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2001年,许知远出版了第一本书《那些忧伤的年轻人》。那时的世界好像是平的,历史仿佛会终结,他“想去住最古老、豪华的饭店,与最聪明的头脑交流”,做一个007式的作家。
2001年,许知远出版了第一本书《那些忧伤的年轻人》。那时的世界好像是平的,历史仿佛会终结,他“想去住最古老、豪华的饭店,与最聪明的头脑交流”,做一个007式的作家。
二十多年后,许知远一头扎入五卷本梁启超传的写作奥德赛,又因为“十三邀”为更多人熟知。在奥德修斯与时尚icon之间,写作一篇篇随笔,似乎更能呈现真实的自我。
作为“游荡集”系列第一本书,《伯克利的魔山》记录了作家许知远自己的声音:阅读,游荡,穿梭于不同的时间与空间,观察体验这个万花筒般的世界,伴随着永不停息的自我分析的冲动。
以下内容摘自本书序言《断片之诱惑》和同名文章《伯克利的魔山》。
断片之诱惑
文/许知远
大约二十年前,我第一次前往巴黎。卢浮宫、巴黎圣母院、先贤祠,更不要说埃菲尔铁塔,没激起我太多兴趣。反而在圣米歇尔的一条小巷,我欣喜地发现了一家叫加利福尼亚的英文书店,里面塞满了关于巴黎、欧洲的二手英文书,它们该是一波接一波的美国游客、暂居者们的遗留物。
我对于巴黎的印象,很大程度是由美国人塑造的。是的,《流动的圣节》决定了一切,它的色彩、温度与醉人的青春感,巴黎代表着一个年轻作家探寻世界的热望,以及伴随而来的自我发现。在这里,海明威遇到了乔伊斯,重新想象密歇根。在莎士比亚书店,琢磨自己的写作风格。
《流动的圣节》初版封面
海明威这一代美国人,认定自己是文明的边缘人,只有前往巴黎、伦敦,才能逃离美国的粗俗、贫瘠。对于我这一代中国人,纽约、旧金山变成了更亲切的存在,巴黎、伦敦反显距离。外省人的感觉顽强地从巴尔扎克、海明威传到我身上。我熟悉一个边缘者对于中心的那种渴望,它同时带来焦灼与动力,你对边缘者有着特别兴趣,他们该怎样面对自己的渴望与挣扎。
忘记了是在加州书店,还是莎士比亚书店,我碰到这本《白色城市》,它是一个德语作家对于巴黎的描述。它由一组短文构成,短则1500字,长也不过4000字,主题有关巴黎,内容随心所欲,他在街头咖啡馆的随想,火车上一个读报者,冬日飘落的梧桐叶,与一个自我放逐者的偶遇,他正陷入付不出房租的沮丧,路过的漂亮女人,又赶走了他的忧虑……它们构成的巴黎形象,比起《流动的圣节》,更有一种动人气氛。作者约瑟夫·罗特(Joseph Roth),来自奥匈帝国边缘的一个犹太家庭,一生在潦倒与逃亡中度过,写过杰出的长篇小说,但这些短文却带来更长久的名声。
《白色城市》
如今,我知道这种短文有个专有名词Feuilleton。该怎么确切地翻译它?小品文、专栏,或者干脆音译为阜利通。它缘于19 世纪初的法国,勃兴的报业需要短小、尖锐的文章,来填补不断扩充的版面,巴尔扎克的连载小说,或一个二流作家对于酒吧风情的短文,皆可进入此列。它也是对于政治、外交、商业新闻的补充与消解。对于普通读者,它或是更重要的内容,比起那些重大事件,眼前的短暂放松,才是更迫切的需求。1920年代的德国报业,将Feuilleton推到一个更富创造力的阶段,从茨威格、托马斯·曼再到年轻的本雅明,皆是作者。这形式似乎也正与魏玛共和国时代的变动不居、充满新奇的气氛不无吻合,它有关“对大小世界的诗意观察,日常经验的所有魅力,珍爱的漫步,奇妙的邂逅,心情,感怀的闲谈,评点及类似种种”。
是的,比起乔伊斯、托马斯·曼,甚至海明威,我更喜欢这种Feuilleton作家。长篇巨制固然惊人、散发着自成一个宇宙的魅力,它们却也充满压迫感,你必须一头扎入主人公的命运,随他的心境起起落落。一本Feuilleton结集却不同,你可以从任何一页开始,漫不经心读上两行,啜一口啤酒,发发呆,想起远走的朋友或昔日恋人,再读下去。你不担心错过什么,也不一定要读完。它放纵你的闲散,也在闲散中,新感受力可能意外到来。
我曾想成为这样一个作家。那时,我27 岁,想去住最古老、豪华的饭店,与最聪明的头脑交流,和最有风情的女人约会,去躲过一次又一次的危险,这些邂逅将汇聚成一卷又一卷的Feuilleton集合。二十年过去了,我想问自己,为何这一切没能实现,下一个二十年,它可能实现吗?
《伯克利的魔山》是这个未遂之梦的新注解。它收录了过去几年中,我在世界各地蜻蜓点水式的记忆。除去约瑟夫·罗特,它还受到米沃什的少许影响。我深知自己永企及不了这位波兰人的诗意与洞察,却借鉴了他的某种方法——以字母表组合自己的人生经验。
《米沃什词典》
它也是以“游荡集”为名的系列作品的第一本。我暗暗期待,每两三年,能推出一本新记录。假以时日,它们也将构成一个妙趣横生、带着我的情绪印记的世界万花筒。
《伯克利的魔山》
文/许知远
记不清巴德伯格什么时候死去,两年或是三年前。
陈也是一样。去年还是前年。
我们刚一到达,静静沉思的巴德伯格
就谈起了一开始很难习惯,
因为这里没有春天或夏天,没有冬天或秋天。
“我不停地梦见雪和白桦林。
这里很少改变,注意不到时间怎样过去。
这里,你会看到,是一座魔山。”
卜弼德(Peter A. Boodberg)去世了,陈世骧也离去了。在漫长的时间里,他们在加州伯克利教授中国古典语言与文学,同样博学、冷僻。在写于1975 年的诗作《魔山》中,米沃什缅怀他们。这缅怀既模糊又清晰。他记不清他们的死亡时间,卜弼德该是“两年或者三年前”,而陈世骧也一样,“是去年或者前年”,却清晰地记住了他们共同分享的边缘感。米沃什没读过他们的著作,他们也读不懂前者的波兰语诗歌,把他们联在一起的是流亡的命运,“谁会在乎他们呢。这里阳光普照”。
在电报街上的莎士比亚书店,我看到了这本米沃什英译诗选,偶然翻到这一页。我对诗句一知半解,更搞不清Boodberg 与Chen是谁,却被一种奇怪的氛围吸引,它与我心中的伯克利大为不同。
切斯瓦夫·米沃什
就像哈维尔是剑桥游学生活的支点,我将米沃什视作在伯克利生活一年的向导。哈维尔与剑桥并无关联,但在克莱尔堂那经常过分清冷、无聊的晚间,哈维尔像风一样给我带来人生第二次热忱,鼓舞起我对现实的介入。米沃什呢,他应该会教给我怎样应对流亡的疏离与始终吧。
这当然不是我的初衷。伯克利最初吸引我的是它所代表的1960 年代的美国精神,一种藐视权威、一切皆有可能的青春精神——不修边幅的学生们高呼着,要让庞大的资本主义机器停下来。这也是对自己沉闷的青春经验的逆反,1990 年代的北京迅速卷入消费主义与科技浪潮,那种改造社会、发现自我的热忱已然退隐。
是的,2013 年的伯克利,那个闹哄哄年代的遗迹还在。街头上那些扎头巾、浑身挂满装饰的流浪汉仍让你想起嬉皮精神;在杜兰旅馆房间墙上《毕业生》的剧照上,本杰明正看着罗宾逊夫人的丝袜长腿,一脸困惑;图书馆旁的言论自由运动咖啡馆挤满了或读书或闲谈的年轻面孔,它是为了纪念1964 年的运动而建……但这反抗精神已成为一种博物馆式的存在。新时代精神绽放在了帕洛阿托(Palo Alto),发明手机应用程序,动辄亿万美元的交易,是让今天的年轻人一头扎进去的资本游戏,对抗它才是笑话。
失望的不仅是时代氛围,也有我的边缘感。剑桥的学院尚能提供某种多元的社交生活,晚餐时韩国法学家、爱尔兰戏剧研究者与美国史教授相聚一堂,你要入乡随俗,与对面的、左边与右边的客人轮番谈话。一些人彼此熟悉,陌生者不断涌入,一个智力空间由此形成。
在伯克利,我的办公室是在东亚系的小楼中,中国中心与日本、韩国的院系相邻。我分到了一个水杯和共用的打印机。据说,张爱玲也曾是这个中心的研究员,正是那位Chen(陈世骧)邀请她前来,以解她客居美国的一时困窘。又据说她每次都贴着墙走进办公室,更不愿理睬同行。我对逼仄空间分外不安,把水杯遗忘在打印机旁,就再未走入这个地方。
我有两位要好朋友,一位是钟爱日本与中国台湾流行音乐的牙买加后裔,另一位则会用希腊语朗诵荷马并手工制作家具,他们都教授中国文学与历史。但剑桥的学院氛围无法再现,大部分傍晚,我在正对着海湾的顶层公寓,一边喝酒、听着BBC3,一边看着太阳逐渐发红、下沉,海湾大桥上的灯光亮起来,据说那是中国人修建的新桥。
米沃什在我的视野中鲜明起来。自1960 年起,他定居于此,讲述波兰文学史、诗歌翻译,固执地只用波兰语写作。他不喜欢伯克利,也不喜欢那股闹哄哄的六十年代精神。他觉得加州野蛮——那些巨大的杉树是一种自然的野蛮,嬉皮士们则是文化上的野蛮,他们都缺乏一种他追求的历史意识。
我最初阅读米沃什,不是因为诗歌,而是他的一部政治心理分析作品——《被禁锢的头脑》(The Captive Mind)。在我看来,再没有一本书比它更典雅、深刻,直截了当地描述了20 世纪知识分子与极权的复杂关系。米沃什必对此深感不屑,他一直试图摆脱这本书的阴影。作为一名叛逃的波兰外交官,他很容易成为意识形态之争的象征,从一名内涵复杂的诗人被塑造成了一名冷战战士。他一定很难想象,他敏锐、清晰的道德语言,对于一个成长在陷入道德相对主义社会的青年,会产生怎样的震撼。
《被禁锢的头脑》
在伯克利,他在流亡中的挣扎与骄傲,更让我产生共鸣。他在自己的花园里、在心中、在语言上,重构丰富了他的家乡维尔诺(Wilno),让这记忆滋养自身,抵御无根之感。他与卜弼德与陈世骧,都是20世纪之子,侥幸生活于意识形态冲突的夹缝,饱受流亡之苦涩。他们逃离了旧的压迫地,却在一个崭新的世界无所依靠,他们所擅长且令他们着迷的东西毫不重要也无人分享,他们只有建立起更坚固的内在秩序,才能面对这无止境的虚空。
语言与学识成了唯一的庇护所,他们锻造了一个属于自己的“魔山”。“在句子中找到我的家,它精简,像是锤炼的金属。不是为了迷醉何人。不是为赢取身后持久的名声。一种对秩序、节奏与形式莫名的需求,用以对抗混乱与虚空。”在诗集的封底,米沃什写道。
米沃什英译诗精选
这深深打动了我。这与我个人的转变相关,似乎比起之前的任何时刻,我都更渴望建立内在的秩序。多年来,我沉湎于捕捉时代精神、批评社会,在最初的语言快感过后,陷入失语。重复令人厌倦,更重要的是,你发现自己无法创造出独特的理解。这正是我初学写作时埋下的弊端,因为缺乏严格持续的精神训练,我必须把精神附着在一个更大的力量上——时代、历史、杰出人物,这都是对个人追问的回避。我不满自己,也清晰地意识到,自己进入不了那座“魔山”。那个魔山由天才的智识与精神的艰苦训练构成,两者我都不具备。
米沃什也已离去,他回到故乡,并带着荣耀下葬。但他身经的历史力量仍未退去。我对流亡产生了兴趣,断断续续地拜访了一些流放者,他们或是自我放逐,或是出于不可抗拒的时代变迁。这些见面化作了深深的焦虑,他们在历史时刻的选择与日后的坚持,都令人赞叹与敬仰,最终成为彻底的历史边缘人,又令人感伤与恐惧。我意识到,我对于边缘有一种叶公好龙式的迷恋,边缘常让你敏锐、富有判断力,但在更多的情况下,它摧毁这种敏感与判断力,反而让你陷入喃喃自语的偏执。
米沃什安息地
我从伯克利逃回北京,投入了喧闹,尽管愤懑、焦躁时常伴随,但我的确逃离了那种孤立感。“魔山”离我越来越远,我甚至忘记了它的存在。在一次梦中,我遇到了米沃什,他来访中国,我在一次宴会上恰好坐在他身旁。我们都坐在高脚凳上,椅子腿陷入流沙中。我感到左右晃动,随时会跌落入流沙。他镇定异常,带着“小地方人的谨慎”,耐心地听着我的慌乱呓语。我说,我喜欢你的散文,特意去半山中寻找你的老宅。我在摇摇摆摆中喋喋不休,生怕问题没有问完,就被流沙吞没……
然后,我惊醒了。
来源:广西师大出版社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