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作家》2025年第4期|王彤羽:女人船上的擂台赛

B站影视 内地电影 2025-08-05 14:46 1

摘要:作者简介:王彤羽,1976年11月出生于广西北海;作品发表于《花城》《十月》《山花》《作家》《青年作家》等刊,并被多种选刊转载,曾获广西文艺创作铜鼓奖、欧阳山文学奖等,著有长篇小说《海上查帕卡》;现居北海。

作者简介:王彤羽,1976年11月出生于广西北海;作品发表于《花城》《十月》《山花》《作家》《青年作家》等刊,并被多种选刊转载,曾获广西文艺创作铜鼓奖、欧阳山文学奖等,著有长篇小说《海上查帕卡》;现居北海。

午时三刻,外沙桥热闹得堪比端午节看龙船。男女老少都在往海边赶,挤在离女人船最近的岸边,等着看一出好戏。

女人船几日前回来,按惯例休整三五日再出海,天气预报说过几天有台风来,不得已延后了出海时间。一刻钟前,它们缓缓驶出港口,漂浮在离岸边大约五十米外的海面上,像一对巨型海狼鱼。

太阳把地面烤得火辣,空气中满是海水的咸腥味儿。堤坝上晾晒着密密麻麻的咸鱼,闪出一道道银光,一眼望去,像被抹了一溜圈不太均匀的银漆。鱼都快要被烤熟了,浓郁的鱼腥味刺激着海边人的味蕾,人们在浑浊的空气中伸长了脖子,议论纷纷。

“今天是摆擂台的第二天了,那学生妹到底来还是不来?”

“我赌她不敢来,女人船上的娘们儿哪个是省油的灯,她来了怕是会吃不了兜着走。”

“英姐说了,她要是过不了这一关,就是大队书记来也不松这个口。”

岸上热闹,女人船上倒很安静,甲板上一个人也没有,都躲船舱里休息去了。女人船上皆是女人,年龄从十八到四十不等。船回港后,有家庭的都上了岸,只剩英姐和个别年轻姑娘留在船上等那个尚未谋面的学生妹。

振西说:“英姐,你说她会来么?”

英姐说:“这有啥好猜的,来与不来咱这船等过了风期照样出海。”

“她敢来,看我给她一个下马威。”雀儿双手叉腰,胸膛一挺,浑圆结实的身板子像一条大鳗鱼。

“你手下留点儿情,上回那个小姑娘可是被你唬得一路哭着跑回去的,这倒好,从此咱女人船就担了个欺负新人的恶名。”振西说。

雀儿双目一瞪:“我这是给她提个醒,到船上干的都是累活儿,可不是来享福的。”

英姐说:“雀儿说的也对,这船上是一个萝卜一个坑,上来不拼命,随时都会丢掉性命,唬她也是让她有些心理准备。”

雀儿说:“你看去年上面派来那个女的是啥样儿,除了吐就是哭,才出海两天就要死要活地吵着要回去,不然就跳海,幸好那次没遇着台风,不然大家都要跟着倒霉。”

英姐说:“所以我们才要给新人来个下马威,她若能扛得住,咱女人船就举大旗欢迎她。”

振西说:“可传到了外头,都说咱们女人船瞧不起新人,摆擂台欺负人家哩。”

雀儿说:“爱说说去,咱们得狠点心,唬不走的才是真娘们儿。”说完了转念一想,用词不对,倒像是在骂自己,又挠挠脑袋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

在外沙桥,关于女人船的传说一直很神,上到百岁老人,下到三岁孩童,无人不知。这是一艘由女人掌舵的远洋捕捞船,从最初的“五四式”风帆船到现在的机帆冰鲜船,历经十数年,换了几任女船长,挺过了无数次台风,非但没出过事,产量还远远高于其他船,其英名都远播到越南海去了。那一带渔船上的船员们远远看见女人船上插着的金黄色鲤鱼旗,活儿也不干了,全跑到甲板上起哄,唱起哥仔调戏妹子的咸水歌,生生把一众尚未婚嫁的大姑娘羞红了脸。

现今的女人船是一对185马力的机帆冰鲜船,重84吨,由一条公船和一条母船组成。外沙桥人把起网和下网的叫成母船,把起网而不下网的叫成公船。每隔两天两条船互换一次,公船变母船,母船变公船。船上的女人是一帮铁娘子,每天拖网二十个小时,连续作业近三十天,收获近十万斤渔货,回港不超过五天就又出发,为外沙桥创造了一个海上传奇。外头人都以为这船有神灵庇佑,认定这是一批连阎王都不敢收的女人,各家出海前都明里暗里地去摸女人船的船头以图个好运,祈求风平浪静,能拖大着(丰收)。

女人船上一共有三十六个女人,十几年来因为生娃或受伤换了不少。这次女人船返航就带回了受伤的珠姐,所以才有了一个空位。船上既有空缺,得让人顶上。英姐发了话,到女人船上来是要和老天斗命的,你要是没那股子狠劲儿,趁早打消了这念头。于是在等台风过的日子里,“下马威”就提上了日程,女人船连摆三天擂台,三日内不接招就当是放弃上船的机会了。每日一到合适的水位,女人船就驶出港,浮在离岸不远处的海面上,像两条精壮的灰色海狼鱼。

岸上人顶着硕大的日头,汗津津的背上像粘着许多只水母,又痒又辣的,开始骚动起来。个别人等得不耐烦,跺起脚来想骂人,可又不知该骂谁去,眼看水位即将过了高峰期,这潮水可不待人,难不成今儿还是摆了个乌龙阵?

正当人群开始不甘心地打算解散时,走来了一个女人。女人穿身海边人常见的素色花上衣和蓝黑阔腿裤,头上包着一块深色花布。花布从两侧耳边往下绕到下巴打个结,只露出一小部分脸庞。女人肩膀宽阔浑圆,腰身丰腴,腿脚壮实,走起路来快且利索。在众人眼巴巴地辨认来者何人时,她已轻巧穿过人群,下了堤岸,又上了小船,直奔前方不远处的女人船而去。她叉开双腿,稳稳站立船头,留给看热闹的观众们好一个壮观的丰乳肥臀侧影。

“是凤姑——”有人眼尖认出了女人。

“可凤姑不是被婆家逼下船了吗?”

“凤姑去年生娃后婆家发了狠话,要不选船,要不选家,家和船只能二选一。凤姑也是个悍性子,一直闹到了孩子满月,最后还是胳膊扭不过大腿,看在孩子的份上才离了船。”

“听说她的娃都是在行船的时候生的呢。”

“你可不知道这女人有多猛。”有人粗野地笑了起来。大伙儿都跟着笑,仿佛逮着了天大的笑话似的。

有个哥仔冲石墩子一样站在船上的凤姑高声喊起了荤话:“凤姑,你这会儿不在家里奶孩子跑船上去做啥?莫不是赶着上船去喂老相好——”

凤姑显然听明白了,不着不急地转过身子,下巴一抬,双眉一挑,双手叉腰,胸膛比方才更巍峨了几分:“你个毛还没长全的小子有种上船来,老娘一个奶就能噎死你。”

众人笑得更起劲了。哥仔红了耳朵,不服气地伸了伸脖子,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遇着这般不顾脸皮子的泼辣主儿,他也只好认了怂,不然这嘴仗子打起来怕是更讨不着半点儿好处了。

才一会儿功夫,小船就到了女人船边上。女人船吃水不深,振西往下抛落绳子。凤姑双手拉紧绳子,众人还没来得及看明白,她就上去了,厚实的身体敏捷如一只大龙虾。

凤姑二十岁就上了女人船,当了四年水手,去年八月,怀胎五个月的她还在女人船上不肯下船,用她的话来说压根没感觉到肚里还有一坨肉,不过是像长了一层厚肚腩。那次出海,船上的机械出了故障,船停泊在越南一个小岛附近二十米开外处。一日,凤姑正在船边劈柴,斧头不小心掉落海里,大家还没反应过来,凤姑便一翻身扎进了海里,大约只用了七八分钟,就把斧头给捞了上来。这可把英姐吓坏了,连声说:“我的姑奶奶啊,小心你肚子里那坨小心肝呐。”凤姑这才想起了自己肚子里还有一个小人疙瘩。那次之后,凤姑帆照升,网照拉,杆照爬,粗重活儿一样没落下。去年秋天,女人船在航行时大帆出了问题,几个女人爬上去维修,已有七八个月身孕的凤姑也跟了上去。此时海面起了风,浪头拍打船身晃动厉害,大帆上的人很难稳住身体,凤姑从两米高处掉了下来。这一摔就把肚子里的小人儿给提前摔了出来。娃平安无恙,只是胎盘没有排出。船上的赤脚医生麻婶只能就地取材,用上了土办法,拿生油和凤姑自己的头发塞进她喉咙里一边搅和,一边按压她的腹部。麻婶刚接生完,手里满是血迹,脸上也有血印子,她嘴里振振有词——吐啊吐啊吐,吐——啊——像极了一个念着咒语的老海怪。也不知是不是土办法起了效,一个钟后胎盘排了出来。那次是女人船第一次迎来小生命,这娃儿就像船上三十六个女人生的那样亲。“这船就是我的命,我离不得,等娃断了奶,我再上船。”去年,凤姑咬咬牙,撂下一句话就离了船。

船舱里,几个女人看见凤姑都很高兴,围过来叽叽喳喳地问个不停。

“凤姑,今儿也没起西南浪,咋就把你给推来了?”“咱娃还好吧,取名了吗?”“小名就叫黄鳝仔好了,够生猛。”“下回把娃带来,让他喊我们三十六个妈。”

凤姑把包在脸上的花布取下,整整齐齐地叠成一个豆腐块。多日不见,凤姑的脸比以前白嫩了许多,肉呼呼的脸上堆着笑,眼睛眯成了一道缝儿。和姐妹们打闹了一阵后,凤姑抬手捏了一把自己的奶说:“奶胀,我出不来许久,这娃性急,喝不到奶就要哭到岔气,比面对十级台风还叫我慌。”雀儿伸手戳了戳凤姑胸前两座高耸的山峰,吐了下舌头,“啧啧”两声。凤姑一把把她的手给拍了回去:“小丫头手还馋。”

英姐说:“阿凤,我看你今天来也不是为了闲聊,自家人,有事就直说。”

凤姑冲英姐挤了挤眉毛说:“英姐火眼金睛。”

英姐说:“少拍马屁,一条船上呆了几年,我还不知道你肚子里有几根虫?”

凤姑在一个小板凳上坐下,她也不着急说话,只把叠好的花布又抖开铺在膝盖上,卖起了关子:“不如,你们猜猜我来是为何。”

雀儿抢先说:“莫不是你急巴巴地想回船上了?”

凤姑笑眯眯地看着雀儿。

振西说:“这时辰上船,我猜凤姑是为那个学生妹来的。外头说她是八爷家的人,八爷是你公公,当不当真?”

“咳,你是来说情了呀?”雀儿把脑袋凑到凤姑跟前,眨了眨眼又说:“英姐可是发了话的,就是大队书记来了也不留情面。”

“我哪敢求情哟,小姑奶奶们。”凤姑的嗓门提高了八度,“八爷说了,千万别手下留情,往死里吓唬,杀杀她的威风,最好让她打消了上船的念头。”

雀儿说:“感情你是来让我们不放她过关的呀?好说,明儿我上场,一定把她吓得哭鼻子。”

凤姑掩嘴笑了笑说:“你要能唬住她我凤姑服你。”

振西说:“八爷家不是自己有船么,那丫头为何还要上我们这船来?”

凤姑说:“这话说起来得有一匹布那么长,这丫头命不好啊,她七岁那年从山里被送出来,说是家里有兄弟已经饿死,送走一个能活一个,就送到了八爷这。八爷一看这丫头长得水灵,说‘女大三抱金砖’,就配给了四岁的小儿子当童养媳。说是‘媳’,倒更像个丫鬟,供一家人轮流使唤。丫头打小就身骨子弱,来之前营养不良,长得像条干沙虫,来了后也还是老样子,好吃的都轮不到她吃。可她偏是个倔性子,你要说罚她不许吃饭,她就饿死也不吃。八爷说这丫头心气高,不能惯着,得好好调教,这不,棍子没少挨,谁也没想到她挨了那么多棍子,性子却更倔了。十岁那年,她闹着要上学,八爷不答应。其他事她都能过,就读书这事她死活不依,还拿命来拼,绝食了三天后,八爷怕闹出人命来,便允了她进学堂。谁知这丫头越长越野,念书也没能改变她的倔脾气,如今长到了十八岁就更不得了了。八爷本想着腊月一过就让她与小儿子成亲,她一听又把自己关在了房里两天不吃饭,两天后出来就跪在八爷面前,说感谢八爷这十一年来的养育之恩,求八爷好人当到底,允了她自己选择这一回。八爷说:‘你想要做什么?’丫头说她想上女人船。八爷一听就乐了,‘这女人船是你说上就能上的啊,只怕才上一天你那身骨子就受不了咯。’丫头说:‘你要是允了,我下辈子做牛做马报答你,你要是不允,我就跳进院里这口井去。’八爷看丫头那气势,知道她说到做到,这年头可不比以前,死了人可是个大事情。又想那女人船也不是谁都收,便与丫头打赌,如果女人船不收她便乖乖回来与小儿成亲。丫头答应了,说如果女人船不收她,她便认了这命,安心嫁人。这不,正中八爷下怀,他巴不得你们让她死了这条心哩。”

振西说:“凤姑你站哪边?”

“我中立,那边可是我家老头子,我还能反了不成。”凤姑话锋一转又说:“但那丫头可没饶过我,软着硬着磨了我三天,让我教她船上本事。”

雀儿说:“你教她了?”

凤姑说:“你可不晓得那丫头的性子,我要是不答应她这辈子就缠上我了。”

雀儿说:“她练得怎样,能过?”

凤姑想了想说:“能过,也不能过。”

振西说:“此话怎讲?”

凤姑说:“按常理,才练了几天,寻常人是很难做到的,但这丫头偏是个不服输的主儿,你要是想要海中的龙王,她也会拼了命去给你抓来。能不能过,就看她和这船的缘分了。”

英姐说:“你想不想她过?”

“八爷不想。”凤姑狡黠地笑了笑又说:“那丫头的确有个别人没有的本领,能在水下憋气五分钟以上,我婆家那一带无人不晓,都说她是大鱼投胎,注定要吃海上饭的。”

“都等了两天这人还没来,莫不是怂了?”雀儿说。

“她不来你倒是着急上了。”凤姑掩嘴笑,想了想又说:“你们可千万别卖给我面子,得好好挫一挫她的锐气,八爷还等着收这个倔媳妇呢。”说完惊叫出声:“哎哟,才出来两个时辰奶水就胀得不行,得回去喂小祖宗了。”

凤姑走得风风火火的,等凤姑的小船离开后,英姐说:“凤姑才上岸不到一年,却不像以前那样直来直去了,说话让人猜得费劲。”

雀儿说:“就是让咱使劲儿挫那丫头的锐气呗,明儿我是不会手下留情的。”

振西说:“你傻呀,没听出凤姑是说反话来着,明里是让咱给她点颜色看看,暗地里却好生夸了一通,倒是让人对这丫头不忍下手了。”

“是龙是虫,明儿就晓得了。”英姐观望了一下外面的天色,摇了摇头说:“估计明儿要起风,她怕是连第一关都过不去。”

潮水在慢慢退去,女人船在金色余晖中缓缓地驶进了港。港湾里已有船家在做饭,袅袅炊烟中不知哪条船上传来了咸水歌:

一对渔船搞双拖哩,

好似老公和老婆啰。

鱼虾蟹鳖满船爬哩,

食完饭来饮烧酒啰。

摆擂的第三天,太阳躲在厚厚的云层后,云朵和往常的不大一样,如梯田那样层层叠叠,灰蓝如烟,布满了整个天空。

“海龙王又出来打筋斗咯。”外沙桥人把台风编成了神话故事,为此娃娃们总是一半欢喜一半忧愁,每每仰头望向天空,盼着云层里飞出一条金光闪闪的龙,又害怕那是一条恶龙。外面传言,有一年女人船在海上遇见了一条恶龙,龙甩动尾巴把海水卷成通天水柱,龙头上天,龙尾入海,把海闹了个天翻地覆。水家爷爷说,要对付恶龙只有一个办法,就是手拿辟邪的家伙对准它,并要有坚定的意志,让它知难而退。于是每逢台风天,娃娃们就从家里拿出各种各样的武器——扫把、铁秤、锅铲、柴刀,挥舞着指向天空,并大声吆喝,生怕自己声音不够大,唬不住那恶龙。

此时,外沙湾里停满了回来避风的渔船,女人船却反向而行,出了港湾,朝海上驶去。两条帆船并肩而行,一公一母,在浪头的簇拥下上下起伏,如两头灰鲸。

人群尾随着女人船涌向外沙海岸,才一会儿功夫就把堤坝围满。也不知过了多久,人群里炸响了一串吆喝——学生妹来喽——

眼力再差的人也能分辨出来者定是那学生妹了。她看着和外沙人不大一样,娇小苗条,远没有船上女人们健壮,留着齐肩的学生发,眉毛弯弯,脸上挂着温柔的笑意,倒像是来戏园子看戏的模样。她作风利索,与凤姑一样,走路生风,既不斜视,也不多言,径直上了小船,奔女人船而去,留给岸上人一个素衣背影。海风吹来,衣衫像要飞起,如飞翔在浅海上空的一只长脚白鹭。

船上的女人们早看见了她,雀儿如石墩子一样傲立船头,看着眼前女子那般小巧柔弱,心里生出了几分失望。

“赌吗?”雀儿说。

“我这回押那学生妹能过关。”振西想了想说。

“英姐呢?”雀儿问。

英姐微微一笑,不置可否:“这等风浪下能过卡的想必都是些能和天斗的人了。”外面人都说英姐长了一张钟馗脸,极少见她笑。这会儿,她面容舒展,不像钟馗,倒像观音娘娘。

学生妹很快就到了船边,雀儿朝她扔下一根粗绳。她冲雀儿道声谢谢,拽紧绳子上了船。上船后,她四处张望,一副好奇的模样。等看完了船便又开始盯着眼前的几个女人看,看得放肆,又很是自然。

“姐姐们好,我叫许鸽,你们可以叫我鸽子。”鸽子的声音脆脆甜甜的。

“我是雀儿。”雀儿挺了挺胸膛。

“我知道你,你就是我的考官吧?”鸽子乖巧地说。

“算是。”雀儿显然不大习惯这个文绉绉的称呼,有些不好意思。

鸽子说:“雀儿姐,今儿是怎么个考法?”

雀儿说:“上杆,过卡。”

鸽子说:“我要是过了关,就允了我留在这船上?”

雀儿看一眼英姐。

英姐点头。

“一言为定。”鸽子笑了笑。

雀儿说:“我先给你示范,你再学我的样子做一遍。”

鸽子点了点头:“嗯。”

鸽子跟着雀儿来到桅杆底下。雀儿看一眼鸽子,后者小脸严肃,嘴角却是笑着的,看不出紧张,却也不轻松。

“看好喽。”雀儿往杆上一蹿,双膝和脚板夹紧桅杆,同时双手嗖嗖地往上攀爬,像一条快速跳跃的大虫。海风一阵比一阵刮得猛烈,越往上爬难度越大。这根杆雀儿爬了数百次,但显然这次的感受很不一样。她觉得自己像电影里骑马独闯龙潭虎穴的女主角,观众一边盯着她看一边呐喊助威,她热血沸腾,浑身是劲儿,平时要花近两分钟才能登顶这根长十四米的大桅,这次只花了一分四十秒。

雀儿从十四米高的杆顶喘着气儿对鸽子喊:“鸽子——轮到你上杆嘞——”

已经有好事者开着小船停到女人船附近,几个哥仔吹起了口哨,似乎逮着了个好时候,大胆地唱起了咸水歌:

妹你无力无要紧哩,

哥我抱你上船头啰。

公船贴着母船摇哩,

好似我俩一家亲啰。

鸽子小脸生生地憋出了一圈红晕,朝他们啐了一口。她弯腰脱下黑色布鞋,整整齐齐地摆在一边,再把衣服的袖子和裤腿卷起来,蹦蹦跳跳做了几下热身运动,开始往上爬。

爬杆既是个技术活也是个体力活儿,手脚要协调,膝盖夹杆固定,利用脚板和杆瞬间产生的摩擦力提供一个向上的动力,手要同时向上快速攀爬。鸽子爬得不快,动作不算娴熟却也不生硬,爬到大约六米的时候她停下原地休息。对于雀儿这种急性子来说,很看不上像蜗牛一样慢的鸽子。雀儿开始怀疑昨天凤姑的话是在虚张声势,眼前这小妮子看来也没啥能耐,估计没有十分钟上不来。等鸽子再次休息时,雀儿忍不住低头埋怨:“咳,我说,你能快点儿吗?起风了。”

鸽子喘了几口气,仰起红通通的小脸,脆生生地说:“又没规定不许休息,更没限定时间,凭什么你让我快我就快。”鸽子把雀儿呛得说不出话来。

鸽子话才说完,海面上就刮来了一阵大风,船也跟着摇晃了起来。正所谓船摇一寸,桅摆三尺。看着桅杆上挂着的两个大姑娘,像个钟摆那样晃动,大伙儿全都吸了一口冷气。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事情,哪怕是行船多年的老水手都有失手摔落的时候。一个月前,女人船在海上捕鱼时,就有个女人从桅杆上掉了下来。女人径直掉到甲板并晕了过去,麻婶用指甲掐她人中、灌姜酒,抢救了几个小时才醒来。她的腿折了,麻婶帮她把脚骨挪正,四天后还是变了形。等船返航时,脚早已肿起老高,得用剪刀把裤子剪开才能把脚拖出来。海上的人都知道这大桅能要人命。

雀儿毕竟是有着数年行船经验的水手,只见她身子紧贴桅杆,手脚膝盖死死箍住,顺应着桅杆摇摆的频率移动重心以稳住身体。而鸽子就没那么从容了,爬到十米的高度时她的手脚已有些发软,加上杆滑溜溜的,使得手脚和膝盖几次打滑,很难稳住身体。有一次眼看她的左脚已经松开了桅杆,在众人大声惊叫时她又把脚给缠了上去。如此凉爽的天气,她愣是出了一身汗,汗水顺着眉毛滑到了眼睛,眼睛睁不开了,她甩了一下头,汗水沿着鼻子滑到了嘴唇,她伸出舌头舔了舔,又苦又咸。手心变得有些黏糊,她伸出右手往衣服上擦了一把汗,却高估了自己的能耐,猛地往下滑落了两米。鸽子听见了几声尖叫,有个声音好像在叫她——快下来吧,莫要逞强了。逞强?哦不,许鸽我今天非征服这根大桅不可。这么一想,她更来了劲儿,趁着风力小了一些,又开始往上爬。

这回,她稳住向上的节奏,以保持体力。终于,离杆顶只剩四米,三米,两米。雀儿就在她头上不远处了,可她的体力已跟不上意志,手脚开始控制不住地打起了抖,要命的是风又来了,桅杆不住地摇晃。

“鸽子鸽子。”上面有人叫她。

鸽子抬头。

“你下去吧,只差两米,算你过关了。”雀儿说。

鸽子猛地摇头,手脚还在抖,她说:“我要上去。”

雀儿说:“鸽子乖,鸽子听话。”

“不,我要上去。”鸽子咬咬嘴唇,铁了心,死死抱着桅杆不撒手。

雀儿生气了:“你爱咋样咋样,我不奉陪了。”说完,趁桅杆往旁边摆去的时候,拽过杆顶的绳子,身子一晃,整个人顺着绳子往下滑去。

桅杆上只剩鸽子一个人了。

她原地坚持了半分钟,待风停歇后,又开始一点一点地往上蹭。

她能感觉到自己的手脚开始痉挛,唯一能做的就是像虾米那样尽可能地团起身体,做着向上的机械运动。风把汗水吹干了些,手心降低的湿度加大了摩擦。

终于,鸽子艰难地上了顶。

头顶是墨色的天空,乌云压在脑袋上方,风停了。鸽子有些累,身体软绵绵的,像浮在云朵里。周围一片寂静,只剩下天空与大海。她抱紧大桅,想歇上一歇。

下面传来一个浑厚的女人声音——“鸽子快下来。”

鸽子笑了笑,没动。

“鸽子你快快下来,你还要过卡呢——”又有人喊。

鸽子一激灵清醒过来,舒展了一下手脚,伸出右手往空中抓了两把。她也不知道自己要抓点儿什么,毕竟,那是她离天空最近的一次了。然后她双腿一松,往下滑去,手配合着脚使着力,一松一夹,把握好节奏,也不着急。“心急吃不得热豆腐哩。”她想起凤姑说的话,嘴角一抿笑了起来。

鸽子终于轻轻落了地,如白鹭般优雅,她觉得有些累,便躺在甲板上,闭上眼睛,这个姿势很惬意。

雀儿原以为她晕了过去,又瞥见对方嘴角含笑,真是又好气又好笑,她轻轻踢了一下鸽子的脚板:“嘿,瞧你那小姐模样,才第一关就躺下了,还以为你皮韧着呢。”

鸽子闭着眼睛说:“没想到这船摇得还挺舒服,雀儿姐,你就让我多躺一会儿嘛。”

雀儿没想到鸽子居然和她撒上了娇,心一下软了,嘴里却恶狠狠地说:“要躺回家躺去,这水期一过,考试就作废喽。”说罢,一把把她给拽了起来。

鸽子也不生气,冲她眨了眨眼,乖巧地跟在她身后,雀儿心软了。

“下一关是过卡,可不是闹着玩的,你要是现在打了退堂鼓就乖乖下船回家。”雀儿的担忧倒是真的,过卡回卡虽说是捕鱼船上的基本技能,但外沙桥人都知道其中的难度,时机掌握不好很容易掉落海中,如果风浪大的时候掉落海里又恰好被上风船碾压,人就会卷入海底失去踪影。

“来吧,我等着哩。”鸽子笑嘻嘻的。

“真是不知天高地厚的野丫头。”雀儿觉得给她吃点苦头是对的,免得这丫头上了船哪天闯出祸来。做海人必须得敬畏天地大海,那可都是不声不息就能取你性命的。英姐时常点醒她们。

“看好了——”雀儿拽紧杆顶落下的粗绳子,开始荡起秋千来。

“要过卡喽——”岸上不知谁带头喊了起来。

大伙儿的精神瞬间被提了起来,眼睛都往雀儿那边看。对于岸上人来说,过卡和回卡就如耍杂技那样好看,他们能看见的时候并不多,所以特别兴奋。

雀儿像猴子一样灵巧,她紧紧抓住的绳子仿佛焊在了身上似的。绳子摆动的弧度越来越大,她准备要跳到对面的对仔船上去。

此时风力只有三四级,两船相距二三十米,虽有些摇晃,但高低相差不大。过卡最怕大风,风力达到六七级时,巨浪会把船推到几十米开外,很难掌握落船时机。

这等难度哪能难倒雀儿,她虽然只二十出头,已是女人船上艺高胆大的过卡高手。每次下网,都会安排几个身手敏捷的人到母船去帮忙,雀儿总是第一个过卡。

雀儿在空中大约荡了四五个回合,便稳稳地落到了对仔船上。

振西说:“换平时雀儿姐顶多两下就过去了,这个风浪难不倒她,怎么今儿反复了那么多下?”

英姐一笑:“雀儿在作弊呢。”

振西说:“作什么弊?”

英姐说:“她是想多做几次让那丫头看明白。”

振西说:“过卡讲究狠准快,一次成功,这么反复地来回会消耗体力,反倒增加了难度。”

英姐说:“看来雀儿是藏了私心要帮那丫头了。”

此时鸽子也抓住了雀儿投回的绳子,试了试力,然后右手抓紧绳子,光脚向前冲出,朝对仔船快速荡了过去。

第一次荡出的暴发力显然不够,还没挨着母船的边便又回到了原地。第二次鸽子有备而来,她右手抓住绳子微微弯腰,右脚掌点地借力猛地往前冲出。这次人已荡过母船,但鸽子犹豫了一下,错过了最佳时机,在半空中打转了几下,又荡了回来。

此时海面又刮起了风,风起云涌,云层快要压到了头顶,两艘船之间的距离发生了变化。两次过卡失败,鸽子的手臂因绳子的缠绞摩擦早已一片淤青,右手五指因为过度发力而无法伸直。过卡不宜打持久战,她决定最后一搏。

“起跑速度要快,暴发力要强,利用惯性荡出,屈身落船,干脆果断。”她默念了几遍凤姑向自己强调的要点,集中精力感受着两船之间的距离,然后她嗖地朝前冲出,右脚掌猛然点地借力,人高高地向前方荡去。

荡至空中的鸽子听见了底下哗哗的海浪声,还有小炮仗一样抽打着她耳膜的强劲海风。

起风了,起风了。

鸽子低头看向脚底的母船,以她的判断这会儿该是落船的最佳时机,但瞬间母船被海浪猛地推开,她犹豫了一下。

跳还是不跳?

母船还在移动,但移动的速度并不快,此时跳应该还会落到船上。

她一咬牙果断松手,绳子从手心滑开。

她向下落去。

母船却恰好偏移过她的身位,悄然被浪头推开了近十米。

她的身体继续往下坠落。

那瞬间,鸽子的眼底尽是深蓝的大海,白头浪哗哗作响。

岸上,人群齐声发出响雷般的惊叫。一个被捆绑在阿妈背上的娃娃忽然醒来,哭声震天。

来源:动力大客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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