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韶军:《老子》“大器△成”考辨

B站影视 港台电影 2025-06-21 18:13 1

摘要:内容提要:古今普遍把“大器晚成”理解爲有大成就者需經長期磨煉。但如果真是這樣的意思,就會與上下文不協,也不至於淪爲“大笑”的對象。簡帛《老子》面世後,相繼出現了“大器免成”“大器曼成”“大器勉成”等異文,隨之而來的是五花八門的解讀。今綜合多方面證據,可證“大器

内容提要:古今普遍把“大器晚成”理解爲有大成就者需經長期磨煉。但如果真是這樣的意思,就會與上下文不協,也不至於淪爲“大笑”的對象。簡帛《老子》面世後,相繼出現了“大器免成”“大器曼成”“大器勉成”等異文,隨之而來的是五花八門的解讀。今綜合多方面證據,可證“大器曼成”代表着原貌,其他異文乃音近假借或訛誤所致。“曼”有“無”義,“大器曼成”意爲大器無成。而“成”是名詞,從本章結語“道隱無名”和其他文獻可知,無成不是説没有成就,而是説不把成就當成就,功成名就者不可居功炫耀。所以,“大器曼成”體現的是老子一貫的放棄功名、謙退自隱的主張。

《老子》“大器晚成”是盡人皆知的成語。古今多照字面理解爲,大器不是一般的器,故其制作需要更長時間;或引申爲有大成就的人需經長期磨煉,如河上公注就説“大器之人,若九鼎瑚璉,不可卒成也”[1]。後來就演變成對長期不得志者的安慰、勉勵之語,有時也被用作對急於求成、急功近利者的勸誡[2]。

不過無論晚成還是速成,都是有成。而聯繫上下文“大方無隅,大器晚成,大音希聲,大象無形”,有成似與“無隅”“希聲”“無形”不合。爲此,古人曾提出“晚成”當作無成。清初吕種玉説:“‘大器晚成’非也,《道德》原本乃‘大器無成’,其義甚精。‘晚成’之説,後人相沿襲耳。”[3]後王定柱注《老子》則將經文直作“大器無成”,並道“不名一材”[4]。

果然,這個似已定型的成語存在着重大異文:1973年出土的帛書本《老子》作“大器免成”,1993年面世的郭店楚簡本作“大器曼成”,2012年公佈的北大漢簡本作“大器勉成”!與異文相伴的是五花八門的解讀,有人取“大器免成”,並認爲“成”通盛,“大器免盛”是説“最能裝盛的器物不裝盛”[5]。白於藍等人則取“大器曼成”,認爲它與“大方無隅”相對應;“大方無隅”意爲大地没有邊角,“大器曼成”意爲高天没有重層[6]。

應該説,有些解讀頗令人費解。如“高天没有重層”一説中,“方”其實喻指世俗禮法等繩墨規矩,“大方”則是超越禮法束縛的行爲規範,非指大地[7];“大器”與“大方”也不存在對應關係。這樣一來,在把“大方”釋爲大地的基礎上,進而將“大器”釋爲高天的做法便失去依據。

我們且將前面提到的異文現象表述爲“大器△成”。那麽《老子》祖本中“△”究爲何字?“大器△成”究爲何意?學界討論雖然很熱鬧,但討論過後,多數人仍置校勘成果於不顧,而在慣性作用下沿襲“大器晚成”,或幹脆對此異文現象避而不談。這當然是不正常的,也是不應有的。鑒於此公案至今尚無定論,學界也未梳理清楚諸異文之間的關係或可能的文本演變軌迹,筆者擬在前賢已有討論的基礎上,對此問題做出進一步的梳理、識斷和論證。

一、取“大器免成”并釋爲無成

其實早在1928年,陳柱已提出“晚成”本作“免成”,他説:“晚者,免之借。免成,猶無成,與上文之無隅,下文之希聲無形一例,無隅與大方相反,希聲與大音相反,無形與大象相反,故知免成與大器相反也。”[8]“大器免(無)成”不是不求速成,它幹脆就不求成,不尚功利。此説在當時産生過一定影響。

帛書本《老子》面世後,帛乙正作“大器免成”(帛甲此處殘損)。樓宇烈、余培林、徐平福、賀榮一、高明、高定彝、陳雄根、徐志鈞、何宗思、王邦雄、劉笑敢、張玉良、崔珍晳、李水海、董平等人改依“免成”來理解(但多數人經文部分仍沿用“晚成”,只是把“晚成”解釋成免成)。其中樓宇烈之説最爲典型,也常被徵引,其言曰:“愚謂經文‘大器晚成’疑已誤。本章言:‘大方無隅’、‘大音希聲’、‘大象無形’,二十八章言:‘大制無割’等。一加‘大’字則其義相反,‘方’爲有隅,‘大方’則‘無隅’;‘音’爲有聲,‘大音’則‘希聲’;‘象’爲有形,‘大象’則‘無形’;‘制’爲有割,‘大制’則‘無割’。唯此‘大器’則言‘晚成’,非‘器’之反義。長沙馬王堆三號漢墓出土帛書《老子》經文此句甲本殘缺,乙本作‘大器免成’。……當以‘免’本字解爲是。二十九章經文:‘天下神器’,王弼注:‘神,無形無方也;器,合成也。無形以合,故謂之神器也’。‘器’既爲‘合成’者,則‘大器’則當爲‘免成’者,亦即所謂‘無形以合’而使之成者。如此,則與‘大方無隅’、‘大音希聲’、‘大象無形’等文義一致。”[9]这一解釋路径是,器是有形的,大器則無形,故無需人爲合成,此即“大器免成”。

徐志鈞則把二十九章神器不可爲,當成此處作“大器免成”的力證。他説:“‘大器’可看作人君的地位,亦即是‘神器’。……‘將欲取天下而爲之,吾見亓弗得已夫。天下神器也,非可爲者也。爲之者敗之,執之者失之。’此即老子對‘大器免成’之確切解釋。”[10]

在與楚簡本“曼成”比較之後,陳錫勇、朱懷清、陳劍、黄懷信堅從“免成”,他們認爲“免”是本字,“晚”“曼”或爲借字,或爲錯訛。

如上所述,持“免成”的理由主要有:其一,帛乙版本上的支持。其二,“晚”“曼”與“免”的音近假借或語義關聯。其三,器之極則無成,這樣文義上與“大方無隅……大音希聲,大象無形”相一律。其四,認爲“大器”是道的一個别名,並基於道、器之分,認爲“大器”不是器,或者説是不器之器;不器之器無所謂成,凡有成者即非大器。

應該説,這幾條理由還是頗有些道理,但論證過程中存在一些偏差,影響了其觀點的有效性。舉例而言,“大制無割”意爲好的制度不會傷害民眾[11],並非一加“大”字便造成語義反轉,故不宜引以爲證。更突出的是,“天下神器”意爲天下是神聖的對象,王弼、樓宇烈、徐志鈞等人對神器的理解有誤,也不能作爲讀“大器免成”的依據。

另有黄瑞雲直接將“晚成”釋爲無成,他説:“晚,無也。成,成形也。大器晚成,謂大器無具體形體。《説文》:‘晚,莫也。’‘莫,日且冥也。’莫,同暮。段玉裁注‘莫’字云:‘引申之爲有無之無。’則‘晚’亦可引申爲無。又,‘晚,從日,免聲。’免,去也。日免爲晚,即日去爲晚,則‘免’實亦表意。去則無矣,由此亦可得‘晚’有‘無’義。……今古注家均以‘晚’爲遲晚之意,謂‘大器晚成’爲大器晚而後成。此訓實誤。”[12]此説得到了李炳海的高度稱讃。李氏進一步認爲,“晚”既不是借字,也不是訛字,而就是本字;“晚”“免”“曼”表達的意思都是無[13]。

黄氏將“成”釋爲成形,最終把“大器晚成”釋爲大器無形體。很多學者都傾向於如此理解,他們説大器没有固定不變的形狀,或不完成爲特定的形狀,或幹脆没有形狀。無論怎麽説,這類解讀都是在形上做文章。但問題是,“成”本身似乎没有形義;而且,這種有增字解經之嫌的解釋會與下文“大象無形”形成同義反復。

二、對“大器曼成”的不同詮釋

楚簡本出土後,又增添了“大器曼成”的異文。相對而言,改從“曼成”的學者很少,但有關它的理解卻有多種。

(一)訓緩慢

裘錫圭推測“曼”讀䟂(慢),受其影響,魏啓鵬、李零、崔仁義、郭沂、劉釗、李先耕、尹振環、楊鵬、侯才等人讀爲“慢成”,與“晚成”義近。我們列舉一些説法:

曼,帛書本作“免”,今本作“晚”,皆明紐元部字。裘先生按:“疑當讀爲‘䟂(慢)’。”案之《説文》:“䟂,行遲也。”段注:“今人通用慢字。”[14]

《説文》:“晚……免聲”。“免成”即今本之“晚成”。但楚簡本爲“慢成”,含有不急於求成更不急功近利之義,似更準確。訂文取“慢成”。[15]

大器慢成……以道治國,清靜無爲,最大的特點就是國家實力是緩慢地積累和成長。[16]

把“曼”讀爲䟂(慢)并釋爲遲緩,其優點是,使傳世本何以作“晚成”得到了解釋。但此説也不是没有疑點:其一,“慢”在先秦都是用來表達心態上的怠惰、侮慢,不作遲緩講。其二,還是那個老問題,“大X”後面都跟表示否定性意義的字詞,而晚成、慢成終歸還是有成,似與上下文不協。

(二)訓輕慢

丁原植也認爲“曼”通慢,但釋爲輕慢、看淡。他説:“‘慢’有‘輕忽’之義。《左傳·襄公31年》:‘大官大邑,所以庇身也,我則遠而慢之。’‘大器慢成’言‘大器’不居其成,有‘功成而弗居’(《老子·2章》)‘功成不名有’(《老子·34章》)等義,似較‘晚成’義理深刻。”[17]池田知久説同。

“曼”的這種用法在先秦確已有之。上博簡《性情論》簡37“不又(有)夫恒忻之志則曼”[18],便是以“曼”通慢,意爲驕慢、輕慢。這一用法又見於簡28。那麽在丁氏的解釋下,“慢成”變爲不居功的另種表達方式。筆者不太認同他對“曼”的處理,但他對整個命題的詮釋倒是貼近了本義。

(三)訓無

令人稱奇的是,早在1934年,汪桂年曾以“免”没有“無”義爲由,否定陳柱“晚成”爲“免成”借字之説;進而以“曼”有“無”義,提出“晚成”乃“曼成”之借。他説:“晚,讀爲曼。按古音上去不分,晚曼古同音,假晚爲曼,猶浼訓汙(見《説文》),漫亦訓汙(見《吕氏春秋》注),漫爲浼之借字也。《史記·孔子世家》‘輓父’,《禮記·檀弓》作‘曼父’,輓晚同從免聲,可知晚可通曼也。曼,無也。見《廣雅》。陳氏柱云,晚爲免之借,免成猶言無成。考古書無訓免爲無者,晚之所以爲無之義者,借爲曼耳。”[19]可惜此説在當時未得到他人的響應,甚至至今都無人提及。

楚簡本面世後,蔣瑞、董蓮池、廖名春、聶中慶、彭裕商、白於藍、蘭喜并等人取“大器曼成”,解爲大器無成。

“曼”,《廣雅·釋詁》“無也”。先秦表示無花紋的“縵”即是“曼”的同源分化字。《左傳·成公五年》“乘縵”,杜預注:“車無紋也。”王念孫云:“凡物之無文者謂之‘縵’,義與‘曼’同也。”可證先秦“曼”確有“無”意,則“大器曼成”即“大器無成”在語言學上也有根據。[20]

《法言·五百》:“周之人多行,秦之人多病;行有之也,病曼之也。”李軌注:“行有之也,周有德也;病曼之也,秦無道也。”朱駿聲曰:“曼,發聲之詞。……與用蔑、末、没、靡、莫等字同。”“曼”義爲無,與帛書乙本“免”義同,足證“晚”爲後出借字。故書當作“曼”。[21]

此“曼成”也當理解爲“無成”……凡器,則爲具體器物,而大器如天地所以造化萬物之器,則不成其爲具體的某個器物,故無所成器。帛書本的“免”可如字讀,“免成”也即“無成”,而今傳本的“晚”則當讀爲“免”,亦訓“無”,與作“曼”同。這幾句,“無”、“曼”、“希”,意思相同,只是爲了避複以使文釆豐富,故不僅用“無”字而已。[22]

郭店簡本之“曼”當爲正字,其他版本之“晚”“免”“勉”均爲借字。如此解釋,不僅使得“曼成”與“無隅”“希聲”“無形”完全對應,而且還解决了一個上文所提到過的問題,即典籍故訓中從未見到有直接訓“免”爲“無”之例。[23]

筆者認同這一觀點,即“大器曼成”代表了原貌,意爲大器無成。但此處我們先做點别的分析,之後再回到這一觀點上來。

三、“大器勉成”必非祖本原貌

漢簡本作“大器勉成”。董蓮池曾依據嚴遵注“勉勉而成”,推測嚴氏所見爲“免成”[24]。今結合漢簡本,則其所見更有可能作“勉成”。不過嚴遵本一系(《道藏》所收嚴本、清陸心源校本、民國唐鴻學輯《怡蘭堂叢書》本)經文部分皆作“晚成”,且嚴注“勉勉而成”之前又有“是故大器晚成”[25],則嚴本應該還是“晚成”。

學界對“勉成”的討論還很少。漢簡本整理者韓巍將其還原爲“晚成”,他説:“‘勉’,郭簡作‘曼’,應讀爲‘晚’或‘慢’;帛乙作‘免’,傳世本作‘晚’,‘免’、‘勉’皆應讀爲‘晚’。”[26]筆者不認同這一做法,但也認爲“勉成”非祖本原貌,它容易使人理解爲大器需勉力而成,從而偏離老子本義。無論從版本年代還是文義考慮,“勉”都不可能是本字,它應是“免”之音假。包山楚簡、郭店楚簡都出現過二字相假的文例,如郭店楚簡《性自命出》簡25便有“則免(勉)女(如)也”[27]。

四、傳世本“大器晚成”亦非

帛書本面世後,許抗生、張舜徽、陳鼓應、盧育三、徐梵澄、古棣、楊丙安、梁海明等人未提異文,不知何故?張松如則雖提到異文但仍沿襲“大器晚成”,理由是:“帛書乙本,‘隅’作‘禺’,‘晚’作‘免’,均省簡或音假。”[28]可見張氏把“晚”當作了本字。鄭良樹也認爲“免”是省形。

楚簡本出土後,陸永品、丁四新、王中江、王西平、陳徽、陳怡等人仍堅持作“大器晚成”。他們的論證角度有多種,姑舉二則:

這“大器晚成”與“善始且善成”的行文是一氣呵成的,其思想也一脈相承。如若“大器晚成”爲“大器免成”之誤,“免”者,無也,那麽老子剛説過“大器免成”的話,怎麽緊接着還會説“夫唯道,善始且善成”呢?……自古至今,就没有看到有“免成”一詞。“大器免成”,既不合修辭學,也不合邏輯。不言而喻,長沙馬王堆漢墓出土帛書《老子》乙本“大器晚成”作“大器免成”,肯定是抄寫者筆誤所致。……“大方無隅,大器晚成,大音希聲,大象無形”四句,其文義是不一致的。分明可以看出,“大方無隅”與“大象無形”相對稱,“大器晚成”與“大音希聲”相對稱,這四句本不一致,硬要拉成一致,豈不是多事![29]

帛書《老子》乙本是漢初劉邦稱帝之後的抄本,不能用它寫作“免”去否定早於這一抄本的其他文獻。《韓非子》和《吕氏春秋》這兩部文獻,都引用了“大器晚成”這句話。……韓非用這個例子要説明的是,偉大的事功和“名聲”不可能速成,它需要通過充分的準備和積蓄過程來實現。“大器”在這裏喻指“大功”、“大名”。韓非子《喻老》説的是如何成就“大功”和“大名”,决不是“免成”、“無成”。……韓非看到的《老子》抄本肯定是“大器晚成”,而不是“免成”,而陳柱氏的懷疑,完全是臆測。[30]

梳理可知,堅持作“晚成”的理由有:其一,帛書本章末説“善始且善成”,則前面“大器免成(無成)”本身就不合邏輯,其爲筆誤無疑(陸永品)。其二,“大方無隅,大器晚成,大音希聲,大象無形”四句本來就不一致,其中“希聲”不是無聲,故“晚成”也不必是完全否定意義上的無成(陸永品、丁四新、王中江、王西平、陳徽)。其三,早於帛乙的《韓非子》《吕氏春秋》都引作“晚成”,所舉例子也都是爲了講明晚成,而非無成(王中江)。其四,老子的有關言論強調積累,這與“晚成”正相契合(王中江)。其五,古人所見所引都是“晚成”,也都是按照“晚成”來理解(陸永品、丁四新、陳徽)。

上述理由都值得商榷。其一,按照老子“上德不德”“至譽無譽”的言説方式,老子所謂的“善成”完全可以是無成,這種表面上的悖論恰恰是道家思想的邏輯。而如果老子在此表達的真是器越大,則其成越不易,所需時間越長,則應該是人們都能認同的常理,不至於成爲“大笑”的對象。事實上,恰恰是那種表面上的不合常理,才使其成爲眾人嘲笑的對象。其二,強調“希”不等於無,是對文字過於執著,把量的微小差别夸大爲質的不同。“希”“無”如果真有質的不同,則如何解釋十四章“聽之而弗聞名之曰希”?其三,如果漢初帛乙本“大器免成”不能否定戰國末年《韓非子》《吕氏春秋》所引的“大器晚成”,那麽同樣道理,“大器晚成”也不能用來否定更早的楚簡本“大器曼成”(據測定,此墓葬至遲下葬於公元前300年)。其四,王中江稱大器指功名、“抽象的偉大事業”,這一論斷缺乏文例支撐,其實器字并無這種用法。《韓非子·喻老》:“莊王不爲小害善(‘害’字疑衍——筆者注),故有大名;不蚤見示,故有大功。故曰:‘大器晚成,大音希聲。’”[31]“大器”應是喻指一鳴驚人的楚莊王。其五,古人所見所引、如何理解對我們有很大參考價值,但不應該是衡量文本正確與否、今人理解正確與否的絶對標準,否則,出土文獻中的異文和後人的别解都將失去意義。況且晉唐時期流行過的敦煌五千文本一系中也有作“大器免成”者,如敦煌寫卷S.189便是[32],證明歷史上也不全是“晚成”,但這一版本學證據至今尚無人提及。

另外,蔣瑞、董蓮池、陳雄根都提到,“晚”是戰國中後期才有的新字,故《老子》祖本不可能作“晚成”。陳氏言之最詳,他説:“‘晚’字不見甲骨、金文。經書如《周易》、《尚書》、《毛詩》、《左傳》、《公羊傳》、《周禮》、《儀禮》、《論語》、《孟子》、《爾雅》、《孝經》,其他典籍如《商君書》、《文子》、《逸周書》、《尉繚子》、《吴子》、《相馬法》、《晏子春秋》、《山海經》、《穆天子傳》、《燕丹子》、《司馬法》等書,‘晚’字未嘗一見。載有‘晚’字的,《禮記》、《管子》、《慎子》、《申子》、《莊子》一見,《穀梁傳》、《墨子》二見,《戰國策》十一見,《韓非子》十三見,《吕氏春秋》七見。又‘晚’字在《楚辭》中僅一見,出宋玉《九辯》。由以上統計所得,‘晚’字的出現似乎是春秋以後的事,在戰國後期的典籍如《戰國策》、《韓非子》及《吕氏春秋》,‘晚’字才較多使用。因此,今本《老子》‘大器晚成’一語,最初或早期的本子裏極可能都不是‘晚’字。”[33]

結論

(一)“大器曼成”正義

綜合正反兩方面的理由,在眾多異文中,“大器曼成”應該代表了原貌。這一版本最早。而且如前所述,“曼”有“無”義,今浙西山區一帶方言表達無時,音同曼;釋爲大器無成,句子前後就形成相反的意義指向,與上下文“大方無隅……大音希聲,大象無形”正合。

進一步的問題是,無成要表達什麽意旨呢?傳統理解的“晚成”是時間副詞修飾動詞,但從它與“無隅”“希聲”“無形”的並列看,“成”應是名詞。學界大多把它當作動詞釋爲合成、成形、成爲、完成等,是有問題的。白於藍、李炳海等人曾提及“成”是名詞,但白氏將其釋爲“重層”,令人費解。李炳海則認爲:“《老子》四十一章所説的‘大器晚成’,意謂大的器具不圓滿,……‘大器晚成’與第四十五章的‘大成若缺’可以對讀互釋,‘成’指完整、圓滿。”[34]李氏取“大器晚成”,並把“晚成”直接讀爲無成,這一點筆者不能認同。他又把“成”理解爲全(completeness),這倒是有一定依據,也優於其他釋義,但還不是確解。

筆者以爲,四十一章結語“道隱無名”是一重大提示。“無名”不是没有名字,不是不可名狀,而是不求名顯,所以“無名”也是隱。《史記·老子韓非列傳》讚道:“老子修道德,其學以自隱無名爲務。”[35]的確如此,四十一章“八若四大”,體現的便是自隱的精神。比如“明道若昧”,從明到昧就是隱;“大象無形”,無形便無轍迹可見,這也是隱。就道而言,“八若四大”屬事實判斷;就道的效法者而言,它們談的是應然問題,是對個體行爲的勸誡和引導。這樣一來,無成不是説事實意義上的没有成就,而是姿態意義上的不要把成就當成就,不要居功自傲而到處炫耀[36]。

我們的這種解讀也得到了其他道家文獻的有力支持。《管子·白心》:“故曰:功成者隳,名成者虧。故曰:孰能棄名與功,而還與眾人同?孰能棄功與名,而還反無成?無成有貴其成也,有成貴其無成也。日極則仄,月滿則虧。極之徒仄,滿之徒虧,巨之徒滅。孰能已无已乎?效夫天地之紀。”[37]這裏明確主張放棄功名而回到“無成”,並認爲這是對天道的效法。類似言論亦見於《莊子·山木》:“昔吾聞之大成之人曰:‘自伐者無功,功成者堕,名成者虧。’孰能去功與名而還與眾人!道流而不明,居得行而不名處。”[38]末句當斷爲“道流而不明居,得行而不名處”。“得”通德;“不明居”“不名處”是倒裝結構,意思都是真有道德的人反而自隱無名[39]。特别有意思的是,這樣的言論據説出自“大成之人”。其中的邏輯是,一個人首先要做出成就,幹脆没有成就的話,也就談不上表現得“無成”。“無成”針對的是有成就者,它是告誡有成就者不要執著於成就。有成就又能放棄功名,才是“大成”,才是“大器曼(無)成”。此或可表述爲:事實意義上的無成→事實意義上的有成→態度意義上的“曼成”(大成無成)。

可以看出,這是古已有之的謙退精神。《周易》中的謙卦自不必説,我們看訟卦六三爻辭:“或從王事,無成。”[40]所謂“無成”,説的正是不居其成、不炫己美。坤卦《文言》就如此解説:“陰雖有美,含之。以從王事,弗敢成也。”[41]而這種謙退精神最終來自天道的啓示。《説苑·敬慎》《韓詩外傳》卷三稱周公論謙德:“示不成者,天道然也。”[42]“示不成”顯然不是説不做出成就,而是説做出成就卻不表現得有成就。《老子》九章末尾説“功遂身退,天之道也”,亦同此理。

(二)可能的文本演變軌迹

另外一個問題是,爲什麽會出現“曼”“免”“勉”“晚”等異文?這些異文間的演變軌迹是怎樣的?有學者認爲,四字皆明紐元部字,音近可通。此説有理,但諸字間是否還有更隱秘的關係呢?筆者擬做一推測。

免,甲骨文作,像人戴帽子,當爲“冕”之初文。“冕”从冃,免聲。《説文》:“冃,小兒、蠻夷頭衣也。從冂,二其飾也。”段玉裁注:“冃即今之帽字也。”徐灝箋:“冃疑是象形文,引申爲凡覆冒之偁。冃、冒古今字。”[43]如此看來,從“冃”到“冒”再到“帽”,相承增偏旁也。而“曼”字上部是“冒”,也許因爲這一點,“曼”與“冕(免)”取得了聯繫。

“晚”很可能來自“冕”,它是將上下結構變爲左右結構。古時常有構件左右互換或上下相倒或上下變左右而仍爲一字者,比如“盲”在漢簡本《老子》中作“盳”,“魄”在唐代傅奕本中作“”,故“冕”有可能被書作“晚”。但“冕”的上部其實不是“日”,而是“冃”,所以作“晚”已誤。黄瑞雲、李炳海等人認定“晚”爲本字,并依“日”作解,非是。當然也有可能是,“曼”因音同而假爲“䟂”“慢”,爾後因義近而書作“晚”。

爲了直觀地呈現諸字之間可能的聯系或演變軌迹,特製下圖:

注 释

*本文係國家社科基金後期資助項目“可能的《老子》——文本對勘與思想探原(道篇)”(16FZX004)階段性成果。

[1] 河上公章句《老子道德經》卷三,南宋建安虞氏刊本。原題顧歡《道德真經注疏》引用時,“卒”作“倉卒”,見《道藏》第13冊,文物出版社、上海書店、天津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第316頁。

[2] 也有極個别人持别解,認爲此語是主張先人後己,故晚成。比如花尚、高延第、李大防、奚侗、嚴靈峰都提到老子不爲先,其中嚴靈峰説:“‘以其終不自爲大,故能成其大。’‘不敢爲天下先,故能成器長’;故曰:大器晚成也。”(嚴靈峰《老子達解》,華正書局2008年版,第222頁)也許在嚴氏看來,“大器”即“器長”,這樣“晚成”便對應於“不敢爲天下先”。奚侗則直引《莊子·天下》評老子語“人皆取先,己獨取後”來作解。(奚侗集解《老子》,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版,第107頁)

[3] 吕種玉《言鯖》卷上,清康熙年間刻《説鈴》本。

[4] 王定柱《老子臆注》,熊鐵基、陳紅星主編《老子集成》第十卷,宗教文化出版社2011年版,第333頁。

[5] 王光漢《“大器晚成”初義辨》,《合肥學院學報(社會科學版)》2008年第6期。

[6] 白於藍、王錦城《今本〈老子〉第四十一章“大器晚成”新探》,《中國文字研究》第二十輯,上海書店出版社2018年版,第50~51頁。

[7] “大方無隅”,“隅”即角,角因其鋭,容易傷人,故需“挫其鋭”。關於這方面的具體分析,可參汪韶軍《外内不相及與内外相冥》,《雲夢學刊》2010年第2期。

[8] 陳柱選注《老子》,商務印書館1947年版,第45頁。此書初版於1928年。

[9] 樓宇烈《王弼集校釋》上冊,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115頁。

[10] 徐志鈞《老子帛書校注》,學林出版社2002年版,第16~17頁。

[11] 詳見汪韶軍《〈老子〉“大制無割”之章屬及其義涵》,《中國道教》2021年第4期。

[12] 黄瑞雲《老子本原》,人民文學出版社1995年版,第63頁。

[13] 李炳海《關於〈老子〉“大器晚成”命題研討的判評》,《諸子學刊》第十五輯,上海古籍出版社2017年版,第62頁。

[14] 魏啓鵬《楚簡〈老子〉柬釋》,萬卷樓圖書有限公司1999年版,第50頁。

[15] 尹振環《帛書老子再疏義》,商務印書舘2007年版,第45頁。

[16] 楊鵬《圖解老子詳解》,陜西師範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第283頁。

[17] 丁原植《郭店竹簡〈老子〉釋析與研究(增修版)》,萬卷樓圖書有限公司1999年版,第293頁。

[18] 馬承源主編《上海博物舘藏戰國楚竹書(一)》,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版,第272頁。

[19] 汪桂年《老子通詁》,《北強月刊》1935年國學專號。筆者重做了標點。

[20] 董蓮池《〈老子〉“大器晚成”即“大器無成”説補證》,《古籍整理研究學刊》2000年第5期。

[21] 廖名春《郭店楚簡老子校釋》,清華大學出版社2003年版,第447~448頁。

[22] 彭裕商、吴毅強《郭店楚簡老子集釋》,巴蜀書社2011年版,第457頁。

[23] 白於藍、王錦城《今本〈老子〉第四十一章“大器晚成”新探》,《中國文字研究》第二十輯,第49頁。

[24] 董蓮池《〈老子〉“大器晚成”即“大器無成”説補證》,《古籍整理研究學刊》2000年第5期。

[25] 嚴遵《老子指歸》,中華書局1994年版,第15頁。

[26] 北京大學出土文獻研究所《北京大學藏西漢竹書(二)》,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125頁。

[27] 荊門市博物舘《郭店楚墓竹簡》,文物出版社1998年版,第180頁。

[28] 張松如《老子説解》,齊魯書社1987年版,第275頁。

[29] 陸永品《老子“大器晚成”辨證》,《中國社會科學院院報》2008年4月24日第3版。

[30] 王中江《“大器晚成”抑或“免成”、“無成”?(上)》,《中國社會科學報》2013年2月4日第5版。

[31] 王先慎《韓非子集解》,中華書局1998年版,第168頁。

[32] 李德范輯《敦煌道藏(三)》,全國圖書舘文獻縮微複製中心1999年版,第1228頁。

[33] 陳雄根《郭店楚簡〈老子〉“大器曼成”試釋》,《中國文化研究所學報》2000年新第9期。

[34] 李炳海《關於〈老子〉“大器晚成”命題研討的判評》,《諸子學刊》第十五輯,第65頁。

[35] 司馬遷《史記》第七冊,中華書局1959年版,第2141頁。

[36] 關於這一方面的思想,可進一步參考汪韶軍《論〈老子〉之“玄德”》,《北京社會科學》2014年第2期。另外,十五章末尾“夫唯不欲盈,是以能敝而不成”也可作爲一種旁證,參見汪韶軍《〈老子〉“能敝而不成”校釋》,《同濟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20年第4期。

[37] 黎翔鳳《管子校注》,中華書局2004年版,第794頁。

[38] 郭慶藩《莊子集釋》,中華書局1961年版,第680頁。

[39] 北宋吕惠卿注:“道流而不明居,則人莫見其功;得行而不名處,則人莫聞其名。得則德也。”林疑獨注:“道流於天下而不見其迹,德行於天下而不聞其名。”二注皆見於褚伯秀《南華真經義海纂微》卷六一,《道藏》第15册,第485頁。

[40] 黄壽祺、張善文《周易譯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版,第69頁。

[41] 同上,第35頁。一處標點經筆者重新點定。

[42] 向宗魯《説苑校證》,中華書局1987年版,第241頁;許維遹《韓詩外傳集釋》,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118頁。

[43] 丁福保《説文解字詁林》,中華書局1988年版,第7701~7702頁。

来源:古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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