在床边,一直握着他的手。
“我原谅你了,爸。”在他最后一口气停下来的时候,二姐说。我不知道父亲听见没有,但我看见他嘴角似乎微微动了一下,像是在笑。
父亲的葬礼很简单,按照村里的规矩办。几个老邻居来帮忙,说起了许多陈年往事。有人提到父亲年轻时在县城工作的事,有人还记得他第一次带我母亲回村时的情景。但没有人提起父亲的第一段婚姻,也没人认出站在我身边的二姐是谁。
葬礼结束后,二姐说要走了。她还有工作,不能久留。临行前,我问她:“二姐,你恨爸爸吗?”
她正在整理背包,动作停了一下,然后继续收拾。
“年轻的时候,恨过。”她说,“后来慢慢地,也说不清是什么感觉了。人生那么长,谁能保证自己不会做错事呢?”
她从包里掏出一个信封递给我:“这是我的联系方式和地址。以后有事可以找我。”
我接过信封,突然想起一个问题:“二姐,那天你怎么知道要我拿盒子?”
她笑了,眼角的皱纹在阳光下显得很深:“我十二岁的时候,爸回来看过我一次。那时他和我妈已经离婚了,他和你妈已经有了大哥大姐。他送了我一对发夹,还给了我五十块钱,说这是他积攒的零花钱。他告诉我,家里的房梁上藏着一个盒子,里面有我和妈妈的照片,等他百年后,那盒子就是我的了。”
她的眼里噙着泪,但还是笑着:“我一直记得,三十多年了,一直记得。”
二姐走后,我把那个铁盒重新锁好,放回了房梁上。按照父亲的遗愿,老房子暂时不拆,留给想回来住的子女。
一个月后,我收到一个包裹,是二姐寄来的。里面装着一个精致的木盒,打开后,是那个小铁盒。盒子已经被仔细地清洗过,锈迹被去除,锁也换了新的。盒子里除了原来的照片和结婚证,还多了一张纸条:
“三弟,这盒子还是留给你吧。它承载的不只是父亲的秘密,也是我们家的历史。人这一生,没几个十年,活着的时候闹点矛盾,死了就什么都没了。爸这辈子,有错,但也有爱。原谅这个老人吧,也接纳这段你不知道的过去。盒子就当是父亲留给你的遗物,等你老了,也可以讲给孩子们听。”
纸条下面压着一张照片,是父亲年轻时候的样子,站在一排纺织机前,脸上洋溢着自信的笑容。照片背面写着日期:1974年5月。那时的他,还不知道生活后来会怎样转折,会有怎样的遗憾和欢喜。
我把照片和纸条小心地放回盒子,锁好,重新藏在了房梁上。或许有一天,当我老了,我会把这个盒子拿下来,告诉我的孩子,他们的爷爷,曾经有过这样一段不为人知的往事。
人生很长,也很短。长到足以让我们做错很多事,短到来不及弥补所有过错。所幸,宽恕这件事,永远来得及。
像二姐说的,她等了三十年才回家,带回的不只是一个小铁盒,还有一段被尘封的过往,和一颗愿意释怀的心。
窗外,新栽的桃树开了花,粉白的花瓣在风中轻轻摇曳。我想起小时候听父亲说过,人活着,就像这树开花,有盛放的时候,也有凋零的时候。重要的是,每一年,它都会再次开花。
是的,无论经历什么,生活都会继续。就像那个小铁盒,锁住的是过往,打开的,却是和解与新生。
来源:情感港湾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