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他其实很好看,五官挺拔,眼睛深邃,有男子气概却不过分凌厉,有少年朝气也不显幼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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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当今皇上的嫡长女,昭阳公主李玉颜。
世人常言女子当「三从四德」,做男人的附属。
而我不同,我身份尊贵,才貌双全,有如海棠醉日,月中聚雪。
我偏要活出自我,与这不公的命运斗一斗。
不料国家战败,作为唯一适龄的公主,父皇派我和亲。
可我与状元郎早已情投意合,私定终身,和他相约逃走。
那日,我等了足足六个时辰,从晨光熹微至日薄西山,他却没来。
13
夜里,他又宿在我这边。
他这次什么也没做,紧紧将我抱着,头埋在我颈窝睡得香甜。
我低头只能看见他的发顶。
他其实很好看,五官挺拔,眼睛深邃,有男子气概却不过分凌厉,有少年朝气也不显幼稚。
动情时好像难驯的野狼臣服,只做我一人的小狗。
次日清晨,波日特又是抱着我用早膳,耐心的一勺一勺将饭喂进我嘴里。
随后,他带我见了王妃。
或许是怕王妃刁难我,他一直在我左右。
「见过王妃。」
我依规矩向王妃行礼,她并没说什么,只伸手示意让我落座。
波日特却有些着急:「今日昭阳第一次见你,你怎么能如此冷淡?你王妃的气度和礼仪呢?」
王妃瞥他一眼,回答:「殿下哪只眼睛看见我冷落了她,我就是这般性子,你又不是第一天知道,莫要无理取闹。」
波日特气急,半晌说不出话来。
我拉了他衣袖,这才平静下来。
从头到尾,王妃态度都淡淡的,似乎并不介意他的心在何处,他们之间关系有些微妙。
日子一天天过去,他一如既往地待我很好。
我不了解王妃习性,也不去招惹她,她也不大爱搭理我。
除夕夜,他们这边本没有过春节的习俗,波日特还是张灯结彩,将府里布置得红红火火。
他迁就我的喜好,这里越来越像我的家。
他带着我走街串巷,品尝这里的美食,给我买些无用的小玩意,历遍人间烟火。
我们正在挑选花灯,却偶然碰见了杨至和玉笙。
宫变之时,他们趁乱逃了出来,在安槐国安家。
玉笙存在感向来不强,父皇就是发现了也懒得耗费心力将她抓回来。
她说,杨至对她好,便跟着他了。
杨至在外面店铺打工挣些零用钱,玉笙便在家里操持家务,替他洗衣做饭。
玉笙没有公主的架子,是名副其实的贤妻良母,女子典范。
波日特见是我的亲人,盛情邀请他们去王府。
屋外天寒地冻,风雪呼啸,我们围坐暖炉旁,饮酒畅聊,迎接新的一年。
看着波日特因兴奋涨红的脸,我微微扬起嘴角,我想我也对他生出了些许依赖。
几乎是在我最绝望,黑暗的时候,他伸手拉了我一把。
我那死气沉沉的心脏也有生机萌芽。
怕我孤单,波日特让玉笙住了下来。
杨至恢复本职,成了王府安全的第一负责人。
14
春光作序,万物和鸣。
国王兴致大发,组织了一场大规模游猎。
树林边搭起了帐篷,王公贵族纷纷参与,大展身手。
以前做公主时,父皇虽不仁不义,却很喜爱小动物,从没有这种活动。
启程时,波日特上马坐在我身后,生怕我摔下去,我整个人落入他宽厚的怀抱。
「不用这样,我会骑马。」
母后从不把我当娇弱女子养,骑马射箭我也略有涉猎。
「我的昭阳是天下最最厉害的女孩子!」
波日特放下心来,上了另一匹马,毫不吝啬对我的赞美,很是自豪。
同行的人看向我的眼神也有几分敬意,我的脸渐渐红了。
「驾-----」
我扬起马鞭,马儿扬蹄疾驰,风呼啸而过,发丝纷扬,身后波日特大喊:「小心!」
我充耳不闻,鞭子甩得愈发用力,几乎快要飞起来。
我不再回头,奔向我的自由。
到了目的地,我一拉缰绳,翻身下马。
「好身手!」
「昭阳见过父王。」
国王早已在此等候,看起来心情甚好。
「好,都是好孩子,我儿有福,娶了个奇女子。」
「那当然,昭阳是我见过最好的女孩。」
没等我说话,波日特紧随其后,牵住我的手。
不知道是不是我看错了,父王听到他这样说,似是松了口气。
打猎正式开始前,有一个小型宴会。
礼乐响起,一队女子迈步走来。
她们个个身材高挑,随节拍转动,如婀娜多姿的垂柳,似翩翩舞动的蝴蝶,衣袂飘飘仿佛仙子下凡。
偏偏还戴着面纱,神秘朦胧,让人想要一探究竟。
一曲终了,赢得满场喝彩。
父王坐直身体:「领舞那个,你过来一些,揭下面纱来。」
中间的女子闻言,脚尖轻轻点地上前,脚腕的铃铛叮铃叮铃响起。
她柔弱无骨的手指缓缓拂去面纱,眼波流转,似含春水。
父王和波日特表情都是一滞,波日特捏着我的手不自觉收紧。
「像,太像了....」
父王轻喃,随即回过神来:「你叫什么名字?家住何处?」
女子红唇微启,吐气如兰:「奴温桔,来自江南,自幼是孤儿。」
「那正好,你以后跟着王子,做他府上的舞姬吧,想来他会喜欢你。」
父王看向波日特,他没有回答,算是默认。
后面一整天,波日特都心不在焉,若有所思地瞧着温桔。
我心里隐隐不安,却也没有多问。
15
狩猎开始,我特意没让任何人跟着,独自一人入了丛林。
许久未练习,我箭术有些生疏,只猎得几只野兔。
我正在寻找新的猎物,草丛中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
我下马缓缓靠近,是一头野猪,体型硕大。
我搭弓瞄准,箭在弦上正要发出,余光却瞥见一抹绿色身影。
绿色,是孟清川最爱穿的颜色。
那身影瘦弱又笔直挺立,像极了他。
我一时失神,箭射歪了,掉落在地上。
野猪被惊动,埋头猛冲,向我奔来。
我拔腿就跑,没出几步,便被地上的树枝绊倒。
我身体向前一倾,头撞在了石头上,一阵剧痛袭来,我扶额摸到一手血,然后晕了过去。
我好像睡了很久很久,梦里我好像发生了不好的事,孟清川急得满头大汗,一声声呼唤:「阿颜,阿颜!」
他伸手,怎么也抓不住我,只能任由我飘走。
我忽然惊醒,发现自己躺在王府床上,波日特趴在床边睡得正香。
或许是劫后余生的欣喜,鬼使神差地,我摸了摸波日特毛茸茸的头。
波日特清醒过来,眼眶一下蓄满泪水,紧紧抱住我,似要将我融进骨血。
「昭阳,你终于醒了,我还以为你不要我了...」
他哭得身体都在颤抖,我只好出言安抚:「我这不是没事嘛,别难过了。」
我忽然想起第一次见到他,他看起来阴险恶毒,像树林里蛰伏的蛇,冷冰冰的,让人退避三舍。
再看他现在这副模样,我忍不住笑出声。
「树林那么大,你是怎样找到我的?」
我当时还以为,必死无疑了。
他一脸疑惑:「我回来时你就倒在帐篷边啊,我还想问你是怎么伤到的。」
一瞬间,我就想到了看见的身影和梦里的呼喊声。
可我不想在深究下去了,过往已成云烟,让它随风而逝吧。
我随便编了个原因,波日特也相信了。
休息几日,身上的擦伤已好了大半。
这几天,波日特寸步不离,煎药,喂药,擦洗身体的活他一人包揽,对了,还有陪睡。
再加上他是王子,有不少正事要处理,忙得像是陀螺打转,憔悴了不少。
晚上,看着他的黑眼圈,我也有了些心疼。
几月过去,我早已习惯了他在身边。
无聊时还可以去偏院找玉笙聊聊天,不知不觉中我也过上了不少人羡慕的平淡生活。
我一点点有了一个新的家。
16
突如其来的噩耗将平静的生活打破。
安槐国男子骁勇善战,国王御驾亲征乃是常事。
游猎过后,一切回到正轨,国王踏上征战之路,试图拓宽疆域,扩展国土。
刀剑无眼,国王年事已高,不幸被敌军砍下头颅。
此前并未立下继承人。
一时间国家大乱,波日特的兄弟,甚至叔父们蠢蠢欲动。
他握着我的手,恳求:「昭阳,我想试一试,我发誓,我会是个好君主。」
于是我陪他一起,卷入这夺位之争。
他带兵外出征战,我便做好后勤,安抚士兵家属。
他需要得民心,我便搭建粥棚,救助流民,让他们能够饱腹。
他急需大量银钱维持军队运转,我便毫不犹豫当掉了陪嫁首饰。
我懂治国之道,懂权谋兵术,成了他的军师,他最忠诚的伙伴。
我们携手努力,六个月后的深秋,他如愿以偿坐上王位,成了一国之主。
我和王妃受封赏后入了他的后宫。
他却将王后之位空了下来。
我几乎不费力地联想到曾经做公主的时光。
父皇虽人品不佳,但毕竟是皇帝,后宫也是美人如云。
人多的地方必有纷争,尤其是后宫这般暗流涌动的污浊之地。
譬如我六岁那年,景美人买通宫女太监,散播谣言说文贵人风流多情,与侍卫私通,祸乱后宫。
此事没有实证,众人都以为会不了了之。
可父皇起了疑心,认为苍蝇不叮无缝的蛋,下令将文贵人贬为庶人打入冷宫,全然不顾文贵人的哥哥是工部尚书,兢兢业业,为国为民。
文贵人入宫前是出了名的才女,诗词歌赋样样精通,自有文人傲骨,接受不了落差,疯了。
又比如太子生母贵妃给怀孕的容嫔服下麝香致其流产,却将药渣倒在温昭仪的居所瑶华殿。
容嫔流产后身体亏虚,终生不孕,失了宠。
父皇「查明真相」,赐「罪魁祸首」温昭仪一丈白绫。
可他不知,温昭仪最是性情柔和,不争不抢。
温昭仪死后,她唯一的女儿玉笙失去庇佑,只能任人欺凌,日子清苦。
再或者德妃出身武将世家,身边无数暗卫。
她记恨与她一同进宫的淑妃更得盛宠,起了杀心,杀了淑妃又伪装成刺客来袭。
因为没有危及父皇,调查此事的人消极怠工。
淑妃父母已去世,在宫外无权无势,至今也没抓住刺客。
这场风波,牺牲的只有淑妃性命。
17
嫔妃们为博得父皇关注,如飞蛾扑火般接二连三坠入深渊。
她们被困于后宫这一方天地,所能倚仗的只有父皇宠爱。
她们付出一切代价甚至生命去求父皇怜悯。
而父皇却被蒙在鼓里,对此一概不知。
亦或他什么都知道,装作糊涂,享受女子们为他神魂颠倒,为此沾沾自喜。
他漠视她们的生命,没把她们当人看,是一个又一个悲剧的主导。
见多了这样的事,我对此深恶痛绝。
所以轻易对赤诚纯善,认可女子,思想开明的孟清川许了真心。
造化弄人,我极力避免,还是成了后宫中的女人。
波日特现在是对我一心一意,可往后呢?
他成了国王,后宫乱花渐欲迷人眼。
他会怎么对我,我难以想象。
我思考着对策,想起母后曾说,我们不比男子差,也可成大事。
若他背弃我,我定要将他搅得不得安宁。
我只是缺少一个证明巾帼不让须眉的机会,为了这个机会,我十年如一日的努力,像生生不息的藤,身虽柔,心却刚。
当夜,波日特来了我房间,将我抱在怀里。
「昭阳,多亏你,我才能这么顺利实现梦想。」
「按例王后之位是阿丽玛的,可我想让你成为我的正妻。」
「如今我根基不稳,只得将王后之位先空下,往后我一定风风光光娶你做王后。」
在他甜言蜜语的诱惑下,我暂时放下了疑虑,选择相信他一次。
如果不是他,我只怕坚持不到现在。
他给了我新生,若他遵守诺言,爱我敬我,我也不介意做他的王后,替他管理后宫。
在这一年的相处下,我在他那里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偏爱。
他一向纵容我,我想吃家乡的糕点,他派人千里迢迢去买,为了让我早点吃到,他规定时间送到,下人飞速来往与两地之间,马都跑死了几匹。
我不喜女红刺绣,他烧了府里的针线,不让我做任何不愿意的事。
我喜欢练习射箭,他在院里建起靶场,供我一人使用。
我不甘于成为他的妻子,冠上他的姓,他便允许我做自己。
他如今当上国王,没有美其名曰赐我封号,让我成为他的后妃,剥夺我独立的人格。
他坐在最高处,牵着我的手下令:「所有人见到她,只能称其为昭阳公主。」
托他的福,我只是李玉颜,与波日特无关。
孟清川为我描绘的美好未来已经实现,我离幸福只有一步之隔。
18
入住后宫,我的生活没太大改变。
我享受着前朝后宫独一份的宠爱,肆意妄为。
只有一件事,让我的心微微起了波澜。
春猎时前国王赏给波日特的舞女温桔,也被纳入后宫。
我并非没有容人之量,只是一个舞女,波日特喜欢,我不好干涉,只觉得有些新奇。
波日特早朝处理政事,我无聊也跟了去。
底下大臣齐齐跪了一片:「后宫不得干政,望陛下三思。」
他并不理会,只一颗颗剥着葡萄塞进我嘴里。
我吃得腮帮子鼓鼓:「什么破规矩,废了。」
他宠溺点头:「好。」
大臣们面上大骇,更有甚者撞柱明志。
撞柱的人头破血流,很快咽了气。
我和波日特面面相觑,下令拉走那人。
从此再没人敢口出狂言对我不敬,我光明正大和国王共理政事。
颇有些昏庸帝王和红颜祸水的架势。
不过我可不同于草包妖妃,我有真才实学,默默培养了一批自己的势力。
至于那撞柱的人,观念守旧,不利于我掌权,该死。
波日特带军出征,我借口离不开他,一起去了军营。
在那里,我上阵杀敌,与士兵打成一片,活脱脱的女将军。
杨至是我的妹夫,波日特登基后,我扶持他当了个军官,自然也为我所用。
表面上,我沉溺于波日特营造的温柔乡,恃宠而骄。
实际上,我时刻清醒,做好了波日特厌弃我便和他决裂的准备。
经历了这么多,我也不笨,知道只有自己最可信。
我当初帮他夺位,亦是在帮自己。
又是两年过去,我如今已是桃李年华。
波日特还是将后位空着,每每我问他,他总是岔开话题。
我预感他不想立我为后,开始筹谋架空他的权力,让他成为傀儡。
就在这时,传来了父皇驾崩的消息。
我连夜赶回京城。
这两年我与波日特一起修建大路,回去的路远比当初来时平坦。
我并不悲伤,只是遵循礼制赶去参加父皇的葬礼。
路上,我问京城来的车夫:「我父皇是怎么驾崩的?生病还是中毒?」
车夫一脸为难,支支吾吾说不出来。
我拍他肩膀:「放心说,出事了本公主担着。」
「前些日子皇上出宫游玩,遇见一只野狗,那狗脏兮兮的,毛发都打结,却状若疯癫,冲人大吼。」
「侍卫怕惊扰圣驾,想砸死那狗,被皇上拦下。」
「皇上可怜那狗,想将它抱回宫,却被咬了一口。」
「再后来,皇上就浑身不适,头痛恶心,出现幻觉,和那狗一样疯了,没几日便驾崩了。」
19
我捂着嘴,强忍不发出声音。
真是好笑,父皇作恶多端一辈子,只对动物留有一丝善念。
没曾想,这点善念,竟成了他的催命符。
我抬头望向夜幕里最亮的星星,感慨道:「母后您在天之灵看到了吧,父皇恶有恶报,遭报应了!」
我突然放肆大笑,仿佛把在父皇压迫下受的委屈都发泄出来。
笑着笑着就笑出了眼泪,我终于熬到头了。
车夫一脸懵地看着又哭又笑的我,目露惊悚,抹了把额头的汗,默默加快了速度。
回到皇宫,我见到阔别已久的太子,不,是新皇,我的好弟弟。
几年过去,他还是没变,贪玩又恶劣。
即使坐在皇位上,也掩盖不了他身上腐败的气息。
「皇姐回来了。」
他看见我,眼睛一亮。
我可不会以为他是在欢迎我,心中警铃大作,不知他又憋着什么坏。
「听闻皇姐早年与孟丞相情投意合,如今回来,怕不是想抛弃一切追随他。」
他故作思考:「可如今孟丞相已娶妻,女儿都能打酱油了,不如我做个媒,将姐姐送他做小妾。」
他自然不敢真将我送给孟清川做小妾,可就是要嘴贱恶心恶心我,幼稚。
三年时间,孟清川官至丞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实现了年少的志向。
他也曾说,想要一个漂亮的女儿,好将她宠上天。
如今,他人生已然圆满,应该早就忘了我与他的露水情缘。
「陛下慎言,公主千金之躯,怎能受如此大辱。况且孟某年少时便立志,此生只娶一人。」
孟清川一步步向我走来,一如我们初见。
他向我行了礼便不再看我,从容地与陛下讨论国家大事。
他变化很大,已经不那样瘦了,也对,他是大权臣,怎会清瘦。
他蓄起了胡子,成熟许多,面容却依旧白净。
再反观我,因为安槐国毒辣的太阳,我又在经常在外活动,黑了两个度。
风吹雨打的,皮肤也粗糙许多。
我不自觉地在他面前自惭形秽,我原以为,幸福的生活早已治愈他带给我的伤。
再见到他我才明白,那些伤害依然存在,明晃晃的告诉我,我唯一的月光早已照向他人。
我不再理会他们,转身进了父皇的灵堂。
白花花的灵幡随风舞动,形如鬼魅,更像那一抹赐给温昭仪的白绫。
我像小时那样一遍遍抄经,祈祷因父皇而死的生灵能够安息。
我跪在灵前,许愿父皇不得祖先保佑,坠入地狱,永不超生。
20
我只在父皇灵前守了三日。
再多一刻钟,我都怕自己忍不住掀了棺材板将他碎尸万段为母后报仇。
他入土那日我也没去,同上,我拍控制不住砸了他的坟墓。
处理完丧事后,我也不急着回去。
回故乡一次不容易,我想多逗留写时日。
下次再来,就不知是什么时候了。
恰逢中秋节,我在街上闲逛,去糕点铺子买了些月饼,坐在路边不顾形象地狼吞虎咽。
不做公主多年,我早就忘了宫里那些繁文缛节。
「爹爹,我想要兔子花灯。」
奶声奶气的声音响起,我看去,就见孟清川牵着妻女走来。
那小女像极了她妈妈,圆圆的脸很是可爱。
「那你乖一点,爹爹给你做一个好不好?」
孟清川还是那么温柔,真好啊。
我不知不觉泛起泪花,也许是年纪渐长,我渴望归属,也想有一个可爱的孩子和温暖的家。
眼见他们离我越来越近,我落荒而逃。
月亮还是那个月亮,甚至比四年前更圆。
月下的人却变了又变,不复最初模样。
我在京城足足呆了三月。
虽从小在皇宫长大,可那里已没有我牵挂的人。
我白天在街上打转,每个角落都遍布我的脚印,夜晚就宿在客栈。
我日日吃着以往最爱的冰糖葫芦,从酸甜可口到索然无味。
我看遍京城山水,这是我以前一年才能见一次的景色。
我还是感到厌倦了。
原来,哪怕再喜欢,再珍贵的东西,得到了便不会珍惜。
又下雪了,我自己骑马回了安槐国。
进到宫殿,我大吃一惊,这里的陈设与我走时截然不同。
知枝慌慌张张从我身后赶来,红了眼眶:「公主,陛下把这个宫殿赐给别人了。公主的东西被搬到最东边的偏殿了。」
我住的宫殿离波日特寝殿最近,是为王后准备的。
我才得知,离开的这段时日,波日特将温桔立为王后。
一如当时宠着我一样,他不顾所有人反对,给一个舞女无上尊荣。
我见到他时,他正在批奏折,温桔懂事地为他研墨。
「陛下。」
我压制愤怒,让自己声音如常。
温桔如受惊的小兔打算逃走,被波日特拉进怀里。
「昭阳回来了。」
他声音平静,没打算解释。
「你不是说,王后之位是留给我的吗?」
他侧脸亲温桔一口,完全无视了我。
温桔紧咬着唇,害羞低下了头。
我随手捡起旁边的书,用了十分力气砸向他的脸。
他躲闪不及,半边脸红肿起来。
21
温桔挣脱他转身跑了,他上前一把抓住我的手。
「怪我,将你宠坏了,不懂规矩。」
「你怕是早忘了,我才是一国之主,这里我说了算。」
他笑了,很诡异,眼睛闪着寒芒。
我不明所以,他一口咬上我胳膊,留下两排牙印。
我皱眉,甩了甩他留下的口水。
「真恶心。」
「别不识好歹,若你顺从些,我心情好了兴许会改立你为后。」
我拔下簪子向他心口刺去,他却早有防备。
「昭阳还想故技重施吸引我的注意?上次你刺我,留下的疤太丑,我不吃这一套了。」
我心里一阵恶寒,那次我用匕首,是真的想要他的命。
他却把这当成我吸引他的手段。
这么看来,他从来没理解过我,我的坚持好像个笑话。
「区区后位,我不稀罕!」
我气极,摔门而出,回了偏殿。
波日特没有来哄我,我也不再搭理他。
这日,我的宫殿来了位稀客,前王妃阿丽玛。
她被封了个不大不小的位子,似乎也并不介意。
我吩咐知枝给她上茶,等她说明来意。
「温桔,长得极像前国王的一个侍妾。」
「波日特早年与那侍妾暗通款曲被他父亲发现,侍妾怀着他的孩子被处死,他被流放。」
「想来他应是把温桔当成了她。」
她忽然闭口不言,轻轻抿了一口茶。
波日特父子二人初见温桔时的不自然浮现在我脑海,我之前还疑惑一个王子犯了什么大错被丢到异国,没曾想是他抢了他父王的女人,才机缘巧合遇见了我。
也怪不得,阿丽玛对他毫不在意,也不愿为他绵延子嗣。
嫁与他近十年,定是见多了他的恶劣不堪,才不会被他蒙骗。
是我糊涂了,早就听闻他深不可测如毒蛇,还是沉浸在那如幻梦一般的宠爱里。
他本性恶毒,不顾伦理,就算短暂对我好,也掩藏不住他黑透的心。
「你自求多福吧。」
阿丽玛说完后,深深看了我一眼。
她将实情告诉我,打碎了我的幻想,我很感谢。
这么多年,说对波日特没有感情是假的。
他曾是除母后外,对我最好的人。
我不怀疑他是真的爱我,也清楚他不会只爱我。
他的爱太廉价,没有任何信任和尊重。
我只短暂消沉了几日,便悄悄写信给玉笙。
当初我们进宫,王府留给了杨至和玉笙。
我该准备准备,颠覆这波日特的天下了。
玉笙回信说,杨至和他手下,随时等我差遣。
天色昏暗,我坐在烛火旁,兴奋地颤抖起来。
外面传来门锁响动的声音,我将信纸点燃,一点点化为灰烬。
22
「你在烧什么?」
波日特从黑暗处走来,声音结了冰,面目狰狞,像地狱里爬出来索命的恶鬼。
我面无表情:「给你烧纸。」
他没回答,将没烧尽的信纸捡起,上面一片空白。
他舔舔嘴唇,挂起标志性阴森的笑。
「调皮,昭阳不会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的吧。」
我心里大惊,仍装作镇静:「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你很快就知道了。」
他抱住我,皮肤传来冰凉的触感。
我胃里一阵翻腾,却挣脱不开。
我挣扎得越厉害,他似乎越兴奋。
「昭阳怎么不乖了。」
他啃咬我的肩膀,随后将我扔在榻上。
「你干什么?」
我爬起来,又被他丢下去。
「惩罚惩罚你。」
他霸王硬上弓,我拼死反抗。
力量悬殊太大,一晚过去,我遍体鳞伤,他也狼狈不堪。
波日特走后,我跑进浴室,一遍遍擦洗身体。
天亮了,我联络这些年积攒的势力,在王府召开秘密会议。
我和玉笙左等右等,也不见人来。
脑海里忽然浮现波日特阴冷的脸,他说,他什么都知道。
我顿感不妙,想先回宫再做打算。
只是来不及了。
波日特出现在门口,一步步走进来,我如坠冰窟。
「恐怕要让昭阳失望了,你等的人,不会来了。」
他一把扛起我回了宫,将我绑在床边。
「我都说了,你要听话一点。」
「你还是不长记性,那就别怪我手下不留情了。」
他摸出一把寒光闪闪的刀,抵在我脸上。
「要是没了这张脸,你还怎么勾引男人。」
我恶狠狠地瞪着他,我就是死也不会做这等下流的事。
他却自作聪明:「让那些人无缘无故追随你,你付出了不少代价吧,比如你的身体?」
「这次回京那么久,和你那旧情人过得可好?」
我气极,牙齿都在打颤。
在他眼里,我无才无能,只会勾引男人,人尽可夫与青楼妓女无异。
他继续自言自语:「这完美的艺术品我也不忍毁坏,可你背叛了我,得受些教训。」
他狞笑着,用刀轻轻划过我莹白的手臂,血珠一点点滴落。
他趴上去舔舐,吮吸干净,然后又划出一道伤,不断重复。
他用满是刺的鞭子抽打我的脊背,结束后又悉心给伤处上药。
我被特制的链条捆住四肢,无力反抗。
只能任由他日日来我这里,反复折磨我。
他像个怪物一样,在我身体每个角落留下伤疤,却又满目心疼,温柔地吻上去。
我有时气愤,会朝他吐口唾沫,他便会狠狠撕咬我的嘴唇。
23
日复一日,我早已没有斗志与他争了。
两月过去,他不再绑着我,也不大来我这里了。
我还是整日闷在房间,躺着发呆。
知枝照例伺候我的饮食,她可以出去打听消息,我渐渐了解了一切。
早在我第一次接触政事和军队时,波日特便发现了。
他早知道,我留有异心。
可却没有戳破,静静蛰伏,按兵不动。
在他的掌控下,我一步步发展起来,足以与他抗衡。
最后的关键时刻,他将我们一网打尽,不留余地。
凡是和我交好的官员将军,他统统处死了。
玉笙和杨至不知所踪。
若不是我,他们本应过着平淡的生活,却被无故牵连。
可怜我太傻了,还以为自己能挣脱束缚,破茧成蝶。
到头来,都是一场空啊。
波日特能当上国王,又怎会是没有谋略的傻子。
我太自负,被他所演出的样子骗了个彻底。
我彻底成了破布娃娃,灵魂空洞。
又是一年除夕夜,窗外爆竹声声起。
我抬头,木然地透过窗纸找寻光的影子,什么都看不见。
知枝端着饭喂我,我机械地张口。
傻姑娘日日以泪洗面,眼睛肿得不成样子。
我也不知活着还有什么意义,想要咬舌自尽,总被无名的力量阻止。
心底好像有个声音,让我不要死。
我咀嚼两次准备咽下,「哇」的一声控制不住吐了出来。
知枝慌张寻了大夫过来,他诊脉后说些什么。
我听不太清,唯有一句「有孕了」听得明晰。
我猛地坐起身,抚摸仍然平坦的小腹。
我的身体里,藏着一个新的生命。
可我都没有好好吃饭,他还健康吗?
想到这,我捧起饭碗朝嘴里扒饭,被呛得剧烈咳嗽起来。
知枝轻拍我的背顺气,又哭了。
「公主何必作践自己,那波日特对你不好,他的孩子何必留着。」
我伸手抹掉她脸上的泪痕:「你说,他是男孩还是女孩?会长得像我吗?」
知枝不知道,自从见了孟清川的女儿,我一直都想有个孩子。
这个孩子来得不是时候,他的父亲是个恶魔,可这不是他的错。
我要将他生下来,悉心教养,就如母后对我那样。
我眼里希冀满满,知枝也不再扫兴。
「公主喜欢男孩还是女孩?」
我思考半晌:「女孩,我的女儿定和我一样漂亮。」
我想了想,又改口:「还是不要太漂亮,太聪明了,我不能护她一生,这世道她会受欺负的。」
「还是笨点好,笨点才快乐。」
知枝抱着我泣不成声,我不知道她在难过什么,明明是很开心的事啊。
24
我有了精气神,每天尽我所能多吃一点饭。
我不再整日趴在床上,天气好时也会出去走走。
春天到啦,我喜欢这个百花齐放,满是希望的季节。
我频繁地让知枝请来大夫,替我看诊,看看我的孩子如何。
终于还是惊动了波日特。
彼时我正坐在院子的秋千上晒着暖阳。
多晒太阳,对孩子有好处。
「你有孕了。」
波日特神色晦暗不明,语气平静。
「对啊。」
我朝他绽放出一个灿烂的笑容。
他愣住,随后忽然暴怒,揪起我衣领将我摔在地上。
我紧紧护着肚子,他更为气愤,吩咐侍女端来一碗黑漆漆的汤药。
他蛮横掐住我的脸,将那药尽数灌下。
药好苦,我肚子一阵绞痛,晕了过去。
一个明媚的春日,我失去了我的孩子。
那以后,我整个人都被抽干了。
我昏睡的时间越来越长。
我总是迷迷糊糊地,听见知枝在我床边哭。
大夫来看我,也只是摇摇头。
后来,波日特也守在我身边,流泪忏悔。
听说温桔跑了,他才又记起我来。
好像过去了很久很久。
时间对我来说,成了最没用的东西。
我渐渐听不见外界的声音了。
恍惚中,一个声音清脆的少年朝我笑:「阿颜,跟我走吧。」
那少年长了一张我日思夜想的脸。
我伸手,握住了他的手。
从此以后,我们到最东边的大海边去,开个小店做生意,厮守一生,再也不回来。
世界陷入无边黑暗。
意识消失前,我曾百思不得其解。
究竟从哪一刻开始,我一步步走向毁灭,成了彻头彻尾的悲剧。
是我失去孩子之时,还是我嫁给波日特之时?
或者更早一些,母后造反失败,孟清川失约时,我已经再无翻身机会。
不,都不是。
我否决所有可能,有了一个令人心惊的发现。
「公主享万民侍奉,便要庇佑万民,所言所行当为社稷考虑,承担一国之责。」
「女子当三从四德,贤良恭顺。」
「女子无才便是德。」
自诞生之日起,我的结局早已注定。
在这个身不由己的时代,我妄想自己掌控命运,就是一种原罪。
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
我与母后,志气高昂,挣扎半生,非但没挣脱身上的枷锁,反而加速自己灭亡。
「花期虽短,却依旧值得称赞。」
「我不喜欢花,我喜欢藤,坚韧不拔,永不低头。」
我竭尽全力,使出浑身解数,还是未如少时期盼那样长成积极攀升的藤。
似飘零的花,我生长,绽放,放香。
不待结果,已然坠落,在时代洪流中浮浮沉沉,最终被完全淹没。
番外
我自幼就没有父亲。
母亲给我起名「清川」,源自于她仅读过的几句诗:「清川带长薄,车马去闲闲。」
她一人将我拉扯大,总是语重心长告诫我:「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
家境贫寒,母亲为了养活我,白天下地劳作,晚上挑灯织布。
她累弯了腰,熬坏了眼。
她拼命攒下银子,带我搬去书院旁边,实为「孟母三迁」。
我将她的辛苦看在眼里,囊萤映雪,夜以继日苦读。
终于在十八岁这年,高中状元。
有了官职后,我第一次进宫赴宴。
丝竹声不绝于耳,珍馐美味铺满金碟玉盘。
喧嚣的环境令我不适,我散步至御花园,见到了大名鼎鼎的昭阳公主。
她身着华服,翠绕珠围,自带贵气。
不寻常的是,她不给人娇滴滴之感,像暴雪倾盖下挺拔的松,淤泥浸染后白净的莲,孤傲又出尘。
她的气质一瞬间吸引了我的注意。
我向她走去,她正在批判飘落的花。
「花期虽短,却实在美丽。」
我刻意辩驳她的观点,果然,她的目光向我看来。
那是一双明艳犀利,毫不掩饰攻击性的眼。
之后的谈话里,我表示认同她的想法,成功让她敞开心扉,将我当作知己。
夜晚她回去后,我留下了她的侍女知枝。
「我对公主一见钟情,保证会敬她爱她,你可否将她的今后行动告知于我。」
知枝不愿,我便不停恳求。
最后,她打动于我的真诚坚持,应允撮合我们。
我得知公主踏青的地点,提前到达。
远远看见宫里的马车,我对着水流,装模做样诵起了早已作好的诗。
公主亭中休憩,我「偶然」路过,被她邀请一同下棋。
我答应她,以后开办女子学堂,提升女子的地位。
无数个日子里,公主在的地方我都会恰巧出现。
我与她相谈甚欢,成了挚友。
盛夏,她与我一同登山摔伤腿,我背她下山。
路遇恶狼,我害怕地全身颤抖。
小时我被大型犬咬伤过,对这类动物有天然阴影。
可我身后,还有公主,我要保护她。
我咬紧牙关挡在前面,掩护公主逃跑。
危机解除,公主终于动心,愿意与我相伴。
中秋,我与公主相会,看着怀里展露脆弱的人,我想给她一个家。
即使放弃我寒窗苦读十载才拥有的一切。
深冬,我牵着她的手,第一次懂了永恒。
我想,我们会携手白头。
变故来得太快,君王昏庸,国家战败,公主被迫和亲。
可这一切,明明不是她的错。
我要带她走,去一个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
我要她自由,盼她幸福。
我联系好帮我们出城的朋友,准备好一切。
出发当天,我摸黑起床,轻声出门。
远远地,便瞧见她等待的身影。
「阿颜」还没喊出口,就被人抓住,押进了皇宫。
我大意了,不知隔墙有耳。
计划逃走那天,被宫女听见禀告了皇上。
皇上却迟迟没有抓阿颜回来。
他声音冰凉:「我就是要到最后一刻再抓她,让她彻底死了这条心。」
我第一次感受到,这个皇帝恶劣残忍,将自己女儿耍得团团转。
我在皇宫跪到傍晚,即将被打入大牢处以极刑。
大将军带着女儿造访,求一纸赐婚。
他女儿本中意其他公子,得知我的处境,忽而改口,说要嫁我。
将军对皇上有救命之恩,皇上卖他面子,同意了。
我保住小命,被要求尽快完婚。
成亲当天,我说不上是什么感受。
电闪雷鸣,我只祈祷那雷能劈在我身上,让我向阿颜赎罪。
将军之女苏语然舍身救我,可我的阿颜被囚于宫殿,只能接受命运。
我一介书生,甚至没有强闯入宫救她出来的能力。
母亲知道我打算带阿颜走,大骂我一顿,声泪俱下。
她以养育之恩相挟,让我好好对苏语然,别再惦念阿颜。
而我的阿颜,又做错了什么,被所有人放弃。
我与苏语然相敬如宾,她和阿颜不同,很是乖巧顺从。
阿颜和亲前夕,忽然爆发宫变。
我知道,我做不了什么。
可我还是想陪在阿颜身边,我要进宫找她。
我对苏语然满怀愧疚,可她只是微微一笑:「你去吧,我知道她对你很重要。」
我踏出房门,母亲拿一抹白绫出现在我面前。
「你今日若是敢出去找她,我立刻吊死在你面前。」
她双眼通红,情绪激动,好像下一秒就要晕过去。
那是生我养我的母亲啊,我又怎敢拿她的性命去赌。
唯一的机会也没有了。
阿颜走的那天很冷,风都是刺骨的疼。
我绝望跪在地上,心里涌起巨大的悲哀。
我没法一辈子对她好了。
一天一夜,我的泪怎么都流不尽。
我一遍又一遍朝着月亮,神佛,一切能拜的东西磕头,求他们保佑我的阿颜一生顺遂。
从头到尾,苏语然都没阻止我,看着我发疯,为我披上衣裳,为我熬暖汤。
宫变之中,大将军及时向安槐国报信,救驾有功。
我作为他的女婿也沾光升了官。
可我浑浑噩噩,精神恍惚,只能日日告假。
直到一天,我在街上遇见了二公主和御林军首领杨至。
我几乎掏出所有积蓄恳求他们能去安槐国王府附近安家,替我照看阿颜。
二公主与阿颜交好,答应了我的请求。
我感激涕零,不顾母亲反对,当了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作为报酬给他们。
所幸,他们过去后很快遇见阿颜,写信告诉我她过得很好。
我这才恢复了正常生活。
次年春天,传来了安槐国举行游猎的消息。
彼时,所有王公贵族都在野外,不同于王府戒备森严,我很有可能见到阿颜。
不等我说什么,苏语然又懂事地表示理解:「去吧,去看看心心念念的她。」
我几经颠簸,终于见到了阿颜。
我躲在树后面,看她神采奕奕地骑马,猎兔,英姿飒爽。
她又搭起了弓,这次,却射歪了。
一头野猪被惊动,朝她撞去。
而她被绊倒晕了过去。
我用出生平最快的速度扑去,总算救下了她。
野猪被我扑倒在地,哼唧两声,一口咬向我的膝盖。
剧烈的疼痛传来,我爆发出强烈的求生意志,摸起一块石头使劲砸它脑袋。
不知过去多久,野猪的脑壳被我砸了个稀巴烂。
我满面泥土,拖着血淋淋的腿抱起阿颜。
我将她放在帐篷边上,确保有人回来能第一眼看见,然后又躲在一边。
她已经嫁人,若和我一同出现,对她的名声不好。
没过多久,一卷发碧眼的男子看见,飞奔过去抱住阿颜。
他急得满头大汗,大喊着让大夫过来检查伤势。
听见阿颜并无大碍后我才转身离开。
那男子如此在意阿颜,想来是她的夫君,波日特。
我看得出来,他和我一样,很爱阿颜。
如此,我便放下心来。
也对,阿颜这么明媚生动的人啊,在哪里都讨人喜欢。
我很欣慰,我那热烈的太阳,又开始发光发热了。
回家后,苏语然依旧不多问一句,默默照顾腿受伤的我,毫无怨言。
直到我听到家里的婢女说闲话,我不在的宴会上,其他夫人们大肆嘲笑苏语然嫁进我家这么久,肚子还没有动静。
那天,我一夜没合眼。
先前我念着阿颜,并未和苏语然圆房。
我想着往后可以和离放她走,不能耽误了她一辈子。
却让她遭受这么大的恶意,实乃我的不是。
第二日,我向她道歉,拿出了成亲那天就准备好的和离书。
她却哭得伤心:「我当初嫁你,是认定了一辈子的。」
「你若想休我,直说便是,何苦假惺惺拿这和离书侮辱我。」
我被阿颜影响太久,早就忘了,当今律法只许男子休妻。
若是和离,女子会受到惩罚,遭人唾弃。
听到消息的母亲也赶来,两人一哭一闹让我不要和离。
我思虑良久,最终决定继续和苏语然在一起。
她善良温和,能得此妻,是我之幸。
阿颜已经开始了新生活,或许我也该放下过去,向前看了。
一年后,我有了一个女儿。
苏语然生产那天,房里传来撕心裂肺的叫喊,一盆接一盆的水端进去,出来时尽数染了红。
我焦急地在外踱步,心里默念她一定要平安。
第五盆血水端出来后,我终于忍不住冲了进去。
血腥味扑面而来,苏语然躺在榻上,双眼紧闭,脸色惨白。
稳婆看见我,十分着急:「夫人状况不大好,已经是出气多进气少,继续这样下去,怕是凶多吉少。」
我奔向床边,紧紧握住她的手,试图给她一点力量。
「语然,你坚持住。」
「你撑住,不是说好了,等孩子出生我们就一起下江南吗?」
「我们还有那么多事没有做,你舍得丢下我吗?」
说到最后,我声音甚至带了哭腔。
语然忽然笑了,不知是不是嘲笑我。
好在,伴随一阵微弱的啼哭,我的女儿终于生出来了。
「恭喜,是个女儿。」
一瞬间,语然的神色暗淡下来。
「女儿好啊,我就喜欢女儿。」
「你相信我,我会守护好她,不让她受委屈的。」
「我们有一个孩子就够了,生孩子太痛苦了,我不舍得你再遭一次罪。」
我絮絮叨叨说着,才发现语然已经累睡着了。
这一刻,我才深刻体会到阿颜口中说的「女子不易」。
母亲多年的艰辛我看在眼里,自幼便立志此生「一生一世一双人」。
语然拼命为我生下孩子,更坚定了我疼爱她一辈子的决心。
之后的一个月里,语然身体虚弱,我像她伺候我那样照顾她。
煎药,喂药,下厨,哄孩子我做得井井有条。
语然受宠若惊,连连拒绝说这些不应该劳烦我。
我忽然意识到,男尊女卑的思想刻入人们骨髓,是整个社会的弊病。
这绝非一朝一夕能改变,我答应阿颜的事任重而道远。
我给女儿起名孟非晚,乳名晚晚。
「东隅已逝,桑榆非晚。」
我的女儿,该永远充满希望才是。
说起名字,我查阅诗书,碰巧发现阿颜名字的来由。
「玉颜不及寒鸦色,犹待昭阳日影来。」
这是一首闺怨诗,讲述深宫女子的寂寞困苦。
阿颜倒是与这名字大不相同,活得精彩。
随着女儿一天天长大,我在朝中也是如鱼得水。
女儿开口叫爹爹那天,我已官至丞相。
我很是坚信,女儿是上天赐我的礼物,是我的福星。
圣上驾崩,新皇登基。
时隔两年多,我又一次见到了阿颜。
她瘦了许多,皮肤也成了健康的小麦色。
可她精神十足,正和新皇斗嘴,还是那么生机勃勃。
新皇顽劣,开玩笑说要将她送我。
我替她解了围,强忍着不再看她。
中秋夜,我一手牵着语然,一手牵着晚晚去逛灯会。
没走几步,便看见阿颜大大咧咧坐在路边吃月饼。
虽然她不喜欢循规蹈矩,但毕竟是公主,以往一言一行也是优雅得体。
她真的变了许多。
可她向来要强,又爱面子,想来不愿让我看见这滑稽模样。
我故意偏过头去,指着街边的兔子花灯:「晚晚,你看着花灯好不好看?」
「爹爹,我也想要兔子花灯。」
「那你乖一点,爹爹给你做一个好不好?」
再转眼看去,阿颜已经消失不见。
我以为,我们会一直这样下去。
我和阿颜,在相隔甚远的地方各自安好。
第二年暮春时节,却传来她病逝的消息。
我将自己在书房关了三天三夜。
她不过,二十一岁。
我一手创办的女子学堂今年秋天才能招收第一批学子。
她看不见了。
她思想觉醒,勇于抗争,坚韧不拔,有鸿鹄之志,是真正的女中豪杰。
甚至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受她启发。
这样一颗耀眼的太阳坠落,我深表遗憾。
除此之外,还有作为挚友的悲伤。
我打开门,语然和晚晚站在门口,一脸担忧。
我一把将她们抱进怀里。
与阿颜共度的记忆已然模糊。
我的妻子温柔知意,我的女儿活泼可爱,她们不比阿颜热烈明亮。
可她们如水一般渗透我身体每个角落,用最纯真的爱将我填满。
当今新帝与先皇一样贪玩,沉迷酒色,奢侈度日。
不同的是,先皇多疑,最忌功高盖主。
新帝似乎并不在乎这皇位由谁来坐。
他觉得处理政事太过枯燥无聊,干脆封我为异姓王,大小事务都丢给我处理。
他做不到早起上朝,命匠人打造个木头人放在皇位上。
有史以来第一个没有皇帝的早朝出现了。
一群年过半百,须发皤然的老臣颤颤巍巍向木头人启奏的场面着实亮眼。
渐渐地,奏折我批,军队我管,甚至圣旨我也能代劳。
我成了实际的掌权者。
晚晚逐渐长大,也进入了女子学堂学习,学堂越办越好。
我重用人才,训练军队,轻徭役,减赋税,鼓励文化发展,国家愈发强盛。
我多次修改律法,提高女子地位,极力促进男女平等。
三十五岁那年,阿颜死后被发卖的知枝历尽万难找到了我。
我才得知,阿颜最后遭受了怎样非人的折磨,又在怎样的绝望下撒手人寰。
我一气之下派兵踏破安槐国,将那波日特生擒过来受尽律法上的极刑。
波日特咽气那天,我才松了口气。
阿颜,我为你报仇了。
我四十岁那年,晚晚嫁人了。
不过半年,她便跑回家,说她夫君待她不好。
我和语然支持他,休了夫。
没错,在我的努力下,现在女子也可休夫。
后来,她自己开个茶馆,当了掌柜,也算有个营生。
她没在成亲,我也没有干涉。
我的女儿,随心就好。
我偶遇回到乡野做寻常夫妇的二公主和杨至,他们又一次侥幸从混乱中逃了出来。
他们善良真诚,得上天庇护也是应该的。
日迈月征,朝暮轮转。
我渐渐老了,两鬓斑白。
身边的人一个个离开,我的母亲,朋友,妻子,再到我自己。
又是春日,杏花吹满头。
我躺在椅子里晒着暖阳,到了弥留之际。
当今圣上是我亲自教导出来的,我很放心。
我们一点点向着人人平等的大同社会发展。
即使我不在,完善的律法也能保护我的女儿。
我忽然瞥见杏树旁有一株藤,记起阿颜来。
我当初没护住阿颜,愧疚了一生。
也不知阴曹地府相见,她可还会怪我。
幸好,我如今护住了我的晚晚。
阿颜一生,藤一般刚柔并济,生命力顽强,可惜生错了时代。
藤蔓生长需要攀附,依靠的大树被我一点点栽培长大,在今天才得以枝繁叶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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