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是沈家大小姐的陪嫁丫鬟,大小姐病逝后,老爷做主把我许给了姑爷当续弦。今儿个是头七回魂日,我特意挑了吉时来城隍庙还愿。
我是沈家大小姐的陪嫁丫鬟,大小姐病逝后,老爷做主把我许给了姑爷当续弦。今儿个是头七回魂日,我特意挑了吉时来城隍庙还愿。
香案前刚把线香点燃,青烟袅袅升到半空,香头突然"咔吧"一声齐根折断。守香炉的小和尚吓得直念佛号,铜铃般的眼睛瞪得溜圆。
"这位女施主留步!"他一把拽住我正要捡香的手腕,"香火断头是大凶兆,怕是有亡魂要借您的身子还阳呐!"
我盯着断成两截的檀香直皱眉。今儿个来庙里本就两件事:一是给大小姐超度,二是求菩萨保佑我新婚顺遂。这倒好,香火刚点就折,偏生还遇着个乌鸦嘴和尚。
"施主且想想,贵府近来可办过白事?"小和尚追着问。
我脚下一顿,大小姐出殡还是七天前的事。正要细问,阿香突然窜出来挡在我跟前,活像只炸了毛的母鸡。
"哪来的野和尚!姑娘大喜的日子,少在这里满嘴喷粪!"她叉着腰骂得震天响,拽着我就往庙门外拖。
这丫头是姑爷拨给我的陪嫁,说来也怪,自打跟了我,倒像是她当主子我当丫鬟。我偷偷回头望,那小和尚还杵在原地,月光把他的僧袍照得雪亮。
回府时天都擦黑了。老管家杵在游廊下,活像根风干的竹竿。见了我就直嘬牙花子:"我的姑奶奶,少爷等您开饭呢!"说着还拿眼刀剜阿香,"就怪这丫头,成日领着您四处疯跑!"
阿香朝管家吐舌头,蹦蹦跳跳往正厅窜。我踩着满地枯叶跟在后头,心里直犯嘀咕——偌大个院子,怎么连个扫洒的下人都没有?
"紫英快进来,外头风大。"姑爷季亭枝放下书卷迎出来,顺手把狐裘大氅披在我肩上。他向来身子骨单薄,我赶紧搀着他往屋里走,生怕叫夜风吹着。
阿香早黏在姑爷身边撒娇:"少爷看的什么书呀?"我偷眼瞧着姑爷温润如玉的侧脸,忽然想起三年前大小姐出嫁那日。原本我要跟着陪嫁的,临了大小姐却捏着我下巴冷笑:"你生得狐媚,留在家中替我尽孝罢。"
"紫英?"姑爷夹了筷茭白放我碗里,"特意让厨房做的,你最爱吃。"
我盯着满桌菜色直发愣。清蒸鲈鱼、蟹粉鸡茸、油焖茭白……这哪是我爱吃的,分明都是大小姐生前的口味!
"婚期定在两日后如何?"姑爷突然握住我的手,"早些成亲,你也好安心。"
我手一抖,筷子差点掉地上。姑爷看我的眼神总像隔着层纱,仿佛在透过我看另一个人。
夜里我支开阿香,偷偷翻出压箱底的粗布衣裳。刚摸黑溜到后院,墙角突然窜出个人影,月光下正是白天那个小和尚!
"女施主可算来了!"他急得直搓手,"那断头香是警兆,您怕是叫脏东西缠上了!"
我听得后脊梁直冒冷汗。大小姐走得突然,老爷又病得下不了床,这些日子都是我和姑爷守灵……
"您最近是不是总犯困?记性也差?"小和尚掰着手指头数,"夜里睡不踏实,白日里恍恍惚惚?"
我下意识摸向腰间香囊。这芙蓉香囊是按本地习俗绣的,里头塞了晒干的芙蓉花。阿香走时还管我要了去,说也要给心上人绣个鸳鸯荷包。
"施主,敢问您府上,是否有人新丧?丧礼上,你是否替人守孝扶灵?"
我心里咯噔一下。
小姐突然亡故,老爷一病不起。
我被老爷收为义女,和姑爷一道,为小姐扶灵……
我缩着脖子小声嘀咕:
"办丧事扶灵柩的人多了去了,有啥稀罕的。"
老和尚的眉头却皱成了川字。
"光是扶灵柩倒也罢了,怕就怕还跳了棺材,这可是要出大事的节奏啊。"
出殡那天,我按法师的吩咐。
左手攥着纸扎的小轿,右肩扛着装纸钱的布袋子,绕着棺材转了三圈。
最后把布袋塞进棺材,跟着一起下了葬。
这就是所谓的跳棺。
听我说完来龙去脉,老和尚急得直跺脚:
"布袋里除了纸钱,有没有写名字的纸条?比如『背行李的某某某』这种,你记得写的是谁吗?"
记得,我还偷偷掀开看过呢。
"那上面……写的当然是我的名字,这有问题吗?"
老和尚直拍大腿:
"问题大了去了!这背行李的就是活人假扮的阴间引路人,按规矩得写家里已经过世的亲人名字,怎么能写活人的大名呢?
"亡魂找不到带路的,没法投胎转世,肯定要回来找名字的主人算账啊。"
一阵阴风突然掠过后颈,我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
回头一看,只见一只黑乌鸦"嘎"地叫着从树梢冲向天空。
再瞧瞧不远处季府乌漆嘛黑的大门,活像只张着血盆大口的怪兽,等着把人吞进肚子里。
我声音打颤:"这……这都是你瞎猜的吧?"
老和尚长叹一声:
"人的天魂就寄在名字上,姑娘你已经丢了天魂,现在就是个空壳子。
"老话说『红白喜事相生相克,借尸还魂就在眼前』,贫僧估摸着:贵府最近,怕是要办场喜事。
"那幕后黑手必定会借这个机会,把阴魂引到你身上,这才叫完整的借尸还魂大法呢。姑娘,你可要当心啊。"
婚事,可不就是喜事么。
被他一语道破,我膝盖一软差点跪下。
"大师,既然您看穿了这邪门歪道,求您发发善心救救我!"
我本就是个签了卖身契的丫鬟,想跑都跑不了。
老和尚伸手扶住我:
"阿弥陀佛,出家人怎能见死不救?
"只要破坏了引魂投胎这步棋,等七七四十九天一过,姑娘丢的天魂自然就回来了。"
他思索片刻:
"要引亡魂投胎,得用他生前最宝贝的贴身物件,让魂魄不全的人天天戴着,这才好引路。
"只要用灶台火烧了这物件,亡魂找不到路,过不了几天就魂飞魄散了。"
他上下打量我:
"姑娘既没戴金簪也没挂玉佩,看来这要命的东西还没到你手上。
"千万记住,拿到手两天内必须烧掉,这样才能保住小命。"
我后脊梁骨直冒冷汗,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
老和尚把我送到门口,我千恩万谢。
没想到这破城隍庙里,还藏着这么个活菩萨。
"大师,怎么以前没见过您?"
老和尚愣了愣,合掌道:
"贫僧云游四方,恰巧路过宝地,在庙里借宿几日。"
原来如此。
季府的回廊七拐八绕,我猫着腰摸回自己那间小屋。
刚要推门,余光瞥见转角处闪过道白影。
谁在那儿?我蹑手蹑脚跟了几步。
转过走廊,白影突然不见了。
"吱呀——"
风吹开一扇没关严的房门。
我顺着声音望去,竟是祠堂的位置。
黑洞洞的门缝里,飘出股诡异的香味,混着香灰味直往鼻子里钻。
我在门口站了半天,终究没敢进去。
回到屋里换好衣服刚要躺下,突然响起敲门声。
我心跳漏了半拍:"谁?"
"紫英,刚才阿香去找你,说你不在房里,我不放心过来看看。"
是姑爷的声音。
"你刚才,出去做什么了?"
被抓了个现行。
我慌忙编谎:"我去茅房了。"
门外沉默片刻。
"是么,阿香已经去茅房找过你了。"
我张口结舌正着急,忽然听见另一个声音:"少爷。"
"管家?你怎么在这儿?"
"紫英姑娘从茅房出来迷了路,我带她回来,刚走开就听见少爷说话,过来瞧瞧。"
门外安静了会儿——
"紫英,你早些歇着。"
我攥着被子躺回去,听见自己心脏"咚咚"直跳。
既庆幸管家解围,又满腹疑惑。
管家为啥要帮我打掩护?
他跟姑爷,不是一伙的吗?
翻来覆去睡不着,天快亮时才迷迷糊糊合眼。
梦里我被困在花轿里,动弹不得。
帘子被风吹开,一张血肉模糊的脸突然贴上来,尖叫着:
"你抢了我的位置!"
我猛然惊醒,外面已经大亮。
前院传来吵嚷声。
我收拾妥当来到正厅,见姑爷正揉着太阳穴。
堂下跪着几个人,中间是府里的厨子阿贵。
"出什么事了?"我悄悄问管家。
管家欠了欠身:"阿贵说,昨晚路过祠堂,看见前少夫人了。"
祠堂?我后颈一凉。
"怎么可能,小姐早去世了。"我脱口而出。
阿贵扯着嗓子喊:"我真看见了!夫人穿着白衣,飘飘忽忽进祠堂……我还听见有男人说话!"
又是女鬼又是男人。
姑爷疲惫地摆摆手:"你吓糊涂了,收拾东西走人吧,其他人也散了。"
管家给每人发了赏钱,一群人跪地谢恩。
我愣愣地问:"这些人都要走?"
那府里可就剩咱们几个了。
姑爷温和道:
"早晚都要遣散的。
"等咱们成亲后,我打算带你回京见父母。
"剩下这些天……夜里不用人伺候,白天雇些短工就行。"
我张了张嘴,跟着管家把人送到大门口。
偌大的府邸突然安静下来。
竟比半夜还让人心里发毛。
我搓了搓胳膊,主动搭话:"管家,昨晚谢谢你。"
他沉默着点点头。
我犹豫片刻:"人都走了,夜里没人伺候方便吗?"
管家脚步一顿:
"少爷晚上睡不安稳,有点动静就醒。
"季府夜里,向来不许人随便走动。"
原来如此。
"姑爷身边……以前没人伺候吗?"
管家背影明显僵了下。
"以前有个贴身小厮……
"那小子好赌成性,手脚还不干净,被少爷撵出去了。"
他声音突然低沉下去,带着几分痛心。
"紫英?"回到正厅,姑爷在里间唤我。
管家转身离开,背影显得格外苍老。
我进屋时,姑爷正在吃药,玻璃瓶上全是洋文。
我赶紧给他倒茶。
"你和管家在外头说什么呢?"
姑爷语气淡淡的,听不出情绪。
"闲聊罢了,姑爷您身子骨可好?"
姑爷摇头:"老毛病了。"
他上下打量我:"你呢?"
"我?我挺好的啊。"
他眼里闪过一丝疑惑,随即点头道:
"你和千琅一样,都是硬朗身子骨,不像季府这些人,个个病秧子。"
我顿时语塞。
打进府以来,这还是姑爷头回提起已故的少夫人。
他抿了口茶。
"你们感情很好吧,你是如何进岳家的呢?"
这没什么不能说的。
我平静地讲述着往事,仿佛在说别人的故事:
"那年老家遭了灾荒,阿爹带着我和弟弟逃荒要饭。走到春风镇地界时,实在饿得眼冒金星,连树皮都啃不动了。"
"阿爹把我拉到镇集上,往我头发上插了根稻草杆子。也是赶巧,正遇上岳家管事在挑丫鬟。"
这些陈年旧事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倒也不觉得揪心。
姑爷长叹一声,我继续往下说:
"老夫人过身后,小姐整日把自己关在闺房里,连句话都不肯说。老爷怕她闷出病来,张罗着买四个机灵丫头作伴。"
"四个丫头里,小姐独独留了我。她说我笨嘴拙舌的,倒省得聒噪。"
说着说着,嘴角不自觉地往上翘。姑爷直勾勾盯着我:
"你生得这般齐整,竟一直没许人家?"
我摆摆手:"早先老爷有个老友来串门,瞧上我要讨去做妾。谁成想成亲前夜,那老头子失足掉进茅坑淹死了。"
姑爷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忽地话锋一转:
"千琅……我是说你们小姐,她学问如何?"
我实话实说:"家里请了好几位先生,古诗洋文都教过,可小姐样样都学得马马虎虎。"
"哦?"姑爷挑眉,"我看你倒像是认得字?"
我赶紧解释:"这话是先生原样说的。我认得几个字还是小姐教的,她背诗时候总爱拉我一起念。"
"当真?"姑爷来了兴致,"那你背两句我听听?"
我斟酌片刻,选了首记得最牢的:"寒雨连江夜入吴,平明送客楚山孤……"
刚开口就被打断:"这诗什么意思,你懂么?"
这我还能不知道?
"我问过小姐的。她说前头讲的是江边夜雨冷飕飕,后头那个『平明』和『楚山』是主仆俩。送走了平明丫头,楚山老爷就得再买新人伺候……"
姑爷笑得直抹眼泪,连连摆手:"你们小姐这学问……确实不怎么样。"
"这两句本是写送别友人的愁绪,后头还有名句『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呢。"
"原来如此。"我恍然大悟。
姑爷忽然敛了笑容,屋子里静得能听见更漏声。过了半晌,我试探着问:
"姑爷当年,怎的就看中我们家小姐了?"
他愣了愣,笑道:"有天我闲逛到芙蓉树下,正巧遇见千琅。虽只惊鸿一瞥……"
"小姐接到提亲帖子时,可欢喜得紧呢。"我盯着他的眼睛,"您刚搬来那会儿,满镇子都轰动了。官宦人家的公子哥儿,媒婆差点把门槛踏破。"
姑爷笑着摇头,从怀里掏出件物什。我瞳孔猛地收缩——
是小姐生母留下的玉梳子,日日戴在头上的那把。
"你们主仆情分深,这物件交给你我放心。明日成亲要按规矩去墓前『辞灵』,须得带着故人旧物。"
"往后……你就留着当个念想吧。"
我死死掐住掌心,才没让手指发抖。这老和尚说的引魂物件,可算到手了。
姑爷突然扶额皱眉,像是头疼又犯了:"你退下歇着吧。千琅若知道你有了好归宿,地下有灵也该欣慰。"
我脚步顿了顿:"姑爷可有过兄弟姐妹?"
他怔住,眼神飘忽:"我……早年倒有个玩伴小厮,可惜不争气,被管家撵出去了。"
我福身告退,留他一人对着烛火发呆。
深夜阿香才回来,蔫头耷脑地帮我铺床。我毫无睡意,有一搭没一搭找话:
"阿香,你本名叫叶游香对吧?"
她心不在焉应声:"姑娘问这作甚?"
我笑笑:"人老了记性差,总怕叫错名字。"又问她:"你可剪到情郎的头发了?"
阿香像被火燎了似的,猛地跳开:"姑娘早些安歇吧!"说完逃命般夺门而出。
我攥着玉梳躺下,月光冷得瘆人。窗外树影乱舞,活像孤魂野鬼在张牙舞爪。
明日,明日就是见分晓的时候了。
天刚蒙蒙亮,法师就说今日宜嫁娶。艳阳高照的,正好去墓地辞灵,省得被亡魂缠上。
我穿着大红嫁衣,盖着盖头,由阿香搀扶往墓园去。外头日头毒辣,林子里却阴气森森。
摆好供品纸钱,我怀里揣着玉梳。法师舞着桃木剑念念有词,纸钱飞得满天都是。
初冬的风刮过坟头,呜咽声像有人在哭。阿香往我身边凑了凑:"姑娘,我害怕……"
"别怕,快完事了。"我嘴上安慰她,自己后背也沁出冷汗。
回程坐上轿子,阿香突然尖叫:"姑娘!有人!"
我猛地回头,轿夫列队整齐,身后只有白茫茫的雾气。
"听岔了吧?"我嗓子发紧。阿香抖如筛糠:"真、真有人在我耳边说话!"
轿子行到半路又停下,这回是岳府李管家拦路。
"姑娘大喜,下人们凑份子打了支金钗。"他捧着个红木盒,"祝姑娘往后福星高照。"
我掂了掂钗子,沉甸甸的足金。从袖中摸出封信:"劳烦管家跑趟城隍庙,还我求的姻缘签。"
李管家接过信退到路边。回到季府时,日头已经西斜。
因是续弦,宴席一切从简。只摆了几桌酒席,请的都是镇上有头脸的人物。
我独坐在婚房里,听着前院推杯换盏的声音。终于耐不住性子,对阿香道:
"你去前头问问,可有岳家来人?我担心老爷子身子骨……"
阿香前脚刚跨出门槛,我后脚就掀了红盖头蹦下床。灶房里静悄悄的,连个鬼影子都没有,倒省了我躲躲藏藏的功夫。按着那秃驴的交代,子时前烧干净就成。灶膛里的余烬还亮着火星子,我忙不迭从怀里掏出油纸包往火堆里怼。
"小娘子这是在烧纸钱祭灶王爷?"冷不丁背后响起个沙哑声儿,惊得我差点栽进火堆。回头一瞧,老管家杵在门框下,眼窝子陷得跟骷髅似的,嘴角挂着半截冷笑。
他踱到火堆跟前,枯树枝似的手指扒拉两下:"光烧这些劳什子顶个屁用!只要正主儿还喘气,明儿照样能要你的命。"说罢突然拔高嗓门,活像被掐住脖子的老公鸭:"少爷!少爷!"
我浑身汗毛倒竖,拔腿就想往门外窜。这老东西却像堵墙似的横在跟前,衣袖子被他拽得死紧。外头传来急促脚步声,姑爷那张斯文脸刚探进门,我手里的油纸包早烧成了灰。
"老爷们可算来了!"我扯着嗓子干嚎,顺势把老管家往火堆方向推了半步,"这老货要害您呐!他跟庙里那个假和尚串通,说您要拿我换命给死人……"
话没说完,后腰眼突然被硬物硌得生疼。老管家贴着我耳朵根子吹气:"想活命就按我说的办!"冰凉的刀柄塞进掌心,我脑子嗡地炸开——横竖都是死,不如拉个垫背的!
姑爷正要开口,我攥着刀把闭眼就刺。预想中的惨叫没来,倒是老管家踉跄着后退两步,不可置信地瞪着我:"你……你这毒妇……"
我甩开刀扑到姑爷跟前,眼泪说来就来:"姑爷明鉴!这老杀才想吞了季家家产,逼他儿子扮和尚哄我杀人!您看这刀,分明是他塞给我的!"
老管家扶着门框直喘粗气,血沫子顺着嘴角往下淌:"少爷……鳞儿他……"话没说完,阿香跌跌撞撞闯进来,手里还攥着个蓝布包袱。
"我在管家屋里翻出这个!"阿香抖开包袱皮,地契银票哗啦啦掉满地,"他说您要害少爷,让我来灶房找证据……"
姑爷盯着老管家,眼底泛起血丝:"鳞儿当真是你儿子?"老东西突然暴起,十指成爪往姑爷脸上挠:"我儿死得冤啊!都是你这衣冠禽兽……"话没说完就瘫软在地,眼珠子瞪得铜铃大。
夜风卷着血腥气灌进来,阿香当场就吓软了腿。我扶着她往外走,故作轻松道:"许是急火攻心,明儿报官就清楚了。"
回到婚房,满眼红彤彤的喜字刺得人眼疼。姑爷瘫在太师椅上,有气无力地指指柜子:"第二格,药。"我摸出玻璃瓶,倒出两粒白药片。
我照上次他吃的抽出药瓶,倒两颗在他手心。
姑爷囫囵吞下,一仰头看见我手里的药,眼睛一眯。"你认得洋文?"
我把药放回去。
"跟着小姐学过一点,只认识字母,不晓得意思。"
他微微颔首,忽又想起件事。
"鳞儿是管家老头子的独苗,你怎会知晓?"
我轻笑出声。"姑爷没觉着,这爷俩生得像吗?"
他怔了怔,喃喃自语:"像吗……"
可不是嘛,一个鸡皮鹤发,一个青春年少。
哪能看出相似。
岁月这把杀猪刀,专挑人下狠手。
怕是要剥开皮肉,对着骨骼纹路,才能瞅见血脉相连的痕迹。
可姑爷没再追问,倒像陷进什么陈年旧事里了。
我接着道:
"其实那鳞儿扮和尚挺像样,连阿香都没认出来。
"不过奴婢以前常陪小姐偷溜出门,倒练出双火眼金睛。"
"只是纳闷,"我定定望着他,"为何一提鳞儿,老管家就跟您结了血海深仇似的?"
这话像根针,扎得姑爷浑身一抖,却始终垂着眼帘。
"我怎晓得,许是挡了人家的财路,有钱能使磨推鬼么。"
"有理。"我顺嘴应和,"姑爷操劳整日,早些安歇吧。"
姑爷由着我搀他躺下,掖好锦被。
刚要起身,他突然攥住我手腕。
"别走,在这坐会儿。"
我点头应下。"成,奴婢给您讲个故事助眠。"
"好。"他调整了个舒坦姿势,面色渐渐松弛。
我坐在床沿,娓娓道来:
"就给您说段小姐和我的旧事。
"有回半夜,记不清具体日子了,小姐闷得慌,非拉我出门散心。
"我俩摸到宅子后头,那儿有棵老大的芙蓉树,平日最爱在树杈上赏月吟诗。
"那晚月色好得出奇,跟银盘子似的。小姐兴起,还把贴身香囊赏了我,哦对,当时念的就是那首《芙蓉楼送辛渐》。
"正说得高兴,墙外林子里突然钻出两个大男人,听声儿是个公子带着小厮。
"这俩货以为四下无人,在树底下好一阵折腾。完事后,主仆俩你一言我一语唠开了。
"少爷说:『听说这宅院里的小姐,生得跟天仙似的。』
"小厮酸唧唧呛声:『深闺养大的,鬼知道长啥样,这些商户人家最爱吹嘘闺女沉鱼落雁,就为多捞几箱聘礼……少爷莫不是瞧上这种小门小户的?』
"那少爷长叹一声:『说说罢了,我又不能行房事……唉,爹娘把我撵到这破地方,怕不是要眼不见为净。』
"小厮倒贴心,忙不迭安慰:『咱们正正经经下聘娶她进门,少爷总不能当一辈子和尚,时日久了,外头该说闲话了,万一传到老爷耳朵里……』
"少爷面露难色:『可万一娶进门,她发现我是……那怎么办?』
"小厮目露凶光:『照老规矩办,弄死了再娶新的!』
"少爷这才舒展眉头:『还是鳞儿懂我,放心,我最疼的永远是你……』"
我说到这,屋里静得落针可闻。
姑爷的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我权当没瞧见,接着道:
"小姐和我吓丢了魂,想趁他们没发现赶紧溜。
"偏生小姐腿麻了,下树时踩断枯枝,顾不得许多,我们连滚带爬逃了……后头的事,该姑爷接着说了。"
姑爷表情变了几变,往日的温和荡然无存。他盯了我半晌,忽然扯出个瘆人的笑。
"我翻墙进去,没见着人影,倒闻见股芙蓉香。
"当时花骨朵都没开,定是香囊的味道。能戴这种名贵香料的,必是府里小姐无疑。可奇了怪了,千琅过门后,我竟从未见她戴过……甚至她死后,我还特特问过管家,有没有见着芙蓉香囊……"
我恍然大悟。"所以您才挑中我做续弦?"
季亭枝嘴角翘着,眼底却淬了冰。
"未雨绸缪罢了。"
我暗自心惊。
"你为了掩盖真面目,不停娶正经人家的姑娘当挡箭牌,最后又不得不除掉她们。那鳞儿呢?你们不是好得穿一条裤子?怎么连他也下得去手?"
他眼皮一耷拉,声音都变了调:
"他自个儿染上脏病,还赌博偷东西,我也是被逼无奈……"
我冷笑一声:
"编,接着编。分明是你玩腻了想甩包袱,又怕他撕破脸到处嚷嚷吧?
"我可都打听清楚了,勾引鳞儿、故意传病给他的窑姐儿,是有人拿钱收买的。听说雇主是个北方口音的蒙面男子,连赌坊都是那女人哄他去的。"
季亭枝抿紧嘴唇,拿看死人的眼神盯着我。
"你大半夜闯进来,就为说这些?
"你家小姐走得挺痛快,毒发没受罪,你可就不一定了。"
我瞥见他攥得发白的指节,故意提高嗓门:
"看来奴家在少爷心里,还是有点分量的嘛。"
我拎着裙摆施施然起身,踱到梳妆台前坐下。季亭枝看见我手里的玉梳,瞳孔猛地一缩。
"这梳子你没烧?"
我反手抚过梳齿:
"烧?我不过做戏给那老东西看罢了。这可是蓝田玉的传家宝,摸起来温乎乎的。
"借尸还魂?也就那老糊涂会信这种鬼话,少爷您说是不是?"
季亭枝突然翻身坐起,活动着筋骨冷笑:
"我们都小瞧你了。管家说丫鬟胆小,随便吓吓就能摆布。
"他找江湖术士弄这些歪门邪道,我还嫌麻烦,没想到他藏着别的心思……"
我恍然大悟:"难怪你让阿香装鬼吓我,可惜她扑了个空,倒把阿贵吓得屁滚尿流,还让我闻出破绽——少爷啊,不是只有你会用香料认人。"
季亭枝脸色突变,声音都走调了:
"你啥时候改口叫我少爷了?"
铜镜里映出我及腰的长发,我冲镜中人嫣然一笑:
"如今咱们都是夫妻了,还见外什么?
"少爷且等等,待我梳完头再好好伺候您。以前在家时,我天天要丫鬟按着头皮梳头,现在可不得自己动手?"
季亭枝盯着我的动作,脸色瞬间惨白。
窗外月牙躲进乌云,屋里烛火将熄未熄,子时早过了。
"你究竟是谁!是小姐还是丫头?"
我轻轻摇头,把金钗插进发髻——这是李管家给的,如今轻飘飘的没分量。
"您说得对,死到临头才知道怕。"
我慢悠悠踱到床边,看着他在床上打滚抽搐。这毒药发作起来,可比他给那些新娘子下的猛多了。
"你说得没错,治得了病治不了命……"季亭枝突然抓住我手腕,"鳞儿……会恨我吗?"
天快亮时,我叩开了岳家大门。
李管家惊喜道:"小姐回来了!"
他们找到鳞儿时,人已经咽气了,死不瞑目——到底没看着季亭枝的下场。
我点点头:"家里没来过外人吧?"
"小姐放心,老爷昨儿才清醒了些。"
瘫痪在床的老爹见我回来,气得直瞪眼:
"孽障!还敢回来?"
我笑着点上香:"女儿总得回来看看您,给娘上柱香不是?"
"当初你害死赵员外,我就该把你送官!"
"那老色鬼该死!"我攥紧拳头,"可我没想到,你不光卖我的丫鬟,还想卖我!两箱金子就把我许给短命鬼!"
出嫁那日,我跪着求李管家:"让我见爹最后一面吧……"
他刚开门,我就劈晕了小妾,挑断了老东西的手脚筋。正要带紫英逃命,却被一闷棍放倒。
再睁眼时,紫英穿着我的嫁衣,把贴身香囊塞回我手里。青色缎面上泪痕未干,她哑着嗓子说:"你留在家里尽孝吧。"
后来我靠着卖身契和李管家帮忙,终于当家做主。
我对着娘亲的牌位,看着那烟一直上升,上升到某处,被看不见的手一点,旋即破散。
"别着急,您一会儿就见到了。
"娘死后,您大约也和我一样不痛快,放心,往后的路,有女婿作陪,您就不孤单了。"
季府的事,爹的死,都好办。
小地方关系互相牵连,天大的人命不过几句话,几两金。
怕就怕日后,季亭枝那个做官的爹, 突然想起自己还有个下放的儿子,想要彻查追究。
少不得需要远走他乡,隐姓埋名避避风头。
也好,我早待烦了。
变卖了季府、岳宅两处产业,我带着下人和管家上了船。
顺江而下, 做做生意, 游览山水。
夜里, 我站在船头,望着江面。
有时路过悚然沉寂的陡峰, 有时是烟花丝竹装点的亭台楼榭。
万水千山, 景物变换。
看烦了我便回头, 看看身后的阿香。
过了这么些天,那双原本木愣愣的杏眼,终于在今晚有了神采。
我认真地看着她, 她也看着我。
终于,那双眼里,一点点漫盈出同我的眼泪一样炽热的泪珠来。
"小姐, 小姐。"
她笑了, 一边笑一边哭。
我也是。
紫英,我的紫英终于回来了。
当初我找人扮成江湖郎中,透露给季府老管家的"借尸还魂"的法子,此刻总算尽了全功。
我早打听过。
紫英身边, 有个丫鬟, 眼高于顶,喜欢季亭枝, 时常欺辱紫英。
甚至那毒,都是被她骗着喝下去的。
丧礼上, 我把布包打开, 换了纸条。
叶游香。
我老怕自己忘了,默念了好多遍,事后还忍不住再三确认。
这可是关系到紫英能不能回来的大事。
还好, 我揉揉她的脑袋。
"臭丫头, 你终于找到路回来了。"
紫英解下腰间的香囊递给我,扑到我怀里泣不成声。
"我闻到你的味道了。"
借尸还魂,要准备好魂魄不全的身体,最重要的, 是为其佩戴引路之物,须得是逝者生前最重要、十分割舍不下的东西才行。
这东西, 我早给阿香戴着了。
这世上什么事情都在不停变化,一天一个新样,唯二不变的是江水, 还有从这水里升起的月。
现在,再多加两个——我和丫头。
我有好多思念, 好多感慨堵在心里, 如今面对面,竟一个字也说不出。
唉, 那些写诗的糟老头子真烦,又要作诗,又要留白, 有没有什么句子,是说我和丫头的呢?
一片冰心在玉壶。
我的心,还和那晚在芙蓉树上时一样呢。
【全文完】
来源:无忧的松鼠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