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可那位金尊玉贵的少爷从未正眼瞧过我,总嫌我身上沾着灶台烟火气。
我是主母为公子精挑细选的通房侍女。
可那位金尊玉贵的少爷从未正眼瞧过我,总嫌我身上沾着灶台烟火气。
那日公子醉眼朦胧地与同窗掷骰子,竟拿我作赌注。
输得彻底时,他随手将我推给谢家小公子:
「这丫头也就做点心还拿得出手,谢二若不嫌弃就领去!」
当夜更鼓刚响过三声,柳府老管家便攥着我的卖身契,将我送进了谢家雕花朱门。
次日晌午,管家又苦着脸来相请:「公子昨夜醉得厉害,老奴这就去谢府讨回姑娘。」
彼时我正蹲在谢家后院移栽海棠,闻言拍了拍裙摆上的泥土:「劳烦转告,春容不回去了。」
这话传到柳衡耳中,他当场摔了套青花瓷盏:「反了天了!本公子不过多饮了几杯黄汤,她竟敢摆脸色?先押去祠堂跪满十二时辰!」
他亲自登门谢府,扬言要双倍赎金换回我。
可惜谢冬凌早将那张薄纸付之一炬,火舌卷着墨字,转瞬化作灰烬。
七岁那年我被卖进柳府,整日守着烟熏火燎的灶台。
盛夏汗湿重衣,寒冬十指浸在冰水里冻得通红。
十二岁生辰刚过,主母忽然召我前去。
她捏着我刚长开的脸蛋笑叹:「这眉眼竟比城南王员外家的千金还标致。」
我臊得满脸通红,她话锋一转:「可愿去伺候大公子?」
大公子啊,那是谪仙般的人物。
我望着主母鬓间金步摇,鬼使神差点了点头。
后来方知,所谓的「伺候」竟是要我宽衣解带。
主母握着我的手教规矩,金镶玉护甲划过我掌心:「衡儿尚未娶亲,暂且委屈你做通房,待正室过门,我自会抬你作妾。」
我垂首应声,心底却泛起苦涩。
原想着攒够赎身银两便嫁个贩夫走卒,如今这念想算是断了。
许是我藏不住心事,新婚夜当值便触了霉头。
「我喜静,你且在门外守着。」
腊月飞雪,我在公子寝屋外枯坐整夜。
寒风如刀,冻得我牙关打颤,四肢百骸都似浸在冰水里。
比起此刻,倒不如在厨房洗菜来得暖和。
眼泪刚涌出眼眶便结成冰碴,生生疼得我咬住唇瓣。
次日天明,公子披着白狐裘推门而出,见我瑟缩模样竟笑出声:「让你当丫鬟便真当自己是木头人?莫不是还惦记着少夫人之位?」
少夫人?
我这样的卑贱之躯,怎敢肖想。
及笄后我出落得愈发水灵,公子却始终不碰我。
他的狐朋狗友打趣:「守着这般天仙似的可人儿,还去什么秦楼楚馆?」
公子摇着折扇嗤笑:「她身上终日带着油烟气,呛人得很。」
「比不得牡丹姑娘的体香。」
「你若喜欢,送你又何妨?」
这话偏巧叫我听见。
我原该装聋作哑,可当夜公子竟破天荒哄我:「你虽不及牡丹貌美,但这手栗子糕做得极好。」
我盯着案上他随手扔来的香囊,指尖深深掐进掌心。
分明是昨日在东市买玉钗赠未婚妻时,掌柜搭送的添头。
「春容!」
何管家的大嗓门惊得我险些戳破手指。
这袭寝衣是未来少夫人所赠,公子勒令我必须补得天衣无缝。
「别缝了!大公子把你输给谢家小公子了!」
金剪刀当啷落地,在青砖上撞出清脆声响。
公子与花魁娘子赌酒,立下字据若输便将我送人。
那女子非但泼了他满脸酒,临走还踹了他一脚。
「快随我去谢府!」管家抹着汗催促。
全府上下都等着看我笑话。
我默默从枕下摸出攒了五年的荷包,里面躺着五两碎银。
终究是没凑够赎身的钱。
踏出柳府朱门时,我最后望了眼这座囚笼。
谢家厅堂烛火通明,谢小公子正跪在院中受罚。
高位上端坐着位玄衣男子,周身气度宛若寒潭。
「家侄顽劣,让二位见笑了。」
我趁管家与那人周旋,将卖身契塞进他手中:「奴婢愿随谢家,在柳府能做的活计,谢府自也做得。」
这一夜,谢小公子在雪地里跪到天明,我则蜷在柴房角落凑合了半宿。
天刚破晓,那混世魔王便缠着他小叔讨我要通房,换来一顿家法伺候。
谢府人丁单薄,我寻了把剪子给院中病梅修枝,倒也清净。
小叔身着靛蓝官服行至游廊,将一张薄纸递到我跟前:"谢府用不着这么多仆从,你若不愿回柳家,这卖身契便还你,自寻出路去吧。"
我垂首盯着青砖缝里的苔藓,指尖攥着衣角没吭声。
"这五两碎银你收好,权当结清工钱。"他又递来靛青绣竹的钱袋,"多谢你这两年照料园圃。"
我往后退半步避开:"谢大人容禀,奴婢身无分文,出了府门便是露宿街头的命,可否容奴婢暂留?"
不过是修剪几枝海棠就赏五两银子。
在柳家当差五年,月例银子攒下来统共也才五两。
谢府当真是个福窝。
我得多攒些体己再作打算。
他执笔的手顿了顿,墨汁在宣纸上洇开朵梅花:"随你。"
就这样,我成了谢府没名没分的留用仆役。
谢大人供职户部,官拜郎中。
我歪头道:"郎中大人,可是悬壶济世的那种?"
谢小少爷扑哧笑出声:"胡扯!"
我单手支颐:"少爷禁足要到几时?"
他耷拉着脑袋:"月余。"
转眼又嬉皮笑脸:"怎么?想你家旧主子了?要不要本少爷带你偷溜出去?"
"不想。"我摇头,刻意加重语气,"如今您才是我的主子。"
小少爷听得通体舒畅,凑近了道:"再唤声我听听?"
"唤什么?"
"我家主子呀!"他眯着桃花眼陶醉,"从前柳衡总抱怨,说他娘亲塞了个灶台边的烧火丫头给他当通房,整日就知道做些甜腻点心。我就喜欢你这样的,生得标致还会侍弄花草!"
他伸手要揽我腰肢,被我用竹扫帚拍开。
"您小叔可没吩咐我伺候您。"
我端着青瓷茶盏绕过他,径直往书房去。
谢大人啜了口雨前龙井,漫不经心道:"茶艺精进不少。"
我欲上前研墨,他抬手阻了。
我捧着狼毫笔要伺候笔洗,他仍摇头。
我搓着衣角发愣。
他这才抬眼:"闲着便去采买些花种,把西跨院拾掇出来。"
一锭银子落进我掌心,沉甸甸的。
我攥着银钱蹦跳着跑出侧门,直奔城南花市。
往日在柳府,我也爱摆弄些花花草草。
可柳衡总嫌弃:"尽是些山野杂卉,种在院里平白辱没门楣。"
我月例微薄,哪经得起购置名贵花木。
久而久之,那些花铲锄头便都收了起来。
难得谢大人主动提点,还这般大方。
只是不知他偏好何等花卉,索性各样都称些回去。
"少爷您瞧这株魏紫如何?端庄华贵,配宋小姐正合适。"
这嗓音耳熟得很。
我猫着腰躲在木槿丛后,透过枝叶缝隙望去。
可不就是柳衡带着小厮阿鸣!
我忙缩脖子往阴影里躲。
"就这盆罢。"柳衡折扇一挥,"怎的没见春容那丫头?"
阿鸣支支吾吾:"少爷忘啦?昨儿您与谢家公子赌酒输了,将春容姑娘抵给谢家了!"
柳衡皱眉苦思半晌:"昨儿喝得断片了……罢,横竖那丫头舍不得走,改日我同谢贤弟赔个不是。"
他忽又问道:"赌约之事,那丫头可知情?"
阿鸣跺脚:"如何不知?整个柳府都传遍了!"
柳衡摆弄着玉扳指:"知道便知道,本少爷的丫头,还轮不到外人置喙!"
他拿折扇敲阿鸣脑门:"回去告诉管家,扣她三月月钱。"
太迟啦。
我的卖身契早不在柳家名下了。
阿鸣捧着牡丹盆栽:"少爷,可要即刻送往宋府?"
柳衡嫌恶地后退半步:"遣两个婆子送去便是。对了,那丫头不是爱种花么?"
我暗自腹诽,谁是你家丫头。
眼见柳衡踱步朝我藏身的木槿丛来,我屏息贴着墙根缩成团。
他驻足在花架前,指尖划过一盆金盏菊:"这盆黄的,搬到西厢房去。"
最厌烦这明黄花色,招蚊虫的紧。
所幸柳衡并未久留。
我挎着竹篮往谢府赶,篮底躺着栀子、绣球、山茶并杜鹃的种苗。
"谢大人!"我献宝似的展开油纸包,"您瞧这些可好?"
"你作主便是。"他执卷的手连纹丝未动。
谢大人虽不苟言笑,却比那笑面虎柳衡好相与百倍。
事事由着我心意。
翻土,播种,浇水。
我在书房前的青砖地栽下栀子,嫩芽刚冒头,谢小少爷便咋呼着闯进来:"春容姐!有人寻你!"
我直起腰擦汗:"谁啊?"
何管家从月洞门转出,笑得谄媚:"我的好姑娘,这是忙什么呢?"
我冷眼看他。
莫不是来讨要被扣的月钱?
我下意识攥紧腰间荷包。
"春容姑娘,快随老奴回府罢!"何管家搓着手,"少爷那是醉话,当不得真的!老奴这就去求谢家主君,您收拾收拾……"
我横臂拦住:"是柳衡差你来的?"
何管家压低嗓门:"哪能啊!少爷若知您真来了谢府,还不得掀了房顶?咱们悄悄回去,就当没这茬!"
我气极反笑:"他自己要拿我作赌资,倒成了我的不是?"
"春容啊,你打小伺候少爷,最知他脾气……"
我转头问谢小少爷:"您今年贵庚?"
"十四!"他挺直腰板。
"瞧见没?"我冲何管家挑眉,"柳衡长我两岁,论起孩子气,他更甚呢!"
谢小少爷何等机灵,当即往青石板上一跪,扯着嗓子要告状。
"闹什么!"
书房门豁然洞开。
谢大人沉着脸立在门槛内,院中三人齐刷刷噤声。
谢小少爷麻利跪正,我跟着福身。
何管家左右看看,扑通跪下:"谢大人明鉴,老奴是来接春容姑娘回府的……"
他频频使眼色。
柳衡言而无信的糗事,实在难登大雅之堂。
何管家把未尽之语咽回肚里:"春容姑娘落了物件在柳府,老奴正要遣她回去取呢。"
"不必了。"我轻声回应,"如今我别无所求。"
"可听清了?"谢大人指尖轻叩桌案。
何管家以袖拭汗:"是是,老奴这就告退。"
雕花木门在身后合拢的刹那,谢小少爷拽着我疾步离去。
"小叔最厌读书时被人搅扰!"少年压低嗓音提醒。
我仍觉后怕:"你说……你小叔会不会恼羞成怒将我发卖?"
谢允脸色骤变:"倒……倒有几分可能。"
提及这位曾任职刑部的叔父,少年言语间满是敬畏:"外头都唤他玉面阎罗。"
是夜我辗转难眠,烛火燃尽三更方昏昏睡去。
次日天色未明便起身,精心备下八宝粥并四色点心,捧着食盒叩响谢大人房门。
谢冬凌执筷的手微顿:"在柳府当差时也这般殷勤?"
分明余怒未消。
我忙摆手解释:"只对大人如此尽心。"说着将昨日买花剩余的铜板并采购明细悉数奉上,"剩余银两俱在此处,请大人过目。"
谢大人扫过账目,忽然轻笑:"算盘倒是打得精,可愿接替于管家之职?"
我僵在原地,喉头仿佛被棉絮堵住。
半晌才挤出声气:"可是……与何管家一般管事?"
"正是。"他执起青瓷杯盏,"谢府不比柳家人口繁杂,你只需打理内宅事务。"
管家!那可是连姨娘都要曲意逢迎的体面差事!
往日在柳府,何管家咳嗽一声,满院子丫鬟小厮都要抖三抖。如今这般泼天富贵竟要落在我头上?
"不愿?"谢大人作势要收回成命,"若惦记旧主,现下回去还来得及。"
"愿意!"我急得语无伦次,"奴婢愿留在谢府效犬马之劳。"
但见谢冬凌自案头取了张泛黄纸笺,就着烛火付之一炬。
"这是你的卖身契。"他望着跳跃的火苗,"从今往后你只是我雇的管事,有何要求尽可提。"
我鼻尖发酸,重重叩首在地。
自幼被转卖数次,亲生爹娘都当我是摇钱树。柳家虽供我吃穿,却视我如猫狗——给少爷暖床是本分,做妾是恩典,稍有差池便要发卖。
谢大人是头个不把我当物件的主家。
"起来吧,往后莫要跪来跪去。"
待我起身时,案前早已空无一人。
捧着账本的手忽然发颤——我竟不识字!
方才光顾着欢喜,全忘这要命关节。
"小少爷!"我抱着账册冲进书房,"求您教我认字可好?"
谢允惊得差点摔了砚台:"你在柳衡跟前当差这些年,竟连字都不认得?"
那人在书院吟风弄月时,我不过是立在廊下听差的丫鬟。
有回听得先生讲授《论语》,大着胆子在地上描摹,却被柳衡拽到同窗面前取笑:"瞧瞧我家蠢婢,竟想学人吟诗作对!"
"春容姑娘学会几个字了?"
"这半日束修,可抵得上你三年月例?"
"莫不是思春了,要写情诗给情郎?"
少年们哄笑声中,柳衡突然挥拳相向,生生打青了忠勇侯府小公爷的眼眶。
那夜我被锁进柴房,听着柳老爷的怒骂与夫人的哭嚎,饿得头晕眼花时还在想:少爷怎的突然恼了?分明是他邀人来看我笑话的。
"走,买《千字文》去!"谢允拽着我往外跑,"小叔最是面冷心热,怎会真禁足我?"
书肆出来时,秋月突然拍我肩头。
"这两日跑哪去了?"她挎着竹篮低语,"少爷找你快找疯了。"
我冷笑:"满院子丫鬟,少我一个又如何?"
"昨日念叨你五十七回呢。"秋月眨眨眼,"连睡梦中都在唤你名字。"
这话若放在往日,我定要欢喜得昏过去。可此刻听着,只觉荒谬——那个嫌我身上油烟气熏人,连守夜都不许的少爷,怎会惦记我?
在谢允指点下,我渐渐摸清了账目门道。虽写得一手歪扭字迹,倒也把各项开支记得分明。
谢大人某日瞥见账册,唇角竟泛起笑意。
"小叔在笑我?"我惴惴不安。
"他书法堪称京中一绝。"谢允执笔示范,"能得指点是你的福气。"
少年教我写他名讳时,忽然惊呼:"春容姐,你名字与我小叔倒像对仗工整的联句!"
"休要胡言!"我慌忙掩他口舌。可望着纸面上"谢冬凌"与"春容"二字,心尖竟泛起丝丝甜意。
拭去笔锋残墨搁置案头,我捋起素绢袖口径直走向庭院。那株被柳家弃如敝屣的枯槁树木,竟在我不经意的照料下抽出了嫩绿新芽,枝桠间缀满翡翠般的叶片。提着木桶又浇了两瓢清水,我望着湿润的泥土轻笑——谢大人当真是位妙人,这般病恹恹的植株到了他手里,倒比柳家后院那些名贵花木更显生机。
「本官不过随口戏言,她竟真敢违逆!」熟悉的骄纵声线刺破晨光,惊得檐下麻雀扑棱棱飞走。我招手唤来守门的仆役:「外头何人喧哗?」
老仆愁眉苦脸作揖:「是柳府那位混世魔王,非要见咱们家主不可。」
「他能有何要事?」我蹙起描画精致的远山眉,手中修剪花枝的银剪泛着冷光。
老仆窥着我脸色斟酌用词:「春容姑娘莫恼,老奴多句嘴——柳家少爷每回来咱们谢府,或是寻小公子顽耍,或是……」他忽然压低嗓音,「或是为着姑娘您呐。」
我轻嗤一声,将银剪收入腰间荷包:「知晓了,你去忙罢,这烂摊子我来收拾。」
「春容!你好大的胆子!」人未至声先到,柳衡嚣张的声调震得门环嗡嗡作响。我抱臂倚着朱漆门框,瞧着他正趾高气扬训斥何管家。
那老管家佝偻着腰,额头几乎贴到青砖地上。柳衡突然飞起一脚踹在他肩头:「吃里扒外的狗奴才!若非本少爷今日逼问,你们还要瞒我到几时?待回府定要剥了你的皮,再把那死丫头腿打断!」
我慢悠悠直起身,柳絮般的日光落在沾着新泥的裙裾上。他蓦地瞪圆凤目,三步并作两步冲来拽我手腕:「他们竟这般作践你?在柳家时,我何曾让你沾过半点泥星子!」
我垂眸望着腕间泛红的指痕,暗道这娇生惯养的公子哥儿手劲倒大。往日在柳府,他日日变着法儿折辱人的刻薄话,可比这泥土脏污千百倍。
「谢允呢?让他滚出来!」柳衡扯着我便往内院闯,缎面皂靴在汉白玉阶上踩出脏印。我踉跄两步,发间银簪险些跌落。
谢允今晨恰巧去了麓山书院,倒是谢冬凌端坐在正厅品茗。柳衡不情不愿拱手:「谢大人,春容原是我房里人,今日特来领她回去。」说着朝小厮使个眼色,明黄封皮的银票便轻飘飘落在案几上。
我盯着那抹刺眼的金黄,忽地想起三年前柳夫人将我发卖时,可没这般阔绰。若早知我这般「值钱」,何苦在柴房挨那些冻饿?
谢冬凌指尖划过青瓷茶盏,始终未置一词。柳衡耐不住性子了,翘着腿敲桌沿:「谢大人若缺洒扫的婢子,明日我送十个来,工钱柳家全包。但这丫头——」他猛地拽过我,「身契拿来!」
「烧了。」谢冬凌终于掀开眼皮,漫不经心吐出两字。
「烧、烧什么?」柳衡僵在原地。
我轻笑补刀:「大人已将我的卖身契焚作灰烬了。」
满室寂静后,柳衡突然暴起,紫檀木桌被他拍得震天响:「你凭什么焚她身契?她是我娘亲选的通房!谢冬凌,你户部那笔烂账理清了么?手竟伸到我柳家后院来了!」
谢冬凌执杯的手顿住,茶汤在釉色杯中漾起涟漪。我抢步挡在他身前,柳衡那些污言秽语实在污耳:「柳少爷莫非忘了?那日在醉仙楼,你可是亲口拿我做赌注,连同这张薄纸——」我抖出泛黄的契纸,「输给谢小公子的。」
「春容!」柳衡突然软了声调,往我掌心塞了枚羊脂玉佩,「你如今气我恼我都使得,待过些时日……」
「她无需后悔。」谢冬凌不知何时立在门边,晨光勾勒出他清隽轮廓,「本官会为她请封诰命。」
柳衡面色青白交加,最终拂袖而去。我望着他狼狈背影,忽然想起半月前那个雨夜——若非谢大人撑着油纸伞出现,此刻我该在柳家暗无天日的祠堂里,跪碎满地青砖吧。
「给大人添麻烦了。」我屈膝行礼,发间银步摇微微颤动,「若非大人留用,此刻我恐已遭毒手。」
谢冬凌却摇头:「该我谢你。」他指向院中那株「山茶」,「此树乃先兄手植,自他战死边关便枯萎至今。若非你照料……」
我望着枝头隐约的米粒花苞,将到嘴边的真相咽下。这哪里是山茶,分明是株被错认的丹桂。待秋日金桂飘香时,不知温润如玉的谢大人,该是何等精彩神色?
那日自谢府别后,柳衡满腔愤懑无处宣泄,竟又踏足秦楼楚馆买醉消愁。待到东方既白,他踉跄着步出烟花巷时,正巧撞见宋阁老乘着青幔官轿往宫城方向去。
这日我奉命外出采买胭脂水粉,途经朱雀街时鬼使神差回望宋府朱门。但见柳家二老正押着宿醉未醒的柳衡,在宋府门前长跪请罪。那纨绔子弟左颊赫然印着五道指痕,蔫头耷脑伏在石阶上,活像被霜打了的茄子。
柳氏夫妇对着紧闭的朱漆大门连连作揖,换来的却是宋阁老雷霆般的怒喝:"哪个敢将我家明珠许给这等混账东西,便同柳氏一门共赴黄泉!"我立在街角,扬声吩咐守门小厮:"都把耳朵竖起来听着!宋阁老乃我家大人座师,恩师之言即大人之意。往后但凡见着柳家人靠近,只管拿扫帚打将出去,莫要脏了宋三姑娘的眼!"
柳夫人闻言作势要扑,却被柳老爷死死拽住袖角。忽闻街坊传言,我家谢大人又得圣上青眼,年未弱冠便擢升正四品侍讲学士。
"大人怎知宋阁老必经此路?"我边替谢冬凌整理案头文书边问。
青年执笔的手微微一顿,唇角漾起浅笑:"非是预料,实乃人为。"他蘸了蘸徽墨,"恩师最疼幼孙女,怎忍见宋家幺女跳入火坑?"
我重重点头:"柳衡那厮活该!"
"春容。"他忽然敛了笑意,墨色瞳仁定定望来,"有桩事要与你商议。"
我忙搁下活计,却听他道:"我要离京赴任了。"
"大人不是刚升了官?"我愕然抬头。
谢冬凌忍俊不禁:"谁道京官必是肥缺?"
"小叔要去云州当知府!"谢允从屏风后探出脑袋,"从五品跃至从四品,分明是高升!"
谢冬凌斜睨侄儿:"这会子倒机灵,怎不见你下场考个功名?"谢家小公子闻声如兔窜逃。
青年转回身,语调柔和三分:"此去云州山高水远,你若眷恋京城繁华,尽可留在谢府。待他日寻着好去处……"
我攥紧衣角,喉间泛起苦涩。本是江南贫家女,十二岁被拐子卖入京师,何来眷恋之说?
"奴婢愿随大人赴任。"我垂首盯着鞋尖,"若路途盘缠紧张,月例银子尽可免了。奴婢虽愚钝,必谨言慎行,绝不给大人添乱。"
预想中的拒绝未至,倒见谢冬凌怔忡片刻,旋即摇头失笑:"怎会作此想?云州事务繁杂,正需你掌家理事。谢家虽非巨富,添双筷子还是使得的。"
我赧然抚平裙褶。自打接手中馈,方知柴米油盐贵。如今见着市集包子铺,满脑子都是面粉价、肉价、人工钱,盘算着蒸笼热气里能腾出几文利。
谢府拢共七名仆役:两个灶上婆子,两个洒扫丫头,一个门房老汉,另有两个跑腿小厮。少爷总说不想把允哥儿养成纨绔,可谁不知他是政务缠身,无暇顾及内宅?
我将赴任之事告知众人,往日散漫的仆役们面面相觑,最终竟都选择留守京师。谢冬凌忙着交接公务,我则埋首整理行装。
"春容姐!"谢允蹦跳着闯进厢房,"咱们去买些驱蚊香囊罢,云州蚊虫定比京城凶猛!"
我望着案头堆积的账册头痛,随手塞给他几粒碎银:"速去速回。"
"你同我一起去嘛!"少年扯着我袖口撒娇,"你都在房里闷三日了!"
我拗不过他,只得随他往香料铺子去。谁料谢允见着琳琅满目的香囊便挪不动步,全然忘却正事。我倚着河畔老柳假寐,忽见柳衡与宋三姑娘沿河岸行来。
宋槿提着裙摆疾走,柳衡在后头追得气喘吁吁。我侧身隐入树影,却听宋姑娘突然驻足,指着柳衡厉声道:"你说来此会友,原是约了这贱婢!"
柳衡见我时明显一愣,我朝身后铺子努努嘴:"三小姐明鉴,奴婢是陪谢家少爷采买的。"
宋槿哪里肯信,拂袖便要离去。柳衡却扬声笑道:"春容,我娶你过门!论容貌,你虽不及牡丹姑娘娇艳,却比这酸腐书香女强百倍!"
"无耻之尤!"宋槿气得浑身发抖,泪珠在眼眶里打转。我瞥见她身后跟着的小丫鬟被柳家小厮绊住,当即上前半步挡住她身形。
"三小姐怎的独自出门?"我解下腰间绢帕递去。
少女接过帕子攥在掌心,哽咽道:"小鸢被那泼才缠住了……"
"奴婢送您回府。"我挽着宋槿手臂往宋府方向去,柳衡作势要追,却被谢允张开双臂拦住。
"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谢允叉着腰呛声,"春容姐才看不上你这等货色!"
我护着宋槿避开行人视线,忽而轻声道:"那日离了柳府,我遇见秋月。她说少爷时常作弄我实乃心生爱慕,若真厌烦早该发卖了去。"
宋槿诧异抬眸,我继续道:"他们都说被少爷瞧上是福分,可奴婢偏不这么想。受尽奚落非我之过,错的是作践人的主子。"
说话间已至宋府角门,我将新采的栀子香囊塞进她手中:"三小姐,柳衡这般轻狂之徒,您万万别放在心上。"
启程那日,我特意摘了谢府新开的栀子,将花瓣细细封入香囊。马车辘辘驶向云州,谢允趴在车窗上哀嚎:"骨头架子都要颠散了!"
谢冬凌笑骂侄儿娇气,我望着渐远的京城轮廓,忽然想起那日河畔宋槿含泪的眼。这偌大天地间,终是要换个活法了。
接风宴上,两个年轻貌美的姑娘站在谢冬凌身侧。
一个想给他倒酒,一个想给他布菜。
谢允喝得微醺,还不忘给我解释:「那两位是刘通判家的两个女儿。」
倒是稀奇。
我们当奴才的拼了命给自己赎身。
他倒是上赶着送自己的闺女去伺候人。
谢冬凌冷着脸,侧身挡住了刘家小姐递来的酒杯。
刘通判使了个眼色,两个姑娘退了下去。
「春容姐,你快吃。」谢允拿手肘戳戳我,「小叔特意嘱咐了,要我照顾好你!」
搬进新知府的府邸,每天都会有新的礼物送来。
谁送的能收,谁送的不能收,不能收的该如何退回去——
谢冬凌都一一与我讲过。
人情世故是门高深的学问。
谢允每每听到,就要捂着耳朵逃走。
但这是我份内的事。
我仔仔细细地记了下来。
谢冬凌常常夸我聪明。
我十分不好意思。
一日,他和我一同用膳。
他忽然问我:「府上人手是不是不太够?」
我想了想:「还好。」
「多雇几个人吧。」他说,「我瞧你瘦了,恐怕这段日子太辛苦,找两个人帮你理账吧。」
我点头应好。
心里却在盘算别的。
谢家有家底,不缺银子。
却和柳家大不相同。
柳家的家产,除了良田农庄,还有各类商铺。
那些铺子的账本,柳夫人整日看,还是看不完。
谢家从前也是有的。
我悄悄打听过,似乎在谢冬凌的大哥,也就是谢允他爹去世时,谢家经历了一场变故。
那些家产全都被谢冬凌卖成了银子。
后来也没再购置。
他所有的心思都在读书和当值办差上。
但我可是谢府的管家。
我得让谢家的日子越过越好呀。
这些日子,我攒了些银钱。
已经足够开一间铺子。
云州人喜欢吃甜食。
可城中没几家精致的点心铺子。
比起我的手艺差远了。
我用自己的钱租下一间地段好的铺子。
就叫春容糕点铺。
我雇了两个姑娘回来。
教她们做糕点。
每天教一样,两个姑娘学得快。
十天过去,已经快要做得比我好了。
放了两挂鞭炮,糕点铺子热热闹闹地开了张。
白天我守着铺子看账本。
入夜关店后,我提着小灯笼,路过州府衙门,顺路把谢冬凌接回家。
我递给他一个小食盒:「大人要是饿了,就先吃点垫垫肚子。」
他笑得很可恶:「又把没卖出去的拿给我吃?」
「哪能啊?」我把手收回来,「我店里的点心就没有卖不出去的,你不吃我去给谢允吃!」
「哎,我吃!」
谢冬凌想抢我手里的食盒。
拉扯中,他的手掌拂过我的手背。
我们都好似被雷劈了天灵盖。
迅速松开手,各自拉开了些距离。
我抿了抿嘴,把灯笼伸过去了些:「大人当心脚下。」
谢冬凌接过灯笼:「我来吧。」
小灯笼和天上的月亮把我们俩的影子照得长长短短,层层叠叠。
第二日,我让人把第一锅的点心包了几个送去给谢冬凌。
还热乎着呢,这下不能说我给他吃剩的了。
谢大人让人送回来一个银锞子,叫我以后每天送一碟过去。
店里的客人笑我财迷,连知府大人的钱都赚。
我笑呵呵地想,这店就是知府大人的店呀。
这天,点心已经卖完了,我低着头算账。
「你确定这是最好吃的一家?我怎么瞧着店面破破烂烂的。」
语气里颇为嫌弃。
「罢了,春容丫头喜欢吃这些,买些给她吧。」
我探头看向门口。
柳衡迈着他尊贵的步子,踏进了店门:「点心呢?怎么是空的?」
阿鸣左右看了看:「有人吗?掌柜的,公子想买些点心送给心上人!」
柳衡拿折扇敲了下他的头。
我放下手中的纸笔,站起来:「点心已经卖完了。」
柳衡先是一愣,随后冲过来:「春容,你怎么在这里?是不是谢家不要你了?我早就知道他们不是好东西,别怕,我接你回去!」
我没理会他的问题,转移了话题:「你怎么来云州了?」
「少爷是专门来找你的!」阿鸣笑嘻嘻地凑过来,「姑娘不在的这段时间,少爷吃不下睡不好,求了老爷和夫人好久,才得了准许,特意来云州接姑娘回去呢!」
阿鸣说得绘声绘色。
比如换了五个丫鬟,少爷没一个喜欢的。
比如这阵子少爷吃饭不香,瘦了十来斤。
比如少爷痛改前非,发誓再也不去青楼。
比如少爷喝醉后,躺在我睡过的榻上叫了一宿我的名字。
比如少爷在老爷夫人面前跪了一整日,又绝食三天,终于让夫人同意娶我为妻。
我听着只觉得奇怪。
是上次我把玉佩还给他时说得不够清楚?
还是柳衡他偏偏喜欢给自己、给旁人添堵?
「春容,我想明白了。」柳衡一副认真的模样,「我是真心喜欢你,什么宋三小姐,什么牡丹姑娘,都不如你在我心中的分量,我只想娶你做妻子,正妻!」
我歪头瞧着他。
亲事是宋家退的,宋小姐不想要他。
被宋阁老撞见后,牡丹姑娘担心惹祸上身,也不再见他。
怎么到了他嘴里,这些姑娘倒成了任他选择?
想着想着,我笑出了声。
柳衡也笑了:「我就说嘛,你只是一时想不明白,早晚能想通的,走,跟我回京,咱们下个月就成亲!」
我摇摇头:「不走,走不了。」
「为何?」他笑容凝固,「你放心,你既然已经不在谢家,无论东家是谁,我一定赎你出来!」
我抬手指了指:「要不你去看看店名?」
柳衡和阿鸣跑出去看。
我笑着锁上了店门:「我如今是老板啦,才不去伺候你呢!」
我不知道柳衡何时离开的云州。
只沉浸在点心铺的生意越来越好的喜悦里。
拿着翻了许多倍的钱,我又去盘下了一家茶馆。
柳衡嘴刁,伺候他的那几年,除了做点心,我还练成了一手好茶艺。
离开了柳家,终于有机会让这些为我所用。
谢允喜欢跟着我在店里帮忙。
我好心提醒他:「你不好好读书,当心你小叔骂你。」
「不会的。」谢允说,「我不读书,小叔会骂我, 可我跟着你,他就不会骂我了。」
我哼了一声:「他要是骂你,我可不会求情。」
谢允满不在乎:「春容姐, 我不是读书的料, 你教我做生意吧?」
我也没有学过, 拿什么教他呢?
左不过是多听多看多摸索。
我把赚来的钱拿给谢冬凌。
他一口回绝:「这是你自己赚的钱, 给我做什么?」
我说,可是本钱是大人给我的。
「那是你应得的。」他说,「你整日忙碌, 我只担心工钱给少了。」
我觉得他真是个善人, 美滋滋地把钱存进了钱庄。
半年后, 我过十七岁生辰。
谢冬凌送了我一套宅子。
我大惊:「使不得!」
他带我去宅子里看。
布置得红红火火。
我疑惑:「搬家也要挂大红绸子吗?」
谢冬凌的表情不太自然:「看看我给你的乔迁贺礼。」
在他的注视下,我打开了一个大大的箱子。
里面是一套绣得精致的嫁衣。
和一顶华贵非常的凤冠。
我愣了半晌, 才问出口:「大人这是……何意?」
「春容。」他轻声唤我, 「我想娶你为妻, 你可愿意?」
我顾不上愿不愿意,拼命摇头:「这怎么行呢?大人品行端方,容貌俊美, 娶妻该娶世上最好的女子!」
「可是, 谁是最好的女子?」他拉住我的手, 「你善良坚韧, 又聪慧可爱, 你就是世上最好的女子呀。」
夸得我怪不好意思的。
可我仔细一想, 又觉得他没说错。
我补充道:「我还长得好看。」
谢冬凌忍俊不禁:「好看, 是我见过的人里最好看的。」
成亲礼办得很隆重,我隔着盖头悄悄问他:「这么沉的凤冠,你花了多少银子?」
他笑道:「财迷。」
我忽然懊恼。
他才不是什么大善人。
把我这样的娘子娶回家,他明明比狐狸还精明。
又过了五年,知府家里的花开了好几回,又落了好几回。
谢冬凌被召回京城, 任户部侍郎。
谢允却想留在云州。
我们把几间铺子留给了他。
临行前, 谢允塞给我一个大大的软枕:「春容姐,赶路辛苦, 你当心身子。」
谢冬凌板起脸:「说多少次了, 叫婶母!」
谢允满不在乎:「咱俩各论各的。」
回了京城,我随谢冬凌面圣。
陛下看重他,也封了我为四品诰命夫人。
出宫后,他扶着我上马车。
路上和一辆略显陈旧的马车擦肩而过。
我看着眼熟。
想了许久才想起来,那纹样应该是柳府的。
许久不见, 恍如隔世。
「柳家最近如何?」我刚问完, 随即摇摇头,「罢了, 无关紧要。」
马车慢慢驶过。
路过一条并不熟悉的街道,隐约想起一些久远的记忆。
那时我也还小。
一个小男孩跑向受惊的马,我一把将他拉住。
「小儿贪玩,多谢姑娘出手相救。」
「敢问姑娘是谁家的小姐?改日必登门致谢!」
「允儿, 不许再乱跑!」
……
头上的翟冠有些重,我抬手扶了扶。
飞鸟衔珠,天地遨游。
来源:小雨天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