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程伟元对《红楼梦》的贡献至少有两大点：一是他通过十余年坚持不懈的努力，收集到了《红楼梦》散落各处的全部抄稿，并邀请好友高鹗加以修补整理，终于使《红楼梦》成为一部前后连缀、有头有尾的完整的小说；二是他出资刊印《红楼梦》，结束了《红楼梦》以手抄本流传的时代，大大降

红学史上，程伟元的功绩是严重被低估了的。

很难想象，如果没有程伟元，《红楼梦》这部伟大的作品会有怎样的命运。

它能留存下来吗？它能成为一部完整的小说吗？它能被广泛地为人阅读吗？很难说。

程伟元对《红楼梦》的贡献至少有两大点：一是他通过十余年坚持不懈的努力，收集到了《红楼梦》散落各处的全部抄稿，并邀请好友高鹗加以修补整理，终于使《红楼梦》成为一部前后连缀、有头有尾的完整的小说；二是他出资刊印《红楼梦》，结束了《红楼梦》以手抄本流传的时代，大大降低了《红楼梦》的制作成本，使其得以走入“寻常百姓家”，为《红楼梦》的推广普及起到了巨大作用。

仅此两点，程伟元可谓厥功至伟。但是，他的伟大功劳不仅常常被人忽视，甚至因为他和高鹗“补”了后四十回，而长时间遭人误解和谩骂。

出版家程伟元

作为一名书商，程伟元留下的个人资料也少得可怜。我们只知道他字小泉，江苏苏州人。约生于乾隆十年前后，卒于嘉庆二十三年前后。出生封建士大夫家庭，功名无考。他曾做过盛京将军晋昌的幕僚，佐理奏牍，时相唱和。工诗善画，有遗画三件，遗文三篇。嘉庆年间，他在盛京将军晋昌的支持下，在天佑门里创办了程记书坊，这是沈阳最早的书店。程记书坊为前店后厂，出版、印刷、批发、零售兼营。从程记书坊的经营情况看，程伟元应该是一个比较成功的商人，因为直到光绪末年，程记书坊刻印的子弟书还在广为销售，并发行东北三省及北京等地。

古代书商的地位是很低下的。中国自古就有重农轻商的传统，商人往往不受人待见，被视为唯利是图的“奸商”。书商虽和一般商人有所不同，从事的是图书的编辑、出版和销售，但是由于绝大多数书商主要的目标还是赚钱，所以并未赢得更多的尊重。明清时候，随着市民阶层的逐步形成，民间出版业即“坊刻”很是发达。江南的金陵、苏杭等大城市书坊众多，甚至有专门的图书铺子一条街，里面卖书的叫坐商，走门串巷的叫书客。刻印图书的工坊也鳞次栉比，大的书商往往和程记书坊一样，前面是销售门店，后面是刻印工坊。书商们刻印的图书涉及方方面面，诸如经史子集、医书农书、科举时文、通俗小说，无所不包。其中最为老百姓喜闻乐见的是各种通俗小说。书坊里卖得最好的，永远都是《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之类的畅销书。清人金缨说：“卖古书不如卖时文，印时文不如印小说”，正是当时图书销售的真实情形。康有为亦有诗为证：“我游上海考书肆，群书何者销流多，经史不如八股盛，八股无如小说何。”

不过书商们大多数并没有什么社会责任感，赚钱是他们唯一的目的。读者喜欢什么就印什么，什么赚钱就印什么。他们既出经史子集这样“高大上”的书，但像《肉蒲团》《玉楼春》之类的淫秽小说他们也敢印。正版的书他们印，盗版书他们也印，反正那个时候人们没有什么版权意识，也没有打击盗版的机构。为了图书好卖，他们还想出了很多上不得台面的办法，比如把水浒和三国合在一块儿，取名《忠义传》出版，毫不在意它们是否相搭；比如冠以“新刻”“新镌”“新刊”，实际上换汤不换药，穿了个新马甲而已；再比如仿制名作，胡编乱造出各种图书，如仿制《西游记》的，就有《北游记》《南游记》《东游记》，东西南北全占齐了。这类粗制滥造的图书，在当时居然卖得很好，书商们也因而大渔其利。

《红楼梦》程甲本

也正因为如此，书商给人们的印象并不是很好。明清两代数百年，书商人数自是不少，但能够留下名姓、有点社会影响的寥寥无几。作为当代的一个出版从业者，笔者不能不为之感到遗憾。

程伟元是一个什么样的书商？由于资料太少，我们不敢妄测。他可能和其他的书商并没有两样，精明能干，唯利是图，估计也干过不少上不得台面的勾当。不过对于我们后世的读者而言，这些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知道，正是程伟元这个书商，以一己之力，花十年之久，搜集、整理并印制了《红楼梦》，为后世留下了一笔极其珍贵的文学遗产。他对《红楼梦》的贡献，怎么形容也是不过分的。

从出版史的角度看，程伟元堪称一位伟大的出版家。他在《红楼梦》出版过程中，展现出来的一个优秀出版人的才能和品质，是值得当代出版人敬佩和学习的。

一是他有敏锐的眼光。敏锐而高超的价值判断力，是一个出版人最优秀的品质。《红楼梦》刚面世的时候，是以抄本的形式在很小的范围传播。当时欣赏的人固然很多，批评它的也不乏其人，甚至被认为是乱人心性的“淫书”。官方也不认可，多次予以禁毁。对于这样一部存在着巨大争议的小说，程伟元却慧眼独具，敏锐地发现了它的价值，并为之付出了长期的努力。这是非常不容易的。唐代杨巨源《城东早春》说：“诗家清景在新春，绿柳才黄半未匀。若待上林花似锦，出门俱是看花人。”做出版的，不仅要善于发现好的作品，还要早发现，这样才能占得先机。

二是他有持之以恒的耐心。我们现在知道，由于《红楼梦》成书后三十年一直以手抄本的形式在民间流传，其散落、缺失、错讹情况肯定很严重，特别是后四十回，差一点就湮灭无存了；所以《红楼梦》的搜集、整理、印制是一项难度极大的巨大工程。完成这项工程，不仅需要敏锐的眼光，更需要坚持不懈的恒心。据程伟元自述，为《红楼梦》一书，他前后付出了十余年的努力。高鹗在《红楼梦》序言中对此有记述：“今年春，友人程子小泉过予，以其所购全书见示，且曰：‘此仆数年铢积寸累之苦心，将付剞劂，公同好。’”这是非常不容易的，也是非常难能可贵的。什么事能让一个人坚持不懈地做十年呢？这需要多大的决心和毅力啊！曹雪芹写《红楼梦》写了十年，程伟元为出《红楼梦》也付出了十年的辛苦。这前后两个十年相加，才有了后来流芳百世的《红楼梦》。

《红楼梦》程乙本

三是他有胆识。《红楼梦》成书后，民间对其褒贬不一，但多为批评、诋毁之言；官方则一直将其列为“淫书”予以查禁。所以搜集、出版该书是相当冒有风险的。清朝的文字狱是很严苛的，像“清风不识字，何故乱翻书”这样，因一言不慎惹得大祸的事不在少数。收藏、印刷、传播禁书都是重罪。像《红楼梦》这样一本大旨谈情、严重违背正统礼教的小说，在清朝那种“白色恐怖”的环境中，收集、整理，特别是公开印行，是需要大勇气、大胆识的。

四是他有文化担当。程伟元是一名书商，商人逐利，那么程伟元出版《红楼梦》是为了牟利吗？我以为，不排除这一目的，但我觉得不是主要目的。否则，为了一本前途未卜的书，他不可能坚持十年，时间成本太大；也不可能大费周章进行修补整理，人工成本也太高；更不可能公开印制发行，那是要冒下狱杀头的风险的，机会成本太高。合理的推测就是他喜爱甚至痴迷《红楼梦》一书，他认识到了《红楼梦》的伟大价值，所以下决心要把这部奇书出版公之于世，并愿意为之付出时间、辛苦、金钱，也愿意承担为此带来的风险和压力。程伟元是一名商人，但他不仅仅是一名商人，他的身上还有着“舍我其谁”的文化担当。

五是他有精益求精的精神。程伟元、高鹗整理完成《红楼梦》后，于1791 年推出了《红楼梦》第一个版本，史称“程甲本”。但奇怪的是，第二年程伟元又对程甲本进行了很多改动，重新推出了《红楼梦》的第二个版本，史称“程乙本”。我们知道，古人印刷像《红楼梦》这样一部百万字的长篇小说是很不容易的，费时费工，耗费巨大。而且第一个版本一经推出，销路很好，大受欢迎。所以从商业的角度而言，程伟元在两年的时间内连续推出两个版本，是非常不合算的。唯一的解释就是，在程甲本推出后，程伟元发现了其中多有错讹疏漏之处，他出于精益求精的目的，不惜代价、不计成本进行了修订。

诗意大观园

有眼光、有坚持、有胆识、有文化担当、有精益求精的职业精神，这样的出版人非常了不起。笔者在出版界混迹多年，深知当今出版人的诸多弊端。我们现在很多的所谓出版专家，与两百年前的程老板相比，实在是惭愧得很。且不说眼光、见识、胆魄，就是那文化担当，又有多少人真正把出版作为一种事业，愿意将发掘、传承、振兴优秀文化作为自己的终身使命和追求？现在的出版圈太浮躁、太急功近利了，每年出版图书几十万种，但真正有文化积累、传承价值的又有多少？

所以程伟元是伟大的。尽管没有史料记载，程伟元还出过什么有价值的书，但即便只出过《红楼梦》这一本书，他也足可名留青史了。

本文选自刘学明新作《哲学的石头》一书

刘学明，出版人，编审。曾担任中学校长，崇文书局、长江文艺出版社社长，现任知音传媒集团董事长。兼任中国期刊协会副会长，湖北省版协副主席。获评“全国新闻出版行业领军人才”“湖北省有突出贡献中青年专家”。

来源：古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