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2025年8月4日,95岁的史学大家许倬云先生在美国去世。消息传到华人世界,哀悼和追念之声弥漫。但凡读过一点许先生作品,或者观看过《十三邀》节目中许倬云先生纪录片的人,都会对这样一位学人的去世感到悲痛。
▲ 图/视觉中国
我从许先生坚忍不拔的生命历程、身残志坚的卓越人格、自成一体的历史书写和心系故国的家国情怀,所感受到的是一个真诚、感恩而朴素的知识人的生命。
2025年8月4日,95岁的史学大家许倬云先生在美国去世。消息传到华人世界,哀悼和追念之声弥漫。但凡读过一点许先生作品,或者观看过《十三邀》节目中许倬云先生纪录片的人,都会对这样一位学人的去世感到悲痛。
近些年来,许先生以自由无碍之意志、念兹在兹之家国情怀,突破衰病年迈之躯的限制和物理时空的局限,频频面向华人世界尤其中国大陆的年轻一代发声,期望中国人能够从中国历史文化的脉络和世界文明价值的源流汲取养分,往里走,安顿自己。这些素朴而真挚的话语激荡起广泛的回响,也是许先生一生生命智慧和个体感悟的结晶。
就如同2024年3月28日去世的台湾大学外文系退休教授齐邦媛在提及撰写《巨流河》的宗旨时所言:“我希望中国的读书人,无论你读什么,能早日养成自己的兴趣,一生内心有些倚靠,日久产生沉稳的判断力。这么大的国家,这么多人,这么复杂、环环相扣的历史,再也不要用激情决定国家及个人的命运;我还盼望年轻人能培养一个宽容、悲悯的胸怀。”许倬云暮年人生所羁绊和牵挂的,也无外乎这些关切。
许先生的去世,让我们感念1930年代前后出生的一批卓越人文知识人,包括张灏、林毓生、何兆武、李泽厚、段义孚、聂华苓等相继离世。不由得感慨那些出生于颠沛流离的时代、成长于战火纷飞或两岸隔断的社会环境、却克服重重困难获得智识成长和人格涵育的一代知识人,最后凝望深渊却没有被深渊同化或异化,而变成了学贯中西人格岸然的一代知识人典范。即此而言,对于许倬云的悲悼和怀念,其实也是对于一个逝去的群星闪耀的知识人群体的缅怀。
▲《十三邀》 第八季剧照,许知远重访许倬云夫妇
中国文化的精神
许倬云先生出生于福建厦门,祖籍是江苏无锡的世家大族,成长于战乱之中的中国大陆,抗战结束后回到无锡辅仁中学就读,1948年年底跟随二姐和二姐夫赴台。许倬云在台湾大学历史系和文科研究所读本科和硕士,后到台研院工作,在胡适帮助下到芝加哥大学读博士,1970年到美国匹兹堡大学担任访问学人,曾到香港中文大学、美国夏威夷大学、杜克大学和香港科技大学等多所大学担任讲座讲授,最后是在匹兹堡大学讲座教授职位上荣休。
许先生学术专长在西周史、汉代农业史等领域,而其广为国人所知的,却不是因为上述专精的学术著作,而是其人到中年之后致力于写作的中国通史著作。从2006年出版的《万古江河:中国历史文化的转折与开展》到后来的《说中国:一个不断变化的复杂共同体》《中国文化的精神》,再到最近出版的集中其一生对于中国历史演变的思虑精粹的作品《经纬华夏》。除了这些学术专著和通史作品,许倬云先生也有关于其人生经历和学思历程的多部作品存世,例如2010年出版的《许倬云谈话录》,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的《许倬云八十回顾:家事、国事、天下事》及最近的《倬彼云汉:许倬云先生学思历程》等,可以说构成了一个完整的智识地图。
如果套用一句话来说,许先生的后半生基本上也是为故国招魂。他以一己之力,试图建构一个完整而真切地理解中国历史演变和文化精神的知识体系,里面涉及到经济史、中外关系史、社会史、文化史、考古学和政治制度史等多重视角,论述的文字大都简明扼要、清简通透,对于年轻一代的中国人认知和了解中国历史和文化大有帮助。
许倬云曾在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社和三联书店先后出版过一本演讲集小册子《我者与他者:中国历史上的内外分际》,对于何为中国和何以中国的历史演变有极为精要和恰切的阐释。例如,许先生在论述宋代社会和文化特质时指出:
“宋代遂在历史上呈现内向凝聚,不像汉唐的开张堂皇。这是一个完足的系统,其中各个部的彼此调适,已有一定的轨辙可循。如同上述的结晶体,一切都已稳定,却缺少了活力。假如当时,佛教也有足够的资源,各派凝聚为儒家以外的另一宏伟系统,则儒佛有竞争的对手,宋代中国文化应可呈现另一局面,无须等到明代王阳明心学出现,方打破朱学一株独秀的沉寂及由此而起的僵化。”
这种理解和认知历史的大视野和大智慧,在许先生的著作中俯拾皆是,他这个论断正可与刘子健先生对宋代转向内在的判断若合符节,与陈寅恪先生对于宋代文化的判断形成了具有竞争性的解释框架。
许先生认为,中国的历史,不是一个主权国家的历史而已;中国文化系统也不是单一文化系统的观念足以涵盖。不论是作为政治性的共同体,抑或文化性的综合体,“中国”是不断变化的系统、不断发展的秩序。这一个出现于东亚的“中国”,有其自己发展与舒卷的过程,也因此不断有不同的“他者”界定其自身。这种基于文明互鉴和族群融合的视野来考察中国文化的演变的历史大视野,又是基于许先生对于中国古代历史的独具特色的专精研究基础之上。
许倬云曾参加香港中文大学的讲座,主持人梁元生教授在致欢迎词时精当地概括了他的学术关切和学术贡献:“许教授的历史论著主要探讨中国历史上的两大课题:一是中央政府与地方社会力量的冲突和融合;二是农业与商业,亦即城市与乡村的互补与联系关系。而针对中国传统文化的特色,指出‘亲缘团体’‘精耕细作’与‘文官制度’为构成中国历史发展的三原色。”
如同许先生同一时代工作和生活在美国的几位杰出华人学者一样,他中年以后尽量都是用中文写作,面向华人世界阐述其对于中国历史文化和公共社会议题的见解。可以说,许先生是一个有着菩萨心肠和悲天悯人情怀的知识人。一出生就残障、不能自由行走的他,却用几乎长达一个世纪的生命世界诠释了何为真正的精神自由和心灵自由,而这种自由又不是生命不能承受之轻的无牵无挂无所羁绊的自由,是一种扎根在中国文化深处并深具苍生意识的自由心智。
许先生曾在接受访谈时指出希望重建新的以人为本的价值观念:“因为人是真实的。你可以否认别的,不能否认自己。你尊重自己,你尊重别人投射给你的他,你也尊重别人投射给你看见的自己,一层层投射,可投射到无穷。以这作为一个美好、善良、正直、公平社会的定义的话,谁也不愿意不公平出在自己身上,推己及人,也许由此我们可以重建新的价值观念。”
面对这样弥漫着战争、仇恨和撕裂的下沉世界,通过作品、演讲、播客、视频、对话等各种形式呼吁和传递人类普遍价值的许倬云先生,就如同与大风车战斗的唐吉诃德一样,在一个弱肉强食的丛林世界里看上去有点孤独而另类,但仔细想想他所重视和传递的价值,又何尝不是现如今这个世界最匮乏的呢?
中国人如何安身立命
许先生之所以能如此坚持这样一种基于善意、同情和包容多元的价值观,正是因为他成长于血海沉浸的20世纪上半叶的中国,他所看见的战争中接二连三死去的生命和尚未开花就已凋零的青春,以至于暮年回首往事他常常忍不住嚎啕大哭。
他在接受访谈时曾这样说道:“我真正有记忆,忽然从小娃娃变成有悲苦之想,就在抗战时期一批川军赶赴前线时。我弟弟在上学,我不能上学,我母亲带了许多女工烧开水给川军喝,我坐在门口的抱鼓石上,望着不见边的军人。他们说:‘这些人一个都回不来的。’那时候我七岁左右,有悲苦之想不容易,我想一般人七岁时不会这样想的。因为我一辈子不能动,不能跟人家一起玩,所以永远是一个旁观者,这跟我一辈子做历史研究有相当的关系,历史学家也做旁观者。”
许先生的同代人,都是在漫长而残酷的战争年代成长的,基于民族国家的生死存亡而形成的具有创伤记忆的民族主义,往往构成了他们生命的底色。可是,许先生的过人之处就在于,他全球化的学术生命体验和长时段的历史透视,以及个体生命的感悟,让他突破了狭隘的民族主义对个体精神生命的局限。
他有段话曾在互联网上广为流传:“我发愿关怀全世界的人类跟个别人的尊严。只有人类社会全体和个别的个人,具有真实的存在意义,国和族,及各种共同体,都是经常变动的,不是真实的存在。到五十岁我才理解,我在抗战期间被日本人打出来的爱国思想,固然是不容怀疑的情绪,但是我五十岁以后理解到人间多少罪恶是以国家之名在进行。”许先生相信,只有通过这样的人文反思和个体觉悟,中国人才能摆脱狭隘和极端的民族主义情绪,学会包容、自省与和解,走出波诡云谲的历史三峡,走向世界文明的康庄大道。
许先生的作品和演讲所弥漫的悲悯情怀和人道主义情感,相对于抽象的悲悯和具体的冷漠,他更在乎的是推己及人的同情和切实地付诸行动。他对于20世纪中国革命并非没有反思,但他也并不希望因为这种反思和批评,就要把自己推到他所关切的中国的对立面,做一个温和洁净而笃定的人文主义者,比做一个好战、独断并自恋的自由主义者更艰难,前者也是今天的中国公共文化空间更需要的。
许先生曾在离开这个世界前在他自己最为看重的作品《经纬华夏》的别册里面这样呼吁道:“面对历史,不要偏狭,不要固执,不要片面,不要愤怒,也不要自以为是。”在许先生看来,历史是让人学会谦卑和自省的学科,历史不是让人学会傲慢和自恋的学问。他认为“这种心态,能让你保持一分宁静,不要混乱;保持一分宽容,不要责备;保持一分喜乐——在这世界上,我居然可以站在凌空的位置回头看,站在身外的位置往里看。多少次看完以后,是觉得好看,但也可以悲悯;是觉得悲悯,但也有欢乐——人生之路,原来如此漫长而丰富。”
早在三十年前,后现代文化和后现代社会等议题刚进入华人世界时,许先生接受香港《明报》专访所谈到的观点,对于理解当今中国人的生命处境仍不无启发意义。
他认为:“都市化是个极严重的全球性大浪潮,它把传统社会里的群体严重打散。但同时,我们却又面对另一个与此相背的力量:社会高度的组织化。我们今天居住在大城市,上班工作的时候我们被纳入一个复杂的组织,在组织的束缚中找到我们的归属;可是,当你离开组织,回到家里,却又无所归属,你是寂寞的。后现代强调的个人主体性和都市化里面人的离散有着很大的关系。”
今天,中国人所热议的原子化个人、重建附近和邻里关系、断亲与人间羁绊、内卷与躺平等议题都与此相关。早年在芝加哥大学读博士时,曾经深度参与黑人民权运动的许先生,还惊人地预见了当下中国出现的纷繁复杂的社会现象:
“后现代现象就是我们在这两个相背的力量中,一方面寻求从‘神圣的’民族国家中,从血缘、地缘等生而有之的群体中释放出来;一方面我们又寻求组织新的群体。今天,许多弱势群体都站起来要取得自己的主体性。在过程中,他们一方面要否定强势群体本来对他们的约束,另一方面又进入新的群体认同。我们逃不开这个情况,若果靠一个人的力量争取自己的主体性,力量是非常弱的。你必须要依附在一个群体上,但这依附过程又使你进入另外一种的束缚中。要解决这个问题是非常困难的。”
或许正因为此,许先生中年之后思虑的重心是中国人如何安身立命,他所提出的建议之一就是往里走安顿自己,尤其是可以在中国历史文化的源流中让自己获得归属感和认同感。许先生之所以特别重视对于中国文化精神的现代诠释,其立意和用心也正在于此。他所撰写的《中国文化的精神》就是从时空中的生活美学、天地鬼神的世界、神鬼故事的传说、守护人间的众神、世俗化的宗教和共生共存的人际网络等视角出发的解释,细致入微而又真切动人地诠释了一个普通的中国人在传统生活世界何以安身立命的文化肌理。这本书文辞优美,见识透彻,卓然成为独具风格的文化阐释框架,也是中国文化传统里文史不分家的见证。
▲许倬云参加华东师范大学思勉人文高等研究院成立大会时作主题演讲 图/受访者提供
一个真诚、感恩而朴素的知识人
2006年,许先生的《万古江河》出版简体字版本,他曾应许纪霖教授的邀请到华东师范大学逸夫楼报告厅作讲座。那时候我还读研究生,曾得以亲炙许先生讲演并获得一本签名赠书。两年后,华东师范大学在闵行校区成立思勉人文高等研究院,许先生又应许纪霖教授之邀作主题演讲,思勉高研院是当时国内大学的第二所高研院 (第一所是许倬云先生推动成立的南京大学高研院) ,他在讲座中介绍了世界知名大学的高研院管理和运作经验。
2024年秋冬之际,我应邀在看理想平台开设了一门音频课《回忆录里的二十世纪中国》,讲述了二十余种回忆录和口述史,其中就包括许倬云先生的《许倬云谈话录》。节目上线后,许先生晚年最重要的编辑和助手冯俊文注意到了这一期节目,听完后跟看理想平台联系,将课程音频和文字稿转给了许先生。
许先生听后很受感触,给我录了一段八分钟的音频,讲述了他一生关怀之所在,尤其是对于中美两国现状和走向之看法,以及对于中国最终将拨云见日之信心,并言及托冯编辑将他最新的著作《经纬华夏》赠我,并希望我写下一点读后感想给他。我听到这个录音后,自然是极受感动,写了一封回信并录制成音频给许先生。这个往返的故事和音频,后来也经看理想编辑的制作在网上传播开来。我在跟许先生这个跨越时空的交往中,深切地感受到了他对于中国之命运以及当下中国年轻人处境的关怀。心中有愧的是,这一年多因家事和学校事务繁忙,没来得及好好阅读《经纬华夏》并回馈以读后感触,这成为我对于许先生永远无法弥补的愧疚和遗憾。
俱往矣,评价一个历史人物,最终还是必须设身处地知人论世,而不是从一个全知全能的上帝视角出发来进行道德审判。我相信,九泉之下的许先生可以用《圣经》的话问心无愧地说,“那些美好的仗我已经打完了,应行的路我已经行尽了,当守的道我守住了。从此之后,自有公正的冠冕为我留存。”我从许先生坚忍不拔的生命历程、身残志坚的卓越人格、自成一体的历史书写和心系故国的家国情怀,所感受到的是一个真诚、感恩而朴素的知识人的生命。用陈寅恪纪念王国维的话来说,其言或有可商,而其人格和学术精神则值得我们永久地追怀。
来源:智慧芯片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