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那是一种奇异的、被抽离的安静。我能听到自己沉重的呼吸,能闻到消毒水和血腥气混合的味道,能感觉到产后虚脱的冷汗正从额头往下滑。
护士把孩子抱到我面前时,整个世界安静了三秒。
那是一种奇异的、被抽离的安静。我能听到自己沉重的呼吸,能闻到消毒水和血腥气混合的味道,能感觉到产后虚脱的冷汗正从额头往下滑。
但我看不清护士的脸,也看不清旁边丈夫张伟的表情。
我所有的感官,都被那个小小的、蜷缩的婴儿占据了。
他那么小,皮肤是那种均匀的、温润的巧克力色,在产房顶棚惨白的灯光下,泛着健康的光泽。
我的心,在那一刻,像是被一只温暖的手轻轻攥住了。这是我的孩子。
然后,安静被打破了。
是护士一声极轻的、没憋住的抽气声。
紧接着,是张伟。他“啊”了一声,那声音短促、怪异,像被人猛地踩了一脚。
我费力地转过头看他。
张伟,我那个平日里自诩沉稳、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丈夫,此刻正愣在原地,像一尊仓促间被安放在这里的木雕。
他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孩子,嘴巴微张着,那种表情,我一辈子都忘不了。
不是初为人父的喜悦,也不是对我的心疼。
是全然的、彻底的、不加掩饰的震惊和茫然。
仿佛他看到的不是一个新生儿,而是一个从天而降的外星生物。
我的心,刚刚被攥住,现在又被狠狠地刺了一下。
“怎么……怎么是……”他结结巴巴,喉结上下滚动,后面的话,他没说出来,但我们都知道是什么。
怎么是个黑皮肤的孩子?
护士的表情很尴尬,她试图用专业的口吻缓和气氛:“新生儿黄疸还没退,肤色看着是会深一些……”
这话她自己说出来都没底气,声音越说越小。
我没说话,只是伸出微微颤抖的手,碰了碰宝宝的脸颊。他的皮肤很软,像上好的丝绒。他似乎感受到了我的触碰,小嘴咂吧了两下,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
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上来。
是委屈,也是一种说不清的母性带来的酸楚。
他是我的孩子,我怀胎十月,从我身体里掉下来的一块肉。不管他是什么肤色,他都是我的宝贝。
可这个世界,从他出生的第一秒起,就对他投来了异样的眼光。
第一个投来这种眼光的,竟然是他的亲生父亲。
2张伟僵硬地走过来,眼神躲闪着,不敢看我,也不敢再看孩子。
“小……小舒,你累了,先好好休息。”他干巴巴地说。
我看着他,忽然觉得很可笑。
我们是自由恋爱,结婚三年,感情算不上轰轰烈烈,但也一直相敬如宾。我以为我们之间是有信任的。
原来,所谓的信任,在现实面前,薄得像一层窗户纸。
“张伟,”我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你想说什么?”
他被我问得一噎,脸涨得通红,半天才憋出一句:“没什么,我就是……就是有点意外。”
“意外?”我重复着这个词,心里的火“噌”地一下就冒了起来,“你意外什么?意外我生了个孩子,还是意外我生了个健康的孩子?”
“我不是那个意思!”他急了,声音也大了起来,“我就是……这孩子……这肤色……我们俩……”
我们俩都是黄皮肤的中国人,祖上十八代都是安徽这片土里刨食的农民,怎么会生出一个黑皮肤的孩子?
这话他没说完,但我全听懂了。
那是一种赤裸裸的、毫不掩饰的怀疑。
像一把淬了冰的刀子,捅进我刚刚经历过生产的、虚弱不堪的身体里。
我气得说不出话,只能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护士看不下去了,赶紧打圆场:“哎呀,产妇刚生完孩子,情绪不能激动。家属快去办手续吧,孩子我们先抱去婴儿室观察一下。”
张伟如蒙大赦,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产房。
我躺在床上,天花板的灯光刺得我眼睛发酸。
我没哭,我就是觉得心冷。
从骨头缝里往外冒着寒气。
3婆婆是在第二天早上来的,拎着一个巨大的保温桶。
她一进病房,没先看我,而是径直冲到婴儿床边。
我看到她的身体瞬间僵住了,脸上的笑容也凝固了。
她保持着那个弯腰的姿势足足有半分钟,然后才慢慢直起身,转过头,用一种极其复杂的眼神看着我。
那眼神里有惊诧,有审视,有鄙夷,还有一丝幸灾乐祸。
“哎哟,这……这是我们家的孙子?”她捏着嗓子,阴阳怪气地问。
我没理她,闭上了眼睛。
她自顾自地把保温桶打开,一股浓郁的鸡汤味瞬间弥漫了整个病房。
“小舒啊,累坏了吧?快,喝点鸡汤,这可是我炖了一宿的,正宗的土鸡。”她把汤递到我面前,脸上又堆起了那种虚伪的笑。
我睁开眼,冷冷地看着她:“妈,您有什么话就直说吧,不用拐弯抹角的。”
婆婆脸上的笑僵了一下,随即又像没事儿人一样:“说什么呀,我就是来看看你和孙子。哎,你看这孩子,长得可真精神,就是……这肤色,随谁呀?”
来了。
我就知道她会问这个。
我看着她那张写满了“我早就知道你不是个安分女人”的脸,心里的怒火和委屈交织在一起,烧得我五脏六腑都疼。
“随我。”我淡淡地说。
婆婆愣住了:“随你?你不是……”
“我喜欢美黑,怀孕的时候天天在家照太阳灯,不行吗?”我面无表情地胡扯。
我知道这很荒谬,但我就是不想让她得逞。
婆婆被我噎得半天说不出话,一张脸憋成了猪肝色。她大概是没想到,平日里那个对她言听计从、温顺恭谦的儿媳妇,会突然变得这么牙尖嘴利。
“你……你这孩子,说的什么浑话!”她气急败败地指着我,“你当我们老张家的人都是傻子吗?!”
“我没当你们是傻子,”我一字一句地说,“我只是希望你们也别把我当傻子。”
“你……”
“妈,”一直沉默的张伟终于开口了,他拉住婆婆,“小舒刚生完,你让她好好休息。”
婆婆不甘心地瞪了我一眼,甩手坐到旁边的椅子上,嘴里不停地小声嘟囔着什么“作孽”、“家门不幸”、“丢人现眼”之类的话。
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像针一样,扎在我心上。
张伟站在我们中间,一脸的为难和疲惫。
他看看我,又看看他妈,最后,他深吸一口气,做出了一个决定。
“小舒,”他看着我,眼神里带着一丝恳求,“我们……我们去做个亲子鉴定吧。”
4亲子鉴定。
这四个字从他嘴里说出来,那么清晰,那么冰冷。
我的心,彻底沉了下去。
我看着他,看了很久很久,久到他开始坐立不安,眼神躲闪。
我忽然就笑了。
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好啊。”我说,“做。”
“不止跟你做,”我抹了把眼泪,看着他和他妈,一字一顿地补充道,“我还要跟孩子做。我倒要看看,这孩子到底是不是我亲生的。”
张伟的脸“刷”地一下白了。
婆婆也愣住了,大概是没料到我会是这种反应。
我就是要用这种荒谬的方式,来对抗他们的荒谬。
你们不是怀疑我吗?
那我就连自己都怀疑给你们看。
第一次亲子鉴定,是我、张伟、还有宝宝,三个人一起做的。
去的是省城最权威的鉴定中心。
等待结果的那一个星期,是我人生中最漫长、最煎熬的一个星期。
张伟几乎不跟我说话,回了家就把自己关在书房。婆婆倒是天天来,但也不进我房间,就在客厅里唉声叹气,指桑骂槐。
她说隔壁王阿姨的孙子白白胖胖,谁见了都夸。
她说对门李大姐的儿媳妇,本分又老实。
她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射向我的箭。
我把这一切都当成耳旁风,我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我的孩子身上。
我给他取名叫“安安”,希望他能平平安安。
我每天抱着他,给他喂奶,给他换尿布,给他唱我唯一会唱的那首《小燕子》。
安安很乖,不怎么哭闹。他有一双特别黑、特别亮的眼睛,像两颗黑曜石。他看着我的时候,会咧开没牙的小嘴笑。
每当那个时候,我就觉得,全世界都与我无关了。
只要我的安安在我身边,我就什么都不怕。
5鉴定结果出来那天,是张伟一个人去拿的。
他回来的时候,表情很奇怪。
像是松了一口气,又像是更加困惑了。
他把报告单递给我,一句话都没说。
我展开那张纸,目光直接落在了最后一栏的结论上。
“根据DNA分析结果,支持张伟是张安安的生物学父亲,支持林舒是张安安的生物学母亲。”
白纸,黑字。
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我把报告单“啪”地一下拍在桌子上,抬头看着张伟。
“现在,你满意了吗?”
张伟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颓然地垂下了头。
“对不起。”他小声说。
“对不起?”我冷笑一声,“张伟,你觉得一句对不起,就能抹掉你对我的怀疑和侮辱吗?”
“我……”
“你拿着这份报告,去给你妈看。让她看清楚,这个孩子,到底是谁家的种!”我指着门口,声音因为愤怒而颤抖。
张伟拿着那张纸,灰溜溜地走出了房间。
我能听到客厅里婆婆拔高的声音:“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肯定是医院搞错了!”
然后是张伟压抑的解释声,和婆婆不依不饶的吵闹声。
我抱着安安,捂住了他的耳朵。
“宝宝不怕,妈妈在。”
我以为,这件事到此就该结束了。
我天真地以为,一份科学的、权威的鉴定报告,可以堵住所有人的嘴。
但我错了。
我低估了人心的偏见和固执。
6婆婆不相信。
她坚信是医院搞错了样本。
“现在这些医院,为了挣钱什么事都干得出来!肯定是他们把样本弄混了!”她在家里大声嚷嚷,生怕邻居听不见。
“要不,我们换一家再做一次?”她向张伟提议。
我当时正在房间里喂奶,听到这话,差点没把手里的奶瓶捏碎。
我冲出去,站在客厅里,看着这对母子。
“还要做?”我问。
张伟一脸为难:“妈,报告都写得很清楚了……”
“清楚什么清楚!你眼瞎了?你看看那孩子!你再看看你!哪儿像了?!”婆婆指着婴儿房,几乎是在咆哮。
“我告诉你张伟,这件事要是弄不清楚,我死不瞑目!我们老张家的脸,都被丢尽了!”
我看着张伟。
我看着他在他母亲的逼迫下,一点一点地低下头,那刚刚挺起来没多久的脊梁,又弯了下去。
“好。”他最后说,“再做一次。”
他甚至没有回头看我一眼。
那一刻,我的心,凉透了。
哀莫大于心死。
大概就是这种感觉。
“行。”我平静地说,“做。你们想做多少次,我都奉陪。但是,我有一个条件。”
张伟和婆婆都看向我。
“从今天起,你们做一次鉴定,就给我一万块钱。我不能白白地陪着你们折腾,更不能让我的孩子,白白地被你们抽血,被你们当成一件待鉴真伪的物品。”
我需要钱。
我需要为我和安安的未来,做打算了。
婆婆的脸瞬间就绿了:“你要钱?你还好意思要钱?!”
“我为什么不好意思?”我迎着她的目光,寸步不让,“这是我的精神损失费,是我儿子的身体补偿费。你们要是不愿意,那就算了。从今往后,谁也别再提亲子鉴定的事。”
我笃定他们会答应。
因为对于婆婆来说,一万块钱,远没有“搞清楚真相”、“挽回老张家的脸面”来得重要。
果然,她咬了咬牙,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给!”
7第二次鉴定,换了一家机构。
结果还是一样。
支持我们三人存在亲子关系。
婆婆看着报告单,脸色铁青,把那张纸撕得粉碎。
“假的!都是假的!这两家医院肯定有勾结!”
她像一个输红了眼的赌徒,失去了理智。
然后是第三次。
第四次。
第五次。
我们几乎跑遍了全省所有能做亲子鉴定的地方。
每一次,都是婆婆气势汹汹地去,然后拿着那张薄薄的、却重如千斤的报告单,失魂落魄地回。
每一次的结果,都像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地扇在她和张伟的脸上。
而我的银行卡里,也多了五万块钱。
这期间,我们家的事,成了整个小区的头号新闻。
我抱着安安下楼散步,总能感觉到四面八方投来的探究的、同情的、鄙夷的目光。
总有那么几个“热心”的大妈,凑上来旁敲侧击。
“哎呀,林舒,你家宝宝长得可真洋气!”
“是啊是啊,这眼睛,这鼻子,以后肯定是个帅小伙!就是这肤色……是不是没退黄疸啊?”
我从一开始的愤怒、难堪,到后来,已经能面不改色地怼回去了。
“是啊王阿姨,医生说他这是‘富贵黑’,天生带财的。不像您孙子,白是白,就是看着有点体虚。”
“李大姐,您这么闲,不如回家看看您老公吧。我昨天好像看见他跟广场上跳舞的那个刘姐,一起去吃了顿烛光晚餐呢?”
几次下来,就没人敢再来自讨没趣了。
我成了我们小区里,一个不好惹的“疯女人”。
我不在乎。
人言可畏。但当你的心已经 hardened by the fire, a few sparks won't hurt you.
我所有的温柔和耐心,都给了我的安安。
他一天天长大,越来越可爱。他会对着我笑,会咿咿呀呀地叫“妈妈”,会用他那肉乎乎的小手,紧紧地抓住我的手指。
他是我的铠甲,也是我的软肋。
8张伟变了。
经历了五次亲子鉴定的“洗礼”,他身上那种最初的、尖锐的怀疑,已经被磨平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的、化不开的困惑和疲惫。
他不再质问我,也不再提孩子肤色的事。
他开始尝试着,去亲近安安。
他会给安安买很贵的进口玩具,会笨拙地学着给安安冲奶粉,会对着安安,小心翼翼地笑。
但安安似乎能感觉到他内心的疏离,总是不太愿意让他抱。
每次他一伸手,安安就把头埋进我怀里,紧紧地抱着我。
每当这时,张伟的脸上,就会流露出一种混杂着失落和愧疚的复杂表情。
我知道,他在为他最初的怀疑,感到后悔。
但我们之间,已经有了一道看不见的裂痕。
这道裂痕,深不见底。
我常常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想,如果,如果当初他能多给我一点点信任,哪怕只有一点点,我们是不是就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可是,没有如果。
9第六次鉴定,是张伟瞒着我,偷偷去做的。
他拔了我和安安的头发,寄到了北京一家全国最顶级的鉴定中心。
我知道这件事的时候,是他拿着报告单,跪在我面前。
那是一个傍晚,夕阳的余晖从窗户照进来,把整个客厅染成了一片温暖的橘色。
张伟“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把那份报告单举过头顶。
“小舒,我对不起你。”他的声音里带着哭腔,“我混蛋,我不是人!我竟然怀疑你……我竟然怀疑我们的孩子……”
我没有去看那份报告。
我已经不需要了。
我只是平静地看着他:“这是最后一次了吗?”
他用力地点头,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淌:“是,是最后一次!我发誓!我再也不怀疑了!小舒,你原谅我好不好?我们……我们好好过日子,我们一家三口,好好过日子……”
好好过日子。
多么简单,又多么奢侈的一句话。
我看着跪在地上的丈夫,看着他因为愧疚而扭曲的脸。
我没有感觉到报复的快感,也没有感觉到丝毫的喜悦。
我只觉得,累。
发自内心的,深入骨髓的疲惫。
这场由孩子的肤色引发的家庭战争,持续了快一年。
在这一年里,我从一个满心欢喜的准妈妈,变成了一个浑身是刺的“疯女人”。
我赢了科学,赢了道理。
但我输掉了我的爱情,我的婚姻,我曾经对未来所有美好的想象。
婆婆也蔫了。
六份白纸黑字的报告,像六座大山,彻底压垮了她的偏执。
她不再嚷嚷了,也不再作妖了。
她看安安的眼神,变得很复杂。有躲闪,有好奇,甚至还有一丝……敬畏?
仿佛安安不是她的孙子,而是什么天降的神明。
我们家陷入了一种诡异的、死寂的平静。
我知道,如果我不说出那个秘密,这种平静,会变成一种更可怕的、足以吞噬我们所有人的暗流。
是时候了。
是时候,让一切真相大白了。
10我选了一个周末。
我让张伟把他的父母,还有我自己的父母,都请到了家里。
这是风波之后,两家人第一次坐在一起。
气氛很尴尬。
公公全程低着头抽烟,一言不发。婆婆坐立不安,眼神飘忽。
我爸妈则是一脸的担忧和心疼。
我抱着安安,坐在沙发的正中央。
等所有人都到齐了,我清了清嗓子,开口了。
“今天请大家来,是想把安安的事情,做个了结。”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
我看向张伟,一字一句地问:“张伟,现在,你还怀疑安安不是你亲生的吗?”
他猛地摇头:“不怀疑了!我再也不怀疑了!”
我又看向婆婆:“妈,您呢?”
婆婆的嘴唇哆嗦了一下,没说话,只是缓缓地摇了摇头。
“好。”我点点头,“既然科学已经证明了,安安是我们张家和林家的孩子。那么接下来,我就来解释一下,为什么我们的孩子,会是这个肤色。”
我顿了顿,深吸一口气,说出了那个埋藏在我心底多年的秘密。
“因为,我的曾外祖父,是一位非洲人。”
11整个客厅,瞬间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像被按了暂停键一样,用一种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我。
连我爸妈都惊呆了。
“小舒,你……你胡说什么呢?”我妈最先反应过来,急切地看着我。
我没有理会她,而是从茶几下,拿出了一个我早就准备好的、上了锁的红木盒子。
我打开锁,从里面小心翼翼地取出几样东西。
一张泛黄的、边角已经磨损的黑白照片。
一沓厚厚的、用毛笔写的信。
还有一本同样陈旧的日记。
“这些,是我外婆去世前,交给我的。”我把照片递到大家面前。
照片上,是一个穿着长衫的、面容清秀的中国女人,她身边,站着一个高大的、穿着西装的黑人男子。
男子五官深邃,笑容灿烂,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
他们身后,是一个小小的、皮肤介于黑与黄之间的女孩。
“照片上的女人,是我的曾外祖母。她身边的男人,是我的曾外祖父。那个小女孩,就是我的外婆。”
我爸妈凑过来看,脸上写满了震惊。
“这……这怎么可能?你外婆……你外婆不是……”我爸结结巴巴地说。
“我外婆的肤色,确实比一般人要深一些,但还在正常范围内。到了我妈这一代,和我这一代,就几乎看不出任何特征了。”我平静地解释道。
“这是一种遗传学上的‘返祖现象’。隔代遗传的基因,在某些特定的条件下,会重新显现出来。安安,就是这种情况。”
我拿起那本日记。
“这是我曾外祖母的日记。里面详细记录了她和我曾外祖父相识、相恋、相守的故事。”
“我的曾外祖父,是上世纪三十年代,来中国留学的尼日利亚学生。他中文名叫‘林远’,缘分的‘缘’,远方的‘远’。他和我曾外祖母,是在大学里认识的。”
“他们的爱情,在那个年代,惊世骇俗,不被任何人祝福。他们经历了无数的磨难和非议,才最终走到了一起。”
“后来,战争爆发了。曾外祖父为了支持中国的抗战,变卖了所有家产,捐给了前线。再后来,他因为参加反战活动,被当时的侵略者秘密杀害了。”
“曾外祖母一个人,带着我外婆,艰难地活了下来。为了保护我外婆不被歧视,她搬到了一个没人认识她们的地方,隐姓埋名,独自抚养女儿长大。这个秘密,也从此被尘封了起来。”
我的声音很轻,但每一个字,都重重地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客厅里,只有我平静的叙述声,和公公越来越急促的抽烟声。
“外婆临终前,把这些东西交给了我。她告诉我,这不是什么丑闻,而是我们家族历史的一部分。她希望我能记住,我们的身体里,流淌着勇敢、正直和不屈的血液。”
“她还说,如果有一天,我的后代,出现了像曾外祖父一样的特征,不要害怕,不要惊慌。要告诉他,他的祖先,是一位英雄。”
我说完了。
抬起头,看到了一屋子呆若木鸡的人。
张伟的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最后,全都化成了深深的、无地自容的羞愧。
他看着我,看着我怀里的安安,嘴唇颤抖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婆婆的表情,更是精彩。
她像是听了一段天方夜谭,整个世界观都被颠覆了。她看看照片,又看看安安,嘴巴张了又合,合了又张。
过了很久,她才像是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干巴巴地问了一句:
“那……那他……算是……外国人?”
我被她这句话气笑了。
都到这个时候了,她关心的,竟然还是这个。
“妈,”我看着她,摇了摇头,“他不是哪里人。他就是您的孙子。一个流着我们中国人和非洲人血液的,您的亲孙子。”
12那天之后,我们家的天,好像一下子就晴了。
笼罩在所有人头顶的那片乌云,散了。
张伟像是变了一个人。
他对我,对安安,都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愧疚和补偿心理。
他包揽了所有的家务,学着做我爱吃的菜,每天下班第一件事,就是冲过来抱安安。
安安似乎也感觉到了他发自内心的转变,开始慢慢地接纳他。
有一次,我看到张伟抱着安安,在阳台上,指着楼下的小狗,很认真地在给他讲着什么。
安安听得咯咯直笑,还伸出小手,摸了摸张伟的下巴。
那一刻,夕阳照在他们父子俩身上,画面美好得像一幅油画。
我的眼眶,有点湿润。
婆婆的态度,也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
她不再阴阳怪气,也不再唉声叹气。
她开始很骄傲地,跟小区里的大妈们“炫耀”她的孙子。
“我家安安啊,有外国血统!他曾外曾外祖父,是个非洲大英雄呢!”
“你们看他这眼睛,多亮!这鼻子,多挺!以后肯定是个大帅哥!”
她还买了很多关于非洲历史和文化的书籍,每天戴着老花镜,很认真地研究。
她说,她要了解孙子另一半血脉的故乡,等安安长大了,好讲给他听。
看着她那副认真的样子,我心里五味杂陈。
我知道,她不是真的理解了什么叫“血脉”,什么叫“历史”。
她只是为自己之前的行为,找到了一个可以自圆其说的、甚至可以拿来炫耀的台阶。
人性就是如此。
复杂,又可笑。
但无论如何,安安终于可以在一个正常的、充满爱的环境里长大了。
这就够了。
13至于我和张伟。
我们之间的那道裂痕,并没有因为真相大白而消失。
它还在那里。
像一道丑陋的伤疤,时刻提醒着我们,曾经发生过什么。
我们努力地,想要回到过去。
但我们都知道,回不去了。
有些伤害,一旦造成,就是永久的。
有些信任,一旦崩塌,就再也无法重建。
我们成了最熟悉的陌生人。
我们是安安的父母,是生活在一个屋檐下的伙伴,但我们不再是亲密无间的爱人了。
我们之间,隔着六份亲子鉴定报告,隔着无数个互相猜忌、互相折磨的日日夜夜。
我常常会想,如果,我一开始就说出真相,是不是一切都会不一样?
但很快,我就否定了这个想法。
如果一开始就说,他们会信吗?
在一个连科学报告都要做六次才能勉强接受的家庭里,一个没有任何证据的、听起来像故事一样的“秘密”,只会被当成一个更可笑的谎言。
是我用那六份报告,用那种近乎自残的方式,一点一点地,敲碎了他们心中那堵名叫“偏见”的墙。
我为真相的登场,铺平了道路。
这个代价,很大。
但我从不后悔。
因为我保护了我的孩子。
我为他,赢来了一个可以被接受、被爱护的童年。
这就够了。
14安安三岁的时候,已经能说很多话了。
他很聪明,也很敏感。
有一天,他拿着一面小镜子,很认真地照着自己,然后跑过来问我。
“妈妈,为什么安安的皮肤,和妈妈爸爸不一样呀?”
我把他抱进怀里,亲了亲他的额头。
我拿出那个红木盒子,把那张泛黄的黑白照片,指给他看。
“因为啊,安安的身体里,住着一位英雄的灵魂。你看,就是这位爷爷。”
安安看着照片上那个笑得一脸灿烂的黑人男子,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他是一位很勇敢、很善良的人。他来自一个很遥远、很美丽的地方,那里有辽阔的草原,有奔跑的狮子和大象。”
“是他,把勇敢和善良,放进了安安的身体里。所以,安安才会是这么特别的、独一无二的宝贝。”
安安的眼睛亮晶晶的,他摸着自己的小脸,骄傲地挺起了小胸膛。
“我是独一无二的宝贝!”
我笑着,紧紧地抱住了他。
是的,我的宝贝。
你是独一无二的。
你的肤色,不是什么错误,也不是什么谜题。
它是你血脉的证明,是你传承的徽章。
它记录着一段跨越了种族和国界的爱情,见证了一段不该被遗忘的历史。
我会把这个故事,一遍一遍地讲给你听。
直到有一天,你能真正地理解它,拥抱它。
然后,带着这份独特的礼物,勇敢地、自信地,去面对这个世界。
去拥抱你那广阔无垠的、充满无限可能的未来。
来源:Outsider.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