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在红星机械厂还没改制前,他是二车间里人人都要竖大拇指的“铆工王”。
01

范卫国这辈子,跟钢铁打了半辈子的交道。
在红星机械厂还没改制前,他是二车间里人人都要竖大拇指的“铆工王”。
那时候,车间里噪音震天响,空气里全是机油和铁屑烧灼的混合味道。
范卫国戴着帆布手套,手里的铆枪一响,就像战场上的重机枪开了火,火花四溅,震得脚下水泥地都发麻。
别人一天下来,腰酸背痛,耳朵里全是嗡嗡声。
他却像个没事人,收工时用手背擦一把脸上的黑灰,还能再喝二两。
厂里后来造跨江大桥,那巨大的钢梁结构,就是他带着徒弟们一锤一锤,一钉一钉铆起来的。
据说大桥通车那天,市里的领导都来了,剪彩的时候,厂长特意把他请到前排,指着桥说:“卫国,这桥的骨头,有一半是你给接上的。”
范卫国只是嘿嘿一笑,露出一口被烟熏得发黄的牙。
他这人的性子,就跟他手里的铆钉一样,经过千锤百炼,淬了火,又硬又直,认死理。
老伴前些年走了,唯一的儿子范志远,名牌大学毕业,留在了千里之外的大城市。
儿子有出息,在大公司当了个部门经理,西装革履,出入高档写字楼。
范志远也提过好几次,想把他接过去享福。
电话里,儿子总是小心翼翼地说:“爸,您那老房子又旧又潮,过来跟我们住吧,这边有电梯,小区环境也好,让您孙子多陪陪您。”
范卫国每次都把话题岔开:“我这儿挺好,住了几十年,街坊邻居都熟。你忙你的,不用管我。”
他心里明镜儿似的,自己一个老工人,浑身都是几十年的老习惯,去了儿子那个一尘不染的家里,恐怕比坐牢还难受。
他融不进去,也不想融进去。
退休手续办完那天,厂里给开了个欢送会,发了个“光荣退休”的红本本。
他回到家,把红本本往抽屉里一锁,感觉自己的人生,也跟着被锁进了那个抽屉里。
他就像一颗从机器上被换下来的旧螺丝,光荣过,也坚固过,但现在,只剩下被扔在角落里,等着生锈的命了。
02
退休后的日子,长得望不到头。
范卫国每天早上不到六点就醒了,比厂里上班的吹哨声还准时。
他在床上翻来覆去,直到骨头都躺得发酸,才慢吞吞地爬起来。
屋子里静得能听见灰尘落地的声音。
他对着镜子刷牙,镜子里的自己,头发白了大半,脸上的皱纹像老树皮,眼神也浑浊了。
他拎着一个用了十几年的布袋子,去逛早市。
早市里倒是热闹,吆喝声,讨价还价声,汇成一股鲜活的人间烟火气。
但他只是这股烟火气里的一个沉默的影子。
“师傅,这芹菜怎么卖?”
“两块一斤,新鲜着呢。”
“来一捆。”
他跟菜贩子之间的交流,仅限于此。
付了钱,把菜塞进布袋,转身就走,多一个字都懒得说。
回到家,他往阳台那把吱呀作响的旧藤椅上一靠,一发呆就是一上午。
楼下,孩子们追逐打闹的笑声,女人们东家长西家短的闲聊声,偶尔还有小夫妻拌嘴的吵嚷声。
这些声音像风一样,从他耳边刮过,却吹不进他心里。
他是这个热闹小区的局外人,一个孤独的旁观者。
儿子每周会打来一次视频电话,这是他为数不多的期盼。
屏幕那头,儿媳妇总是客气地问他身体好不好,让他注意天气变化。
五岁的孙子会凑到镜头前,奶声奶气地喊一声“爷爷”。
范卫国每次都咧开嘴,笑得满脸褶子,不停地说:“好,好,都好。”
可视频一挂断,屋子里的寂静会变本加厉地涌上来,把他整个人吞没。
那种感觉,比大冬天被人从头到脚浇一盆冷水还要难受。
他开始整夜整夜地失眠,睁着眼睛,看窗外的天色从墨黑,一点点变成灰白,最后迎来又一个空洞的黎明。
他觉得自己真的在生锈了,从里到外,锈得很快,快要烂透了。
03
生活的转机,出现在一个淅淅沥沥下着秋雨的傍晚。
范卫国下楼倒垃圾,在湿漉漉的垃圾桶旁边,看到了一团缩着的东西。
走近了才发现,那是一只半大的土狗,浑身被雨水打得湿透,毛一缕一缕地粘在身上,瘦得能看见一根根的肋骨。
它的一条后腿似乎不太利索,有点瘸,正哆哆嗦嗦地在垃圾堆里刨着什么。
范卫国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不轻不重地扎了一下。
他想起了很多年前,厂里那条看门护院的大狼狗,也是这样,不吵不闹,忠诚得很。
他没出声,转身回了楼上。
几分钟后,他拿着两个还热乎的馒头和一根火腿肠又下来了。

他把食物扔在离那只狗不远不近的地上,自己则退开几步,靠着墙点上了一根烟。
那只狗警惕地盯着他,喉咙里发出低沉的警告声,但终究是抵不过饥饿的诱惑。
它试探着挪过去,先是飞快地叼起火腿肠吞了下去,然后又狼吞虎咽地啃起了馒头。
吃完,它抬起头,隔着雨幕,深深地看了范卫国一眼。
那眼神很复杂,有恐惧,有戒备,但范卫国好像在里面,还看到了一丝感激。
从那天起,范卫国生了锈的生活里,多了一件新差事。
他给那只瘸腿的黄狗起了个名字,叫“大黄”。
他每天把吃剩的饭菜攒下来,用个旧饭盒装着,定时定点地拿到楼下那个僻静的花坛角落。
大黄很聪明,没过几天,就摸清了他的规律。
而且,它还带来了它的“兄弟们”。
一只通体乌黑的,他叫它“小黑”。
一只黄白相间的花狗,叫“花子”。
还有两只刚断奶没多久的小白狗,胆子小得像老鼠。
一群流浪狗,就这么成了范卫国特殊的“家人”。
他还是不怎么说话,喂完食就走。
狗也懂事,从不大声吠叫,只是安安静静地吃。
吃完了,大黄就会带着它的队伍,远远地对着范卫国的背影摇几下尾巴,然后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小区的角落里。
这个沉默的约定,成了范卫国每天最大的念想。
他那颗快要凉透的心,仿佛被这几条毛茸茸的小生命,用它们温热的舌头,一点一点舔得重新有了温度。
他甚至开始去菜市场,专门给它们称些没人要的鸡架骨,回家煮熟了再拿下去。
邻居们看见他,都说他脸上有了笑容。
04
范卫国在小区里喂流浪狗的事,像风一样传开了。
一些闲着没事的婆婆妈妈开始在背后指指点点。

“哎,你看那个范老头,天天弄一群野狗回来,脏不脏啊。”
“可不是嘛,万一咬到我们家小孙子可怎么办。”
新上任的小区物业主管贺兴业,更是把这件事当成了树立威信的突破口。
贺兴业三十多岁,戴个金边眼镜,说话总是拿腔拿调,最喜欢把“小区管理规定”挂在嘴边。
他找了范卫国好几次。
“范师傅,不是我说您,您这是影响小区环境,制造安全隐患,按照规定,我们是要进行处理的。”
范卫国眼皮都懒得抬一下,回敬道:“它们就是想活命,找口吃的,碍着谁了?”
贺兴业被噎得脸色发青,撂下狠话:“您要是不配合,我们就组织人来统一扑杀了,到时候别怪我没提醒您。”
范卫国心里憋着一股无名火,他觉得贺兴业那副嘴脸,比路边那几条狗要丑恶一百倍。
就在这节骨眼上,他接到了老家堂弟的电话。
堂弟唯一的儿子要结婚,他是大伯,这个面子不能不给,必须得回去一趟喝喜酒。
挂了电话,范卫国的心里就像是压上了一块大石头。
他得去一个星期。

一个星期,大黄它们怎么办?
这群狗已经被他喂熟了,虽然还怕生人,但对他已经有了依赖。
他要是走了,贺兴业那个“笑面虎”,肯定会趁机下黑手。
那一晚,范卫国又失眠了。
他甚至想过,干脆找个借口不去了。
但他一辈子最看重的就是情义和脸面,堂弟这唯一的喜事,他不去,不像话。
他试着找对门的邻居陆兴发帮忙。
陆兴发是个老好人,听完后一脸为难:“老范,不是我不帮你。那贺主管前两天开会点了名,说谁家要是乱喂野狗,年底的卫生家庭评比就直接取消,那可关系到一袋米两桶油呢。”
范卫国听了,没再说什么,只是默默地把门关上了。
他懂,人都是要过日子的。
出发前一天,他把家里能搜罗出来的所有吃的,馒头干、火腿肠、狗粮,分装成好几个塑料袋,偷偷藏在了小区里几个他认为足够隐蔽的角落。
他希望,这些东西能让它们多撑几天。
那天晚上,他最后一次去喂食。
大黄似乎预感到了什么,吃完饭,一反常态地没有立刻离开,而是用头不停地蹭着范卫国的裤腿,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像是在哀求一样的呜咽声。
范卫国蹲下身,粗糙的手掌一下一下地抚摸着大黄的脑袋。
他嘴唇动了动,最后只化成一声低沉的叹息。
第二天,他坐上了去往老家的长途汽车。
车窗外,熟悉的城市在不断倒退,他的心,却像是被掏空了一样,沉甸甸的,没有着落。
05
老家的喜酒办得红红火火,锣鼓喧天,人声鼎沸。
堂弟一家把他当成上宾,好吃好喝地伺候着。
亲戚们围着他,敬酒,说笑,聊着各家的长短。
范卫国强撑着笑脸应酬,可杯子里的酒,喝到嘴里却一点滋味都没有。
他满脑子都是大黄它们在垃圾桶里刨食的样子,还有贺兴业那张写满了“规定”和“处理”的脸。
他坐立不安,如坐针毡。
原来说好待满七天,他硬是熬到第五天就熬不住了。
他跟堂弟撒了个谎,说家里水管漏了,得赶紧回去处理。
堂弟一家百般挽留,他还是铁了心,当天下午就踏上了返程的汽车。
一路颠簸,等他回到自己居住的“红星小区”时,已经是深夜十一点多。
小区里漆黑一片,只有几盏昏黄的路灯,在夜色中透着疲惫的光。
他走到楼下,脚步下意识地就往那个熟悉的花坛角落拐去。
那里空空如也,连一根狗毛都没剩下。
他藏食物的那几个隐蔽角落,也被翻得干干净净。
范卫国的心,咯噔一下,沉到了底。
他站在原地,对着黑漆漆的楼道,低声骂了一句:“狗日的贺兴业。”
他几乎可以肯定,大黄它们,肯定是被那家伙给处理掉了。
他拖着灌了铅一样的双腿,麻木地爬上五楼。
他掏出那串用了几十年的钥匙,哆哆嗦嗦地想去开门。
可他的手刚碰到冰冷的铁门,整个人就僵住了。
门,是虚掩着的。
一道手指宽的缝隙,在黑暗中若隐若现,像一张怪兽的嘴。
遭贼了!
这是范卫国唯一的念头,他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冲上了头顶。
他屏住呼吸,轻轻地推开门,右手已经顺势摸到了门后那根结实的木质扫帚。
他准备拼命了。
当门被完全推开,屋内的景象映入眼帘时,他彻底傻眼了,手里的扫帚“哐当”一声掉在了地上。
屋里没有小偷,没有搏斗的痕跡,甚至没有被翻乱。
客厅正中央的地面上,大黄、小黑、花子,还有那两只小白狗,他喂养的那一群流浪狗,竟然整整齐齐地,全都趴在他的家里。
它们没有叫,也没有闹,只是安静地围成一个圈。
在那个圈的正中间,端端正正地放着一个东西——一个破旧不堪的、粉红色的儿童小书包。
范卫国站在门口,张着嘴,大脑一片空白,喉咙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他看着眼前这诡异又安静的一幕,过了许久,才用微不可闻的声音,对着这群特殊的“闯入者”喃喃自语。
“你们……”
“这是怎么进来的?”
“那……那又是个什么玩意儿?”
06
范卫国在门口僵了足足有一分钟。
屋里的狗群看见他,发出一阵不安的低声呜咽,尾巴在水泥地上轻轻拍打着。
大黄从狗群中站了起来,一瘸一拐地走到范卫国脚边,用它的头使劲蹭了蹭他的旧裤腿。
然后,它又退回到那个小书包旁边,趴了下来,用一种催促和期盼的眼神望着范卫国。
这眼神让范卫国从巨大的震惊中回过神来。
他轻轻地关上门,听见了老旧门锁“咔哒”一声合上。
屋子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土腥气和狗身上的味道,但奇怪的是,他一点也不觉得难闻。
他走到狗群中间,蹲下了身子。
他先是回头看了一眼门锁,那是一个老式的碰锁,他出门时可能只是随手一带,锁舌并没有完全卡进锁槽。
他立刻明白了,大黄那么聪明,带着这群饿坏了的兄弟,用头一撞,或者用爪子一扒,这扇为它们留着希望的门就开了。
他的目光最终落在了那个粉红色的、印着一只褪色卡通兔的书包上。
书包的边角已经磨出了白色的毛边,拉链也锈了一半。
他伸手去拿书包,狗群没有任何敌意,反而温顺地向后挪了挪,给他让出了一个位置。
书包很轻,里面似乎没装什么东西。
范卫国费力地拉开那段生锈的拉链,一股淡淡的霉味和纸张的陈旧气味扑了出来。
他把里面的东西一件一件地掏了出来。
几本封面都卷了角的幼儿识字图画书。
一个掉了漆的铁皮铅笔盒,晃一晃,能听见里面几根铅笔头的碰撞声。
一张被折叠得很好的画纸,打开来,上面用蜡笔画着三个手拉手的小人,旁边用歪歪扭扭的字写着“爸爸、妈妈、我”。
在书包的最底下,是一个用干净的塑料食品袋小心翼翼包着的东西。
范卫国解开袋子,里面是一本薄薄的存折和一个发黄的信封。
存折是市里一家小商业银行的,户主的名字是:秦小琴。
他翻开存折,看到最后一笔记录后面那个刺眼的余额:三百二十元五角。
他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
他拿起那个信封,信纸很薄,能看出来写信的人很用力,有些字的笔画甚至划破了纸背。
很多地方,字迹都被泪水晕开,变成了一团团模糊的墨迹。
信是这样写的:“……我实在撑不下去了,对不起……我没用,护不住你……希望你能遇到一个好心人,忘了我这个没用的妈妈吧……”
信,到这里就断了。
范卫国拿着信纸的那只手,开始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
07
这一夜,范卫国彻夜未眠。
他就坐在客厅冰冷的地板上,那些狗也安安静静地趴在他周围,陪着他。
天色微亮的时候,他的脑子里依然是一团乱麻。
报警吗?
他想象着自己跟派出所的年轻警察说:“同志,是一群流浪狗,半夜撬开了我的家门,给我送来了一封遗书和一个小孩的书包。”
警察不把他当成是摔坏了脑子的老糊涂,就算他运气好了。
他不能报警。
他的目光反复摩挲着那张孩子的画,和存折上“秦小琴”那个名字。
秦小琴……秦小琴……
这个名字像一根针,在他生了锈的记忆里反复地戳刺着。
终于,他想起来了。
大概是两个月前,隔壁那栋楼是搬来过一对母子。
那个女人很年轻,但总是低着头,一脸的憔悴和疲惫,人瘦得像根芦苇杆。
她带着一个大概五六岁的小男孩,那孩子很乖,总是怯生生地跟在妈妈身后,不吵也不闹。
范卫国之所以对她们有印象,是因为物业主管贺兴业。
贺兴业因为那对母子拖欠了两个月的卫生费,不止一次地堵在楼道里,用他那拿腔拿调的声音大声训斥,那刻薄的话,半个小区都能听见。
范卫过当时还隔着窗户骂了一句:“就知道欺负孤儿寡母的,算什么东西!”
那对母子,那个女人,好像就叫秦小琴。
她们在这里住了没多久,就像一阵风一样,又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可是,大黄它们,为什么会把这个书包叼到他家里来?
一个念头,像闪电一样劈开了范卫国混乱的思绪。
他想起来了,他每天喂狗的时候,确实见过那个小男孩。
男孩总是远远地站着,用一种羡慕又渴望的眼神看着正在吃饭的狗群,但他从来不敢靠近。
也许,那个善良的孩子,曾经在他不知道的时候,也偷偷地省下自己的食物,喂过这群和他一样孤独的生命。
狗是通人性的,它们记住了男孩的好。
当男孩和他的母亲陷入绝境,当那个母亲写下这封绝望的信时,它们用自己唯一能想到的办法,把这个装载着最后希望和秘密的书包,带到了它们唯一信任和依赖的人类——范卫国这里来求救!
这个念头一旦成型,就在范卫国心里扎下了根。
他知道,他不能坐视不管了。
这已经不仅仅是一个书包,几条狗的事了。
这后面,是两条活生生的人命。
08
范卫国决定,自己先查一查。
他不能大张旗鼓地问,尤其不能让贺兴业那种人知道。
他要用他自己的方式,一个老工人的方式,来完成这次“侦查”。
他先是揣着一包好烟,去了趟物业办公室。
贺兴业不在,只有一个二十出头的小年轻在玩手机。
范卫国借口说自己家厨房的下水管好像有点堵,想看看隔壁楼同样户型的管线图纸。
他递给小年轻一根烟,又帮他点上火。
一来二去,话匣子就打开了。
他装作不经意地问:“哎,我记得以前隔壁楼502住着一个带小孩的年轻女人,怎么最近没见着了?”
小年轻吸了口烟,不屑地撇了撇嘴:“嗨,别提了,交不起房租和物业费,让房东给赶走了呗,还欠着咱好几个月的卫生费呢!”
502室,第一个线索到手了。
接着,范卫国开始在小区里“闲逛”。
他不再像以前那样闷着头走路,而是主动跟人搭话。
他找树荫下下棋的老头们,找抱着孙子晒太阳的老太太们,找小区门口小卖部的老板。
他不直接问秦小琴,只是东拉西扯地聊着家常,聊着小区里的各种琐事。
“王大妈,你那孙子真壮实啊。”
“是啊,不像前阵子隔壁楼那个小娃,瘦得跟个猴儿似的,看着就可怜。”
“哦?你说的是那个年轻妈妈带的那个?”
“可不是嘛,听说她男人在外面赌钱,把家都败光了,一个人带着个病孩子,作孽啊。”
“我上次还见她抱着孩子去社区卫生站呢,孩子的脸色白得吓人。”
“最后一次见她,是房东带人来清东西那天,她就拉着一个破皮箱,抱着孩子站在楼下哭,啧啧,那场面,谁看了都心酸。”
一条条线索,像一块块碎片,在范卫国的脑海里,慢慢拼凑出了一个完整而悲惨的故事。
秦小琴,一个被丈夫抛弃的单亲妈妈,带着一个体弱多病的孩子,靠打零工艰难度日,最终因为交不起房租,被无情地扫地出门。
没有人知道,她们母子俩,到底去了哪里。
09
那天晚上,范卫国又一次失眠了。
但这一次,不是因为孤独,而是因为一种沉甸甸的焦虑。
他看着趴在自己脚边,睡得正香的大黄,心里突然想通了很多事。
他,范卫国,一个被时代淘汰的退休工人。
大黄和它的兄弟们,一群被城市嫌弃的流浪生命。
还有那个秦小琴母子,一对被贫穷和冷漠逼到绝境的弱者。
从本质上来说,他们是一样的。
他们都是被这个只看“价值”和“规则”的社会,所边缘化的群体。
在贺兴业那种人的眼里,流浪狗没有利用价值,还破坏环境,就应该被扑杀。
秦小琴交不起钱,违反了租房和物业的规则,就应该被赶走。
他范卫国喂狗,破坏了小区的“整洁”和“安全”,就应该被制止。
在那种冰冷的逻辑下,同情、怜悯、道义,这些东西一文不值。
可范卫国在红星机械厂敲了一辈子铆钉,他懂得一个最朴素的道理。
一个宏伟的钢铁建筑,不能只有冰冷的钢梁,更需要有成千上万颗不起眼的铆钉,把这些钢梁牢牢地固定在一起,才能抵御风雨。
这个社会,同样不能只有冷冰冰的规则和利益,更需要有人与人之间那份“搭把手”的人情和道义。
他喂狗,一开始只是排遣寂寞,后来,是因为他看到了生命的挣扎,他做不到视而不见。
现在,他看到了两条更脆弱的人的生命,在深渊的边缘挣扎,他更不可能袖手旁观。
这无关乎当什么英雄,这是他一个活了六十七年的老头子,刻在骨头里的东西。
他做出了决定。
明天,他就去存折上那家小银行看看。
那是她们留下的,唯一的线索。
他必须在最坏的情况发生之前,找到她们。
10
第二天一大早,范卫国把那本只有三百多块钱的存折揣进内兜,坐上了去城西的头班公交车。
那家小银行的门脸不大,他进去的时候,大堂里没什么人。
他找到大堂经理,用他最质朴也最真诚的语气,编了一个谎话。
他说自己是秦小琴的远房七舅公,从乡下来,孩子回老家办事了,托他来问问,这存折能不能在没有密码的情况下,把钱取出来给孩子看病。
银行当然有规定,这绝对不行。
但范卫国那副焦急万分、满脸风霜的样子,和他那双恳求的眼睛,让那个经理动了一丝恻隐之心。
在被明确拒绝后,范卫国“无意”中又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唉,这孩子也是命苦,听说现在搬到西边那个废弃的纺织厂老家属区去了,那地方破得跟啥一样,也不知道过得怎么样……”
那个大堂经理下意识地接了一句:“纺织厂家属区?那离我们这儿不远啊,我记得……她上个星期还来取过一百块钱呢。”
就是这句话!
像一道光,瞬间照亮了范卫国的心。
他连声道谢,转身就冲出了银行,在路边拦了一辆三轮摩的,直奔纺织厂老家属区。
那是个比他住的红星小区还要破败的地方,到处都是墙皮脱落的筒子楼。
他拿着那张孩子的画,像个无头苍蝇一样,见人就问。
问了十几个人,终于,一个正在分拣废品的老大爷,指了指最里面一栋楼的顶层。
“好像是住在那儿,那娘俩,都好几天没见出门了。”
范卫国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疯了一样冲上那栋没有灯的、黑漆漆的楼梯。
顶层的门用一把大锁锁着。
他拼命地敲门,里面没有任何回应。
他急了,后退两步,用尽了当年在厂里抡大锤的力气,狠狠一肩膀撞了过去。
“哐当”一声巨响,腐朽的木门连着门框,被他硬生生撞开了。
屋里一股浓重的药味和霉味扑面而来。
秦小琴穿着单薄的衣服,悄无声息地躺在床上,脸色白得像一张纸。
那个小男孩就趴在床边,小脸烧得通红,嘴里还在无意识地一遍遍喊着“妈妈,妈妈……”
范卫国二话不说,一把抱起滚烫的孩子,又冲到楼下,嘶吼着叫来了两个正在聊天的邻居。
几个人七手八脚地把已经昏迷的秦小琴抬下楼,拦了辆车,风驰电掣地开向最近的医院。
经过抢救,母子俩都脱离了危险。
医生说,是流感引发的肺炎,加上长期营养不良和劳累过度,再晚来半天,就真的危险了。
范卫国用自己那张存着退休金的银行卡,交了全部的医药费。
秦小琴醒来后,看着他,只是不停地流眼泪。
范卫国把那个洗干净了的小书包,放在她的床头。
“书包,是大黄它们给你送回来的。”
“啥都别想,也别说谢。活下去,比啥都强。”
11
这件事之后,范卫国在红星小区,成了个不大不小的“名人”。
物业主管贺兴业再也没来找过他的麻烦,甚至在路上碰见,都会眼神躲闪地绕着走。
一些以前在背后说他闲话的邻居,开始主动把家里炖肉剩下的骨头,装在袋子里,敲开他的门,让他拿去喂狗。
范卫国的生活,表面上看,似乎又回到了原点。
每天买菜,看报,到了点,就拎着饭盒下楼。
但一切又都完全不一样了。
他那双浑浊的眼睛里,重新有了光。
他不再是那个感觉自己正在慢慢生锈、等着报废的旧零件。
他用自己那颗又硬又直的心,当了一回最关键的“铆钉”,把一个快要散架的家,重新铆在了这个世界上。
每个周末,身体已经康复的秦小琴,都会带着儿子来看他。
小男孩不再像以前那样胆怯,他会响亮地喊“范爷爷”,然后从兜里掏出自己攒下来的火腿肠,用心地剥开,亲手递到大黄的嘴边。
夕阳的余晖,把小区的楼房染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
范卫国就坐在花坛的台阶上,看着小男孩和那群摇着尾巴的狗嬉戏打闹,脸上露出了久违的、发自内心的笑容。
他知道,他的人生再也不会空了。
因为他终于明白,有时候,能真正温暖一个人的,不一定非得是多耀眼的太阳。
可能,只是一个在寒风中,用毛茸茸的脑袋蹭着你裤腿的生命。
也可能,只是一个在绝望中,需要你伸出手,用力拉一把的同类。
来源:奋发有为柑桔aO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