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窗外的雨敲打着杨师傅修车铺的铁皮屋顶,声音有点像小时候奶奶剁猪肉馅的节奏。我坐在门口的塑料凳上,这凳子缺了一角,杨师傅在下面垫了本1998年的《汽车维修手册》,说是刚好。
窗外的雨敲打着杨师傅修车铺的铁皮屋顶,声音有点像小时候奶奶剁猪肉馅的节奏。我坐在门口的塑料凳上,这凳子缺了一角,杨师傅在下面垫了本1998年的《汽车维修手册》,说是刚好。
杨师傅六十有五了,脸上的皱纹像他那本翻烂的账本一样密密麻麻。他穿着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领口沾着机油的痕迹,手上有几道陈年伤疤,指甲缝里的机油怎么也洗不干净。
“你这轮胎气不够,补个气就行。”杨师傅蹲下身,手指在轮胎上敲了两下,这动作他做了四十年,比验钞机还准。
“多少钱?”我问。
“五块。”
“不是应该十块吗?现在哪有五块补胎的?”
杨师傅摆摆手:“我这儿四十年都是这个价。”他转身去拿工具,脚步有点跛,听说是年轻时修车时被千斤顶砸的。
院子里堆满了零件,生了锈的排气管旁边放着几个洗洁精瓶子,里面装的是回收的机油。墙上挂着日历,还停留在去年十一月,日历下面钉着一张全家福,照片已经泛黄,边角还烧焦了一块,据说是十年前店里着火时抢出来的。
杨师傅的儿子杨小峰已经三年没回家了。
“他去了深圳,我打电话他不接,发短信他回两个字:‘知道了’。”杨师傅一边补胎一边说,“他大学毕业,嫌我这手艺赚不了大钱,说我迂腐,不懂得与时俱进。”
我问他为什么不涨价。
“习惯了。”杨师傅顿了顿,“再说这镇上的人我都熟,有些老客户比我还穷。”他的老花镜滑到鼻尖,也不扶,就那么歪着脖子看活计。
门口停着一辆缺了保险杠的小面包车,车主是隔壁卖豆腐的王大姐。她丈夫前年因病去世,留下两个孩子上学。杨师傅每次修她的车都只收材料费,这事镇上人都知道,但从来不当面说。
修车铺后院种着一棵李子树,杨师傅说是儿子小时候栽的。每年春天开白花,夏天结青果,可这些年来,杨师傅从没尝过一口,全部留给邻居家的孩子们摘。
“反正我一个人也吃不完。”他说这话时眼角有点湿。
杨小峰在深圳一家汽车4S店做销售经理,薪水很高,住的是江景公寓,开的是进口车。同事都羡慕他年纪轻轻就这么有出息,但没人知道他心里的结。
办公室里,杨小峰对着电脑屏幕发呆。桌上放着一个巴掌大的螺丝刀,那是他十八岁时父亲送的礼物。
“这个牌子最耐用,我用了二十年。”父亲说。
当时他嫌弃得很,现在却带在身边。
手机响了,是女友打来的:“晚上七点的飞机去三亚,别忘了。”
“嗯,知道了。”杨小峰回答。
挂了电话,他打开抽屉,里面躺着一张车票,是去老家的。这张票买了又退,退了又买,反反复复十几次。
隔壁小李敲门进来:“峰哥,听说你爸是修车的?我车昨天抛锚了,能不能…”
“我爸就是个小镇修车工,懂什么?”杨小峰打断他,“找专业的4S店去。”
说完这话,他自己都愣住了。仿佛听见父亲的叹息声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中秋节前,杨小峰请了年假,打算回趟老家。他没告诉父亲,想给个惊喜。
高速公路上,天空阴沉得快要压下来。广播里说前方有暴雨预警,但杨小峰没在意。他的新车性能好,雨刷速度调到最快,视线还算清晰。
雨越下越大,像瀑布一样冲刷着挡风玻璃。突然,前方传来刺耳的刹车声,几辆车连环相撞。杨小峰猛打方向盘,却感到车身失控,直直撞向护栏。
天旋地转中,他只记得安全气囊弹出的声音,然后是一片黑暗。
再醒来时,杨小峰发现自己被卡在变形的车里,雨水从车顶的裂缝渗进来,混着血滴在他的脸上。他试着动了动,剧痛立刻从腿部传来。
“有人吗?救救我!”他喊道,声音却被雨声淹没。
手机在撞击中飞到了后座,够不着。杨小峰感到呼吸困难,眼前发黑,意识开始模糊。
恍惚中,他听到有人在砸车窗,粗糙的手伸进来探他的脉搏。
“坚持住,马上救你出来!”
这声音有些熟悉。
杨师傅那天本不该出门。
李子树的最后一批果子熟了,他打算摘下来送给邻居家的孩子。但刚爬上梯子,镇长就打电话来说他侄子的车在县城抛锚了,问能不能去看看。
“这天要下雨,你开车小心点。”杨大妈临出门叮嘱他。
杨师傅开着他那辆补了又补的旧面包车上了高速。车里放着一个塑料袋,装着几个馒头和一个保温杯,杯盖早就坏了,用橡皮筋勒着。
雨越下越大,他把雨刷器开到最快,还是看不清路。老面包车的雨刷早就该换了,但一直拖着。
“等过段时间多接几单活儿,就去换个好的。”他自言自语。
高速上,杨师傅看到前方有车辆打滑,连环相撞。他赶紧减速靠边停车,打开双闪。
雨中,他看到一辆新车撞上了护栏,车头严重变形。
“有没有人?”杨师傅冒雨跑过去,透过破碎的车窗,他看到一个年轻人被卡在驾驶座上,满脸是血。
那一刻,杨师傅的心脏几乎停跳。
那是他的儿子,杨小峰。
“爸…”杨小峰虚弱地睁开眼,看到的是父亲满是皱纹的脸和花白的头发,都被雨水浸透了。
杨师傅颤抖的手摸索着儿子的脉搏:“别说话,救护车马上来。”
雨水混着老人的泪水滴在儿子脸上。杨师傅用随身带的工具撬开变形的车门,小心翼翼地检查儿子的伤势。
“腿…疼…”杨小峰痛苦地说。
杨师傅立刻脱下自己的工装外套垫在儿子腿下:“别动,可能骨折了。”
他动作轻柔而专业,就像修理最精密的机器。
“你怎么在这儿…”杨小峰断断续续地问。
“来县城修车。”杨师傅简短地回答,声音里有压抑的哽咽。
雨水顺着杨师傅的脸颊流下,他用袖子抹了一把,继续忙活着。从工具包里拿出止血带,熟练地为儿子包扎伤口。
“我带了馒头…你饿不饿?”杨师傅问,手上的动作没停。
杨小峰摇摇头,眼泪涌出来:“爸,对不起…”
杨师傅假装没听见,转身去车里拿医药箱,实际上是不想让儿子看到自己哭。
医院的走廊很安静,只有护士站的电脑发出轻微的嗡嗡声。
杨小峰躺在病床上,腿上打着石膏,头上缠着绷带。杨师傅坐在一旁的椅子上,手里捧着一杯早已凉透的菊花茶,那是护士看他嗓子哑了特意泡的。
“医生说你没有生命危险,腿骨折了,需要休养几个月。”杨师傅说,声音有点发抖。
杨小峰看着父亲满是老茧的手,那上面还有雨水冲不掉的机油痕迹。
“爸,我本来打算回家看你的。”
杨师傅点点头:“我知道。”
病房里一时沉默。窗外,雨停了,夕阳的余晖洒在病床上。
“你工作挺好的吧?”杨师傅问。
“嗯,还行。”杨小峰顿了顿,“爸,我那天说你迂腐…是我不对。”
杨师傅摆摆手:“年轻人有自己的想法很正常。”他站起来,去窗台上摆弄不知从哪里找来的一盆小仙人掌,“这花挺好养的,我放这儿了。”
护士进来换药,看了看杨师傅的衣服:“大爷,要不要去换身衣服?您这都湿透了。”
杨师傅这才意识到自己还穿着那件沾满雨水和机油的工装,裤腿上还有儿子的血迹。
“没事,晾晾就干了。”
杨小峰看着父亲佝偻的背影,想起小时候,每次放学路过修车铺,都能看到父亲这个背影,在车底钻进钻出,满身机油。那时他觉得父亲很酷,会修所有的车。
“有个修车师傅,四十年不涨价,修的车从来不出问题。”
杨小峰的朋友圈里,一篇关于杨师傅的文章获得了上千转发。
原来是当地一家自媒体记者听说了高速救人的事,特意来采访,把杨师傅的故事写了出来。
“他用自己的方式守护一座小镇。”文章这样写道。
杨小峰躺在病床上,一遍遍读着这篇文章,眼前浮现出父亲的身影:天不亮就起床开店,深夜还在为邻居修理突然熄火的摩托车,下雨天给送牛奶的老张免费换雨刷…
那些他曾经嗤之以鼻的”小事”,构成了父亲的一生。
病房的柜子上放着一个纸盒,是杨师傅从老家带来的。里面装着杨小峰小时候用过的玩具扳手、各种车型的模型,还有他上学时的奖状。
“你小时候最喜欢这个。”杨师傅指着一个小汽车模型,“说长大要开最好的车。”
杨小峰拿起那个掉了漆的模型车,手指抚过车身上的划痕,那是他七岁时用螺丝刀”修理”留下的。
“爸,我其实一直想问你,为什么坚持四十年不涨价?”
杨师傅坐在窗边,阳光照在他布满皱纹的脸上:“习惯了。”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再说,修车这行,手艺重要,良心更重要。”
杨小峰突然想起小时候听父亲说过的话:“修好一辆车,就是帮一个家庭。”当时他不懂,现在明白了。
出院那天,杨小峰拄着拐杖,在父亲的搀扶下慢慢走出医院。
门口停着杨师傅那辆破旧的面包车,车前挡风玻璃上的裂缝用透明胶带粘着,后视镜是用铁丝绑上去的。
“坐我的车回家吧。”杨师傅说。
杨小峰点点头,小心翼翼地上了车。
面包车发动时发出咣当咣当的声音,杨师傅熟练地拍了拍仪表盘,声音立刻正常了。
“这招你小时候最爱看。”杨师傅笑着说。
路上,杨小峰看着窗外熟悉又陌生的风景,心里五味杂陈。
“爸,我请了三个月的假。”他犹豫了一下,“我想在家休养。”
杨师傅握着方向盘的手抖了一下,眼睛直视前方:“你房间一直给你留着,就是被子可能有点潮。”
面包车在坑洼的乡间小路上颠簸,一如杨师傅这四十年走过的人生路。
回到镇上,杨师傅的修车铺前围了不少人。原来是镇上的人听说杨小峰出院,特意来看望。
卖豆腐的王大姐带来了刚做的豆腐脑,送奶的老张提着两瓶鲜奶,就连平时不怎么说话的邮递员也带来了一盒点心。
杨小峰看着这些朴实的面孔,突然明白了父亲为什么选择留在这个小镇,为什么坚持四十年不涨价。
那个秋天,杨师傅的修车铺来了个年轻人帮工,正是他的儿子杨小峰。
刚开始,镇上人都不敢相信,那个当年扬言”再也不回这个穷地方”的杨小峰,竟然穿上了和父亲一样的蓝色工装,钻到车底修理汽车。
“你不回深圳了?”有人问。
杨小峰摇摇头:“我在这开了家连锁修车店,专门教年轻人修车技术。”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上面印着”杨氏修车”的logo,地址就在老修车铺旁边。
杨师傅依旧每天早早起床开店,只是现在有儿子帮忙,他能多休息一会儿。修车铺的招牌换新了,价格表也重新打印了一份,但价格依然是四十年如一日。
“为什么不涨价?”杨小峰问。
杨师傅笑了笑:“习惯了。”
杨小峰也笑了。这一次,他终于懂了父亲的”迂腐”。
院子里,那棵李子树又结了果,枝头压弯了腰。杨师傅拿着梯子正准备爬上去摘。
“爸,我来吧。”杨小峰接过梯子。
“小心点,别踩折枝条。”杨师傅叮嘱道。
阳光透过树叶,斑斑驳驳地洒在父子俩身上。远处传来汽车喇叭声,又有人来修车了。
杨师傅抬头望了望儿子,脸上的皱纹舒展开来:“今天咱们早点关门,一起去钓鱼。”
“好啊。”杨小峰从树上摘下一颗李子,小心地放进口袋,“留着尝尝。”
杨师傅愣了一下,然后笑了,眼角的皱纹里盛满阳光。
那把生锈的螺丝刀还挂在修车铺的墙上,旁边新添了一张父子俩的合影。照片里,两人穿着一样的蓝色工装,站在修车铺前,背景是那辆破旧但依然坚强行驶的面包车。
故事还在继续,就像那辆老面包车,虽然破旧,却一直在路上。
我的车修好了,杨师傅照例只收了五块钱。
临走时,我看见杨小峰在给一辆豪车换轮胎,动作和他父亲一模一样。
车主问多少钱,杨小峰笑着说:“五块。”
他接过钱,小心地放进那个四十年没换过的铁皮收银盒,就像在延续一个不变的承诺。
在这个变化太快的时代,有些东西,值得我们用一生去坚守。
来源:深林人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