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村口的水泥坡道前年翻新过,但下雨天还是滑。我骑着三轮车经过卫生院,看见老张坐在台阶上抽烟。
村口的水泥坡道前年翻新过,但下雨天还是滑。我骑着三轮车经过卫生院,看见老张坐在台阶上抽烟。
“下雨了,”我喊他,“回去吧。”
老张抬头,雨滴打在他半秃的头顶。他抖了抖烟灰,烟头闪了一下,但没熄。我把车停在路边的大树下,水从树叶间漏下来,砸在三轮车的塑料雨棚上,啪嗒啪嗒的。
卫生院门口的广播里放着《常回家看看》,声音忽大忽小的。广播旁边贴着春节倡议书,边角已经卷起来了,但还能看清”禁放烟花爆竹”几个字。
“怎么样?”我问。
老张半天没说话,把烟头丢进一个废弃的输液瓶里。瓶子里盛了半瓶雨水,烟头落进去,发出”嗤”的一声。
“让我捐肝的人排起队了。”他笑笑,眼角的皱纹深得像刀刻的,“搁以前,指不定就让我等死了。”
老张今年五十七岁,前年退休。他在村里粮站干了三十年,是个老实巴交的会计。退休那天,粮站的人给他送了个旧公文包和一沓纸,当时我还纳闷,这么寒酸。后来才知道,那沓纸是入党申请书,老张写了十七年,每年一份,没一份批下来。
老张的老伴儿七年前走了,膀胱癌,发现时已经晚期。我家那时候在县里开店,等听说回来的时候,人都入土了。老张家就剩下他一个人,连个孩子都没有。
“我家那口子最后跟我说,等我走了,你就再找一个。我说放屁,敢找试试,她指不定晚上就回来掐死我。”老张常这么说,说完还要笑两声,但笑得比哭还难看。
村里人都知道,老张从那以后,把心思全放在帮别人上了。张罗红白事,帮忙看病买药,甚至连隔壁村欠了高利贷的刘二,他都借了五千块去帮周转。
但最让人佩服的,是他对大伯家的事。
大伯是老张他爹的亲哥,早年间两家因为一亩薄田闹掰了,几十年不来往。大伯有个儿子,也就是老张的堂侄,在乡里开小超市,前些年生意不好,欠了一屁股债。老张得知后,二话没说,把自己的退休金卡给了他。“你先还债,孩子的学费我管了。”
就这样,老张一口气管了堂侄两个孩子八年学费,从小学到高中。大伯家人起初还别扭,后来也就坦然接受了,毕竟日子难过。
今年三月,老张突然觉得右上腹隐隐作痛,以为是胃病犯了,吃了两周的胃药没见好,才去县医院检查。
B超一照,肝上有个肿块,直径六厘米。
两天后,老张一个人坐车去省城,带着一袋子熟鸡蛋和几个苹果。进医院的时候,他把那袋鸡蛋放在了门卫室,“给您尝尝我们村的土鸡蛋。”门卫没收,他就顺手给了保洁阿姨。
检查结果出来了:肝癌,中晚期。
我是从老张堂侄那里听说这事的。他当时在我开的小五金店买除草剂,脸色难看得很。
“他说什么也不肯去治,说花那钱不值。”
“那怎么行,”我说,“再怎么说也得治啊。”
“我爸妈跟他说了,怎么也得动手术。他倒好,说考虑考虑,结果昨天又把卡给我送来了,说让孩子们上大学用。”
后来还是乡里出面,几个老支书轮番上阵做工作,老张才勉强同意住院。
手术前,医生说需要做肝移植,问老张有没有直系亲属可以配型。老张苦笑了一下,说家里就他一根独苗了。
这话传回村里,第二天就炸开了锅。
我敢打赌,老张没想到会有这么多人去医院检测。
先是他堂侄一家四口,然后是村里的邻居,接着就连平时跟他不怎么打交道的人也去了。最让人意外的是,居然有十七个远房亲戚也去了,有些是听说了这事专程从外地赶回来的。
那天卫生院前的空地上,停了七八辆车,有面包车,有摩托车,还有一辆县里出租车公司的出租车。司机说什么也不收钱,硬是免费把八个人送到省城医院。
李三的媳妇带了两筐鸡蛋,非要塞给排队的人当早饭。“老张前年可是垫了我家三百块钱药费的,这点心意算啥。”
排队的人越来越多,医院的护士都惊呆了。“你们村这是组团来献血啊?”
“不是献血,”有人回答,“是捐肝。”
家属休息室里,老张的堂侄拿着一张纸,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名字,足足有五十多个。
“这是自愿去检测的名单,”他说,眼圈红红的,“有些人检测完就走了,都不跟我说一声。”
我接过名单看了看,有好些名字我都不认识。“这个陈喜庆是谁啊?”
“好像是老张前年参加退休旅游团认识的。”
“这个呢?郑水根?”
“去年被大水困在村口,老张半夜冒雨找来橡皮艇救出来的。”
我把名单还给他,突然注意到他的手腕上绑着一块创可贴。
“你也抽血检测了?”
他点点头,欲言又止。
“怎么了?”
“检测结果出来了,我不匹配。”他声音哽咽,“我爸妈也不行,我媳妇和孩子也都不行。”
我拍拍他的肩膀,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时候,医院走廊里响起一阵骚动。一个护士小跑着过来,“有一个初步匹配的,正在进一步确认!”
堂侄腾地站起来,“是谁?”
“王大妮,今年四十八岁。”
我愣住了,“村东头卖豆腐脑的王大妮?”
“对,就是她。”护士说,“她刚做完详细检查,医生说匹配度很高,现在正在谈捐献的事。”
王大妮这个人在村里不太起眼,守寡十几年了,每天天不亮就支个小摊卖豆腐脑。她的摊子就在老张家巷口,但据我所知,他们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交情。
我到医院时,王大妮正在签字。看到我,她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大妮姐,你跟老张…”
“没什么,就是觉得应该帮这个忙。”她低着头,手指不停地搓着衣角,那是件洗得发白的碎花棉袄,袖口已经磨破了。
堂侄感动得不行,一个劲地说谢谢。王大妮却摆摆手,说:“别谢我,我也是有私心的。”
我们都愣住了,不明白她什么意思。
王大妮叹了口气,从贴身的口袋里掏出一张塑料皮已经裂开的老照片。照片上是个十七八岁的小伙子,穿着八十年代流行的的确良衬衫,笑得憨厚。
“我儿子,十年前出车祸走的。”她说,“他走的那天,老张恰好去县城办事,是他一路飙车把我儿送到医院的。虽然没能救回来,但至少让我见到了最后一面。”
她把照片小心翼翼地放回去,“我儿子肝脏捐给了一个大学生。现在我把肝给老张,也算是…”
她没说完,眼泪就掉下来了。
手术那天,医院走廊里挤满了人。不光是我们村的,连隔壁几个村听说了这事的,也都赶来了。
县电视台来了记者,举着摄像机到处拍。有人认出了王大妮,过去握她的手。她不习惯这种场面,一个劲地往人堆后面躲。
“别拍了别拍了,”她说,“我只是做了该做的事。”
手术前,老张清醒了一会儿。他让堂侄把那些来的人都记下名字,“等我好了,一个个登门谢。”
堂侄拿着笔和本子,手发抖,字写得歪七扭八的。“叔,您别操心这个,好好养病。”
“我没事,”老张虚弱地笑了笑,“就是有点想不通,我这辈子也没做什么大事,怎么这么多人…”
说着说着,他哭了。我还是第一次见老张哭。
手术进行了六个小时。期间,王大妮的妹妹也来了,抱着个暖水壶,说是给姐姐准备的姜糖水。
“她从小就怕疼,”妹妹说,“当年生孩子疼得直哭,现在还逞什么强。”
我看着她们姐妹俩,突然想起老张曾经跟我说过,他最遗憾的事就是没能让老伴生个孩子。“那时候条件不好,总想着等条件好了再生,结果一等就等到什么都晚了。”
手术室的灯终于灭了,医生出来说手术很成功。大家悬着的心总算放下了。
下午四点多,我去看王大妮。她躺在病床上,脸色苍白,但看到我还是笑了。床头柜上放着个保温杯,杯身上贴着张纸条,上面歪歪扭扭写着”大恩不言谢”,落款是”张”。
“老张醒了?”我问。
“醒了一会儿,”王大妮说,“他让护士给我送来这个。”
她小心翼翼地把杯子打开,里面是熬得很浓的鸡汤,汤面上漂着几滴金黄的油珠。
“那小护士说,他一醒就问我怎么样了,非要给我熬汤。折腾了半天,护士只好帮他叫了医院食堂的厨子。”
王大妮说着,眼泪又下来了。我递给她纸巾,她却摆摆手,“别管我,就是有点感慨。”
出院那天,老张瘦了足足二十斤,走路还需要人扶着。但他坚持要去看王大妮,给她送了个保温桶,说是以后每天都能装热豆腐脑用。
王大妮不好意思地接过来,说:“老张,咱们以后就是一家人了,你别这么客气。”
老张点点头,眼眶又红了。
回村的路上,老张坐在我的三轮车后座上,一路沉默。经过村口的大榕树时,他突然说:“明天我得去趟县里,把我那份宅基地公证给大伯家。”
“你想好了?”我问。
“想好了,”他说,“人活这一辈子,什么最重要?不就是人和人之间那点事吗。”
我没接话,只是把车速放慢了点。六月的风从田野吹来,带着麦子的香味。路边的野花开得正艳,蜜蜂在花丛中忙忙碌碌。
三轮车驶过一条小沟,轮子碾过石子,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我听见老张在后面小声地说:“活着真好啊。”
半年后,老张的身体基本康复了。他开始每天去王大妮的豆腐脑摊子帮忙,提水、洗碗、收拾摊位。
来源:一颗柠檬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