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堂哥厂子关了,我是昨天才知道的。早上去县城赶集,碰见堂嫂大姐在卖她那些名牌包,摊位用的是拼多多纸箱摊开的,上面还印着她小儿子拆快递时的橘子汁渍。
堂哥厂子关了,我是昨天才知道的。早上去县城赶集,碰见堂嫂大姐在卖她那些名牌包,摊位用的是拼多多纸箱摊开的,上面还印着她小儿子拆快递时的橘子汁渍。
“你咋在这?”我问。
她挥了挥手,头也没抬,摆弄着那个缺了拉链头的LV,嘴里嘟囔着:“咋了,卖东西犯法?”
这不对劲。
堂嫂那阵子刚从上海带回来六七个包,在村里妇女微信群里晒得欢。她平时连塑料袋都舍不得扔,更别说这些包了。
我凑近些,看见她眼下青黑一片,身上穿的还是去年冬天那件羽绒服,袖口开线了也没补。旁边的纸箱里码着堂哥爱喝的茅台,有两瓶还是前年村支书六十大寿我们凑钱送的特供款。
“堂哥呢?”
“回村了,在老屋。”
堂嫂终于抬头,眼睛红红的:“厂子黄了,欠了一屁股债,别墅卖了,车也卖了,还不够。”
我愣住了。堂哥的木材厂在县里可是响当当,从我初中开始他就干这行,一步步从三间破瓦房干到三层小洋楼,又从小洋楼换到了县城边上的别墅。这些年,村里谁家盖房子,他都会送一车料子。去年春节,他还在自家院子摆了二十桌,请全村人吃饭,那天他穿着笔挺的西装,搂着堂嫂笑得见牙不见眼。
“怎么会这样?”
堂嫂嗤笑一声:“还不是——”
一个穿制服的市场管理员走过来,手里举着对讲机。堂嫂赶紧把名牌包塞进纸箱,麻利地一裹,抱起就走。
“你先忙,我去看看堂哥。”我叫住她,“需要帮忙不?”
堂嫂的背影顿了顿:“算了,自家的事自家扛。”
老家的门锁坏了,用一根木棍插着。院子里长满了膝盖高的杂草,去年堂哥请人铺的水泥地也裂开了几道缝,缝里钻出了几棵不知名的草,开着紫色的小花。
堂哥坐在院子里的塑料凳上,穿着背心短裤,脚上一双拖鞋已经磨破了底。他面前摆着个小方桌,从我奶家搬来的那种,桌上一个搪瓷缸子,里面泡着茶叶,漂着几片不知从哪摘的树叶。旁边放着他那个沾满油渍的老人机,屏幕亮着,上面是短信提示:您尾号5872的信用卡已逾期3日…
他没看手机,只是低头剥花生米,一颗一颗地往嘴里送。
“大堂哥。”我喊他。
他抬头看我,愣了几秒才认出来:“小六子?咋来了?”
这一抬头我才发现,四十出头的堂哥,头发白了一大半。他身边的地上扔着几个酒瓶,有啤的有白的,还有两包拆开的烟。墙角有个红色的布袋,上面印着”恭喜发财”,露出半截木头。
“听说你厂子的事了。”我拉了把椅子坐下,“咋回事啊?”
堂哥抓起茶缸猛灌一口,喉结上下滚动,突然笑了:“命。”
命个屁。我在心里骂,但没出声。
风把门口晾晒的裤子吹起来,啪嗒打在竹竿上,发出一声闷响。堂哥的目光随着那声响飘过去,定格了几秒,又收回来,似乎想起什么往屋里看了眼。
我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看见屋里的墙上贴着他儿子的奥数竞赛奖状,边角已经发黄卷起。桌上放着他女儿上学时用的Hello Kitty闹钟,指针停在七点二十。
“孩子们呢?”我问。
“上学去了。”堂哥嘴角扯出一丝难看的笑,“大的在省城上大学,小的在他姨妈家借读。”他停顿了一下,“学费还是得交,日子还得过,我收拾收拾还能干。”
我掏出烟递给他,他摆手:“戒了,伤身体。”转头又拿起地上的酒瓶喝了一口。
“到底咋回事啊?”
堂哥不说话,用大拇指甲在桌上刮着一块干了的饭粒。
“那个小王,记得不?”
我想了想:“就那个跟你学木工的?”
“对,就他。”堂哥点点头,“我给他提干当经理,他带着大半工人跑了,拉走了不少货,还把我签的几份合同改了交货期,违约金一大堆。”
“这不犯法吗?报警啊!”
堂哥喷出一声冷笑:“报啥警?合同上白纸黑字是我签的字,你说说,谁信?再说……”堂哥的声音低下去,“有些材料确实……不太合规。”
我懂了。堂哥那厂子有时候会接一些手续不全的活,便宜也就罢了,关键是工期快。这在县里不算新鲜事,大家睁只眼闭只眼,但真要拿到明面上说,那就说不清了。
院子里的蚊子嗡嗡叫,堂哥随手抓起一张皱巴巴的报纸扇着。报纸上印着去年的日期,是一则招工启事,边上的广告栏里写着”小王木艺——精工细作,诚信为本”。
看我注意到那则广告,堂哥苦笑:“是啊,都是我教出来的。”
“那你现在打算…”
“还能咋办,重头来呗。”堂哥站起身,伸了个懒腰,露出微微隆起的啤酒肚,“年轻时候什么没经历过?不也熬过来了。”
他的声音听起来很轻松,但我注意到他右手在不停地搓着左手的老茧,直到搓红了一片。
“大堂哥,需要钱的话——”
“不用!”他打断我,态度强硬,“自家的事自家扛。”跟堂嫂说的一模一样。
他转身进屋,从柜子里拿出一瓶白酒,是那种二十块钱一瓶的便宜货,瓶身上的标签都掉了一半。他拧开盖子往茶缸里倒了半杯,仰头就干。
“行,那你好好休息。”我起身,知道他这是送客的意思,“有啥需要帮忙的就说。”
堂哥摆摆手,重新坐下,拿起茶缸对着阳光看里面的颜色。仿佛那不是酒,而是什么稀世珍宝。
回家的路上,我在想堂哥这些年。他小时候家里穷,十四岁就跟着村里老木匠学艺,二十出头就能做一手好家具。后来县里建材市场兴起,他嗅到商机,开了间小作坊。再后来做大了,有了厂子,盖了楼房,买了好车,日子红红火火。我们这些亲戚没少借他光,春节走亲戚时总爱提起”我大堂哥”如何如何,脸上有光。
谁能想到一转眼,他又回到了原点。
晚上收到堂嫂的电话,说卖了一万多,还清了一小部分债,让我有空去看看堂哥,他这两天有点魔怔。
“咋了?”
“整天念叨他那些学徒,说是对不起人家,没教好,还有小赵家那木头…”
“小赵是谁?”
“就是前年来学木工那个,后来被堂哥骂走的。”
我有点印象,那是个瘦小的年轻人,据说手艺不错,但是慢,堂哥着急出货,骂了他。后来听说他去了市里一家高档家具厂。
第二天一早,我提了两瓶好酒去看堂哥。刚到村口,就看见一辆面包车停在他家门口,车上绑着几根木料,还有一些工具。几个年轻人围在院子里,堂哥站在中间,脸上的笑容比昨天自然多了。
“这是——”
“都是我以前的徒弟。”堂哥转身介绍,“听说我这边的事了,过来帮忙。”
几个年轻人憨笑着点头。我认出其中一个是阿强,堂哥早年收的学徒,现在市里开了家不大不小的家具店。
“师父教我们的,我们不能忘。”阿强说,“再说了,木匠这一行,讲究传承。”
堂哥笑了笑,让他们先卸货,拉我到一边说:“昨天接到电话,有人找我做套老榆木家具,手工的。虽然价钱不高,但能维持一阵子。”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院子角落里那个红色的”恭喜发财”布袋被打开了,里面露出几块颜色深沉的木料,上面铺着一层保护用的麻布。
“好东西!”堂哥说,“这是小赵送来的,说是想着我能用上。”
“就是那个被你骂走的徒弟?”
堂哥点点头:“我对不起他,当时就为了赶工期,冤枉他偷工减料。其实是另一个人干的……”
我想起堂嫂昨晚的话,不禁问道:“你不会还在想那个叫小王的吧?”
堂哥的眼神闪烁了一下:“人各有命。我要抽时间去看看小赵,他在市里做得不错,据说还有自己的工作室了。”
阿强走过来,递给堂哥一张皱巴巴的纸条:“师父,差点忘了,这是小赵让我带给你的。”
堂哥展开纸条,嘴唇抖了一下,眼圈有点红。他把纸条递给我,上面写着几个歪歪扭扭的字:
“师父,只学了皮毛,定制家具现在行情好,可以从小做起。附木头样品和客户联系方式。记得当年您说过,做木匠要一辈子跟木头对话,我现在懂了。”
纸条背面,是一串电话号码,旁边用红笔标注”高端定制客户群”。
“这小子…”堂哥笑着摇头,折好纸条小心地放进衣袋,像是藏起什么宝贝,“我还以为他恨死我了。”
“师父,开工不?”阿强在那头喊。
堂哥应了一声,转身走了两步又回来,从兜里摸出个皱巴巴的本子:“你大嫂卖包那事,别跟人说啊。”声音里有种说不出的倔强。
我点点头。看着他大步走向那群徒弟,背影比昨天挺拔许多。几个小伙子围着他比划着什么,他不停地点头,手上的动作也跟着活了起来。那股子精气神,跟我记忆里的堂哥越来越像了。
看了一会儿,我转身离开。村口那家小卖部的大妈喊住我:“你堂哥厂子的事,听说了吗?”
我点点头。
“唉,命不好。”大妈叹气,“不过他这人讲义气,当年我儿子娶媳妇,家具钱一分没收。现在人家落难了,我们也帮不上啥忙。”
我没接话,只是笑笑。大妈又絮絮叨叨说起村里的闲事,我也没太听进去。
拐弯时我回头望了一眼,看见堂哥站在院子里,手里拿着一块木头,在阳光下反复看着它的纹理。那块木头在他手里转了一圈又一圈,像是在读一本只有他才懂的书。
三个月后,堂哥真的去了市里。
不是去打工,而是去谈生意。他联系了小赵介绍的那些客户,接了几单高端定制家具的活。这种活不赶工期,但要求精细,正好适合他现在的情况。
他在村里的老屋后面搭了个小作坊,只请了两个学徒。每天早出晚归,倒是比开大厂时精神多了。
我去看他时,他正在给一块红木上漆,动作轻柔得像在抚摸婴儿。屋里飘着淡淡的木屑香和桐油味,墙上贴着几张设计图,角落里放着他女儿寄回来的明信片,上面是她学校的风景。
“这是给谁做的?”我问。
“一个老板,做给他爸的生日礼物。”堂哥头也不抬,手上的活一刻不停,“这种活,一个月能做一两件,慢工出细活。”
“挣钱吗?”
“比以前少多了。”堂哥笑了笑,“但够用。欠债慢慢还,日子慢慢过。”
他的桌子上放着一个账本,翻开的那页上密密麻麻记着还款计划,有些数字旁边打着红色的勾,大概是已经还清的。
“小王那边…”我犹豫着问。
堂哥抬头看了我一眼,眼神复杂:“听说他厂子也不好过,最近总是拖欠工人工资。”他顿了顿,“可能是报应吧。”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是点点头。
堂哥放下手里的活,从冰箱里拿出两瓶啤酒,给我递了一瓶:“其实也怪我自己,太贪心了。”
他仰头喝了一口,目光落在墙上那些设计图上:“以前那种做法,不算真正的木匠。现在这样,才是回到本行了。”
院子里的梧桐树沙沙作响,一片黄叶飘进屋里,落在堂哥的工作台上。他随手拿起那片叶子,对着光看了看,然后轻轻放到一边的抽屉里。我注意到那个抽屉里还放着小赵的纸条,已经被磨得起了毛边,但字迹依然清晰。
“那别墅呢?真卖了?”
“卖了一半。”堂哥眯起眼睛笑了笑,“剩下的留着,等将来孩子结婚用。”
我看着他,突然觉得这个堂哥比以前那个更有力量。他虽然瘦了,但脸上的皱纹里藏着一种舒展的神情,仿佛终于卸下了某种重担。
“对了。”他突然想起什么,从工作台下面拿出一个小木盒,递给我,“给你孩子的,开学礼物。”
盒子很精致,上面雕刻着几何花纹,打开是一支手工钢笔,木质笔杆上刻着我儿子的名字。
“这…”
“闲着没事做的。”堂哥摆摆手,不让我道谢,转身继续干活。
我坐在旁边的板凳上,喝着啤酒,看着堂哥专注的侧脸。阳光从窗户斜射进来,照在他的白发上,也照在那些静静等待新生的木料上。屋外,几个年轻人说笑的声音传来,隐约能听到”师父”二字。
堂哥听到后抬起头,喊了一声:“进来学活!别在外面瞎混!”声音洪亮,中气十足。
我突然明白,为什么当初那个叫小赵的年轻人会寄来那张纸条和那些木料。也明白了为什么这么多年后,那些徒弟会回来帮他。
不是因为木头,而是因为堂哥教会了他们怎么去”对话”。
或许,这就是他们木匠的传承吧。
来源:小蔚观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