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村口杨树上的蝉鸣比往年来得更急促,蚊香的烟在我家堂屋里打着转,徘徊不去。电风扇的叶片上,挂着几年前小外甥女送的那个风铃,风一起,便叮叮当当地响个不停。
村口杨树上的蝉鸣比往年来得更急促,蚊香的烟在我家堂屋里打着转,徘徊不去。电风扇的叶片上,挂着几年前小外甥女送的那个风铃,风一起,便叮叮当当地响个不停。
小侄女回来了。
这是整个高垣村今天最大的新闻。
我老婆在厨房里忙活,腌好的咸菜和晒干的南瓜条挂在窗前的木杆上,随着她切菜的动作不断晃动。
“这你侄女,当年走得那叫一个决绝啊。”她砍排骨的刀忽然停了下来,油腻的手指拨了下额前的碎发,“敢情人家早就跟老刘家儿子好上了?”
她说的是刘家那个大儿子,刘建国。
十五年前刘建国父亲还在世,是村里的生产队长,大字不识几个,却把一个贫困村子带得风生水起,修了水井、装了电灯,后来还办了个小作坊,让村里的妇女能在家门口打零工。刘建国在县里一个砖窑做小包工头,每年春节回来,总能引得村里姑娘眼神乱飘。
我侄女,小名叫囡囡,大名秦囡,那年刚满十八,是村里唯一一个考上了师范学校的姑娘。
“能读书的孩子,咱可不能耽误。”我大哥,也就是囡囡她爹,总这么说。
可高考完那年,囡囡竟然和刘建国传出了绯闻。
就是这两家关系,成了后来囡囡离家的导火索。
“人家刘建国多大个人物?你个黄毛丫头高攀不起!”我听说当时我大哥气得把家里的酒瓶子都摔了,只差一巴掌落在囡囡脸上。
不光是因为刘建国比囡囡大了足足十岁,更是因为刘建国当时已经是个离过婚的人了。
乡里乡亲的,都知道刘建国前头跟县城里一个卖窗帘的女人好过,结婚没两年,女方嫌他没本事,嫌他一身砖灰味,嫌他在家老妈管得严,便和人跑了。这让刘家老两口脸上都挂不住,此后见了寡妇都要避而远之。
真是讽刺。
“哎,我看刘建国现在混得不错啊,那车,开回来多气派。”我老婆在旁边说着,“摩托车大队长已经下岗了啊。”
“那是宝马。”我纠正她,“二手的,但也得小二十万吧。”
“切,又不是新的。”她不以为然,“上次老宋家儿子不也开回来一辆大奔,听说还是租的呢。”
电视上正播着午间新闻,金鱼缸里的水已经蒙了一层绿,该换了。狗在院门外懒洋洋地趴着,偶尔摇下尾巴,扇走几只苍蝇。
屋里的火柴被水泡过,点不着了。
我翻开沙发垫,找出压在下面的那半包皱巴巴的中华烟,是去年镇上开会别人塞给我的,我一直舍不得抽。今天却莫名想点上一根。
烟刚点着,电话就响了。
“喂,小叔,是我,囡囡。”
声音一如既往地温柔,仿佛她从未离开,从未用十五年的空白期把我们所有人都隔绝在外。
“回来啦?”我假装刚知道这个消息,“在哪儿呢?要不要我去接你?”
“不用了,刘哥跟我一起回来的。”她顿了顿,“小叔,你能不能先去爸妈那里看看?就说我…我一会儿就到。”
挂了电话,我掐灭了还没抽完的烟。还是省着点好。
村东头那座二层小楼已经有些年头了,是当年我大哥咬牙盖的,为的就是给囡囡一个体面的嫁妆。如今墙皮已经斑驳脱落,窗户上的防盗栏也开始生锈。院子里倒是种了不少花,不过大多已经枯萎了,只有几盆仙人掌顽强地活着。
门是关着的,但没锁。
我一推开门,就闻到一股陈年的霉味。屋子里黑洞洞的,拉上的窗帘让屋里跟外面成了两个世界。
“大哥?嫂子?”我喊了几声。
“来了。”我嫂子从厨房里走出来,手里还拿着切了一半的白菜,“你怎么来了?”
“囡囡回来了,你知道吗?”
她的手抖了一下,肩膀也跟着颤了颤。
“知道,村里都传遍了。”
“那大哥……”
“老秦一早就出门了,说是去镇上买菜,这都大半天了,估计是不想回来面对。”嫂子咬着嘴唇,低着头,“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大哥那脾气,死要面子。”
死要面子的不只是我大哥一个。
十五年前那个雨夜,囡囡背着书包偷偷离家,没跟任何人告别。只留下一张纸条:“爸,我不想让你失望,但我也不想让自己后悔。”
此后也没再联系过家里,仿佛人间蒸发。
我大哥曾经把所有责任都推到刘建国身上,骂他勾引未成年(虽然囡囡当时已经成年),骂他不要脸,败坏门风。更可笑的是,全村人包括我在内,都默认了这个说法。
“你跟老秦说,想给闺女张脸,起码得让她进门吧?”嫂子的声音把我拉回现实,“这么多年了,咱们赌气冷战的样子让外人看了,不都笑话吗?”
大哥一直是个要面子的人。我想起来小时候,村里分粮食,别人家都打好几袋子,我家就那么一小袋。大哥硬是把那袋粮食扛在肩上,跟打了满满一袋似的,一路走回家,连腰都直不起来了。
院子里的鸡突然扑棱起翅膀,咯咯叫着,打断了我的思绪。
远远的,我看见一辆黑色的宝马缓缓驶进村口的土路上,掀起一路尘土。车停在大哥家院门口,副驾驶的门被推开,一个身材修长的女子走了下来。
囡囡变了许多,眉宇间却还是能看出当年那个爱笑的姑娘的影子。她穿着简单的T恤和牛仔裤,没什么装扰,只是手上戴着一枚素净的钻戒,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刘建国也从车上下来,一身得体的衬衫西裤,胳膊上还搭着西装外套。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年轻,鬓角微微泛白,脸上的沟壑却不显老态,反而平添了几分成熟稳重。
乡亲们纷纷从自家门口探出头来,指指点点,窃窃私语。
“看,是秦囡回来了。” “那不是刘建国吗?当年不是他把人拐走的?” “人家有本事呢,现在在上海开公司。” “我听说他们是来办酒席的,这是要结婚啊!”
囡囡显然听见了这些议论,但她只是挺直腰板,挽着刘建国的胳膊,一步一步走向自己的家门口。
嫂子已经走出了屋,站在门口,神情复杂地看着女儿。十五年未见,她的头发已经花白,脸上的皱纹也深了许多。
“妈……”囡囡轻轻唤了一声,声音有些发颤。
嫂子愣了一下,然后大步上前,一把将女儿搂进怀里。
“囡囡,我的囡囡……”她的声音哽咽,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簌簌往下掉。
刘建国站在一旁,局促不安,目光在我和院子里的各个角落游移,就是不敢直视前方。
“叔好。”他向我点点头,声音低沉而有力,“好久不见。”
我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声。
“大哥还没回来?”我转头问嫂子。
“回来了,在屋里。”她抹了把眼泪,拉着囡囡的手,“走,进屋去。”
刘建国犹豫了一下,也要跟着进去,被囡囡拦住。
“刘哥,你等我一下。”她小声说,“让我先跟爸爸谈谈。”
我大哥坐在堂屋的方桌前,一口接一口地抽着烟,桌上的烟灰缸里已经堆满了烟头。屋里烟雾缭绕,浓得几乎让人喘不过气来。
他没抬头,就像没看见站在门口的女儿一样。
“爸……”囡囡叫了一声,声音细如蚊蚋。
大哥依旧不动,手里的烟灰长长地垂下来,最后掉在桌子上,碎成一小撮灰。
“爸,我回来了。”囡囡走到桌前,声音大了些。
“回来干什么?”大哥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得不像话,“我这里容不下不孝顺的闺女。”
“老秦!”嫂子急忙过去拉他,“囡囡都回来了,你就别……”
“滚开!”大哥一把推开嫂子,声音陡然提高,“十五年!十五年没个音信,现在想起来有这么个家了?”
“我……”囡囡的嘴唇颤抖着,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但她硬是没让泪水流下来。
“爸,我知道您生气,您有权利生气。”她深吸一口气,“但我这次回来,是想告诉您,我过得很好。我和刘哥……”
“别在我面前提那个畜生!”大哥猛地拍了一下桌子,烟灰缸跳起来,摔在地上,碎成几瓣。
我赶紧拉住嫂子,怕她又上前劝阻,惹大哥更生气。
屋外,天色渐渐暗下来,院子里的老槐树在风中摇曳,发出沙沙的响声。
“爸,您知道我当年为什么离家吗?”囡囡忽然问。
大哥一愣,随即冷笑:“还不是被那个姓刘的迷了心窍?”
“不是的,爸。”囡囡摇摇头,“是因为我不想成为您的期望,而不是我自己。”
“你说什么?”
“师范学校不是我想上的,我想学美术。但您说女孩子就该当老师,稳定。”囡囡的声音越来越坚定,“您选择了我的学校,我的专业,甚至连我该谈恋爱的对象,您都要选。”
“我不允许你跟那个二婚的男人好,那是为你好!你懂什么?”
“我现在懂了,爸。”囡囡点点头,“您是为我好,但您从来没问过我想要什么样的’好’。”
大哥被这话噎住了,嘴唇颤抖着,却说不出话来。
“爸,刘哥不是您想的那样。当年是他送我去了上海,介绍我进了美术学院。这些年,我在那边开了家画室,教孩子们画画。”
“那他呢?他在干什么?”大哥问。
“他……”囡囡犹豫了一下,“他在建筑公司工作,现在是项目经理。”
屋外的刘建国大概听见了我们的谈话,这时走了进来,站在囡囡身后。
“秦叔,是我对不起您。”他直视着大哥的眼睛,“当年是我不懂事,带着囡囡离开了,没有征得您的同意。这些年,我一直在努力,想证明自己配得上她。”
“哼,你配得上她?”大哥冷哼一声,“你知道这么多年,我是怎么过来的吗?村里人怎么笑话我的,你知道吗?”
“爸,那不是刘哥的错。”囡囡急忙解释,“是我自己想离开的。”
“秦叔,您打我骂我都行。”刘建国上前一步,“但请您原谅囡囡,别再让她夹在中间为难了。”
大哥看着他们,眼神复杂。那目光中有愤怒,有委屈,有不甘,也有一丝动摇。
“你们真要结婚?”他终于问。
“是的,爸。”囡囡点点头,“我们本来早就想结婚了,但我一直希望能得到您的祝福。所以…所以我们回来了。”
“那、那你们这十五年……”大哥脸色变了变。
刘建国赶紧解释:“秦叔,我们一直是正常交往,没有……”
“我们一直分开住,爸。”囡囡接过话头,“刘哥很尊重我,也尊重您。”
大哥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缓缓吐出来。
“你妈做了一桌子菜,都凉了。”他突然转移了话题,“你们…吃了没?”
这简单的一句话,却让囡囡泪如雨下。
那一刻,我知道,冰已经开始融化了。
饭桌上,气氛依然有些凝重,但比刚才好多了。嫂子来来回回添菜倒水,笑得合不拢嘴。囡囡一口饭没吃,只顾给大哥和刘建国夹菜。
刘建国喝了几杯酒,脸涨得通红,却滴酒不敢撒。
“喝吧,难得回来一次。”我给刘建国满上,自己也倒了一杯。
“谢谢叔。”他举杯敬我,一饮而尽。
“对了,你们打算什么时候办婚礼?”嫂子终于坐下来,问道。
囡囡看了大哥一眼,小心翼翼地说:“下个月初八,爸,您看行吗?”
大哥闷头扒饭,没吭声。
“行,那就初八。”嫂子替他答应下来,又转向刘建国,“你们家那边没意见吧?”
“没有,我妈很喜欢囡囡。”刘建国笑着说,“这些年,要不是囡囡帮忙照顾我妈,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原来刘建国的母亲生病了,囡囡一直在照顾。这事我们谁都不知道。
大哥的筷子停了一下,眼神闪烁,但很快又低下头继续吃饭。
“秦叔,我知道自己不够好,但我会一辈子对囡囡好的。”刘建国忽然站起来,真诚地说,“请您放心。”
大哥终于抬起头,看了看女儿,又看了看刘建国。
“当年,是我错了。”他慢慢地说,声音低沉,“我只看到你离过婚,年纪大,底子薄,却没看到你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停顿了一下,像是在斟酌用词。
“这么多年,我女儿能跟着你,而且…看起来过得不错,说明你确实是个靠得住的人。”
这是我大哥第一次松口。
“爸!”囡囡激动地扑过去,抱住大哥的肩膀。
“行了行了,都多大的人了,还撒娇。”大哥佯装嫌弃,但嘴角却微微上扬。
晚饭后,我陪刘建国在院子里抽烟。月光如水,洒在斑驳的院墙上。
“叔,其实……”刘建国欲言又止。
“有话就说,别藏着掖着。”我看着他,心里已经猜到了几分。
“其实我们已经结婚了。”他低声说,“三年前就领了证。”
我不由得笑了:“我猜也是。那你们这次回来……”
“囡囡一直放不下这个家,放不下她爸妈。”刘建国吐出一口烟雾,“她说要补办一场婚礼,让她爸妈也能风光一次。”
“你们有孩子了吗?”我突然问。
刘建国摇摇头:“囡囡说,等跟家里和好了,再要孩子。她…她很在乎她爸爸的感受。”
堂屋里,囡囡在给我大哥按肩膀,嫂子在一旁笑着看。透过窗户,可以看到他们其乐融融的样子,仿佛这十五年的疏离从未存在过。
“叔,我其实一直不明白,当年您为什么帮着囡囡瞒着她爸妈,让我把她接走。”刘建国突然问。
我愣了一下,回忆起十五年前的那个雨夜。是我给囡囡指的路,告诉她怎么避开村里的狗,避开邻居的目光,悄悄溜出去。是我把她送到村口,在那里,刘建国早已等候多时。
“因为我不想让她重蹈我的覆辙。”我轻声说。
“您的覆辙?”
“你不知道吧,我年轻时也跟你一样,喜欢上了一个’不该喜欢’的姑娘。但我没你的勇气,最后还是听了家里的话,娶了现在的媳妇。”
刘建国默默地抽着烟,没有接话。
“不是说我媳妇不好,她是个好女人。”我补充道,“但人这一辈子,总要为自己做一次选择吧?囡囡有这个勇气,我不能不支持她。”
月光下,刘建国的眼神复杂而深邃。那是一种我熟悉的眼神,是经历过生活磨砺后的沉静与坚定。
“谢谢您,叔。”他真诚地说。
我拍拍他的肩膀,把烟头摁灭在墙角的石头上。
“行了,回去吧。明天还得去镇上操办婚礼的事呢。”
回家的路上,我经过村口的老槐树。这棵树至少有百年历史了,枝干虬劲,树皮龟裂。它见证了多少人的离合悲欢?又藏了多少人的秘密?
我想起来,囡囡小时候最喜欢在这棵树下玩。她会把捡来的树叶一片片贴在纸上,画成各种小动物的样子。
“小叔,你看,这是小兔子。”她总是这样骄傲地向我展示她的作品。
当时大家都笑她不务正业,只有刘建国会认真夸奖她:“这画得真好,像个小画家。”
也许从那时起,命运的齿轮就已经开始转动了吧?
我突然明白了囡囡为什么会选择刘建国。不是因为他有钱,有本事,而是因为在所有人都要她按部就班地走下去的时候,只有他看到了她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就像多年前他第一个发现囡囡的画才一样。
回到家,老婆已经睡了,鼾声如雷。电视还开着,放着一部老掉牙的肥皂剧。我关上电视,房间一下子安静下来。
那本放在茶几上的老相册吸引了我的目光。我翻开来,找到了囡囡十八岁时的照片。照片上的她穿着白衬衫,笑容灿烂,眼睛里闪烁着对未来的憧憬。
照片背面,有一行娟秀的小字:“小叔,谢谢您教会我勇敢。”
我不记得她什么时候写下的这行字,但这一刻,我感到一股暖流涌上心头。
窗外,村庄已经陷入沉睡,只有几声犬吠在夜色中回荡。明天,这个沉寂了多年的村子将迎来一场盛大的婚礼。一场迟到了十五年,却终于如期而至的婚礼。
我想,这大概就是生活吧。无论走得多远,最终还是会回到原点。但回来的人,已不再是当初那个懵懂的少年或少女。他们带着岁月的痕迹,带着生活的历练,带着对往事的和解,重新出发。
就像囡囡和刘建国,就像我大哥一家。
就像我们每一个普通人。
夜深了,我关上灯,听着窗外的虫鸣,慢慢进入梦乡。
明天,会是个好天气。
来源:魔法师戴利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