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那天窗外飘着小雨,院子里的塑料凳上积了一层水。早上起来,我发现凳子上趴着只小鸟,湿漉漉的,动也不动。刚想拍照给孙子看,李娟就从屋里喊我:“爸,快来!婆婆不对劲!”
上午九点半,黄桂兰终于走了。
那天窗外飘着小雨,院子里的塑料凳上积了一层水。早上起来,我发现凳子上趴着只小鸟,湿漉漉的,动也不动。刚想拍照给孙子看,李娟就从屋里喊我:“爸,快来!婆婆不对劲!”
黄桂兰已经瘫痪整整八年了。那年她七十二岁,正在菜地里掰玉米,突然倒下,送到医院检查是脑溢血。医生说抢救及时,命是保住了,但以后怕是要瘫在床上了。
我儿子老李在县城水泥厂上班,黄桂兰住院的那段日子,家里光医药费就花了四万多。出院后,老李媳妇李娟就成了家里的主心骨。
“爸,你去叫医生。”李娟拿着毛巾擦着婆婆的额头,眼圈红红的。
我赶紧跑去诊所找王大夫。王大夫正给老刘家的猫打针,看见我就问:“老李,今儿咋了?”其实他早知道我要说啥。
“桂兰不行了。”
王大夫沉默了一下,放下针管,拿起听诊器就跟我往家赶。
到家时,黄桂兰面色苍白,眼睛半睁着,嘴角带着白沫。李娟坐在床边一直握着婆婆的手,声音哽咽着说:“妈,您再坚持下,王大夫来了。”
我们小区的单元门从去年就坏了,用一块砖头抵着。王大夫进来时不小心碰到了砖头,门”砰”地关上了。他赶紧检查黄桂兰的情况,摇了摇头:“送医院吧,不过…”
话没说完,黄桂兰的手动了动,李娟赶紧俯下身,贴近婆婆的嘴。
“妈,您说什么?”
我们都屏住呼吸,客厅钟表的滴答声显得格外刺耳。窗外,邻居家的广场舞音乐隐约传来。
那声音太小了,可能是错觉,但李娟说她听见婆婆说:“别…花钱…了…”
十分钟后,黄桂兰走了,走得很平静,像是睡着了一样。
李娟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在一旁叹气。王大夫给开了死亡证明,拍了拍我的肩膀,说了句”节哀”就走了。他走时不知道怎么拉到了我挂在椅背上的外套,那件外套是黄桂兰五年前给我买的,袖口已经磨出了毛边,但我舍不得扔。
我立刻给老李打电话。他在县城那边忙着赶一个工期,说中午就能赶回来,让我们先别动婆婆。
厨房里的鸡汤还热着。那是李娟早上炖的,说婆婆昨晚吃了半碗粥,今天想给她喝点汤。锅盖上结了一层水气,里面漂着几块枸杞。那枸杞是黄桂兰住院时护士送的,说泡水喝对身体好,我们一直舍不得用,今天李娟才想起来放了几粒。
“当家的,你先歇会儿,我去收拾一下婆婆的东西。”李娟擦了擦眼泪,站起身来。
黄桂兰的东西不多,一个小柜子就装下了。最上面一层放着她的老花镜和一本《新华字典》,那是她最宝贝的东西。黄桂兰没上过学,字认得没几个,但她总是拿着那本字典,一页一页地看,有时候还会让李娟教她认字。
“爸,您看这是什么?”李娟从柜子深处掏出一个旧饼干盒。
盒子里装着几十张纸条,每张纸条上都写着日期和一些简单的字,像是日记,但内容很零散。最早的一张写着”2016年3月15日,今天会走路了两步”。再后面有”吃了半个苹果”、“看见小孙子了”之类的。
“这是…桂兰写的?”我有点惊讶,因为黄桂兰根本不识几个字。
李娟摇摇头:“不是妈写的,是…是我教妈写的。”
她告诉我,婆婆瘫痪后很自卑,觉得自己成了家里的负担。有一天,她突然说想学写字,就让李娟每天教她几个简单的字,然后记在纸条上。开始只是日期,后来慢慢能写一些简单的句子。
我突然想起黄桂兰生前有个怪癖,每次李娟给她翻身、洗澡或者喂饭,她都会让李娟在纸条上记下来,写好日期,然后放进饼干盒里。我们都以为是老人家的固执,原来…
最新的一张纸条是三天前的,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李娟给我洗头,好香。”
李娟看着那些纸条,眼泪又流了下来。
中午时分,老李回来了,满头大汗,衣服前襟全湿了。他一进门就奔向母亲的房间,在床前跪下,嚎啕大哭。李娟站在一旁,轻轻拍着丈夫的背。
老李其实一直有些内疚。这八年,因为工作忙,他很少回家,照顾母亲的重担全落在了李娟身上。村里人背地里都说李娟命苦,嫁进来没几年就得照顾瘫痪的婆婆。有人劝她趁早离婚,但她从来没这么想过。
“你回来得正好,我做了饭,吃点吧。”李娟擦干眼泪,转身去了厨房。
桌上摆着几个简单的家常菜,还有一碗热腾腾的鸡汤。那是早上给婆婆炖的,现在婆婆喝不着了,但没人忍心倒掉。
饭桌上,我们都沉默着。老李几乎没动筷子,只是看着那碗鸡汤发呆。厨房的窗户没关好,雨水打进来,落在窗台上那盆枯萎的绿萝上。那盆绿萝是黄桂兰以前最喜欢的,李娟一直没舍得扔。
“咳,那个…后事…”我清了清嗓子,打破沉默。
老李点点头:“简单办吧,妈生前不喜欢铺张。”
李娟忽然想起什么:“对了,我去收拾婆婆东西时发现了这个。”
她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折得很小的纸包,递给老李。老李打开一看,是一张字条和一张存折。
字条上只有简单的几个字:“给李娟的,她应得的。”
存折上的数字让我们都愣住了:68532元。
“这…这是妈这些年的退休金吗?”老李翻看着存折,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我们都知道黄桂兰有退休金,每个月一千多,但她从来不花,说留着给孙子上学用。没想到这八年来,她几乎一分钱都没动过。
“翻过来看看。”我指了指字条的背面。
背面有更多的字,显然是分多次写的,字迹歪歪扭扭,有些地方涂涂改改,一看就是黄桂兰自己写的:
“李娟,这是我的心意。八年来,你给我洗澡643次,端屎端尿1860多次,半夜起来给我翻身不计其数。我知道你受了多少苦,背地里流了多少泪。记得那年你生病,自己还给我端水喂药。村里人说你傻,我知道你心好。”
“有一次,我半夜听见你和老李吵架,他说累了想把我送养老院,是你坚持不肯。你以为我睡着了,其实我听见了。那天晚上,我听见你在厨房里偷偷哭。”
“这些钱,是我的养老钱,现在都给你。不要推辞,这是我欠你的。医生说我活不了几年,没想到拖了这么久,让你受累了。等我走了,你和老李好好过,别再受苦了。”
字条的最后写着日期:2023年12月5日。那是半年前。
屋子里一片寂静,只有雨打在窗户上的声音。李娟泣不成声,老李也红了眼眶,使劲擦着眼泪。
我看了看桌上那碗没人喝的鸡汤,突然想起门口那只湿漉漉的小鸟。出门一看,小鸟已经不见了,可能是飞走了吧。
葬礼很简单,按照黄桂兰的遗愿,我们没有大操大办。村里的人都来了,连平时不怎么来往的邻居也来送了花圈。
出乎意料的是,来的人比我们想象的多得多。有黄桂兰以前厂里的老同事,有村里的乡亲,甚至还有我们都不认识的人。
“桂兰是个好人啊。”村里的张大娘拉着李娟的手说,“以前她在厂里上班,经常接济困难的工友。我二儿子上学时交不起学费,就是她偷偷塞给我的钱。”
“是啊,桂兰心善。”又一位老人说,“记得那年我家老头子住院,是她天天送饭来医院。”
我们这才知道,原来黄桂兰在村里做了那么多好事,只是她从来不张扬,也没告诉过我们。
葬礼结束后,李娟收拾婆婆的遗物,从枕头底下又发现了一个小本子。翻开一看,里面记录着这八年来,每一个照顾她的细节:
“2016年4月3日,下雨天,李娟给我换衣服,手很暖。” “2017年7月15日,李娟生病,还坚持给我做饭。” “2018年9月20日,孙子来看我,李娟教我写’外婆爱你’。” “2019年12月31日,跨年夜,李娟陪我看电视,没去参加村里的联欢会。” …
一页接一页,密密麻麻,全是黄桂兰对儿媳妇细心照顾的记录。最后一页写着:“如果有来生,我要做李娟的女儿,好好孝顺她。”
李娟拿着那个小本子,泣不成声。老李搂着妻子的肩膀,两人相互依偎着,无声地哭泣。
那天晚上,我做了个梦,梦见黄桂兰站在院子里,穿着她最喜欢的那件蓝格子衬衫,正在给花浇水。阳光照在她的脸上,她看起来特别年轻,特别幸福。
醒来时,窗外雨停了,天已经亮了。厨房里传来李娟做饭的声音,老李在院子里劈柴。生活,就这样继续着。
一个月后,老李和李娟决定用那笔钱在县城附近买了套小房子,说是离工厂近,其实我知道,他们是想换个环境,不想每天面对空荡荡的婆婆房间。搬家那天,李娟把黄桂兰的那本《新华字典》和记录本都带走了,小心翼翼地放在新家的床头柜上。
有时候,我会想起黄桂兰那张字条上的话:“这是我欠你的。”其实,在这个世界上,有些恩情是算不清的,就像李娟对婆婆的照顾,黄桂兰对儿媳的感激。世人常说婆媳关系难处,可在我们家,却因为一场病,因为八年如一日的照顾,结下了比亲生母女还深的情谊。
如今,村里人提起这事,都会竖起大拇指:“李娟这媳妇,真不赖!”
而我知道,李娟心里一定会想:我的婆婆,也真不赖。
后来,老李媳妇在新家的阳台上种了一盆绿萝,说是要替婆婆好好养活它。
今年清明,我们回老家给黄桂兰上坟。李娟带了婆婆生前最爱吃的米糕,还带了一本新的《新华字典》,放在了墓前。
“妈,您在那边也要好好学字,等我以后去了,还要继续教您呢。”李娟轻声说道。
风吹过麦田,远处传来孩子们的笑声。我想,黄桂兰一定听见了,她一定很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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