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亦:《春秋》中的君臣问题与后世对杜预的批评

B站影视 欧美电影 2025-03-10 22:43 2

摘要:儒家素以君臣名分为大义所在,然而,自汤武革命以后,儒学面对春秋时“君臣无常位”的种种情形,不得不在其理论中容纳了革命的正当性。本文围绕《春秋左氏传》中的“弒君”例,分析了《公羊》《穀梁》与《左传》在这个问题上的争论和异同,尤其讨论了杜预的独特阐释以及清儒对他的

【摘要】儒家素以君臣名分为大义所在,然而,自汤武革命以后,儒学面对春秋时“君臣无常位”的种种情形,不得不在其理论中容纳了革命的正当性。本文围绕《春秋左氏传》中的“弒君”例,分析了《公羊》《穀梁》与《左传》在这个问题上的争论和异同,尤其讨论了杜预的独特阐释以及清儒对他的批评。文章认为,在传统儒家学说中,革命正当性的论述始终没有越过君臣大义的范围,直到晚清变革风潮骤起,革命理论冲破了君臣关系的罗网,最终成为一切社会历史行为正当性的来源,与之相应,传统的君臣大义则被彻底赋予了负面的价值。

【关键词】春秋;左传;杜预;弒君;革命

汉司马迁有云:“《春秋》之中,弑君三十六,亡国五十二,诸侯奔走不得保其社稷者,不可胜数。”(《史记•太史公自序》)在传统儒家看来,《春秋》一书,多有惩于当时背离君臣名分的诸多政治现实,即《论语》中所说的“君不君,臣不臣”,而以诛讨乱臣贼子为《春秋》中的“大义”所在。不独儒家,《庄子》中也有“《春秋》以道名分”之说。然而,自有汤武革命以来,君臣大义不免常常受到挑战,甚至给后世权奸留以弑君犯上的口实。

今考《春秋》及其“三传”,足见早在春秋时,儒家虽经将诛讨乱臣贼子视为“大义”所在,然而,也容纳了“弒君”的书法,即以为君王若无道,犹有可诛之理,从而赋予弑君行为以某种政治正当性。正因如此,当清末革命风潮大兴之时,章太炎、刘师培等《左传》学者,遂援引《左传》中的“弒君”例,当作革命党人排满兴汉的经典依据。

自西汉刘歆效仿《公羊》诸师,造为章句、条例之学,其徒郑兴、贾徽等,也同样借助章句、条例来解经。其后,郑兴之子曰众,长于条例;而贾徽有子曰逵,则精于章句。此外,贾逵又颇能洞察人主的心术,声称《左氏》所发明的义理较《公羊》为长,其目的则在于期为人主所用。自此以后,《左氏》逐渐取得了与《公羊》相抗衡的地位。

东汉时,章帝颇降意儒术,尤好《古文尚书》《左氏传》。建初元年(76),章帝诏贾逵入讲北宫白虎观、南宫云台,颇欣赏其学说。于是贾逵上疏,奏称《左氏传》所言大义长于《公羊》《穀梁》二传,共罗列了三十七条,其中说道:

臣谨摘出《左氏》三十七事尤著明者,斯皆君臣之正义,父子之纪纲。其余同《公羊》者什有七八,或文简小异,无害大体。至于祭仲、纪季、伍子胥、叔术之属,《左氏》义深于君父,《公羊》多任于权变,其相殊绝,固以甚远,而冤抑积久,莫肯分明。(《后汉书•贾逵传》)

章帝颇赞赏其说,于是诏令贾逵挑选研习《公羊传》的诸生高才者二十人,教以《左氏》。

建初四年,章帝又诏令诸儒,于白虎观中讲论五经同异,与李育等《公羊》学者相问难。八年,又诏曰:“五经剖判,去圣弥远,章句遗辞,乖疑难正。恐先师微言将遂废绝,非以重稽古,求道真也。其令群儒选高材生,受《左氏》《穀梁春秋》《古文尚书》《毛诗》,以扶微学,广异义焉。”(《后汉书•章帝纪》)自此,《左氏》《穀梁》《古文尚书》《毛诗》这四种古文经典,遂大行于世。

《后汉书》

关于贾逵对《公羊》的批评,《贾逵传》中列举了祭仲、纪季、伍子胥、叔术四条,以为颇见《左氏》“深于君父”,而《公羊》则不免“任于权变”而已。其中,尤以祭仲行权、伍子胥复仇两事,充分体现了《公羊》与《左氏》对待君臣关系的不同态度。兹今析论如下:

桓十一年,宋人执郑祭仲。《公羊传》云:

祭仲者何?郑相也。何以不名?贤也。何贤乎祭仲?以为知权也。其为知权奈何?……宋人执之,谓之曰:“为我出忽而立突。”祭仲不从其言,则君必死,国必亡。……从其言,则君可以生易死,国可以存易亡。少辽缓之,则突可故出,而忽可故反,是不可得则病,然后有郑国。古人之有权者,祭仲之权是也。权者何?权者反于经,然后有善者也。权之所设,舍死亡无所设。行权有道:自贬损以行权,不害人以行权。杀人以自生,亡人以自存,君子不为也。

《春秋》为什么书“祭仲”呢?对此,《公羊传》以为,“仲”是字,而不是名,这体现了对祭仲“行权”的肯定。

据《春秋》的记载,郑庄公死后,太子忽即位,而郑相祭仲受宋人的胁迫,不得已而改立公子突。就此而言,祭仲既不能死君难,又有废君立君之罪,那么,《春秋》为什么肯定祭仲的行为呢?何休《解诂》对此说道:“权者,称也。所以别轻重,喻祭仲知国重君轻。君子以存国,除逐君之罪,虽不能防其难,罪不足而功有余,故得为贤也。”又云:“己虽病逐君之罪,讨出突,然后能保有郑国,犹愈于国之亡。”(《公羊传•桓十一年》注)通常来说,废君立君的行为,无论在任何时代,都属于有悖于君臣之义的重罪,然而在公羊家看来,祭仲出忽而立突,却因此保全了郑国,能够权量国与君的轻重,可称得上“行权”。因此,祭仲虽有“逐君”之罪,却有“存国”之功,如此功罪相抵,故《春秋》称字以褒之。[《公羊》的这种说法,后世儒家多视为可怪的“异义”。然而,早在王莽时,冯衍却用此义以谏廉丹,曰:“郑祭仲立突而出忽,终得复位,美于《春秋》。盖以死易生,以存易亡,君子之道也。诡于众意,宁国存身,贤智之虑也。”(《后汉书·冯衍传》)可见,西汉时人依然赞同这种观点,尚未以《公羊》此说为可怪,与东汉贾逵所论不同。]

不过,今本《左传》对于祭仲一事,似乎并无所褒贬。然而,贾逵《长义》却认为,“若令臣子得行,则闭君臣之道,启篡弑之路”。(《左传•桓十一年》疏)就是说,如果赞同祭仲的这种做法,则不免开启权臣“篡弑之路”,而有悖于“君臣之道”。就此而言,贾逵之说自属正论,不过,若因此认为只有《左传》“深于君父”,“崇君父,卑臣子,强干弱枝,劝善戒恶”,则实未必然。其实,《公羊》学者同样主张《春秋》的“大义”在于诛讨乱臣贼子,其旨趣与贾逵所论,并无根本分别。可以说,贾逵不过出于门户之私,纯粹攻其一点,而不计其余而已。

其后,魏晋时的《左传》学者杜预亦据此攻驳《公羊》。襄十一年,“楚人执郑行人良霄”,《左传》云:“书曰行人,言使人也。”对此,杜预认为,按照《春秋》书“行人”的书法,祭仲被执,“不称行人,听迫胁以逐君,罪之也”(《左传•襄十一年》注)。至于《公羊》以“仲”为字,而杜预则视为名,遂据此认为,《春秋》并无褒奖祭仲之辞。可见,杜预依据祭仲称名与行人这两条书法,主张《春秋》并非肯定祭仲“行权”,反而是彰显祭仲有“听迫胁以逐君”之罪,而违背了儒家一贯主张的君臣大义。关于这个道理,杜预在其《春秋释例》中说得更为明白:“祭仲之如宋,非会非聘,与于见诱,而以行人应命,不能死节,挟伪以篡其君,故经不称行人以罪之。伯、仲、叔、季,固人字之常,然古今亦有以为名者,而《公羊》守株,专谓祭氏以仲为字。既谓之字,无辞可以善之,因托以行权。人臣而喜其行权逐君,是乱人伦,坏大教也。”[杜预:《春秋释例》卷4,台湾中华书局,1969,“中华国学丛书”影印本。]在杜预看来,祭仲出使宋国,却在宋人的胁迫下而驱逐自己的君王,故《春秋》“不称行人以罪之”;并且,古人以伯、仲、叔、季为字,实属正常,并非褒辞,而《公羊》却借此肯定了祭仲的做法,视为“行权”,不免有“乱人伦,坏大教”的后果。

到了清末的今文学者皮锡瑞,则为《公羊》辩护,认为“《左氏》明云祭封人仲足,又屡举郑祭足,是名足、字仲甚明,岂有以伯仲叔季为名者乎”。[皮锡瑞:《经学通论·春秋》,中华书局,1954,第38页。]在皮氏看来,即便按照《左传》中的说法,祭仲名足,而字仲,因此,杜预“书名罪之”的说法,实属有误。因此,皮氏认同《公羊》的说法,而以“仲”为字,目的则是褒奖祭仲;而其所褒奖者,则诚如《公羊》所说,即肯定祭仲有“行权”而保全郑国之功。

《公羊》赞许祭仲能权量国与君之轻重,而孟子则提出“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显然,这两种说法的内在精神可谓一脉相承,都主张国重于君,即将国家的安危置于君王之上。即便如此,祭仲逐君而行权的做法,后世都不可能被效法,完全不具有现实的价值。因为“行权”之难,不在于是否有“善志”,而在于行善之道为难,颇类于现代思想所主张的“程序正义”。对此,《公羊传》明确提出了“自贬损以行权,不害人以行权”的说法,视为“行权之道”。因为祭仲逐君的做法,近于殷之伊尹放太甲,实在不是人臣应该做的。后儒虽推崇伊尹为圣人,正因其后功,才将其初心之善彰显出来。就此而言,祭仲如果最终不能驱逐公子突,也就是已立为君的郑厉公,而迎立太子忽为君,即郑昭公,那么,祭仲即便本有“善志”,天下后世又有谁能相信呢?可以说,祭仲就其行迹而言,实无人臣之礼,甚至近于篡弑,故当观其后效,才能明辨其初心。因此,《公羊传》称许祭仲,其实尚有儆诫后世不得轻言“行权”的考虑。至于贾逵妄议《公羊》之非,足见其偏颇,其本意不过出于为《左氏》争立博士的私心而已。

又,定四年,蔡侯以吴子及楚人战于伯莒,楚师败绩。《公羊传》云:

伍子胥父诛乎楚,挟弓而去楚,以干阖庐。……曰:事君犹事父也,此其为可以复仇奈何?曰:父不受诛,子复仇可也。父受诛,子复仇,推刃之道也。复仇不除害,朋友相卫,而不相迿,古之道也。

显然,伍子胥为了一己之私怨,而不惜倾覆自己的宗国,这种行为的正当性不可能得到后来儒家的普遍认可。那么,公羊家为什么肯定伍子胥复仇呢?

对此,何休《解诂》解释道:“《孝经》曰:‘资于事父以事君而敬同。’本取事父之敬以事君,而父以无罪为君所杀。诸侯之君与王者异,于义得去,君臣已绝,故可也。”(《公羊传•定四年》注)按照封建时代的政治伦理,臣有去君的道理,于是有“旧君”之说,因此,君王无道或拒谏,臣子可以离开宗国,于是不再受君臣大义的约束,先前的君王就成了“旧君”。并且,《春秋》尚质,重视亲亲之情,则父子之恩尤重于君臣之义,遑论“旧君”,更何况伍子胥的父兄还是无罪而被冤杀。因此,《公羊传》赞许伍子胥复仇,就出于这些观念。然而,到了秦汉以后的大一统时代,臣之事君,犹如子之事父,义无可逃于天地之间,故后世儒家伦理不再认同子为父而仇其君的做法了。

此外,定四年《左传》还记载了其兄伍尚之言:

尔适吴,我将归死。吾知不逮,我能死,尔能报。闻免父之命,不可以莫之奔也;亲戚为戮,不可以莫之报也。奔死免父,孝也;度功而行,仁也;择任而往,知也;知死不辟,勇也。父不可弃,名不可废,尔其勉之!相从为愈。

观伍尚所言,自称其奔死免父为“孝”,至于伍子胥的复仇,似乎不只是为父复仇,而且还因为宗族亲戚为戮。换言之,为宗族复仇才称得上“仁”,显然高于保全父命的“孝”。对此,《礼记·曲礼》说道:“国君死社稷,大夫死众,士死制。”大夫有宗族,犹诸侯之有国人,因此,诸侯于义当死社稷,而大夫于义则当为其族人而死。现在伍子胥的族人皆戮于其君,“是宗为戮,而欲反其仇”,因此,子胥作为其族人的宗子,犹如一国之君,自然就有了为之复仇的道义。

又,《仪礼•丧服》中有为“旧君”服丧的规定,足见大夫可以离开自己的国君。至于大夫待放未去,自当为旧君服齐衰三月,而君为大夫扫其宗庙,这都属于礼的正常要求。即便大夫彻底离开自己的国家,到别国做了大夫,但是,其妻子常常也需要为旧君服丧。这是为什么呢?因为大夫的宗族通常会留在故国,举族而迁的情况在先秦时是非常少见的,故国君通常会善待其宗族,并为之另立宗子以主持祭祀,而在外的大夫也不大可能完全断绝与宗族的关系,这是为旧君服丧的主要理由。譬如,据《公羊传》的说法,鲁国大夫公子遂弑君而立宣公,至宣公死后,其子公孙归父受此牵连,被迫出奔齐国。不过,其宗族并不随之前往,后来鲁国就立其弟公孙婴齐,作为归父之后而主持宗族的祭祀。不过,《礼记•檀弓》中却提到子思反对为当时的旧君服丧,而到了《孟子》那里,更是宣称臣有寇仇其君的道理,其缘由似乎并非仅仅因为自己未得到国君的礼遇,而且还在于国君未能善待其宗族。据《左传》的记载,楚国大夫申公巫臣带着家人出奔晋国,而楚国大夫子重、子反却尽灭其宗族,巫臣欲报此仇,于是事晋联吴,不仅使二人疲于奔命,而楚之几乎灭国,实肇始于此。可见,封建时代的复仇观念实与宗族有莫大关系。然而到了后世,随着大宗法制度的崩溃,子弟虽有为父兄复仇之义,不过绝无仇君之理。即便身有族人之仇,则不过如《礼记•檀弓》所说,“执兵而陪其后”而已,可见,后世的复仇观念已大不同于春秋以前了。

《左传》定公四年还记载了另外一件事:

(昭)王奔郧。钟建负季芈以从。郧公辛之弟怀将弑王,曰:“平王杀吾父,我杀其子,不亦可乎?”辛曰:“君讨臣,谁敢仇之?君命,天也。若死天命,将谁仇?《诗》曰:‘柔亦不茹,刚亦不吐。不侮矜寡,不畏强御。’,唯仁者能之。违强陵弱,非勇也;乘人之约,非仁也;灭宗废祀,非孝也;必犯是,余将杀女。”

案,楚昭王之于勋公,实有杀父之仇,然而,勋公却不许其弟复仇。其中的理由之一,就是出于保全宗族的考虑,“灭宗废祀,非孝也”。可见,对于上古封建时代来说,宗族实重于家庭,君杀其父,或许不得仇其君;若灭其宗,覆其族,则容有向君王复仇的道理。

《经学通论》

可见,贾逵不赞同伍子胥复仇的做法,以为违背了君臣之大义,其实不过据大一统时代的政治伦理而言。后世学者论伍子胥复仇之事,多昧于此理。譬如,清末皮锡瑞《春秋通论》论及此事时说道:“子胥之父,以忠获罪,正不受诛应复仇者。《公羊》未尝不许子胥复仇,贾逵乃不引其上句与事合者,而引其下句不与事合者,妄断为不深父,不犹胥吏之舞文乎!”[皮锡瑞:《经学通论•春秋》,第38-39页。]不难发现,皮氏并不明瞭古今时势的这种变化,徒胶泥于《公羊》文本上的说法而已。

其实,君臣大义同样是公羊家的基本主张。孟子作为公羊先师,其论《春秋》宗旨时说道:“世衰道微,邪说暴行有作,臣弑其君者有之,子弑其父者有之,孔子惧,作《春秋》。……孔子作《春秋》,而乱臣贼子惧”。其后,《公羊传》颇论君臣大义,如隐元年谓“王者无外”,成元年谓“王者无敌,莫敢当也”,又谓诸侯不得专封、专地、专讨,桓八年谓“大夫无遂事”,文十四年谓“大夫之义,不得专废置君”之类,基于这些说法,汉末何休作《左氏膏肓》,攻击《左氏》短于君父大义,可谓回应了贾逵当初的诘难。

譬如,桓九年《左氏》云:“冬,曹太子来朝,宾之以上卿,礼也。”孔疏引《膏肓》说道:

《左氏》以人子安处父位,尤为衰世救失之宜,于义《左氏》为短。(《左传•桓九年》疏)

而郑玄《箴膏肓》云:“父有老耄罢病,孰当理其政预王事也?”清刘逢禄申受作《箴膏肓评》,进一步发挥了何休之说:

世子行聘可也,摄上卿行聘亦可也,罢老避位,致国天子,天子以命世子行朝,亦可也,安得曰废王事?曹伯在位,世子行朝礼,非一国二君、无王无父而不知乎?[刘逢禄:《春秋公羊经何氏释例•春秋公羊释例后录》,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第363页。]

在郑玄看来,出于“父老子代从政”的理由,曹国世子应当可以代替老病的君父来朝。然而,《公羊传》认为,《春秋》记载了此事,其实是讥刺曹国这种做法,何休甚至指出,《春秋》“所以书者,重恶世子之不孝甚”,逢禄更是上纲上线,批评曹国世子的行为,简直就是“一国二君、无王无父”。然而,《左氏》却将这种“安处父位”的行为,视为“衰世救失之宜”,就此而言,《左氏》可谓短于君父之义。

又,庄十九年《左氏》云:“鬻拳强谏楚子,楚子弗从,临之以兵,惧而从之。……君子曰:‘鬻拳可谓爱君矣。’”孔疏引《膏肓》云:

人臣谏君,非有死亡之急,而以兵临君,开篡弑之路。《左氏》以为爱君,于义《左氏》为短。(《左传•庄十九年》疏)

楚国大夫鬻拳以兵谏其君,显然有悖于君臣大义,故后世除张学良外,莫有能行之者。然而,《左氏》却将这种行为视为“爱君”。对此,何休《膏肓》认为,《左氏》这种观点,“开篡弑之路”。可见,贾逵谓《左氏》“深于君父”,实未必然。

因此,关于贾逵所攻《公羊》四事,皮锡瑞《春秋通论》以为,“《春秋》大义在诛乱臣贼子,贾逵以义深君父为重,自是正论,而所举数事,则无一合者”。[皮锡瑞:《经学通论•春秋》,第39页。]可以说,这种评价还是有道理的,与之相反,《左氏》本身却保留了不少有违君臣大义的言论。

《左氏》中最有悖于君臣大义的说法,莫过于“弑君例”,从而赋予弑君这种行为以某种政治正当性。案,宣四年,“郑公子归生弑其君夷”,《左氏》说道:

凡弑君,称君,君无道也;称臣,臣之罪也。

据此,所谓“弑君例”,即《春秋》记载某件弑君史事时,如宣四年提到了“郑公子归生”,表明《春秋》审理此案时,判定公子归生有罪;但若未明言弑君之人,而只是书“某国或某国人弑其君某”,即只是提及国君之名,而未明言弑君贼的名氏,就表明《春秋》裁断国君被弑,乃因无道而咎由自取。对此,杜预说道:“称国以弑,言众所共绝也。”这种书法意味着,君若无道,举国之人皆欲杀之。其《释例》更是对此说进行了发挥:

天生民而树之君,使司牧之,群物所以系命也。故戴之如天地,亲之如父母,仰之如日月,事之如神明。其或受雪霜之严,雷电之威,则奉身归命,有死无贰。故《传》曰:“君,天也,天可逃乎!”此人臣所执之常也。然本无父子自然之恩,未有家人习玩之爱,高下之隔悬殊,壅塞之否万端,是以居上者降心以察下,表诚以感之,然后能相亲也。若亢高自肆,群下绝望,情义圮隔,是谓路人,非君臣也。人心苟离,则位号虽存,无以自固。[杜预:《春秋释例》卷4。]

杜预认为,君臣之间,不仅“本无自然之恩”,而且又“未有家人习玩之爱”,故有君臣相绝的道理,甚至可视为“路人”。其实,这种观点可追溯到汉代学者。据孔疏的引述,“刘、贾、许、颍以为君恶及国朝,则称国以弑君;恶及国人,则称人以弑”。孔疏又云:“弑君之人固为大罪,欲见君之无道,罪亦合弑,所以惩创将来之君,两见其义。”(《左传•宣四年》疏)可见,不只是《公羊》学者,汉晋以来的《左氏》学者,同样主张无道之君有可弑的道理。[其实,不独《左氏》有这种言论,至如《公羊》《穀梁》,都有类似的罪君之辞。譬如,隐四年,卫人杀州吁于濮。《公羊》云:“称人,讨贼之辞也。”文十八年,莒弒其君庶其。《公羊》云:“称国以弒者,众弒君之辞。”成十八年,晋弑其君州蒲。《穀梁》云:“称国以弑其君,君恶甚矣。”文十六年,宋人弒其君杵臼。范甯注云:“传称人者,众辞。众之所同,则君过可知。又曰:称国以弑其君,君恶甚矣。然则举国重于书人也。”可见,《公羊》《穀梁》使用“某人”、“某国”这种“众辞”来描述某种弑君行为时,其实是批评君王无道,故人人皆欲弑君。对此,章太炎《自定义年谱》说道:“弒君称君为君无道,三家不有异。”显然,太炎作为《左氏》学者,却有见及于此,还是颇为公允的。]

杜预这种经学阐释,不仅上承汉代学者的普遍意见,而且,还有着非常现实的政治考虑。杜预时当魏、晋禅代之际,其中多难言之事,且以其父杜恕与司马懿的仇隙,而身处嫌疑之地,自然多有忌讳之辞。因此,杜预治《左氏》,也常为司马氏弑君、废君的行为多有讳辞,甚至是辩护,且不惜因以厚诬古人。

《春秋左传正义》

《左氏》本有弑君例。杜预认为,君臣之间,其亲不比父子,若君为无道,则君臣之义可绝,容有弑君之理。杜氏假此为凡例,且引以遍注《左氏》,共有七条:

①文十六年,宋人弑其君杵臼。《左氏》云:“书曰‘宋人弑其君杵臼’,君无道也。”杜注云:“称君,君无道也。例在宣四年也。”又云:“始例发于臣之罪,今称国人,故重明君罪也。”

②文十八年,齐人弑其君商人。杜注云:“不称盗,罪商人。”

③文十八年,莒弑其君庶其。杜注云:“称君,君无道也。”

④成十八年,晋弑其君州蒲。杜注云:“不书臣,君无道。”

⑤襄三十一年,莒人弑其君密州。杜注云:“不称弑者主名,君无道也。”

⑥昭二十七年,吴弑其君僚。杜注云:“僚亟战民罢,又伐楚丧,故光乘间而动,称国以弑,罪在僚。”

⑦定十三年,薛其弑君比。杜注云:“称君,君无道也。”

可见,杜预对上述史事的评价,完全依据《左氏》的弑君例。[此外,《左传》尚有执君例,如谓“凡君不道于其民,诸侯讨而执之,则曰‘某人执某侯’,不然则否”。(《左传•成十五年》)对此,杜预《释例》解释道:“诸侯见执者,己在罪贱之地,名与否,非例所加,故但书执某侯也。天生民而树之君,使司牧之,勿使失性;若乃肆于民上,人怀怨仇,诸侯致讨,则称某人执某侯,众讨之文也。”据此,国君无道,不独其臣得以弑之,而外国亦可声罪致讨焉。此说颇近于现代的“有限主权论”。]

其实,不独《左氏》,《公羊》《穀梁》也有类似之说。文十八年《公羊传》云:“称国以弑何?称国以弑者,众弑君之辞。”成十八年《穀梁传》云:“称国以弑其君,君恶甚矣。”大概三传皆起于先秦,多少有着共同的思想倾向。问题在于,秦汉以后,君权恣肆于上,儒家少有能张扬此论调者,故贾逵谓《左氏》“深于君父”,以此讥《公羊》《穀梁》之“任于权变”,大概出于时势使然所致。然而,到了杜预这里,为何对弑君例大加发挥,且动辄直斥君恶呢?不难推测,这与司马昭弑高贵乡公有关。当时司马昭为其弑君行为辩护时,多直斥高贵乡公之恶,故杜预注《左氏》,抑或有为司马氏的弑君提供经义依据的考虑。

除上述七事外,杜预对《春秋》其他史事的评价,亦颇受弑君例的影响。譬如,桓二年,宋督弑其君与夷及其大夫孔父。《公》《穀》俱以“父”为字,则孔父称字,是出于《春秋》对其能扞御君父的肯定。然杜预注说道:

孔父称名者,内不能治其闺门,外取怨于民,身死而祸及其君。

在杜预看来,“父”是名而非字,因此,《春秋》作如此书法,不仅不是褒奖孔父之忠,而是批评孔父内外失德,乃至连累其君而死。显然,杜预对孔父一事的的评价,完全与《公羊》相反。

不过,自刘炫以后,学者对杜预此说多有批评。譬如,清王夫之、惠栋皆以孔父之“父”是字而非名,盖用《公羊》《穀梁》之说。故沈钦韩曰:“杜预因《公》《穀》两家皆美孔父,故欲立异,而称名罪之。”[沈钦韩:《左传地名补注》,《皇清经解续编》本。]齐召南则直斥杜说,谓其“贬孔父,仇牧,悖理伤教”。[齐召南:《春秋左传注疏考证》卷6,《皇清经解》本。]皮锡瑞亦曰:“圣人以为其人甘于殉君,即是大忠。虽有小过,如《左氏》所书孔父、荀息之事,可不必究。其人忍于弑君,即是大恶,虽有小功,如《左氏》所书赵盾之事,亦不足道。盖宅心甚恕,而立法甚严也”。[皮锡瑞:《经学通论·春秋》,第28页。]

除孔父以外,《春秋》尚记载了仇牧、荀息等事,都有死君难的性质,故可褒其为忠。然而,《左氏》对于孔父、仇牧、荀息这三位大夫之死,俱无褒辞,杜预《释例》甚至对三人给了不同程度的批评:

孔父为国政则取怨于民,治其家则无闺闱之教,身先见杀,祸遂及君。既无所善,仇牧不警而遇贼,又死无忠事。晋之荀息,期欲复言,本无大节。先儒皆随加善例,又为不安。

可见,杜预于三大夫之尽忠死节,无有褒辞,反嫉其微玷。这与司马昭弑高贵乡公而并诛王经的态度,可谓非常相近。可以说,司马昭不许王经之忠而诛之,犹如杜预不褒三大夫而加以贬辞。

又,桓五年《左氏》云:“秋,王以诸侯伐郑。……郑师合以攻之,王卒大败。祝聃射王中肩,王亦能军。祝聃请从之,公曰:‘君子不欲多上人,况敢陵天子乎?苟自救也,社稷无损,多矣。’夜,郑伯使蔡足劳王,且问左右。”杜注说道:

劳王问左右,言郑志在苟免,王讨之,非也。

春秋初,周桓王率诸侯讨伐郑国,反为郑师所败,甚至天子都受了箭伤。然而,我们透过杜预对此事的评价,明显有为司马昭脱罪之嫌。大概在杜预看来,司马昭弑君,犹如郑伯之敌王师,乃至射王中肩,都出于不得已,即“志在苟免”而已。

杜预对《左氏》经义的独特阐发,导致清儒对杜预品格的怀疑和批评。丁晏曰:“夫经学者,圣学之宗;心术顷邪,而谓能发明经义者,必不然矣。自唐孔氏作疏,阿附杜说,千有余年,莫之是正。大义晦盲,如入闇室。愚为《杜解集正》,匪好为非毁前儒,盖欲扶翼正学,昌明世教,必如是而后《左氏》之传可读,《春秋》之经可明也。呜呼!经学之不明,遂为政教彝伦之害,而儒术因之日歧,其患匪浅。愚正杜氏之失,所冀后之学者,正世道以正人心,慎毋歧经学、理学而二之,以流为伪学。”[丁晏:《左传杜注集正》序,《续修四库全书》本。]丁晏直斥杜预“心术顷邪”,焉能发明《左氏》经义?沈钦韩则曰:“杜预以罔利之徒,懵不知礼文者,蹶然为之解,俨然行于世。害人心,灭天理,为《左氏》之巨蠹。后生曾不之察,腾杜预之义而播《左氏》之疵。《左氏》受焉,亦见其粗中薄值一魏晋之妄人,莫觉莫悟,何有于古学哉!”又曰:“(杜预)起纨绔之家,习篡杀之俗,无王肃之才学,而慕其凿空,乃绝智决防以肆其猖獗之说,是其于《左氏》,如蟹之败漆,蝇之污白,其义理没于鸣沙礁石中,而杜预之妖焰为鸡为狗,且蓬蓬于垣次矣”。[沈钦韩:《春秋左传补注》序。]在沈氏看来,杜预乃“罔利之徒”,又“习篡杀之俗”,故其学说“害人心,灭天理”,不独非《左氏》之功臣,反而是“《左氏》之巨蠹”。又,刘文淇致沈钦韩书中说道:“《左氏》之义,为杜征南剥蚀已久。……覆勘杜注,真觉疻痏横生,其稍可观览者,皆是贾、服旧说。”[刘文淇:《春秋左氏传旧注疏证》附录一,日本京都:中文出版社,1979年。]可以说,刘氏彻底否定了杜预注,而主张回到东汉贾逵、服虔的《左氏》旧注,这也成为其为《左氏》作新疏的最大动因。

其中,影响最大者,莫过于焦循对杜预的批评。不过,早在焦循之前,万斯大论“卫州吁弑其君完”一事时,已经直斥《左氏》“弑君例”的偏颇,以为后世邪说暴行的源头。其后,焦循祖万氏之说,以为《左氏》必非左丘明所作,并且说道:

如所谓“称君君无道”,显然谬乎孔子作《春秋》使乱臣贼子惧之义。而杜预援此而演其说,以为非君臣,为路人,其妄悖甚矣。夫刘歆之于莽,犹杜预之于昭也。歆称“左氏好恶与圣人同”而表之,预遂以左氏为素臣而尊之。预之背恕而谄昭,与歆之背向而谄莽,情事实同;其援左氏以为乱臣贼子地,其情事亦同。儒者共耻言歆矣,而甘于服预。岂莽为汉诛,从莽者遂为国贼,司马终为魏禅,从司马者遂为佐命乎?[焦循:《春秋左传补疏》,《皇清经解》本。]

焦氏认为,杜预援《左氏》弑君例而为司马昭辩护,并称杜预之事马,犹如刘歆之事莽,不仅皆为乱臣贼子,而且有背父不孝之嫌,因此,杜预实“为司马氏之私人,杜恕之不肖子,而我孔子作《春秋》之蝥贼也”。焦氏又曰:

既目见成济之事,将有以为昭饰,且有以为懿、师饰,即用以为己饰。此《左氏春秋集解》所以作也。夫懿、师、昭,乱臣贼子也;贾充、成济,郑庄之祝聃、祭足,而赵盾之赵穿也;王凌、毋邱俭、李丰、王经,则仇牧、孔父嘉之伦也。昭弑高贵乡公而归罪于成济,已俨然托于大义,而思免于反不讨贼之讥。师逐君,昭弑君,均假太后之诏,以称君罪,则师旷所谓“其君实甚”、史墨所谓“君臣无常位”者,本有以启之。预假其说而畅衍之,所以报司马氏之恩,而解懿、师、昭之恶,夫又何疑?顾射王中肩,即抽戈犯跸也。而预以为“郑志在苟免,王讨之非”,顾谓高贵讨昭之非,而昭御之,为志在苟免。孔父嘉之义形于色,仇牧之不畏强御,而预皆锻炼深文,以为无善可褒,此李丰之忠而可斥为奸,王经之节而可指为贰,居然相例矣。师、昭而后,若裕,若道成,若衍,若霸先,若欢、洋,若泰,若坚、广,他如石虎、冉闵、苻坚,相习成风,而《左氏传》、杜氏《集解》适为之便,故其说大行于晋、宋、齐、梁、陈之世。唐高祖之于隋,亦踵魏晋余习,故用预说作《正义》,而贾、服诸家由是而废。[焦循:《春秋左传补疏》序。]

焦氏此段文字,博引历史上的种种篡弑故事,而论杜氏学术之非,极是精彩雄辩,亦颇有理据。清人陈澧深许其说,以为“千载之下,有焦氏之说,则刘氏之说虽亡若存矣”。[陈澧,《东塾读书记》,朝华出版社,2017,第297页。]李慈铭更作激赏之辞,以为“抉摘杜氏作《集解》之私心,尤为快论”,“深心卓见,尤为圣人不易之论”。[李慈铭:《越缦堂读书记》,上海书店,2000,第98页。]

《东塾读书记》

其后,皮锡瑞论杜预之学术,即发挥焦循此说。其《春秋通论》曰:

盖君父虽有过愆,臣子无可解免。以此推之,臣子之于君父,不当论是非曲直,亦不当分别有道无道,臣子既犯弑逆之罪,即人伦之大变,天理所不容。虽其人有恩惠于民,有功劳于国,亦不当称道其小善,而纵舍其大恶。《春秋》时如齐之陈氏,未尝无恩惠于民;晋之赵盾,亦未尝无功劳于国,而经一概书弑,不使乱臣贼子,有所借口。正如后世曹操、刘裕之类,有功于国,有德于民,而论者不为末减也。……若“弑君称君,君无道”之例,与《春秋》大义反对,必非圣人作经之旨。[皮锡瑞:《经学通论•春秋》,第26、27页。]

皮氏所论,亦极精彩。盖就一统之世而言,天下岂有无君之国哉!君虽不君,臣不得不臣,“君父虽有过愆,臣子无可解免”,因此,臣子不得假借君父的过错,而作为自己弑逆的口实。即便如曹操、刘裕之伦,虽有大功于国,然彼等弑逆之罪,却不会因此而稍减。皮氏又曰:

凡人欲弑君父,不能无所顾忌,有人倡为邪说,以为有辞可执,乃横行而全无所畏,更有人张大邪说,设为淫辞助攻,益肆行而相率郊尤。后世史书,于被弑之君,皆甚言其恶。如秦苻生史称好杀,刘裕灭后秦,得一老人亲见苻秦之事,云苻生并不好杀,苻坚篡国,史书诬之。刘知几《史通》云“秦人不死,验苻生之厚诬”是也。金完颜亮史称淫恶,几非人类,由世宗得国后,令人以海陵恶事进呈者有赏。史称宋、齐之主,亦极丑秽不堪,船山史论力辨其不足信。可见乱世无信史,而多助乱之邪说也。此等邪说,《春秋》时已有之,《左氏》一书,是其明据。[皮锡瑞:《经学通论•春秋》,第44、45页。]

可见,《左氏》发明的“弑君例”,显然有悖于《春秋》诛讨乱臣贼子的大义,宜乎后人疑刘歆、杜预不忠不孝,遂窜入此例,究其实,不过欲为莽、马之篡逆辩护而已。皮氏因举秦苻生、金完颜亮等史事,怀疑古书中所记载的君王种种无道之举,多系后人增饰之辞。今观古代弑逆之罪,及近现代革命之说,莫不袭此智术,而于被弑之君,常常丑诋至百无一是,足见“弑君例”有厚誣前人的流弊。

皮氏又曰:

夫简子,晋之权臣,正犹鲁之季氏。为史墨者,当斥季氏之无君,戒简子之效尤,乃盛称季氏而反咎鲁君,且以“君臣无常位”为言,则真助乱之邪说矣!君尊臣卑,比于上天下泽,何得以《雷》乘《乾》与陵谷之变,为“君臣无常位”之比哉![皮锡瑞:《经学通论•春秋》,第46页。]

臣弑其君,子弑其父,自古及今,莫非人伦之惨剧。然履霜而后知坚冰将至,弑逆之祸,莫不由来有渐,然而,当时史墨却托以高岸深谷之说,宣称“君臣无常位,自古以然”,则不免启权奸巨蠹之邪谋。其后两千余年,虽偶有“以下克上”之举,然莫不指为悖逆不伦,非若今世,竟誉为革命之正义矣。

至清钱大昕,亦误入此说,刘逢禄乃驳之曰:“《春秋》之义,君弑贼不讨,不书葬,未闻有责君不正者。”[刘逢禄:《春秋论》,《刘礼部集》卷2,《续修四库全书》本。]其后,革命风潮骤起,时人莫不倡为民权邪说,于是章太炎、刘师培等革命学者引《左氏》“弑君例”而为之辩护,且诋呵君主制,视为万恶之祸源,皆杜预谬说有以启之。

然杜预对《左氏》的诠释,实不过饰其为司马氏辩护之私心而已,至于《春秋》大义,其书终不能掩焉。故宣四年,赵盾弑其君,杜预注云:“称臣者,谓书弑者之名以示来世,终为不义。”其《释例》则论赵盾、许止弑君之事云:“二者虽原其本心,而《春秋》不赦,盖为教之远防也。”又云:

然君虽不君,臣不可以不臣。故宋昭之恶,罪及国人,晋荀林父讨宋,曰何故弑君,犹立文公而还,深见贬削。诸怀贼乱以为心者,固不容于诛也。若郑之归生、齐之陈乞、楚之公子比,虽本无其心,《春秋》之义,亦同大罪,是以君子慎所以立也。

案,孔疏有“两见其义”之说。譬如,文十六年,“宋人弑其君杵臼”,杜注云:“称君,君无道也。”然至十七年,“晋人等以弑君伐宋”,杜注却云:“昭公虽以无道见弑,而文公犹宜以弑君受讨。……明君虽不君,臣不可以不臣,所以督大教。”可见,杜预注经,存在着不少这类看似矛盾的说法,一方面罪君之无道,另一方面,又认同弑君之贼当诛,此即所谓“两见其义”。就此而言,杜预、孔颖达毕竟以弑君有悖于《春秋》大义也。

《越缦堂读书记》

不过,“两见其义”之说,终究有为乱臣贼子脱罪之嫌,因此,清儒大多集矢于杜预,以为其说袒助乱臣,违背名教。李慈铭认为,“杜氏大病,在于贬孔父、仇牧诸人,误会《春秋》之旨;又好傅会《左氏》称国以弑、称人以弑之言。其他年月小差、地理小失,俱不能以一眚之误,遂废全书”。[李慈铭:《越缦堂读书记》,第93页。]可以说,自清初以来,学者攻驳杜注者,颇有多端,而尤难释憾者,正在于此。

至清季,刘师培一时失足,而蹈溺于民权邪说,遂颇张此“弑君例”,谓《左氏》“责君特重,而责民特轻”,“君失礼义,则失其所以为君”,且引孟子“独夫”之说为证,曰:

足证“弑君称君,君无道”之义,是《左氏》此句之义,重于责君,而非所以责臣也。孔疏“两见其义”,亦涉附会。后世陋儒溺于名分尊卑之说,而此义遂沦矣。[刘师培:《读左札记》,载《刘申叔遗书》,凤凰出版社,1997,第292页。]

刘师培又引鲁索(卢梭)、孟德斯鸠之说,认为《左氏》此义“多合民权之说”,与《公羊》释“莒弒其君庶其”若合符节,并且说道:“曷尝若迂儒一孔之论,视人君为无上之尊哉?且《左氏传》所载粹言,亦多合民权之说。”[刘师培:《读左札记》,第293页。]可见,其对“弑君例”的阐发又成为批判君主专制的有力武器。

《章太炎全集》

章太炎也有类似的说法,譬如,其引子夏“《春秋》者,记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者也,此非一日之事也,有渐以至焉”之语,谓其“意在讥君,言使其臣弑君者,亦由君平日无恩于臣所致也”[章太炎:《春秋左传读》宣公四年,《章太炎全集》册二,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第374页。],盖责君之无恩也。可见,刘师培、章太炎多附会西方革命理论,遂曲解《春秋》如此,其缘由皆出于以政治立场而论学术也。至于东汉贾逵治《左氏》,则出于其攘夺《公羊》博士之私念,而谓《左氏》深于君父大义,其论却与刘、章之说相反。可见,同属于研究《左氏》的学者,贾逵据以张君臣之大义,杜预则呵斥诛君之无道,至清末刘、章继之,却假以为革命之先声。可以说,经学的思想性似乎不如哲学,不过实难摆脱政治现实的影响,而其思想性也正由此得到体现。

来源:文以传道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