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那天雨刚停,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湿漉漉的味道,我骑着三轮去县政府大院送货。正巧看见院门口挤了一堆人,穿着像模像样的,大多拿着皮包,三三两两地抽烟聊天。我想着这又是哪个单位搞活动,也没多想。
我们这县城也没啥稀奇事,就是前几天招标会上那一出,现在还有人津津乐道。
那天雨刚停,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湿漉漉的味道,我骑着三轮去县政府大院送货。正巧看见院门口挤了一堆人,穿着像模像样的,大多拿着皮包,三三两两地抽烟聊天。我想着这又是哪个单位搞活动,也没多想。
送完货出来,不知道谁喊了声”小王”,接着就闹腾起来。我循着动静看去,只见人群里一个穿蓝色工装的瘦高个子跪在地上,对面站着个西装革履的中年人。来来往往的人都停下脚步看热闹,有人叽叽喳喳问怎么回事。
郭师傅抱着个散了角的纸箱子从后门进来,里面装的是废旧灯管,玻璃碎了一地,被他用报纸草草包着。“听说了吗?招标会上跪下那个就是以前那个小王家的。”
听他这么一说,我立马来了兴趣。
“哪个小王啊?”
“就是十多年前那个,老王家儿子,考上大学那个。”
我端起桌上的保温杯,里面泡着枸杞,杯子是拆迁时政府发的纪念品,边缘已经掉了漆。“噢,那个啊。”我想起来了,虽然只有个模糊印象。
郭师傅年纪比我大,记得更清楚些。他塞了根烟在嘴里,没点,就那么叼着。屋外有人用三轮车拉着破烂经过,吆喝声断断续续的。
“那小王啊,当年可是我们县重点高中的尖子生,考上了南京某个大学,学的是什么工程的。他爸老王,那会在水泥厂上班,整天吹牛说儿子以后肯定有出息,还专门去摊上买了个二手皮箱给他。那皮箱我记得,咖啡色的,锁扣都掉了一个,用铁丝绑着。”
郭师傅说着,扯下几张柜台上的报纸擦手,报纸角上印着2018年的日历。
“后来就说出事了,说是学校里钱丢了,怀疑是小王偷的。他爸不信,硬说是别人冤枉他儿子。反正最后小王就没再回学校,听说被学校除名了。有传是他自己承认偷的,也有人说是被逼的。”
我老婆从里屋探出头来,手里还拿着洗了一半的茄子,表面沾着肥皂沫,水滴答滴答落在地上。“听谁说啊?”
郭师傅撇撇嘴:“那时候传得凶着呢,谁知道是真是假。反正老王后来没多久就从水泥厂辞职了,说是身体不好。变卖了家里能卖的东西,好像是去南方治病。那会他老伴早就不在了。后来也没消息了。”
老伴”不在了”这种说法,在我们这地方,既可能是死了,也可能是离婚了。没人关心具体是哪种情况。
屋外突然响起了熟悉的”收废品啦”的喊声,比平常高了八度,像是故意要让谁听见似的。我的三轮停在院子里,轮胎上的泥水已经半干。
这事没几天就传开了,毕竟县城就这么大,前街的事转眼就传到后街去了。
据说那天在招标会上,小王是跟着一个外地老板去的,负责搬东西。他这十多年一直在外地收破烂,混得不咋样。那天他正准备搬箱子出去,被他堂哥一眼认出来。他堂哥现在是建筑公司的小老板,来参加县里的工程招标。
郑水站老板娘坐在塑料凳上剥蒜,边剥边说:“听说他堂哥当场就叫破了他的名字,他想躲都来不及,最后干脆跪下了。”
“跪下干嘛?”有人问。
“还不是因为当年那事。”郑老板娘神秘地压低声音,“那钱到底是不是他偷的,现在说不清了。但有一点是肯定的,他爹变卖家产的钱,十几万呢,都给他堂哥家了。”
“给堂哥干啥?”
“据说是堂哥爹,就是他叔叔,当年在银行上班,帮他做了担保还是啥的,替他还了学校的钱,还帮他摆平了那事。条件就是小王以后永远不能回县城,不能提起这事。”
“这么狠?”
郑老板娘哼了一声:“谁知道是不是真的,反正小王从那以后真就没回来过,他爹也是孤身一人去了南方,听说前年就走了。”
我刚从县医院回来,医院的走廊还贴着2020年的新冠防疫海报,边缘已经卷了起来。手里拎着刚配的药,药袋上有个老旧的订书钉痕迹,像是被人重复使用过。
“那他堂哥咋现在又认他了?”我忍不住插了一句。
“听说是他爹,就是小王的叔叔,前阵子生病住院,临终前交代了什么。具体的不清楚,反正那天他堂哥看见小王就急了,喊着’十五年了,你终于回来了’,然后就跪下了。”
屋顶上一只麻雀落下来,又飞走了,留下几片羽毛,飘飘悠悠落在地上。没人去捡。
事情越传越离谱,有人说小王当年是被陷害的,钱是他堂哥偷的,嫁祸给他;也有人说是小王他爹欠了赌债,小王偷钱是为了还债。反正众说纷纭,谁也说不准。
我在路上碰见了李师傅,他以前在水泥厂上班,认识小王他爹。
“老王那人挺实在的,就是嘴上不饶人。”李师傅站在街角的烟摊前,手里攥着皱巴巴的烟盒,里面只剩两根烟了。“他儿子出事那会儿,他整个人都垮了,跟变了个人似的。”
“那他儿子真偷钱了?”我问。
李师傅叹了口气:“谁知道呢。那会儿厂里都传他儿子是被坑的,说他叔叔看他儿子学习不好,眼红侄子能考上好大学,就设计陷害他。但这都是背后说的,没人敢当面讲。他叔叔在银行上班,认识的人多,谁敢得罪?”
一辆三轮车从我们身边经过,车斗里装着废纸皮和塑料瓶,几个空啤酒瓶叮叮当当地响。车上贴着”诚信收购”的广告,已经被雨水泡得模糊不清。
招标会那天之后,小王的堂哥把他接回了家里住。
我去五金店买东西,听店老板和客人聊起这事。
“其实小王他叔叔也挺可怜的,去年得了癌症,没撑多久就走了。临走前一直念叨着对不起老王和小王。”店老板说着,从抽屉里翻出一把旧钥匙,上面还系着一个褪了色的红绳。
“什么情况?难道当年真有猫腻?”
“听说是这样。”店老板压低声音,“当年水泥厂要裁员,老王在名单上。他叔叔知道消息后,想着侄子马上要上大学了,家里经济肯定困难,就想帮他保住工作。结果厂里说,要留人可以,但得有人顶罪背个偷窃的黑锅,给上面一个处理的交代。”
“然后他就让小王去顶罪?”
“这事具体谁操作的不清楚。反正最后小王被学校除名了,他爹保住了工作,但老王知道后,心里过不去这个坎,没多久就辞职南下了。临走前把房子卖了,钱给了小王叔叔,说是赔偿学校的损失。”
店门口一个骑电动车的急刹车,差点撞上一条过马路的狗。两人都吓了一跳,然后骂骂咧咧地各走各的。
“那小王这些年去哪了?咋混到收破烂了?”
店老板摇摇头:“谁知道呢。听说他去南方找他爹,没找着,又不敢回来,就在外面飘着。做过工地,送过外卖,后来跟着一个收废品的师傅学了手艺,就一直干这个了。”
我买完东西出来,看见街对面的彩票店里挤满了人,大红的中奖公告贴在窗户上,有人用手机拍照留念。
事情总是有转机的。
上周六,我去理发店理发,碰见了小王的堂哥李强。他看起来疲惫但精神还不错,正在等位理发。
“听说你找回了你表弟?”我随口问道。其实我跟他并不熟,就是点头之交。
他愣了一下,可能没想到我会问这个,但还是点点头:“嗯,找了好多年了。”
理发店里的风扇呼呼转着,吹得墙上的明星海报直晃悠。海报已经泛黄了,上面的明星很多都已经不火了。
“我爸临走前跟我坦白了,当年根本就没有什么偷窃案,是他跟另外几个领导一起挪用了公款,怕事情败露,就找了个替罪羊。”李强的声音很轻,几乎被吹风机的声音盖住了。“我爸选中了表弟,因为他马上就要去南京上大学了,反正人都不在县城,背个黑锅也无所谓。谁知道事情闹大了,学校都惊动了。”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点点头。
“最可恨的是,我爸让我去通知小王和叔叔,说事情已经摆平了,可以回来了。但我……我没去。”李强的眼睛红了,“我怕他们回来后,大家都会知道真相,知道是我爸陷害的他们。我就自作主张,把叔叔留下的钱据为己有,用来开了公司。”
理发师喊了他的号码,他起身前顿了顿,又补充道:“小王他爸前年在广州去世了,走之前写了封信给我爸,说他原谅我爸了,只希望小王能回来。我爸看了信,整夜整夜睡不着,最后得了癌症。”
他走向理发椅,留下我坐在等候区,盯着墙上贴着的”理发特惠”海报发呆。海报角落里的日期是2017年。
故事到这里,本应该是个大团圆的结局。小王回来了,真相大白,堂哥认错,一切重归于好。
但生活哪有这么多圆满。
昨天我在超市门口又看见了小王,还是穿着那身蓝色工装,推着个收废品的三轮车。他消瘦的脸上胡子拉碴,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老很多。
我犹豫了一下,走过去打招呼:“听说你回来了?你堂哥不是…”
小王抬头看了我一眼,眼神疲惫但平静:“回来看看。”
“你不跟你堂哥住了?”
他摇摇头,继续整理车上的纸板:“不习惯。还是做自己的老本行踏实。”
超市的喇叭里播放着促销广告,一遍又一遍。小王的车里装着几个啤酒瓶,阳光照射下闪着微光。
“那你堂哥…”
“他有他的生活。”小王打断我,声音沙哑,“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我爹生前就说过,人活着,往前看。”
他推着车子离开了,背影在阳光下拉得很长。车轮转动的声音和着他喊”收废品”的声音,渐渐远去。
旁边的垃圾桶里,一张皱巴巴的招标会通知单被风吹了出来,在空中打了个旋,又落回原处。
今天中午,我在街口的面馆吃面,小王也在,独自坐在角落里。他面前放着一碗阳春面和半瓶啤酒,啤酒已经没什么气泡了,他却小口小口地喝着,像是很珍惜。
面馆老板娘认出了他,过去寒暄:“小王啊,你堂哥不是在建筑公司当老板吗?听说最近中了县里好几个项目。你咋不去帮忙?”
小王笑了笑,没说话,埋头吃面。
我知道他不会去。因为在县城,无论他做什么,无论真相如何,在大多数人眼里,他始终是那个”偷钱被开除”的小王。十五年了,标签一旦贴上,很难揭下来。
而他选择继续当一个收破烂的,反而活得更自在。至少,他可以抬头挺胸地喊出”收废品啦”,不用看任何人的脸色。
面馆的电视里正播放着县里某领导视察的新闻,没人在看。窗外,一个小男孩骑着自行车经过,车筐里放着一本作业本,被风吹得哗哗作响。
天空阴沉沉的,好像又要下雨了。
来源:魔法师戴利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