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2023年4月,许知远抵达匹兹堡,再度拜访许倬云。距离2019年的首次对话,时间过去五年,此间风云变幻。许倬云先生已过鲐背之年,行动受限仍笔耕不辍。他出版新书、参与线上对谈、通过网络与年轻的读者朋友们交流,不遗余力地为常民写作,与听众对话。
2023年4月,许知远抵达匹兹堡,再度拜访许倬云。距离2019年的首次对话,时间过去五年,此间风云变幻。许倬云先生已过鲐背之年,行动受限仍笔耕不辍。他出版新书、参与线上对谈、通过网络与年轻的读者朋友们交流,不遗余力地为常民写作,与听众对话。
2025年8月4日,许倬云先生在匹兹堡去世,享年95岁。今天我们分享2019年的这次对话,以示纪念。在访谈中,他这样鼓励身处意义危机的时代的一代人:“今天的书刊、信息、搜索工具足够丰富,只要肯用心,一个人可以从基本的阅读能力、最起码的思考训练底子上,自己摸出道路来。”
许知远:许老师好,总算见到你了。我大学就读你的书,那时候还是小册子,后来开始读你大部头的书,再后来你开始写那些通史,我又买了很多。
许倬云:我是三部英文书连成一串,从中国古代新石器时代的发展讲起,经西周一直到汉帝国的成立和治理。那三部书等于涵盖整个的古代史。那是我真正的本行,于外都是岔出去的。
许倬云所著的其中三部英文书籍:
Ancient China in Transition: An Analysis of Social Mobility,1965
Han Agriculture : The Formation of Early Chinese Agrarian Economy,1980
Western Chou Civilization(与Katheryn M.Linduff合著),1984
许知远:后来我去了二里头,再看你的书就会有更多的感觉。
许倬云:我在大陆考古,每年走一个省,看了十年考古,很有益处,现场看的跟书上看的不一样。
许知远:所以现场感对你的历史写作有很大的冲击,是吗?
许倬云:对。我也不能爬下坑,那个坑一挖可能是二十尺深,有的地方把我放到箩筐里吊下去,有的地方把我放到藤椅上抬下去,挺有趣的。
《十三邀》节目中,许知远与考古学家许宏站在中国第一个十字路口。位于河南洛阳二里头遗址。
许知远:你最近在写什么新书吗?
许倬云:刚刚写完一本《美国六十年沧桑》。我在芝加哥念书时,念的是两河流域和埃及史,那一套东西让我注意到西方的源流,我正在琢磨这件事。可是我八十八岁了,也没太大的力气。2012年开大刀以前,我写字挺快的,写得不好看,但是挺快的。开完刀以后就不能写字了。现在脖子不能弯下去太多,因为我的整个脊椎是钉死的,我的手指头功能也不行了。这个日子不好过,所以我太太非常辛苦。我开完刀以后的几部书统统是口述笔录。
许知远:口述写作和之前用笔写作差别大吗?
许倬云:差别不大,我写书的时候,脑子里想的就是书上写的。我念得不快,但是不需要太多改动。
许知远:从1970年到现在,你观察匹兹堡这个城市快五十年了,觉得它的变化是什么?
许倬云:匹兹堡是钢都,你们有兴趣应该去看一看,几十里路长的烟囱,那是美国的实力所在。因为这个缘故,欧洲的移民一波一波进来,都是工人。美国向西开发,匹兹堡是大门,一路开发过去,我叫它“西出阳关无故人”。从这里开始往西走,四十几个民族,每一族都留下一个影子,每一族都留下几个基地。所以第五街上不断有教堂建起来,每一座教堂就是一个民族或者一种信仰的中心,十几家教堂,就代表十几种族群。匹兹堡等于是欧洲移民的缩影。在这儿我能幸运地跟不同的人谈话,跟不同的人见面,跟不同的人交往。在匹兹堡这儿,等于看见了美国。
许知远:1970年你来匹兹堡大学教书时,能清晰地感觉到“美国力量”那种东西吗?
许倬云:没错,从我家里往外一看,晚上半边天是红的,白天半边天是黑的。我们学校的学术大楼,你们该照个相,那里有座塔,别的学校没有这么高的塔。我来的时候到那儿一看,是座黑塔,后来工业“死了”之后,它又变回白塔了。风霜雨雪,把当年的灰尘洗掉了。
许知远:这几十年,你看到这个力量的变化是什么?
许倬云:美国工业化真正起飞是1850年,巅峰时代是“一战”以后。我往前说点,1900年左右算是巅峰开始,逐步逐步走,走到1980年左右,衰落了。1980年以后惨得很。每隔几个月,你就听说哪个工厂关了,哪个工厂搬了。搬一个工厂意味着一个镇的人失业,关一个工厂意味着几万人没活干,惨得很。工人都是技术工人,有经验、有能力、有尊严。那个时候,一到黄昏,你到市场、超市去看,老工人头上戴个帽子,压得低低的,领子拉得高高的,偷偷到后门一超市把当天卖不完的东西搁到后门口让他们拿,罐头、面包……工人拿了就快快跑。有尊严的人过那样的日子,惨啊,到今天都没有恢复过来。
1970年代的匹兹堡鸟瞰图 图源/Pittsburgh Post-Gazette
许知远:所以你看到了这里的“工业文明的挽歌”?
许倬云:对,你想想当年工业的实力,这里曾经占有全世界钢铁产量的四分之三。财富方面,十八世纪的资本主义是工厂主垄断财富,现在是大财团玩钱,钱生钱,钱子钱孙,比生产快多了。这个阶层越来越固定,美国的大财阀不到五万人,掌握全国财富的百分之九十。
有一点好处,财富也在周转,所以每一家学校都有相当大的资金数目,慈善机构、基金会也都有相当大的数目。中产阶层退休后也还可以,不仅是温饱不愁,还可以对后世不太担心,管不了三代,管两代还可能。可是这个也在萎缩,全在萎缩。财富越来越集中之后,上面一收网,下面老百姓全饿肚子。所以把下层丢到安全圈外,他们的愤怒和激化是大危机。
回到刚才说的美国衰落的问题。最近有个畅销书作家本·夏皮罗,在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发表了一个演讲,演讲内容出版为一本书叫作《历史的正确一面》(The Right Side of History)。“Right Side” 是双关语,一方面指保守者右派眼中的历史;另一方面,指讲对的话的人,是“准确”的意思。这本书讲的是美国的衰落。它说欧美的文明有两个源泉:犹太的上帝、希腊的求知,这两个合在一起,开启了基督教的世界——不只是虔诚地信神,还有就是相信有了神,神会归纳出一套最好的尽善尽美的天地,它有迹可循。他们晓得有个准确的答案在那里,要按最高的理性去追寻,要接近它。所以理性和进步,是欧美基督教世界的原动力和支撑他们的信仰,使得欧美在最近五百年独霸世界。但是现在“神死亡了”,神被扬弃了,所以欧美的白人世界要衰落了。
除了它讲的“求知”外,还有一条没讲:雅利安人、印欧语系民族,从高加索山底下,黑海边上,水草丰美的地方,驯养了马匹,发展了骑射战斗。这些族群形成进取、掠夺、勇武、个人的特性。在骏马上奔跑的时候,一马千里,不想别人。不像步兵,步兵是方阵。他们也发展了军事民主制度,打仗的时候,每个战士都有意见,都有权利说话,一起商量制定战略,再一起打,掠夺的战果大家平分,以利益结合,来如风聚,去如鸟散。自由(个人主义)、平等(分掠夺战果)、勇武、进取,当然还要有所得,才能团结在一起。这几个正好是资本主义的基本精神。
许知远:你觉得由这一套价值观支撑的西方世界确实在不可逆转地衰落吗?
许倬云:不会完全衰落,但是会散。本来把大家结合在一起的宗教信仰、族群聚合,都因为都市化的关系在散开,散开以后美国无法凝聚。但有两个转机:一是头脸人物的聚集,吸收新的血液,以及凝固他们的团结性。但这在我看来是不好的,这样之后就变成少数寡头政治,继续端到台面上来。
不要以为“五月花”号从普利茅斯来了,这里就成立了一个新的自由平等的社会,没有。有一批人——教会里面管事的——被大家奉作领袖的人物,从还没有美国、也没有十三州,也没有所谓殖民地的时候,就有了。今天波士顿有个地方叫灯塔山,那里的几十家人家,是当时英国殖民地里的头脸人物。
从“五月花”号到1850年,也就两百年的时间。他们是波士顿的“婆罗门”,是贵族。你看美国总统,早期都是波士顿贵族里的;晚期的,你要看名字的第二个字,也是从那儿出来的。
美国第一个起来的大财团是波士顿银行,后来转型成纽约银行,后来又有花旗银行,等等。美国今天有九个大财团,至少有七个是从波士顿集团出来的。这九个大财团掌握了全美国的经济命脉。所有大的富人、权贵,他们的钱你是看不见的,“滚”在华尔街、芝加哥的商品市场,滚在各种银行贷款里,这是真正的美国贵族。
第二个做法是好的,小社区自己求活。小社区不一定是村子,不一定是镇子,比如洛杉矶有几条街,那几条街就可以合起来做点事。我们看到过这种事情的,从我收集的资料里面看到不少于一百个例子。集体排出一个单子,修炉子找谁,修电路找谁,修管道找谁,盖房子找谁,这一圈里两三千人,自给自足,不假外求,省钱,互相有感情。几千人构成的社区慢慢在出现,这是第一步凝聚,等于古代的部落,然后这个小社区和那个小社区结盟,做更大一点的共同事情。既然没有上帝帮忙了,只有两条路,一个是上层往下通,一个是下层往上合。
十三邀第四季之许知远对话许倬云
许知远:那你看未来的海外华人群落会变成怎样?
许倬云:华人在这里永远分成两阶,一阶是中产阶层,技术人员、学术人员、管理人员,但不会变成大财主。另外一阶是餐饮业从业者,永远打工,永远赚个辛苦钱,永远上不去。过去“中国城”的社区性质也不存在了。华人未来在这里的日子并不容易,并不好过,因为白人居第一,印度人居第二,印度人英文讲得好,作风也跟白人一样,有利就抓,毫不迟疑。
中国人要收敛一点,谦虚一点,所以华人永远在中产阶层占一片。但是在人文艺术里,已经看见不少华人的年轻人冒出头来。可能出头最多的是建筑设计。贝聿铭父子都是设计家,林璎(1)也是设计家,我看见朋友里想做设计家的不少,正好在实用和艺术之间。我的孙辈这一代的话,超过一半人,大约二三十个,做了作家、画家、艺术家。
许知远:还有唱流行歌曲的。
许倬云:王力宏是我大姐的孙子,音乐细胞遗传了他妈妈家的,王力宏的妈妈很喜欢唱歌。我们许家没有音乐细胞。不过也难说,李建复也是我们许家的,他是我二姐的儿子,唱《龙的传人》。
许知远:刚才说到欧美国家遇到的这些困境,你觉得东亚这样一个文明系统,会起到什么样的作用?
许倬云:世界上大的文明系统里,只有中国有两千年的经验做一个天下国家的雏形,不是全貌,是一个雏形。古代中国就不太有“国家”这个概念,不管姓赵姓朱,或是蒙古,满洲,都融化在大的“中国”这两个字里。这是天下意识。但民族国家的国家意识,只有争斗。所以我希望的是什么样?我希望的是没有国家的界限,政府管得最少,所有的事务在人跟人磋商、协议之后,大家一起做。这个是我希望的事情。其中有一环最难,情感最难。怎么样处理情感,我现在不知道。情感既伤人,又补人。没有情感,人不是人。情感太苦,所有维度里面,情感最难处理,所以理想世界里都没有情感。
许知远:作为一个历史学家,你怎么看待这一轮的技术革命?和历史上的工业革命比,有什么不一样?
许倬云:这个更厉害,它触及知识本身的性质——是不是人人有机会掌握。自从网络革命以后,我们不一定要自己掌握知识资源,搜索资源就好,但搜索出来是片段的,要掌握是全貌的。
这个世界是正在乱的时候,新的理想没有出现,旧的理想被放在一边。我们没有机会再培养一批所谓知识分子,我们现在的知识分子大多是网络知识分子,是检索机器,不是思考者。
许知远:那我们怎么重建这个知识分子的传统呢?
许倬云:中国其实有更好的机会处理,中国刚刚兴旺起来,这股气很乐观,脱贫脱得相当快,人数多,这个我们必须称赞。这个上升气流给新出来的人一些机会,让人有空间,有能力去追寻新的东西。像你们做节目,经过网络发散出去,是可以代替学校教育的。我希望更多人做。但如果你们能够在输送知识、刺激知识之外,发动你们的观众,刺激组织区域性的小团体,大家讨论、交换意见,就会更好。这会变成很强大的力量。传播知识,刺激思想,引导风气。
守住自己,再寻找朋友 | 许倬云答青年问(2020年7月10日)
许知远:这是改变未来一个最健康的力量,是吗?
许倬云:对,因为小社区可以容纳多样化,不是一刀切,这样才可以出各种方案,才能出人。为什么我讲汉代的基层结实?汉朝乡举里选(2)不投票,政府规定一个县每年要举多少人出来,所以要选你佩服的人,有学历没学历不相干,品行好、学问好、做人好、能领导大家就可以。这个选拔能选出真能干的人,把这人送到郡里,郡里送到州里,州里送到中央。中央有一个机构叫“郎署”,郎就是皇帝旁边的年轻人。这人除了在朝廷站班以外,要上课,要讨论,受最有学问的人指导,等于是训练班。
假设有一个很能干的年轻人,二十五岁被乡里举出来,十年之内他可以做到部长,甚至可能做宰相,就算做不了,他也可以做其他地方的不同职务。国家掌握了这样一批贤能的人,是靠老百姓说好来选他做官,这就使汉朝尤其西汉有一批非常能干的基层干部。
许知远:“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 为万世开太平。”对于这样一种理想,你觉得在这个时代还可以继续吗?
许倬云:还应该继续。你到欧洲去看德国的教育、英国的教育、法国的教育,他们的博士生都还有这种精神。美国没有,美国的知识是商品,文凭是执照,没有这个抱负。英国的剑桥、牛津,德国的汉堡大学、科隆大学,法国的索邦大学,都有这种精神。在里头读书的人、做学问的人、教书的人,都有这个抱负。这些人本来就是做僧侣的,做神父的,神父是伺候神的。
许知远:是不是中国的科举传统对这种知识精神的破坏很大?
许倬云:科举本来的意思是汉朝察举(3),察举以后考核你的能力,再训练你。后来只考核,没有训练。但是头牌的人物,明清都有训练,进士一甲是三个,状元、探花、榜眼,二甲有二三十个。这些人里通常选年纪轻的、才华高的进翰林院。这是培养高级人员的场所,不是说考过就算数的,要跟着宰相、大学士学做秘书,分派到各个部里去做部臣。翰林院里进进出出的人物,只有非常少的一部分是留在翰林院里做学问、管图书、编书,大多数都在历练。这是培养第一级的领导班子,培养他做实务。明朝其实训练了一批相当不错的人物,清朝前半段也不错,道光以后乱了。
许知远:刚刚你说明末清初顾炎武他们那一代是非常了不起的知识分子,为什么那一代这么重要呢?
许倬云:在亡国以前,已经看得出来明朝非亡不可,他们要救亡。他们的前身是东林复社。东林书院在我老家无锡,我们无锡老亲里,很多都是东林党的后代。东林党人后来许多都牺牲掉了,被锦衣卫抓去了,很多人从此噤若寒蝉。但这些人传学问、互相讨论,一直没断,也有参加抗清的。江南太湖地区、杭州地区就是当年东林复社知识分子活动的地方。
以顾炎武为例,他走遍中国,看这个地方的地理要害在哪里,看运河、道路的缺陷在哪里,看这个地方物产可能发展的前途在哪里,都是在实际地看当年发生的问题。顾炎武是找问题的人,全祖望是给答案的人。全祖望(4)希望的是贤能政事,用学校作为民意的基础,既发现问题,又发掘人才。学校是议政的地方,这议政的人不是空口说白话,要兑现,得出来的一些想法、建议,由县政府执行。它构想的民主单位是县一层,下面做得好的,一路转上去,这是一个很了不起的构想。
许知远:对无锡这些东林党人,你是不是有很强的亲近感?
许倬云:生在无锡,我不能不感觉亲切。我的中学叫辅仁中学,跟北方的辅仁大学没关系。辅仁中学隔壁就是东林书院,辅仁中学的学生跟东林后代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许知远:你后来去了台湾,又在美国生活这么多年,对你来说,“根”重要吗?
许倬云:我没有根。不要说我们外来人没根,美国人本身也没根的,美国社会的年轻人是浮萍,飘着。小时候你们听故事《三个小猪》,对不对?长大了,一人背个包裹出去干活去了,《三个小猪》的故事就是美国社会的象征。在当年开拓时期,十八岁的孩子拎着一个小衣箱,火车一停,他跳上车,从此不回来了,是飘萍,没有根的,在别处建功立业,不回家乡。
许知远:一种冒险精神,一种扩张精神。
许倬云:对,但这样他就没有回顾,没有过去。这一代非常强大,但他们没有延续性,只有财产延续。我的机缘是特例,但我必须感激我父亲(许凤藻),他是清朝水师学堂毕业,辛亥革命他带了三条小兵船起义,所以他对民国有特别的感情。海军的教育是英国式教育,见多识广肯思考。他聪明,有见识,我在家里总是跟他在一块儿,潜移默化听他议论。他听英国的BBC,会跟我讲欧洲战争打得怎么样了。抗战时期,他管第五战区的军粮民事经济事务。巧妇难为无米炊,他就挖空心思,看怎么样能做好。要有车可以送东西,要有地可以种庄稼,要有分配的机制,急难来的时候要怎么解决。我看到他焦思苦虑,不能不感动。
1972年,许乐鹏,孙曼丽与许倬云,摄于匹兹堡家中
许知远:所以你是东林复社和BBC共同的产物,受两个不同传统的影响。
许倬云:无锡是特别的地方,江南的文风盛,没话说。无锡不注重科举,不注重斯文。常州状元、宰相一大把;苏州私人画家潇洒得很,庭院过日子舒服得很;无锡人念书是为了念书。我的爷爷一辈子喜欢数学,他宁可不考科举,他玩数学。我的曾祖父自修医学,到后来变成有名的儒医,四乡八镇有人派船来接他去看病。他替人看病不要钱的,看着看着就替我的祖父娶了个媳妇,是他其中一个病人的女儿。
许知远:所以无锡人是为知识而知识。
许倬云:这种人无锡多得很,所以无锡的实业家出得多,数学家出得多,江南造船所里,技术员有十来个无锡人。士大夫的世家不高高在上,一样可以参加实务工作。所以无锡实用之材比别处多,你看我们的专家、院士里头,无锡人一大把。
1921年,北洋政府把江南船坞划归海军部管辖,并且名称将江南机器制造总局改为江南造船所。1950年代,它改名为江南造船厂(如图)。
无锡的士大夫实际上有个不成文的组织。有个小公园,叫新公园,里面有个茶馆,士绅们在那里聚会,每天早晨吃完早饭,谈话到中午。这个士绅集团热心公务,大家在一起商量事情,到后来变成县长都不用做事,每天去跟他们吃个饭,听听他们有什么意见,你们说的我就做,反正也不给钱,经费你们自己筹。这个茶馆叫清漪茶社。
士绅之中有一个领袖,起先是杨翰西(5),后来是钱孙卿(6),钱锺书的叔父。需要钱,他们一吆喝,各行各业支援,为公家服务,修路的修路,挖运河的挖运河。齐卢战争(7),军阀内战,钱孙卿坐在筐里从城墙上吊下去,跟军阀部队谈价钱,让他们不要进城。军阀说好,我不进城,开拔费十万银元。没问题,过会儿给送到。诸如此类,排难解纷,解决问题。
春荒,苏北的农家青黄不接,到无锡来打工,他们一来来几千只手划船,得安置他们,分配工作。城里有一个寺庙叫南禅寺,里面有个学本事的地方一习艺所,无业游民就往那儿去,有吃、有住,别上街乱晃。公家的事情、私家的事情需要人力,往那儿去叫人。
寡妇有寡妇堂,弃婴有育婴堂,育婴堂里面做事的就是无业的无依无靠的寡妇。冬天有冬赈,腊八节时候发放冬衣、冬粮。老太太们负责捐钱,我祖母是念佛会的副会长,这边老太太们一有决定,给儿子们一吩咐,钱都出来了。这种自治,江南不止无锡一处,嘉兴也有同样的制度。士绅管县,是没有选举的议员。
许知远:现在想起无锡来,你最想去哪里?
许倬云:太湖边。两岸恢复交流以后,我父母一直怀念故乡,他们吩咐我们说,他们不要在台湾下葬,所以没有挖地,用水泥的盖子盖在灵柩上,叫浮厝。等到两岸相通以后,我们把他们的骨头请出来,收拾好,化成灰,奉送回去,在无锡的马山公墓安置他们。
许知远:你最近常提到常民的重要性,为什么这么强调这一点呢?
许倬云:因为我们同行的各种著作里,通常只注意到台面上的人物,帝王将相或者名人,讲的是堂堂皇皇的大道理,老百姓的日子没人管。所以在《中国文化的精神》里,我讲的就是老百姓过日子吃饭,都是人与自然的调和,而且调和是动的,不是静的。今天是小满吧,我们中国有二十四个节气,过日子总是注意到人和自然的变化同步进行。
春天是什么样的季节,要看什么鸟、赏什么花,以至诗词歌赋、绘画都是配套的。诗歌里的情绪是人的事情,但情绪后面藏满了自然的变化,人和自然永远不脱开。我一辈子最喜欢的诗句是李白的《忆秦娥》里的八个字:“西风残照,汉家陵阙。”
忆秦娥·箫声咽
李白
箫声咽,秦娥梦断秦楼月。秦楼月,年年柳色,灞陵伤别。
乐游原上清秋节,咸阳古道音尘绝。音尘绝,西风残照,汉家陵阙。
八个字,四个时段,都是风景。这八个字里有兴有亡,残照秋天,汉朝已经老早过去了。宇宙的变化、人世的兴废统统融合在人的情感里。这种情绪,这种气派,别的语言里是很少很少的。英文里没有文字的形象,只有声音,所以显示不出这种东西来。
再比如说马致远的《天净沙·秋思》,最后一句“断肠人在天涯”,这个“在”字,一个动词,就把前面那些零零碎碎的形象全笼括在内了。这也只在象形的文字里才有。我们常民的日子,可以说无处不是诗意,无处不是画景,无处不是跟自然相配,无处不是和人生相合。这种生活不是说只有知识分子才有,一般人一样有。老头散散步,大雁已经成行了,往南边飞了,眼下都是一直深切地和四周围相关,这种不是美国的生活、欧洲的生活能看见的。
天净沙·秋思
马致远
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
许知远:这种生活被中断了,现在正在重建。在中国历史上,还有哪个时代也面临现在这样一个大规模的重建?
许倬云:明朝亡了以后,中国的大道理已经被糟蹋得一塌糊涂了,幸好明末清初有一些人物了不起,顾炎武、全祖望、王夫之,留下许多可读的书,他们在检讨,我们为什么错了,错在哪里,全祖望还特别提出将来该怎么走。其实他们检讨背后的根据也不外乎从张载(8)的《西铭》过渡到王阳明的《传习录》。王阳明《传习录》吸收了很多很多佛教的道理,今天还有可以用的地方。
许知远:你觉得对于中国的常民来讲,历史上这么多朝代,哪个朝代最宽容、最幸福?
许倬云:汉朝。汉朝国家的基础放在农村,人才才能出,财富才能出。农村是交通线的末梢。城市都是交通线上打的结,是商人、官员的转接点。“编户齐民”(9),汉朝是做得最好的,到后来南北朝毁得很厉害。真正讲起来,唐朝也不错,可唐朝的基础不在农村,而在商业道路上。讲到这里,我要讲,历史上,中国面对一波一波游牧民族的侵略,欧洲也面对一波一波骑射民族的侵略,为什么中国站得住,他们站不住?
地理条件是一个原因,中国的长江黄河之间有一大块完完整整的土地,农业发展快,村子挨村子,一大片,坚实得很,你进来非跟我走不可。黄河长江下面是湖泊河流区,再下面是沿海河流的灌溉平原,这三片形成一整块。这扎扎实实一大块,是世界最大块的农耕地区,最精致的精耕细作,这个便是中国的本钱。所以现在人为加快的城市化(毁掉农村)是不智之举,揠苗助长。发达到一定的地步,城市化自然会出现。城市富,城市强,但城市是不固定的,人口是流动的,农村稳定、安全。现在美国农村是保守力量,城市是自由主义,完全无法沟通。
许知远:你也说过,现代世界都陷入某种精神危机,人无法安身立命,西方、东方都有相似的危机。
许倬云:现在全球性的问题是人找不到目的,找不到人生的意义,于是无所适从。而世界上诱惑太多,今天我们的生活起居里,有很多科技的东西。没有金钱,你不能过日子,没有手机,不能过日子,你必须要处在这种生活中间,你不能独立,得随着大家跑,大家用什么,你跟着用什么。尤其今天网络、媒体很发达,每个人彼此影响,但是难得有人自己想。听到的信息很多,不一定知道怎么拣选,也不知道人生往哪个方向走。只有失望的人,只有无可奈何之人,会想想我怎么过日子,为什么过日子。顺境里的人不会想这些。今天日子过得太舒服,没有人想这个问题,忙的是买这个,买那个,忙着赶时髦。
许知远:这种盲目最终会导向一个很大的灾难吗?
许倬云:自古以来人类历史上最重要的阶段,用德国人雅斯贝尔斯的说法,是轴心时代。那个时代冒出一群人来,提出大的问题,多半是提出问题而不是给出答案。那些问题今天还在我们脑子里边。那一批人问的问题,历代都有人跟着想,我们也都在做注脚。可现在对大问题做注脚的人越来越少,因为答案太现成,都像“思想上的麦当劳”,随手一抓就一个,短暂吃下去,够饱了,不去想了。所以今天物质生活丰富方便,精神上空虚苍白,甚至没有。人这么走下去,也就等于变成活的机器,没有自己了。
许知远:在人类历史上有没有和现在相似的时代?没有方向,没有判断。
许倬云:有,氏族时代就是因为大家吃饭也没问题了,农业够发达了,新石器时代的草莽时代已经过去了。社会秩序基本上也可以了,有大的社群、大的部落了,若干大的部落构成很大的部落国或者列国,于是开始国与国争,不同的想法斗。于是这个时候孔子也罢,犹太教的先知也罢,波斯人里的琐罗亚斯德(10)也罢,碰到这些不同的念头,不同的想法蹦出来,看到许多零碎的疑问,他们在想该怎么走,怎么整合。今天的教育不可能教育出这种人来,今天的教育,教育的是凡人,过日子的人。所以今天的大学教育是令人失望的,尤其美国式大学教育,最大的缺陷是零碎,它是吃自助餐一样的。
许知远:那怎么应对这样的时代呢?如果一个人不甘心,他的力量又这么微薄,怎么自我解救呢?
许倬云:今天的书刊、信息、搜索工具足够丰富,只要肯用心,一个人可以从基本的阅读能力、最起码的思考训练底子上,自己摸出道路来。这个也是新闻界、知识界要做的事情,所以我愿意和你讨论、谈话,二话不说答应了,就是希望借助你们。我觉得你们做的是该做的事,是好的事。一万个人里有两三个人听到耳朵里去,听到心里面去,我也满足了,你也满足。
许知远:你遇到精神危机的时候,解决方案是什么?
许倬云:我伤残之人,要能够自己不败,不馁。幸亏我生下来就是如此,要是长到十五岁,一闷棍打下去,那就起不来了。我从小就知道自己有残缺,不去争,不去抢,往里走,安顿自己。看东西要看东西的意义,不是看浮面,想事情要想彻底,不是飘过去。
许知远:在和你的谈话中,我感到你精力旺盛、生机勃勃,好像有老顽童的天真,这是那个时代带来的特征吗?
许倬云:我也说不上来,我想可能是我们那个时代的人都逃过难。到外国来读书也都挺辛苦的。在外国读书的经历,各人有各人的幸运,各人有各人的遭遇,都是无中生有、苦中作乐,这样一来,老夫子的性情就不多。道貌岸然的人有,我不做那套,开口就是经典,我也不要,我偏好性情中人这一类,比如白先勇,性情中人,了不起。
许知远:你回忆过去的文字都很动人,现在还会常想起哪段时光呢?
许倬云:回忆最多的是抗战期间。抗战期间的经历影响我一辈子,也影响我念书的方向,以及我关心的事情。抗战期间是求死不得,求生不成,我又是残疾。七岁时,抗战开始,我那时候还不能站起来,到十三岁才能拄着棍真正走路,别人都在逃难,我就跟着父母 跑。我父亲是战地的文官,在战线前前后后跑,我们常常在乡下老百姓那儿借个铺,或者庙里借个地方住,所以我跟老百姓的日子很近。
我常在村子里面看,农夫在种田,妇女在洗东西,七八岁的小孩在地里抓虫子、拔 苗、拔草。我那一段时间在小村落的偏僻地方进进出出,有的时候日本人打得急了,我们临时撤退,撤到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有时一退就退到神农架的边上。这些经历让我看到了很多老百姓的日子,所以我的心一直念着那些人。
许知远:这段经历对你后来的历史写作有直接影响吗?
许倬云:我的第二部英文著作《汉代农业》,讲怎么种田,老百姓的事,是我兴趣最大的。
我们的城市被日本人占了,打了八年仗是靠农村撑起来的。农村的力量是强大的。四川一个省提出两百万壮丁,草鞋、步枪、斗笠,一批批出来,基本上都没能回家。连前带后,我们七百万兵员阵亡。那时,各地撤退或者拉锯战的时候,前线撤到农村,农村人一句闲话不说,接纳难民。有多少粮食拿出来一起吃,没有一句怨言;没有吃的,一群人一起挨饿。满路的人往内陆奔走,没有人欺负人,没有人挤着上车、挤着上船,都是先让老弱妇女走,自己留在后面。多少老年人走不动了,跟孩子说,你们走、走……
许知远:是不是这样的经历让你对中国始终特别有信心?
许倬云:所以我知道,中国不会亡,中国不可能亡。
许知远:你探究不同文明的行为方式和思维方式,你认为中国人对待历史的态度和其他文明之间最大的区别是什么?
许倬云:中国尊敬过去,不否定过去,注重延续,来龙去脉不肯切断,这和西方分析的角度不一样。过去西方分析是分而细之,又重新整合。但现在愈分愈细,每一个人分一小 块,不注重长程的演变,不问来龙去脉,就切一段做他的专门事情,彼此之间也并不商 议,也并不讨论。尊重历史不是说一切都绕不开过去——你要尊重它,因为它是来源,你今天的问题就出在过去。但是检讨历史,也要记得我今天的所作所为是要负责任的,不是我两手一伸就没事了,下面听我话的人监督我,我也要对他负责任,不能乱说。
许知远:你觉得历史的意义是什么?在历史中觉悟,对一个社群、一个民族,或者一个个体,真的那么重要吗?历史会成为很大一个负担吗?
许倬云:它是负担,也是本钱。如果不愿意去改,这个就是负担;但它也是本钱,因为它呈现出来的问题会让人去想我们不要重复历史,历史的错误我已经看见了,我要去找下一步的发展方向。
许知远:刚刚你说到对中国的信心,你对中国文化最有信心的是什么?
许倬云:我最信任中国人自尊自重。中国人注重的是“气”,天地间的正气,每个人身上都可以禀赋到一点,这个正气就是“神”。不是具象的神,不用祂来吩咐你,你不做事我赶你出伊甸园,而是你自己培养自己。我是宇宙之间的人,每个人心里存在着这个,人为大,我不自尊,人家谁会尊敬我。
中国人当年到海外打天下的时候,一切条件都不好,可他们挣扎站出来,铁路工人让人尊敬,最难的路段叫他们做,最精准的部分叫他们做。他们造成的铁路在工程上的成 就,比任何其他工人都好。没有得到公平的待遇不在乎,我做该做的事,这很了不起。下来以后,开小店,做个洗衣作坊,没关系,我用自己劳力赚来的,我不惭愧。子弟教育也很要紧,一个是要子弟受教育,一个是我自己自重,今天大多数华人还有这个想法,这是我们最强的一点。
中国的世界是什么?中国的世界是以人为头,没有上帝,天心是人心。
盘古就是人,左眼太阳,右眼月亮,头顶就是青天,脚底就是大地,身上的血脉就是河流,骨骼就是山岭。这个盘古就是象征,天地人,人为贵。没有人的眼光,没有人的知识,没有人的感情,没有人的智慧,就没有天地。这个是中国的好处,也是中国的缺陷。
它最大的副作用是,中国人讲伦理,讲人跟人之间的关系、社会关系、各种亲疏关系、各种尊卑关系、上下关系,等等,这个就构成了一个优势和弱势之间的差别,使得我们人人都想做皇帝,人人都想做太祖,人人都想做帮会的头头,还不够,还二代,还三代,还不够,表弟、舅爷都得上。这种秩序深入人心,使得我们没有办法解放自己,也绑住了我们自动自发的精神,绑住了我们弱势人反抗的精神。
许知远:“五四”当年就想应对这些问题,现在刚好过了一百年,你怎么看当年?
许倬云:“五四”是一个“饥者易为食,渴者易为饮”的局面。被打了快一百年了,从1840打起,一闷棍一闷棍打下来,打糊涂了,急着改,药铺里面乱抓药。我对胡适先生非常佩服,我个人感恩他对我学业的帮助,但是他把很多事情简化了,这个是当时的失误。
许知远:这是不是也是不可避免的,因为当时整个太匆忙了。
许倬云:就是太匆忙了。“赛先生”跟“德先生”怎么解释?“赛”跟“德”是什么内容?没有教大家,没有提醒大家,没有说这个内容复杂得很。赛先生得来的东西是牛顿力学的科学,是正面的,一切都照着规矩做的。但那以后就对科学有了迷信,科学变万能,科学变符咒……科学不是,科学是一种追寻的精神。德先生,没有解释民主、自由、平等之间的差别,其中究竟有哪些弊病,究竟德到哪个地步?代议制吗?全民制吗?这个口号一来,就完事了。“五四”应该是文化启蒙的事情,结果变成个教条。
许知远:你说什么时候这种价值混乱才会过去?
许倬云:要在里头能够让自己喘得过气来,自己能仰着头说我不怕这,不怕那,要人心之自由,胸襟开放。
许知远:你碰到二十世纪这么多重要的人物,认为谁有这样一种特别开阔、有自信的胸襟?
许倬云:到一定地位上都不开阔,没权没名最开阔,你我都开阔得很。
许知远:那你觉得历史学家在价值转型的过程中可以做什么?
许倬云:我们可怜得很,我们只能记人家做过的事。我的另一行是社会学,所以我在历史里摆点社会学的东西进去,就可以做得比较自由。历史学家可以做的,不只是找例子,也不是保存东西,要活学活用。全世界人类曾经走过的路,都要算是我走过的路之一。这样子排历史,就可以排出无数的选择,让我们在找路的时候,绝对不要只有这一条路。学历史还可以学到从个人到天下之间各个层次的变化、变化中的因素。最短的是人,比人稍微长一点是政治,比政治稍微长一点是经济,比经济稍微长一点的是社会,更长的是文化,然后是人类文化,最长的是自然。
许倬云:我的理解是这样子的。太平洋上的孤岛,从来没有人去过,那里一样有日落日出,一样有花开花落,一样有春夏秋冬,那个世界,我们没见过,我们脑子里面就没有它。今天能照相了,我们才晓得黑洞里是什么,我们的宇宙知识多了一大块。宇宙万物是在我们脑子里认知出来的,所有我们知道的,或者用肉眼看见,或者用机械的眼看见,或者用推理的眼看见,哲学能推理到最远最远。所以人接受教育,不是说你受的教育换得吃饭的工具,也不是说受了教育知道人跟人怎么相处,而是要有一种教育,使人养成一个远见,能超越你未见。我们要想办法设想我没见到的世界还有可能是什么样,去扩展可能性,可能性是无穷的。
许知远:作为一个历史学家,你抽身来看,怎么看待自己在历史中的角色呢?
许倬云:我尽我本分,我学这一行,做我该做的事。我想尽量去做,尽量开拓几条新的研究道路和新的观点,留给年轻人,让他们去碰缘分、碰机遇。像国内的年轻教授,我大概和前前后后十来个有过交流吧,他们带着各自不同的情况和我接触,我在不同的情况上帮他们发展。对他们,我舍得花时间、精力开讨论会,一对一地讲,也愿意给他们的研究方向提建议,社会学、历史学、地理学都有,尽我力。
2019年
来源:涂涂的小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