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查出来的那天晚上，全家都没睡好。我爸摸黑起夜，客厅灯光一亮，看见二叔一个人坐在沙发上。沙发布套半年没换，磨得发白，上面一层猫毛，二叔也不管，就那么坐着，一手握着体检单，一手无意识地挠着瘪了的抱枕。

我三十出头那年，二叔被查出肺上有阴影。

查出来的那天晚上，全家都没睡好。我爸摸黑起夜，客厅灯光一亮，看见二叔一个人坐在沙发上。沙发布套半年没换，磨得发白，上面一层猫毛，二叔也不管，就那么坐着，一手握着体检单，一手无意识地挠着瘪了的抱枕。

他问我爸，“大哥，工厂那边…算了，别说了。”

我爸把灯关了，又开了，站在那半天说了句”早点睡”，就回屋了。

二叔在钢铁厂上了二十多年班，刚好评上车间主任，人也壮得很，谁能想到查体会查出问题来。厂里也没说辞退他，就说调岗，等他治好了再回原岗位。但所有人都明白，这是场彼此都心知肚明的客套。

县医院的大夫看了片子，又看看他手上那双磨得锃亮、关节粗大的手，轻轻拍了拍他肩膀，没说什么。等我们走出去，才发现二叔的工作鞋在医院走廊的地砖上留下一串黑脚印。他低头看了看，从口袋掏出一块皱巴巴的手帕，蹲下来一点点擦，末了还向护士说对不起。

大夫开了药，说先吃着，情况不是太严重，但得戒烟。二叔嗯了一声，把那包555塞给了送我们出来的护工小李。小李推辞，他硬塞，说”我这人没啥好，说到做到。”

回去的路上碰见王五，问怎么了，二叔只说是去配眼镜。他戴了一辈子近视镜，谁也没当回事。

停了工作的第三天，二叔早上起来，穿戴整齎，喝了口水就出门。婶子以为他去厂里，也没多问。结果天快黑了才回来，手里攥着一张合同，衣服上沾满泥点子，好像刚从地里爬出来似的。厂里什么时候分地了？我爸纳闷地问。

“不是厂里，是我自己租的，城西头那块撂荒地，一亩三百，我租了二十亩。”

我爸倒吸一口凉气：“你租那么大块地干啥？咱家又不种地，你那身体还行吗？”

二叔把那张合同摊开，压在茶几上一个旧收音机下面，摸出一包种子，点都不点就说：“种向日葵。”

那时没人把这话当真，我爸以为他受了打击，包括婶子也以为他在说笑。直到第二天一早，他又背着锄头出门，一瘸一拐地（他右膝盖年轻时打篮球摔过）走出了小区，大家才反应过来，这事是认真的。

二叔租的那块地，原来是个砖厂，后来砖厂搬走了，就成了块没人要的荒地，长满了碎砖头和杂草。我有次路过，看见他一个人在地头扒砖块，衬衫脱了挂在一根歪脖子树上，就剩个背心，后背全湿透了。旁边有个旧军绿色挎包，从拉链里露出药盒一角。

“二叔，歇会吧，我帮你。”

他没抬头，只是用手背抹了把脸上的汗：“没事，你忙你的去。”

“你这是干啥呢，真要种花？”

“嗯，向日葵。”他终于停下手里的活，扶着腰站直了，眯着眼看向远处，“这地朝南，向阳，适合。”

“可你懂种地吗？”

他笑了笑，脸上的皱纹挤在一起：“这有啥难的，不就是种个花吗？种不好也就赔几百块钱，花钱买教训嘛。”

接下来一个礼拜，没见着二叔人影。听我爸说，他每天天不亮就走，提着个老式暖瓶，里面装的不是水，是婶子给他熬的药。中午就在地头啃个馒头，或者去附近小店买碗挂面，傍晚才回。

县电视台有个记者路过看见了，说这地多新鲜，原来砖厂的人都走了，现在居然有人来种花，还拍了几张照片。二叔没理他，低头继续干活。

一个月后，向日葵苗长出来了，嫩生生一片绿，但长得参差不齐。有路过的老农说，种得不行，行距没掌握好，估计也收不了多少。二叔就在本子上记下来，晚上回家翻农书，第二天又去试。

后来听说他花一百五请了个老把式来指导，那老把式看了地，咂咂嘴说：“你这人真是不会过日子，种庄稼也就算了，种这花有啥用？”

二叔笑笑没说话，把一百五塞给他，又问：“那您看，这地该咋收拾？”

那老把式也是个实在人，既然收了钱，就手把手教他松土、施肥、间苗，还告诉他啥时候该浇水。临走时，老把式看着他吃药，欲言又止，最后嘟囔了句：“身体要紧，别太累着。”

就这样到了夏天，那片向日葵竟然真开了，一大片金黄，像是突然从地里冒出来的太阳。

一天下午，我去看他，远远就看见地边停了好几辆车，还有骑电动车来的。走近了才发现，居然有十几个人在向日葵地里拍照。二叔坐在地头树荫下，穿着件洗得发白的格子衬衫，面前摆着个小桌子，上面是几瓶矿泉水。

“二叔，这咋回事啊？”

“有人来玩，我就准备点水，天热。”

“还有人来？”

“嗯，这两天不少呢，好多年轻人开车带着娃，说城里没这么大片的花，好看。”

我这才注意到，二叔的向日葵地四周已经被踩出一条小路，路边还扎了几根竹竿，拉了根绳子，像是划出参观区域。花丛中间也有几条小路，大概是方便人进去拍照。

“收钱吗？”我问。

“不收。一开始有人自己塞，我没收。后来有人非要给，说不给心里过意不去，我就收五块钱，给瓶水。”他顿了顿，“去年那小咸菜厂不是倒了吗，好多人没工作，我让他们来帮忙看着点，给点钱。”

我转头才注意到，不远处真站着两个人，四十多岁的样子，腰里别着个红袖章，写着”向日葵园导览员”，一看就是自己做的。

傍晚，我帮二叔收拾东西准备回家，发现有年轻人还在拍照。一个小姑娘非要给他拍一张，说是打卡”花海爷爷”，二叔有点不好意思，但还是站在花前比了个剪刀手。

“花海爷爷是啥？”回去的路上我问他。

“不知道，他们这么叫的。”二叔背着他那个老挎包，里面装着一天的收入，零零散散的钱票子，看起来有点鼓。

第二年春天，二叔的向日葵地扩大到了三十亩。这次他没再犯难，早早就请了去年那个老把式当顾问，还找了几个以前咸菜厂的工人帮忙。我去的时候，发现地周围已经搭起了简易的栅栏，入口处还立了块木牌，上面歪歪扭扭写着”向日葵农场，欢迎光临”。

木牌旁边还立着块铁皮牌子，县里旅游局给立的，说是纳入了乡村旅游点。

“生意好啊，二叔。”我笑着说。

他摇摇头：“不为挣钱，就是闲不住。”

这话谁信啊。但我们都知道，比起厂里那份稳定工作，这个肯定挣得少。不过二叔看起来精神好了不少，脸上有了血色，说话也有劲了。

有天早上，我去帮忙，看见二叔在地头和一个西装革履的人说话。那人递给他一张名片，还指指划划地比划着什么。二叔听完，摇摇头，把名片还给了人家。

“谁啊？”等那人走后，我问。

“开发商，想租这块地建游乐场，说我这向日葵可以当一个项目。”

“那多好啊，你还能继续种你的花，他们出钱搞基础设施，双赢啊。”

二叔沉默了一会，看着那一片还未开放的花苗：“不行，他们肯定要收高价门票，还要搞什么表演，到时候就不是这个味儿了。”

我也不懂他说的”这个味儿”是什么，但也没再多问。

又过了一年，“花海爷爷”的名气在县里越来越大。有天二叔拿回来一份县报，上面居然有半版的报道，说他从一个生病下岗的工人变成了返乡创业致富的榜样。二叔看了，只说了句：“我可没创业，就是种个花。”

婶子在一旁拆着快递，是个新电饭煲，用奖励积分换的。她笑着说：“你那地方一年接待游客得有万把人了吧，雇了十几个工人，这不是创业是啥？”

二叔摸摸后脑勺，有点不好意思：“都是乡里人，没啥事干，我搭把手而已。”

去年冬天，二叔去市里复查，片子比原来好多了。大夫问他这几年干啥工作，他说种花。大夫一听就笑了：“难怪呢，天天户外活动，空气好，心情也好，比药管用。”

这话传开了，居然又给他带来一波游客，都说”花海”有治愈能力。二叔哭笑不得，但也不好解释，只好顺着大家的话，又在地边种了些中草药，还立了牌子介绍功效。

今年春天，二叔租的地已经扩到五十亩了。他开始尝试种新品种，有的向日葵花盘特别大，有的颜色发红，还有的一株上能开好几朵小花。地里还专门辟出一块”亲子区”，让小孩子体验种花。

上个月，县电视台又来采访他，问他有什么创业心得。他想了想说：“没啥心得，就是想把花种好。人嘛，找点自己喜欢的事做，每天能动一动，就挺好。”

记者还追问他当初为什么选择种向日葵，而不是别的花或者蔬菜。

二叔眯着眼睛，看向远处那片金黄：“我刚从厂里出来那会儿，心里挺灰的，觉得没指望了。有天在医院排队等拿药，窗外一片向日葵，全朝着太阳。我就在想，多好啊，不管啥情况，它们总是朝着亮的地方。”

他停顿了一下，抬手指了指自己的胸口：“人也得这样，朝着亮的地方。”

我昨天又去了”向日葵农场”，发现门口多了个小卖部，是个残疾小伙子开的，卖些水和简易的花环。他告诉我，是二叔帮他搭的棚子，说让他在这卖东西，自力更生。

走进去，看见二叔正带着一群小学生认识各种向日葵，说得眉飞色舞的。花丛中间，新立了几块木牌，上面写着”向阳而生”、“生生不息”之类的话，旁边配着一些照片，是这几年农场的变化。

角落里，我发现了一块不起眼的牌子，上面贴着一张发黄的体检单复印件，下面写着：“2018年春，我被查出肺部有阴影，医生说要多到户外活动。于是我开始种花，没想到一种就是五年。感谢这片向日葵，是它们治好了我的病，也给了我新的生活。”

签名是”花海爷爷 郑建国”，旁边盖着一个歪歪扭扭的章，上面写着”向日葵农场场长”。

我笑了，这哪是什么”场长”啊，分明就是我那个倔强、不服输的二叔。

晚上回家，我问爸爸，二叔那病到底严不严重。爸爸犹豫了一下说：“其实… 最初大夫说可能是早期肺癌，让他做个穿刺确诊，但你二叔没去。”

“为啥没去？”

“他说，与其等死，不如干点自己想干的事。”爸爸顿了顿，“现在想想，可能真是那片花治好了他，或者说，找到活着的意思，比什么都强。”

第二天一早，我又去了向日葵地。远远看见二叔站在一片花海中间，向日葵金灿灿的，全都朝着他，像是在听他讲什么故事。

他口袋里那个装药的小瓶子，现在装的是向日葵种子，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他习惯随身带一小把，说是遇到喜欢的人就送几粒。

阳光照在他身上，他弯腰拔除杂草的影子被拉得很长。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什么是”花海爷爷”。

不是因为他种了一片花，而是因为他用一片花，种出了希望。

来源：一丝不苟星星NT4bfs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