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宁丨韩愈《张中丞传后叙》对“双忠”故事的形塑

B站影视 韩国电影 2025-03-10 18:24 1

摘要:韩愈《张中丞传后叙》作为传诵千古的古文经典,对后世广泛流传的“双忠”故事产生重要影响。睢阳保卫战后,复杂的朝廷人事矛盾制约了南霁云英勇事迹的传播。韩愈《张中丞传后叙》首次大力表彰南霁云“断指乞师”的悲壮,直指忠臣在官场倾轧中的屈抑之痛,在后世赢得广泛共鸣。韩愈

刘宁,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研究员,博士生导师,主要研究方向为唐宋古文与唐宋诗歌。

摘要:韩愈《张中丞传后叙》作为传诵千古的古文经典,对后世广泛流传的“双忠”故事产生重要影响。睢阳保卫战后,复杂的朝廷人事矛盾制约了南霁云英勇事迹的传播。韩愈《张中丞传后叙》首次大力表彰南霁云“断指乞师”的悲壮,直指忠臣在官场倾轧中的屈抑之痛,在后世赢得广泛共鸣。韩愈以道德主义的原则为张巡、许远辩诬,着力呈现忠臣面对道德困境的无奈与不得已,对明清时期戏曲小说“双忠”故事“杀妾烹僮”核心情节的书写,产生重要影响。《张中丞传后叙》对后世“双忠”故事的深刻影响,体现了古文经典进入民间的独特历程,显示了雅俗互动的复杂轨迹。

关键词:韩愈;《张中丞传后叙》;双忠;南霁云

韩愈的《张中丞传后叙》是传诵千古的古文经典,此文对张巡、许远忠义抗敌的褒扬,在后世影响深远。宋代以下,“双忠”事迹广为传播。明清时期,戏曲小说多有“双忠”题材的作品。仔细梳理各类“双忠”故事,可以发现,虽情节取材多有不同,但南霁云“断指乞师”与张巡、许远绝粮时“杀妾烹僮”似乎是所有编写者都不会舍弃的情节。这两者可谓“双忠”故事的核心要素,而韩愈《张中丞传后叙》对这两个重要情节及其表现方式的确立,发挥了重要影响,观察这一影响的形成,对于理解古文经典如何进入民间、雅俗文化如何互动,颇有启发意义。

一、《张中丞传后叙》首揭南霁云“断指乞师”之用心

韩愈创作《张中丞传后叙》的一个重要原因,是李翰所撰《张巡传》“不载雷万春事首尾”。这里的“雷万春”,不少注家认为是“南霁云”之误。文中浓墨重彩地记叙了南霁云如何向贺兰进明乞师:

愈尝从事于汴、徐二府,屡道于两州间,亲祭于其所谓双庙者。其老人往往说巡、远时事。云:南霁云之乞救于贺兰也。贺兰嫉巡、远之声威功绩出己上,不肯出师救。爱霁云之勇且壮,不听其语,强留之。具食与乐,延霁云坐。霁云慷慨语曰:“云来时,睢阳之人不食月余日矣!云虽欲独食,义不忍;虽食,且不下咽。”因拔所佩刀断一指,血淋漓以示贺兰。一座大惊,皆感激为云泣下。云知贺兰终无为云出师意,即驰去。将出城,抽矢射佛寺浮图,矢着其上砖半笴。曰:“吾归破贼,必灭贺兰,此矢所以志也。”愈贞元中过泗州,船上人犹指以相语。

这个“断指乞师”的悲壮故事,韩愈祭祀睢阳双庙时不断听当地老人说起。可见,这个故事在汴、徐之地流传很广。韩愈贞元十二年至十六年(796—799),先后入董晋、张建封幕府,任汴州观察推官、徐州节度推官。祭祀睢阳双庙当在此际。此时上距睢阳保卫战已逾四十年,战争的故事犹有大量流传,那么,在睢阳保卫战刚刚结束时,这类故事应当是播在人口。李翰于上元二年(761)创作《张巡传》,此时战争刚刚结束数年,他应当十分熟知南霁云抗敌之英勇,但在创作《张巡传》时,却忽略其事迹,更没有提到其向贺兰进明乞师的痛苦遭遇。从韩愈在《张中丞传后叙》中的感叹来看,他对李翰忽略南霁云极感不满。李翰所做《张巡传》今已不传,但北宋欧阳修曾寓目,他特别提到“翰之所书,诚为太繁,然广记备言,所以备史官之采也”(《唐张中丞传》)。可见,李翰《张巡传》内容颇为详细,但竟然不载南霁云乞师这样的英勇壮举,这是无意的疏忽,还是有意的回避呢?

睢阳保卫战之所以失败,很重要的原因是周围的将帅官员拥兵观望,不愿出手支援。张、许二人孤军奋战,终致寡不敌众。这一点在当时深为有识之士痛惜。高适乾元元年(758)在睢阳致祭张巡、许远,即感叹二人抗敌“十城观望,百里不救”(《罢职还京次睢阳祭张巡许远文》)。李翰在《进张巡中丞传表》中,特别提到:“群师迁延而不进。列郡望风而出奔。而巡独守孤城,不为之却。”韦应物于建中三年(781)创作《睢阳感怀》:

豺虎犯天纲,升平无内备。长驱阴山卒,略践三河地。张侯本忠烈,济世有深智。坚壁梁宋间,远筹吴楚利。穷年方绝输,邻援皆携贰。使者哭其庭,救兵终不至。重围虽可越,藩翰谅难弃。饥喉待危巢,悬命中路坠。甘从锋刃毙,莫夺坚贞志。宿将降贼庭,儒生独全义。空城唯白骨,同往无贱贵。哀哉岂独今,千载当歔欷。

诗中感叹张巡乞求救援所遭遇的冷漠:“穷年方绝输,邻援皆携贰。使者哭其庭,救兵终不至。”可见,张巡求援不得的悲剧为时人所同知而共叹。南霁云向贺兰进明乞师不得,是“使者哭其庭,救兵终不至”极惨痛的例子。这个在睢阳一带广为流传的故事,李翰应该不会完全没有耳闻。

李翰在《张巡传》对南霁云事迹的忽略,如果和睢阳南霁云庙久久未能立碑的遭遇联系起来看,更可以透露一些别样的消息。唐肃宗在睢阳保卫战刚刚结束的至德二年(757)十二月,即褒赠张巡等人,并命令在睢阳为张巡、许远、南霁云三人立庙。《新唐书》张巡本传记载:“天子下诏,赠巡扬州大都督,远荆州大都督,霁云开府仪同三司、再赠扬州大都督,并宠其子孙。睢阳、雍丘赐徭税三年。巡子亚夫拜金吾大将军,远子玫婺州司马。皆立庙睢阳,岁时致祭。”朝廷在战争之后,对南霁云的忠勇表达了充分的褒扬之意,然而睢阳南霁云庙很长时间未能立碑,直到近五十年之后的元和初年,南霁云之子南承嗣才恳请柳宗元撰写碑文。南承嗣贞元末任涪州刺史,元和元年(806)刘辟叛乱,因守备不利贬永州,元和四年(809)量移澧州。元和二年到四年(807—809)之间,南承嗣身在永州,请当时贬谪永州的柳宗元为其父创作碑文。柳宗元应其请创作了《南霁云睢阳庙碑》,在文中提到南承嗣很为先人庙宇久未立碑而焦虑,担心先人事迹淹没无闻:“惧祠宇久远,德音不形。”的确,此时上距朝廷下诏为南霁云立庙祭祀,已近半个世纪,南承嗣的担心不无道理。

一方面是睢阳南霁云庙立碑之事不受重视,一方面是李翰《张巡传》不载南霁云事“首尾”,这两个现象的某种巧合,不能不令人怀疑,在睢阳保卫战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南霁云的事迹很可能被有意淡化、甚至回避,而其中的原因,极有可能与其“断指乞师”故事的反面主角贺兰进明有关。

睢阳保卫战中所有观望不肯施救的将帅官员,在战后都不会积极推动对张、许等人的褒扬,当时朝廷上出现的对张、许各种诋毁,很可能出自这类人。贺兰进明是这类人中的一个主角。他面对睢阳之困拒不施以援手,虽然令人不齿,但在肃宗朝复杂的政治环境中,朝臣对他的态度颇为微妙。贺兰进明作为“浊流”士大夫的代表,通过谗害房琯取得了肃宗的信任。他没有因为睢阳保卫战拒绝施救而受到任何责罚。这样的人活跃在朝廷,如何褒扬睢阳英烈,就是个棘手的问题。陈冠明认为李翰《张中丞传》创作于至德二载(757),而王杰认为当作于上元二年(761)。王说似更为近是。贺兰进明于乾元二年(759)被贬为溱州司马,政治上彻底失势。李翰大力表彰张巡的《张中丞传》当更有可能创作于贺兰进明失势之后。

贺兰进明既已失势,李翰为何仍然要回避南霁云事迹?这很可能与房琯有关。房琯为清流士大夫之代表。贺兰进明谗害房琯,房琯与其矛盾颇深。《资治通鉴》记载:“初,房琯为相,恶贺兰进明,以为河南节度使,以许叔冀为进明都知兵马使,俱兼御史大夫。叔冀自恃麾下精锐,且官与进明等,不受其节制。故进明不敢分兵,非惟疾巡、远功名,亦惧为叔冀所袭也。”房琯让许叔冀牵制贺兰进明,致使贺兰进明担心自己倘若出兵救援,恐为许叔冀所偷袭。房琯对贺兰进明不肯发兵援救睢阳,负有重要责任。这一点,同为清流士人的李翰于下笔之际恐要为其回护。李翰之父李华与房琯关系甚笃。李华做《唐丞相太尉房公德铭》表达了对房琯的高度景仰之情,亦为其“公受挫抑,邦人悽悽”的坎坷遭遇而感叹。李翰大力表彰张巡功绩,但南霁云的事迹则涉及贺兰进明与房琯的矛盾,倘若大书特书,房琯在其间的形象无疑是十分尴尬的。肃宗朝大力褒扬睢阳忠臣事迹的朝臣,几乎都是清流一派,与房琯的趣尚多有一致。南霁云的英雄事迹得不到充分的缅怀记录,与当时朝廷复杂的人事矛盾不无关系。

韩愈于元和二年(807)创作《张中丞传后叙》,明确将南霁云“断指乞师”的悲壮故事记录下来,对贺兰进明拒不施援,甚至利诱南霁云留为己用备叙无遗,直书南霁云“吾归破贼,必灭贺兰”之语。这些笔墨,放在睢阳保卫战结束五十年来各种复杂的态度与争论中,是如此振聋发聩。

二、“断指乞师”故事获得广泛共鸣

南霁云“断指乞师”的悲壮,直指忠臣在官场倾轧中的屈抑之痛。忠臣在激烈的斗争中,所面对的不只是抗敌的残酷,更有来自官场倾轧掣肘的屈抑与无奈。在韩愈之前,李翰对睢阳忠臣的表彰,揭示的是其抗敌的英勇,南霁云悲壮遭遇被有意隐去。韩愈第一次直书“断指乞师”,略无回护与躲闪,如此悲壮沉郁,令睢阳功臣的痛苦有了全新的表现。清人焦循感慨:“韩昌黎之于南霁云、何蕃,李习之之于高愍女,柳柳州之于段太尉,杜牧之之于燕将谭忠,孙可之之于何易于,采入史传,顿生光采。”韩愈对南霁云事迹的记叙之所以精彩,不仅仅在于其生动的笔墨,更在于将睢阳忠臣在官场中的无奈揭示无遗。

自从《张中丞传后叙》问世,南霁云“断指乞师”就成为睢阳功臣事迹永远不能被忽视的核心情节。这个情节所揭露的官场倾轧、忠臣屈抑,获得了无数共鸣。《旧唐书·张巡传》仅千余字,但详细记述此事,韩愈《张中丞传后叙》所记载的“断指”,变成了“啮指”:

时贺兰进明以重兵守临淮,巡遣帐下之士南霁云夜缒出城,求援于进明。进明日与诸将张乐高会,无出师意。霁云泣告之曰:“本州强寇凌逼,重围半年,食尽兵穷,计无从出。初围城之日,城中数万口,今妇人老幼,相食殆尽,张中丞杀爱妾以啖军人,今见存之数,不过数千,城中之人,分当饵贼。但睢阳既拔,即及临淮,皮毛相依,理须援助。霁云所以冒贼锋刃,匍匐乞师,谓大夫深念危亡,言发响应,何得宴安自处,殊无救恤之心?夫忠臣义义士之所为,岂宜如此!霁云既不能达主将之意,请啮一指,留于大夫,示之以信,归报本州。”霁云自临淮还睢阳,绳城而入。城中将吏知救不至,恸哭累日。

《旧唐书》对于房琯在睢阳之战中的责任,也有非常直接的记述:

初,贺兰进明与房琯素不相叶。及琯为宰相,进明时为御史大夫。琯奏用进明为彭城太守、河南节度使、兼御史大夫,代嗣虢王巨;复用灵昌太守许叔冀为进明都知兵马、兼御史大夫,重其官以挫进明。虢王巨受代之时,尽将部曲而行,所留者拣退羸兵数千人、劣马数百匹,不堪扞贼。叔冀恃部下精锐,又名位等于进明,自谓匹敌,不受进明节制。故南霁云之乞师,进明不敢分兵,惧叔冀见袭。两相观望,坐视危亡,致河南郡邑为墟,由执政之乖经制也。

宋初士人孙甫所著《唐史论断》(卷中),对房琯“挟怨用人,致睢阳陷没”严词讥斥:

“琯或虑其难制,必用大将以分其权,则当择贤才任之,使共力国事。奈何用叔冀一狡险人为都将,复重其官,与节帅等?是正使各尚气势不相下尔,岂宰相大公之意也?不然,进明虽好进,于巡、远功名不无嫉意,当南霁云求救,忠义愤发,言词哀切,足以感激于人,稍异木石者必动心。进明亦非全然凶狠、不知情义者,安得绝无救意?岂非有恨而然耶?……则房琯挟怨用人,致睢阳陷没,颇为得实。嗟夫!琯以时名作相,不能立大功,辅大业,已负肃宗倚任之意;又挟怨用人,致败国事,则琯之流落以没,非不幸也。后之为相者戒之。”(《贼陷睢阳害张巡》)

可见,伴随着南霁云乞师遭遇的流传,大量的反思指向了官场不公,忠臣屈抑。《新唐书·张巡传》增至四千余字,对南霁云断指为信,抽矢射佛寺浮图等的记载基本沿袭韩愈《张中丞传后叙》,并直接点明房琯与贺兰进明的矛盾:

御史大夫贺兰进明代巨节度,屯临淮,许叔冀、尚衡次彭城,皆观望莫肯救。巡使霁云如叔冀请师,不应,遗布数千端。霁云嫚骂马上,请决死斗,叔冀不敢应。巡复遣如临淮告急,引精骑三十冒围出,贼万众遮之,霁云左右射,皆披靡。既见进明,进明曰:“睢阳存亡已决,兵出何益?”霁云曰:“城或未下。如已亡,请以死谢大夫。”叔冀者,进明麾下也,房琯本以牵制进明,亦兼御史大夫,势相埒而兵精。进明惧师出且见袭,又忌巡声威,恐成功,初无出师意。又爱霁云壮士,欲留之。为大飨,乐作,霁云泣曰:“昨出睢阳时,将士不粒食已弥月。今大夫兵不出,而广设声乐,义不忍独享,虽食,弗下咽。今主将之命不达,霁云请置一指以示信,归报中丞也。”因拔佩刀断指,一座大惊,为出涕。卒不食去。抽矢回射佛寺浮图,矢著砖,曰:“吾破贼还,必灭贺兰,此矢所以志也!”

《资治通鉴》亦有同样的笔墨:

是时,许叔冀在谯郡,尚衡在彭城,贺兰进明在临淮,皆拥兵不救。城中日蹙,巡乃令南霁云将三十骑犯围而出,告急于临淮。霁云出城,贼众数万遮之,霁云直冲其众,左右驰射,贼众披靡,止亡两骑。既至临淮,见进明,进明曰:“今日睢阳不知存亡,兵去何益!”霁云曰:“睢阳若陷,霁云请以死谢大夫。且睢阳既拔,即及临淮,譬如皮毛相依,安得不救!”进明爱霁云勇壮,不听其语,强留之,具食与乐,延霁云坐。霁云慷慨,泣且语曰:“霁云来时,睢阳之人不食月馀矣!霁云虽欲独食,且不下咽,大夫坐拥强兵,观睢阳陷没,曾无分灾救患之意,岂忠臣义士之所为乎!”因啮落一指以示进明,曰:“霁云既不能达主将之意,请留一指以示信归报。”座中往往为泣下。

睢阳功臣之败,房琯有重要责任,这样的看法在宋人中颇为流行。张唐英《房琯论》云:“议者谓贺兰进明不出兵以救睢阳,致贼将尹子奇攻陷其城,执杀张巡、姚誾、南霁云、许远,皆进明所致也。今观其本末,则非进明之罪,乃房琯之罪也。”苏轼在《答李方叔书》中说:“录示孙之翰《唐论》。仆不识之翰,今见此书,凛然得其为人。至论褚遂良不谮刘洎,太子瑛之废缘张说,张巡之败缘房琯,李光弼不当图史思明,宣宗有小善而无人君大略,皆《旧史》所不及。议论英发,暗与人意合者甚多。”可见,苏轼很赞同“张巡之败缘房琯”之论。

睢阳忠臣因官场倾轧而在抗敌中战败身没,宋人对其如此遭际充满慨叹。王安石《双庙》有句云:“北风吹树急,西日照窗凉。志士千年泪,泠然落奠觞。”胡仔认为此诗:“托意深远,非止咏庙中景物而已。盖巡、远守睢阳,当是时安庆绪遣突厥劲骑攻之,日以危困,所谓‘北风吹树急’也。是时,肃宗在灵武,号令不行于江淮,诸将观望,莫肯救之,所谓‘西日照窗凉’也。此深得老杜句法,如老杜题蜀相庙诗云:‘映阶碧草自春色,隔叶黄鹂空好音。’亦自别托意在其中矣。”

南宋初徐俯《题双庙》,吟咏张、许事迹更加沉郁,其诗云:“向使不死贼,未必世能容。”楼钥评此诗:“不惟自巡、远以来未有此论,盖隐寄永乐之痛。”在楼钥看来,徐俯为巡、远所抒发的感愤,寄寓了对其父徐禧在永乐城抗击西夏却饱受物议的慨叹。

《张中丞传后叙》对南霁云“断指乞师”的备叙无遗,书写了“双忠”故事的悲壮旋律,表现了英雄身陷官场倾轧中的屈抑与无助。这一段南霁云事迹,成为后世任何一种“双忠”故事的版本都不曾忽略的内容。明清戏曲小说多有“双忠”题材的创作。明代姚茂良《双忠记》是戏曲表现“双忠”故事的代表作,其第二十一出“借兵”,表现南霁云断指乞师故事,首先提到南霁云先向许叔冀求救兵未果,再向贺兰进明乞师,将其中复杂的官场矛盾直接交代出来。小说作品中更是大量叙写此事,如明代署名罗本所编《隋唐两朝史传》,小说第107回通过贺兰进明的一段话,将其不愿施援的内心算计刻画无遗:

(贺兰进明)听知巡守睢阳,谓侍人李侃曰:“张巡、许远协守睢阳,人马希少,今差南霁云到临淮许叔冀借兵救应,叔冀不许,赠布千匹,霁云骂而不受,想必来此要兵。闻知此人勇壮,意欲留他助我,不知它意如何?想在军中日久,情况不堪,一面办下筵席,唤下乐□,来时佯许借兵,张乐侑食,尽欢极饮中间,把甜言诱他,必归吾矣。”李侃曰:“此计甚妙。”

至于写南霁云怒斥贺兰进明,其下笔更为激烈:

霁云听言,忿然大怒,即拔刀自斩一指以啖于口食之,叹曰:“胡儿不足与谋大事,去矣,痛可惜哉,待吾剿灭群寇之后,誓杀此贼以报今日之恨。”于是拽满雕弓,乃射一箭于塔上以示必来,遂自忿然上马而去。

明代托名钟惺所编《混唐后传》第31回“安禄山屠肠殒命,南霁云啮指乞师”:

霁云哭道:“仆来时,睢阳城中,已不食月余矣,今欲独食,安能下咽?大夫坐拥强兵,曾无分灾救患之意,岂忠臣义士之所为乎?”因啮落一指以示进明道:“仆既不能达主将之意,请留一指以示信。归报主将,与同死耳。”座客皆为泣下。进明决意不救,度霁云不可留,竟谢遣之。

随着南霁云乞师故事的广泛流传,贺兰进明的形象变得十分丑恶。清褚人获《隋唐演义》第94回云:“至今张睢阳庙中,铜铸一贺兰进明之像,裸体绑缚跪于阶下,任人敲打来泄此恨。”还有更为丑恶的传闻:“贺兰进明好食狗粪”(清·丁克柔《柳弧》卷四“异嗜”条)。清夏敬渠《野叟曝言》第74回(“所求乎朋友相看俨然,重之以婚姻一言既出”)中,讲到搬演以贺兰进明为主角的戏文,充满恶秽之状:

场上闹起锣鼓,演到贺兰进明一回。第一出《饲狗》是贺兰进明吩咐军士衙役,购获各种肥狗,喂养走跳。第二出《尝粪》是各军役牵狗齐集一处,有一狗要屙,贺兰进明即爬向狗屁股边,将口接受,细细嚼咽,逐个尝去。吃不尽的,都把碗碟收好,说那一种狗的粪是怎味,这一种狗的粪又是怎味;酸咸苦辣,逐种评品,孰高孰下,津津不倦……第三出《被箭》是睢阳被围,南霁云来求救兵,贺兰正在吃粪,吩咐军士回绝没工夫发兵。霁云在城下痛骂,吃狗粪腌臜奴才。贺兰大怒,上城回骂。不防霁云一箭射来正中咽喉,把刚下喉的狗粪射得直溅出来,登时身死。第四出《冥断》是阎王拘了贺兰鬼魂去,审勘明白,定以世世发在山东、河南苦恶地方做猪,罚他千万年去吃那人粪狗屎,临了再受那一刀之罪。

如此恶秽的形象,倘与唐代诗论家殷璠在《河岳英灵集》中称赞的那位诗人贺兰进明相对照,真令人不胜唏嘘。殷璠称贺兰进明:“员外好古博雅,经籍满腹,其所著述一百余家,颇究天人之际。”贺兰进明的形象由高人雅士,跌落到民间传说中如此丑秽之状,显然和南霁云断指乞师故事日益广泛深入的影响大有关系。《张中丞传后叙》让南霁云英名不朽,也让贺兰进明逐渐变成遗臭后世的形象。

三、“杀妾烹僮”与韩愈《张中丞传后叙》为张、许辩诬的方式

“双忠”故事的又一核心情节,是张、许守城时,因力尽粮绝,不得已张巡杀其妾、许远杀其僮以飨军士。明清时期的戏曲小说都详细刻画这一情节,并且将其视为充满不忍与无奈,但又不得不为的忠义之举。如此刻画的取向,和韩愈《张中丞传后叙》的影响,也多有关系。

韩愈对许远的辩护,直面了一个张、许二人共同遭受的指责,即“守城食人”。张巡等人在粮绝之时靠食人自存,《旧唐书》记载:“乃括城中妇人,既尽,以男夫老小继之,所食人口二三万。”平乱之后,这一点引发了巨大的非议。《新唐书》张巡本传记载:“时议者或谓:巡始守睢阳,众六万,既粮尽,不持满按队出再生之路,与夫食人,宁若全人?于是张澹、李纾、董南史、张建封、樊晁、朱巨川、李翰咸谓巡蔽遮江、淮,沮贼势,天下不亡,其功也。翰等皆有名士,由是天下无异言。”又据《唐国史补》记载:“张巡之守睢阳,粮尽食人,以至受害。人亦有非之者。上元二年,卫县尉李翰撰《巡传》,上之。因请收葬睢阳将士骸骨。又采从来论巡守死立节不当异议者五人之辞,著于篇。”

李翰在《进张巡中丞传表》中对“食人”问题所做的辩解,带有浓厚的功利主义色彩:

今巡握节而死,非亏教也;析骸而爨,非本情也。春秋之义,以功覆过,咎繇之典,容过宥刑,故大易之戒。遏恶扬善,为国之体,录用弃瑕,今众议巡罪,是废君臣之教,绌忠义之节,不以功掩过,不以刑恕情,善遏恶扬,录瑕弃用,非所以奖人伦,明劝戒也……巡所以固守者,非惟怀独克之志,亦以恃诸军之救。救不至而食尽,食既尽而及人,乖其本图,非其素志,则巡之情可求矣。设使巡守城之初,已有食人之计,损数百之众,以全天下,臣犹曰功过相掩,况非其素志乎!

李翰提出了两条原则,其一是《春秋公羊传》的以功覆过,其二是董仲舒由《春秋》所引发的原心之旨。张巡“析骸而爨”固然失当,但其保全江淮、维护国家的大功,足以弥补其过失,按照《春秋》“以功覆过”的原则,应当给予宽宥;张巡坚持抗敌,因粮绝而不得已食人,“乖其本图,非其素志”,从原心定罪的角度,亦无过失。对于这两点辩护,李翰皆有详细论证,但显然更加重视“以功覆过”原则,甚至认为即使张巡真有食人之情,他为保全国家所立下的功劳,也足以令其无罪,所谓:“设使巡守城之初,已有食人之计,损数百之众,以全天下,臣犹曰功过相掩,况非其素志乎!”这种“以功覆过”的判断,带着鲜明的功利主义态度。

韩愈《张中丞传后叙》谈到张、许二人的“死守”问题,则回避了功利判断,体现出鲜明的道德主义立场:

当二公之初守也,宁能知人之卒不救?弃城而逆遁,苟此不能守,虽避之他处何益?及其无救而且穷也,将其创残饿羸之余,虽欲去,必不达。二公之贤,其讲之精矣。守一城,捍天下。以千百就尽之卒,战百万日滋之师,蔽遮江淮,沮遏其势,天下之不亡,其谁之功也?当是时,弃城而图存者,不可一二数;擅强兵坐而观者相环也。不追议此,而责二公以死守,亦见其自比于逆乱,设淫辞而助之攻也。

从道德主义的原则来看,张、许“食人”是忠义之士所遭遇的尖锐道德难题。忠义之善与食人之恶,都是绝对的,两者在发生冲突的时候,如果用功利主义的方式权衡取舍,虽然看起来可以解决冲突,但这一解决方式本身就破坏了道德主义的原则。

韩愈行文的特别之处,就在于他着力呈现了忠臣面对道德困境的无奈与不得已。不得已的“食人”“死守”,是忠臣的艰难,亦是忠臣的执着。上面一段论述中出现了“天下之不亡,其谁之功也”之语,但整体意旨不是站在一个旁观者的立场对忠臣的行为进行功过衡量,而是深入忠臣的内心天性,呈现其 “以千百就尽之卒,战百万日滋之师,蔽遮江淮,沮遏其势”的忠义之志。韩愈没有寻找功利主义的帮 助,他只能从别无选择的无奈来回应道德难题,用看似无力的无奈,来表达对“忠义”与“爱人”两个 绝对原则的坚持。《张中丞传后叙》通篇是不掺杂任何功利之思的道德主义旋律,“暴赤心之英烈,千载 之下,凛凛生气”。《新唐书》许远本传赞扬韩愈《张中丞传后叙》“于褒贬尤慎”。韩愈从道德主义出 发对张、许“天性忠诚”的揭示,在唐人围绕张、许的议论中卓尔不群,对后世产生深远影响。

明清时期的戏曲小说,述及“双忠”故事,无一例外都提到张、许“杀妾烹僮”,虽然肯定这一忠义之举,但都描写了张、许面临痛苦抉择时,内心的无奈与不忍。《双忠记》刻画张巡与妾之间的一段对话:

生云:我有一句话要与你说只是说不出来。贴云:夫妻之情但说不妨。生又叹介:其实不好说得。贴云:我晓得了,城中老弱都尽烹饷军了,莫非要烹贱妾?生云:猜着了正是,汝之心,我之心也。贴云:相公既是此话,但说不妨,何故如此沉吟。

面对张巡的徘徊不忍,张巡之妾表现得更为刚毅果敢,主动要求以张巡腰间宝剑自尽,张巡有一段唱词:

一夜夫妻百夜恩,谁知中途两离分,伤心不敢髙声哭,只恐猿闻也断魂。愁见东风吹落花,落花无主惜年华。

张巡妾临终的唱词,更道出内心的痛苦:

丈夫为着朝廷大事出乎不得已也,爱刀割断琴上弦,只因王事要周全,也生拆连理并头莲,今生未了,又结来世缘,殷勤嘱付东流水,伴送我的游魂到故园。

小说《隋唐两朝史传》也表现了如此矛盾的心情:

巡乃谋于爱妾陆姑姑曰:“某来协守此城,连日军士缺食,军马饥死大半,牛羊、茶纸煮食已尽,罗雀掘鼠,济得甚事,惟恐军心有变,如何是好?吾有一言要与汝说,只是说不出口。”姑姑曰:“夫妻之情,有何妨碍?”巡曰:“其实不好说得。”姑姑曰:“大丈夫当言不言谓之讷,有甚言语,何如此之踌躇乎?”巡曰:“恐汝是贪生怕死之人,故难以启齿。”姑姑曰:“我晓得了,今城中老弱尽都烹饷军士了,莫非欲烹贱妾以饷军士否?”巡曰:“果实如此,被汝猜着了。我亦只为国家大事没奈何了。”姑姑曰:“夫君受朝廷大恩,任朝廷大事,妾之一身,便死犹恐报答不尽,既受制于夫,惟夫所命。不当死于他人之手,愿请腰间宝剑与妾自尽。”巡曰:“烈妇真吾妻也。”遂拔剑授之。陆氏持剑入内,良久从人慌来报曰:“小夫人已自刎而死矣。”众皆大惊,泪流满座。巡放声哭曰:“夫妇恩情,怎肯割舍,为着朝廷大事,出乎不得已也。”

既忠贞刚毅,又痛苦不舍,构成了明清俗文学中“双忠”故事“杀妾烹僮”这一情节的表现基调。为了表达这样的叙事基调,又普遍设计了张巡之妾主动自刎的情节,像清代小说《锦香亭》《二十一史通俗演义》等都有类似的内容,如《锦香亭》第十回“睢阳城烹僮杀妾”:

张公大哭道:“我那娘子,念我为国家大事,你死在九泉之下,不要怨下官寡情。”说罢拔出剑来,方举手欲砍,又缩住手哭道:“我那娘子,教我就是铁石心肠,也难动手。”吴夫人哭道:“老爷既是不忍,可将三尺青锋付与奴家,待奴自尽。”张公大叫道:“罢,事已至此,领不得恩情了。”掷剑在地,望外而走,吴夫人拾起剑来,顺手儿一勒,刎死在地。

这种独特的叙事基调,歌颂了主人公的忠义之志。张巡的痛苦,凸显了“忠义”与“杀妾”两者之间做出抉择的无比艰难,显示了其间的道德主义而非功利主义基调。显然,这种叙事基调的形成,和韩愈《张中丞传后叙》从道德主义的角度弘扬忠义,有密切关系。

从上述分析可以看出,韩愈的《张中丞传后叙》对后世的雅俗文学都产生深远影响。它首叙南霁云“断指乞师”,揭示了“双忠”英雄事迹中的屈抑之叹,获得宋代士大夫广泛共鸣。士人的强烈共鸣,也进一步推动“断指乞师”故事广泛流行,成为明清俗文学“双忠”故事的核心情节。《张中丞传后叙》从道德主义视角看待张、许的忠义与“食人”问题,强化了对“双忠”的道德主义认知,明清俗文学对“杀妾烹僮”情节的独特处理,则直接呼应了这种认知。《张中丞传后叙》作为古文经典,深刻影响了俗文学“双忠”故事的核心情节塑造,其间,士大夫独特的接受取向,发挥了沟通雅俗的重要作用。这种古文经典进入民间的独特历程,显示了雅俗互动的复杂轨迹,值得给予充分关注和思考。

本文发表于《安徽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25年第1期,引用以该刊为准

特别鸣谢

敦和基金会

来源:章黄国学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