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梧桐镇的东街拐角处有家理发店,门脸不大,一面墙贴着泛黄的明星海报,另一面挂着”价目表”,十几年没变过。
梧桐镇的东街拐角处有家理发店,门脸不大,一面墙贴着泛黄的明星海报,另一面挂着”价目表”,十几年没变过。
那个”剪发5元”的牌子是张师傅亲手写的,字迹工整,像是从前的公文式写法。店里有两把转椅,皮面已经开裂,露出黄色的海绵。门口站着个木制理发店标志,红白蓝三色的柱子不停旋转,有时风大了还会发出吱吱的声音。
我爷爷常说,这家理发店开了得有三十多年了。张师傅四十多岁光景,个子不高,有些微胖,总是穿着一件褪色的蓝色工装,口袋里插着梳子和剪刀。他留着齐耳的短发,说是自己剪的,倒也整齐,只是鬓角总有些不太平整。
“剪头发不就图个清爽么,讲究那么多做什么?”他经常这么说。
张师傅的手艺并不特别出众,就是那种正常的、普通的手艺人,但镇上的老人都爱找他理发。他动作稳健,不像年轻人那样急躁,理发时会耐心地和顾客聊天,有一搭没一搭地问候家里的老小。
“老王啊,你儿子高考考得怎么样了?”
“李大爷,腿脚还利索吗?”
“小刘家的闺女结婚了吧?多大了来着?”
理发店里没有空调,夏天只有一台老旧的电风扇,转到最大档还是会有些吱呀作响。张师傅会拿毛巾给客人擦汗,然后递上一杯温水。冬天就更冷了,店里有个小煤炉,红彤彤的,张师傅会时不时往里添煤,保持温度。有人来理发,他总是先让人烤烤手。
“我这店里条件差,将就着吧。”他会有些不好意思地说。
这些年,镇上开了几家新式理发店,装修得亮堂,剪刀、吹风机一应俱全,价格从二十到八十不等。年轻人基本都去那儿了,毕竟谁也不想顶着个老式发型出门。但张师傅的老主顾们从未动摇,五块钱一位,便宜又舒心。
我记得有次,一位老顾客提议张师傅提价。“现在物价这么高,你五块钱怎么够本啊?”
张师傅摇摇头,“够了够了,我一个人过,花销不大。再说了,咱们这边退休老人多,收入有限,我涨价,他们去哪儿理发?”
那位顾客不依不饶,“那你起码涨到十块吧,这都什么年代了,还五块钱理发。”
张师傅笑笑没说话,继续低头忙活。后来我听镇上人说,张师傅的老伴早年因病去世,儿子在外地工作,一年到头回来没几次。他就守着这家小店,日子过得简单又规律。
去年冬天,镇政府通知要拆迁东街,建设新的商业区。消息一出,街坊邻居炸开了锅。有人高兴得很,嚷嚷着终于要拿一笔钱翻新房子;也有人愁眉不展,说祖辈传下来的房子就这么没了。
张师傅对此事没什么反应,依旧每天早上七点准时开门,晚上六点关店,日子照旧。有人问他拆迁后去哪儿,他就笑笑说:“到时候再说吧,先把今天的活干完。”
直到拆迁前一周,我去理发时,才看到张师傅在收拾东西。那天下着小雨,店里有股霉味,墙上的海报已经摘了一半,剩下的被雨水浸湿,贴在墙上更加斑驳。
“张师傅,您这是要搬家了?”我问。
他点点头,手上动作没停,正在把理发工具一件件装进一个旧皮箱。那皮箱看起来有年头了,边角都磨损了,还用胶带粘着。
“拿了拆迁款,打算去哪儿啊?”
“回老家吧,反正也快退休了。”
他手上的动作停了一下,望向窗外,“我这店开了三十多年,见证了不少人从小娃娃长大成人,又带着自己的小娃娃来。挺好的。”
最后一天营业,店里挤满了人,都是来找张师傅最后理次发的。我看到几位平时连面都见不着的老人也来了,有人甚至专门把头发留长了些,就为了这最后一次。
张师傅还是那样不急不躁,一个接一个地理,手上的剪刀咔嚓咔嚓响,地上的头发越积越多,他也不扫,就那么继续剪。
“张师傅,以后去哪儿开店啊?”
他摇摇头,“不开了,年纪大了,该休息了。”
“那我们以后找谁理发去?”
“镇上不是新开了好几家嘛,年轻人手艺好,你们去那儿。”
有人不乐意了,“那些地方剪个头要三四十,哪像你这儿,五块钱就能搞定。”
张师傅笑了笑,没接话。
最后一个客人理完已经晚上八点多了,平时这时候张师傅早该关门休息。他拿起扫帚,慢慢地扫着地上的头发,动作很轻,像是不舍得。
收拾完,他把”理发5元”的牌子取下来,揣进怀里,关了灯,锁了门。
“张师傅,要不要一起去喝一杯?”几个老顾客提议。
他摆摆手,“不了,明天一早就要搬家,回去收拾收拾。”
就这样,张师傅消失在了梧桐镇的街头,那家开了三十多年的理发店也在一周后变成了一片废墟。
拆迁后的日子,镇上人开始适应新的生活。东街变成了工地,天天尘土飞扬,噪音不断。老人们总抱怨找不到便宜的理发店了,年轻人倒是挺高兴,盼着新的商业街早日建成,最好能有电影院和大型超市。
张师傅的事情慢慢被人淡忘,偶尔有人提起,也只是感叹一句”那人剪头发真便宜”,然后话题就转向别处。
直到半年后的一天,我因为感冒去县医院看病,在输液大厅的角落里,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张师傅穿着病号服,坐在轮椅上,手里拿着一本书,那本书的封面已经翻卷,看起来读了很多遍。他比我记忆中消瘦了许多,头发也白了不少,但还是那个熟悉的、微微有些秃顶的脑袋。
我不确定是不是他,犹豫了一会儿才走过去。
“张师傅?”
他抬起头,眼神有些迷茫,然后突然亮了起来。
“哦,是小李啊,你也来看病?”
我点点头,顺势坐在他旁边的椅子上。“您这是……”
“没什么大事,就是老毛病又犯了。”他笑了笑,把书合上放在腿上。我注意到那是一本关于中医按摩的书。
“您不是回老家了吗?怎么在县医院?”
张师傅沉默了一会儿,目光望向远处。“老家已经没人了,房子也塌了。拆迁款给了儿子,他在省城买房子,说接我去住,但是……”他顿了顿,“还是算了,我这人啊,不习惯大城市的生活。”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点点头。
“其实我早就知道自己有病。”他突然说,“去年体检发现的,肺部有阴影,医生让我做进一步检查,但我一直拖着。”
“为什么不去检查呢?”
“怕啊。”他笑了笑,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来,“万一是什么大病,治不好怎么办?那时候店还在,每天有人来,有事做,心里踏实。”
我不知该如何接话,只能问:“那现在……”
“现在确诊了,晚期,医生说能活一年就不错了。”他说这话时语气平静,就像在谈论天气。
我心里一沉,不知该说什么安慰的话。
“别这么看着我,我早就想开了。”张师傅拍拍我的肩膀,“人这一辈子,能做自己喜欢的事,安安稳稳过日子,就挺好的。我那理发店开了三十多年,剪了几万个头发,挺值的。”
“那您现在住在哪儿?”
“医院附近租了间小屋,来回方便。”
我突然想起什么,“对了,您那个’理发5元’的牌子,还留着吗?”
他眼睛一亮,“留着呢,怎么了?”
“我有个想法……”
第二天,我和几个在镇上开小超市的朋友一起,帮张师傅在医院附近的小区门口支起了一把椅子和一面小镜子。我们从五金店买来了红白蓝三色的旋转柱,虽然不是原来那个,但也差不多。张师傅的那个”理发5元”的牌子被我们郑重地挂在了旁边的树上。
“张师傅,您看行吗?”
他站在那里,眼眶有些湿润,摸了摸那个旋转柱,点点头。
“挺好的,挺好的。”
消息不知怎么传开了,第一天就有不少人来剪头发。有的是冲着便宜价格来的,有的是听说这里有个老理发师,手艺不错。张师傅手脚有些不利索,但精神头很足,一直站着为人理发,直到我们强行让他坐下休息。
“你们别担心,我没事。”他不停地说,手上的动作却越来越慢。到傍晚时,他已经累得直不起腰,但脸上的笑容一直没消失过。
接下来的日子,只要天气好,张师傅就会去那里理发。价格还是五元,从来没变过。久而久之,附近的居民都知道了这位老理发师的故事,有人甚至特意从很远的地方赶来,就为了体验一下这”最后的五元理发”。
有天下午,我去看望张师傅,发现他正在给一个小男孩理发。那孩子大概六七岁,坐在椅子上一直不安分,张师傅却很有耐心,一边理一边和他聊天。
“你叫什么名字啊?”
“我叫小明。”
“小明啊,你几年级了?”
“我上一年级。”
“学习好不好啊?”
“还行吧,就是数学不太好。”
张师傅笑了,“没关系,慢慢来,我当年数学也不好,照样能开理发店。”
孩子噗嗤一声笑了,不再乱动。张师傅手法娴熟地修剪着,眼神专注,仿佛在雕琢一件艺术品。
理完发,小男孩的妈妈掏出十元钱,张师傅只收了五元,还从口袋里摸出一颗水果糖给小男孩。
“谢谢爷爷!”小男孩蹦蹦跳跳地走了。
张师傅看着他的背影,脸上露出满足的笑容。“小时候,我爷爷也是理发师,他每次给我理完发,都会给我一颗糖。”
他的眼神有些迷离,像是陷入了回忆。“那时候日子虽然苦,但人心很近,大家互相照应。现在日子好了,人心却远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接话,只能点点头。
“有时候我在想,如果我儿子在身边,我是不是不会这么固执,早点去医院检查,或许还能治好。”他喃喃自语,“但是转念一想,人这一辈子,总要面对死亡,早一点晚一点,又有什么区别呢?”
那天晚上,天空飘起了小雨,我们收拾好东西,准备离开。张师傅突然拉住我的手。
“小李啊,等我真走不动了,你把这把剪刀收着。”他从口袋里掏出那把用了几十年的剪刀,“我这辈子就靠它吃饭,它比什么都重要。”
我不敢接,“张师傅,您别说这些不吉利的话。”
“哎,这有什么不吉利的,人总有一死。”他硬塞到我手里,“你先拿着,我走不动了再说。”
雨越下越大,我打着伞送张师傅回家。路上,他突然停下脚步,抬头看着雨中模糊的街灯。
“你知道吗,我最遗憾的事是什么?”
我摇摇头。
“就是这么多年,一直说要去看看大海,结果一次都没去成。”他笑了笑,“人啊,总是把重要的事情往后拖,等到真的没时间了,才发现错过了太多。”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沉默地和他并肩走在雨中。
张师傅在医院附近的小摊位一直坚持了三个多月。他的身体状况越来越差,有时候甚至站不起来,但只要有人来理发,他就会打起精神,尽量表现得和往常一样。医生说他能坚持这么久已经是个奇迹,可能是因为有了新的寄托,生命力才这么顽强。
冬天来临前的一个周末,张师傅没有出现在理发摊。我去他租住的小屋找他,发现他躺在床上,呼吸微弱。
“张师傅!”我赶紧打电话叫救护车。
他缓缓睁开眼睛,对我摆摆手。“别忙活了,我知道时间到了。”
我不听他的,坚持把他送到了医院。那天晚上,我守在他的病床前,看着他消瘦的脸庞,心里五味杂陈。
凌晨时分,他突然醒了过来,拉住我的手。
“小李啊,我想通了一件事。”
“什么事,张师傅?”
“人这一辈子,不在于活得长短,而在于活得有没有意义。我开了一辈子理发店,从来没有改变过五元的价格,不是因为我傻,而是因为我知道,对很多人来说,这五元钱可能是他们仅有的尊严。”
他的声音很轻,我不得不凑近才能听清。
“我这一生,没做什么大事,但是我让很多人体面地生活着,这就够了。”
第二天一早,张师傅安静地离开了。他走得很平静,脸上还带着微笑,像是做了一个好梦。
按照他的遗愿,我们没有举行隆重的葬礼,只是几个老顾客和我,把他的骨灰撒在了他最初开店的那条街。虽然那里已经变成了工地,但我们知道,那才是他真正的家。
临走前,我把那个”理发5元”的牌子挂在了工地旁的一棵老树上。不知道它能挂多久,或许等工程完工就会被清理掉,但至少现在,它还在那里,见证着一个普通理发师的一生。
后来,我常常梦见张师傅坐在他的理发店里,阳光透过窗户洒在他身上,他正在给一个孩子理发,脸上带着满足的笑容。梦里,那红白蓝三色的旋转柱不停地转动着,发出轻微的、令人安心的声音。
而每当我路过一家理发店,看到那鲜亮的价目表上写着三四十元的价格时,总会想起张师傅曾经说过的话——
“对很多人来说,这五元钱可能是他们仅有的尊严。”
镇上的东街已经建成了新的商业区,高楼林立,灯火通明。没人再记得那个角落里曾经有一家只收五元钱的理发店,也没人记得那个总是穿着褪色蓝色工装的理发师。
但我知道,在那些曾经被他理过发的人心里,张师傅永远活着,就像那个永不涨价的五元理发,成为了一个时代最朴素、最温暖的记忆。
来源:魔法师戴利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