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或许我不该贪恋这样不切实际的温暖,或许我本该早早放手,或许我早已知道我们之间从来都不是温情脉脉的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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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或许我不该贪恋这样不切实际的温暖,或许我本该早早放手,或许我早已知道我们之间从来都不是温情脉脉的关系。
可是在这场漫天飞雪中,我紧紧抱住他,他的怀抱是那么那么温暖,隔绝了天地间的一切寒冷,炽热得让我落下泪来。
我听见自己夹杂着哭腔的声音,“阿离,我没有家了。”
他把我往怀里搂得更紧了些,低语道:“那我帮你夺回来。”
我大汗淋漓地从被子里醒来,喘着粗气。外面正下着纷纷扬扬的雪,难怪我又梦到了那一天。
“娘娘。”外间守夜的宫女听到声响惶惶地唤了一声。
不是公主。
而是娘娘。
我那场无边无际的梦醒了,一下子从仍有余温的温热怀抱坠到呼啸着冷风的寒冷冰窖。
“无事。”我从风中找回自己的声音,冷冷应道。
宫女于是熄了声。
夜很静,也很漫长。我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只是呆呆地看着漆黑的天空,听着雪落的声音。这宫里,原本是我最熟悉的家,现在却陌生得可怕。
曾经在这里,我可以肆无忌惮地欢笑,我可以依偎着父皇母后撒娇,做那个最受宠的小公主,我可以在站在满树桃花下偷偷看阿离一眼……
关于那个梦的后续,是我永远的噩梦。阿离把我送给了李恒,用我换了黄金千两。有什么是比给一个乱臣贼子当妾更让当初全天下最受宠的公主更屈辱的呢?
我怎么也睡不着了。
侧着身,又不禁落下泪来。
【2】
李恒对我很好。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憔悴的面容,我忍不住叹了口气。
有多好呢?自从我以另一种身份回到这深宫,吃穿用度一如我还是公主时那样充盈甚至奢侈。尽管在册封为妃的那场典礼上,我想尽一切办法破坏典礼,他也未曾恼我半分。他在我执着绝食自尽的日子里一遍又一遍地劝我、慰我,无所谓我把汤啐到他脸上,反而一遍又一遍亲手把食物送到我嘴边。我打砸家具,发疯卖傻,他却总是由着我疯,末了又来到我面前说些好话。
他对我很好,好得不像话。他似乎是明白我的厌恶,一年多来,他从未与我共寝。但他冷着脸下令杀我父母宗族的声音,总会在夜半时分犹如霹雳一般出现在我身旁,让我一次次从震悚中惊醒。我明白,那些好,只是百姓们赞扬这位少年帝王时佐证,抑或是他把我锁在深宫的手段罢了。
即使是寒冰,也会有捂热的一天吧。或许他是这样期许着,可是在生我养我宠我的父母面前,这些好也只是微不足道罢了。
当年父皇宠爱我,事事都想给我最好的,就连天上的星辰也愿意为我一摘。李恒是最年轻最俊朗最有才气的臣子,也最得父皇喜爱。
我从旁处打听得他出身商人世家,衣食无忧受尽宠爱,一路顺风顺水地长大,不曾染上什么恶习,不好经商,却也有商人般精明的头脑。人人皆称赞他文武双全,又明礼守节,忠心耿耿。他升迁速度之快,几乎引起其他官员的妒恨,但父亲却时时维护着他。
他为什么背叛父皇?是贪念,是欲望?在那些奔波逃亡的日子里,我已想过很多遍,终是得不到答案。
【3】
今儿个是除夕,也是永乐元年。宫里办了一场盛大的宴会,宫女巧儿为我梳妆打扮。我瞧着镜中的人,眉目如画,神情却淡薄而脆弱,像一个易碎的玻璃娃娃。
我恍惚地想起从前,这个时候我早就缠着阿离去宫外的杨柳衣去取华丽的衣裳,骄傲地扬起头来大言不惭地宣言:“我要做宫宴上最好看的女子!”
阿离总是宠溺地看着我笑,夸我本就是天下最好看的公主,他会给我买上一个糖人,由我耍小性子护送我步行回宫。
回了宫我会叫我的贴身婢女春华给我画上最好看的妆,再摇着母后的手臂问她我今日好不好看……
想到这,我无声笑起来。
“娘娘,妆画好了。”巧儿轻声说道。
可惜春华已经死了,她倒在血泊里,那双会说话的眼睛惊恐地睁着,我却连为她合上也不能做到……我突然觉得这场宫宴没意思透了。
我抬起眸来,随意看了一眼镜中死气沉沉的人,巧儿的确有一双巧手,镜中的人华贵而不失灵气。不论如何,我也的确不愿在这宫宴上被压一头。我站起身来,“我们走吧。”
“娘娘。”巧儿小心翼翼地笑道,挥手让一旁的小宫女呈上一件华丽的紫衣,“陛下给您准备了杨柳衣的衣裳,是您最喜欢的紫色呢。”
“呵。”我嗤笑一声,“可我喜欢的颜色是红色,他敢让我穿吗?”
“娘娘!”巧儿满面惶恐地跪地,“这……奴婢也做不了主啊……”
“伺候我更衣吧。”我垂下眼,心终究软了,左右是一件衣服,又何必为难一个受人指使的宫女呢?
当我踏进明光殿时已算晚了,一进殿便感受到四周不怀好意的目光,我昂了昂头,早已习以为常,淡定地继续往前走。
皇后笑盈盈地望向我:“欢妃来了啊,今日这一身打扮可真是如同天仙下凡呢,也不知何事耽搁,竟叫妹妹来迟一步。”
皇后这是在暗讽我只顾打扮仗着宠爱故意来迟一步呢。可她不知道,这宠爱我避之不及。我用帕子掩住微微抽搐的嘴角,低下头来俯身行了一礼,“臣妾见过皇后。雪天路滑,臣妾走得慢,这才耽搁了一会脚程。”
我这话一出皇后立马变了脸色,我才想起来不久前皇后滑倒流了一个孩子。急忙出言补救道:“看来这路确实是要修修了呢。”
半晌皇后才缓过神色来,沉声道:“还不给欢妃赐座。”
我随着宫人指引坐下来,不自觉看向对面席位的阿离,虽然隔得很远,可我还是跟从前一样一眼就看到了他。他瘦了,眼底发青,显得人有些憔悴,但还是那样好看的令我心动。我的心激烈地跳了起来,一半为爱,一半为恨。
他突然扭过头来对上我的目光,眼中波涛汹涌,似有万千言语,然后做了个口型——御花园。
我慌忙低下头看桌子上的花纹,避开他灼热的目光。
李恒迟迟才到,进殿后高声宣布宴会开始,明光殿中歌舞声不断,一副宾主尽欢的模样,我也配合地挤出假笑。我环视宴会上的嫔妃们,除了我,无一不是李恒有功之臣的女儿,皇后的父亲更是李恒的左膀右臂。他啊,为了笼络人心真是无所不用其极,可他为何连放前朝皇族一条生路也不肯?独独留下我一人来当他的欢妃……我捏紧了手中的杯子,思绪万千。
宴会到了一半,阿离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随即起身道:“陛下,臣有些头晕,想出去吹风清醒一下。”
李恒随意地摆摆手,又饮尽了一杯酒,“去吧。”
去不去呢?我有些犯难。最终抵不过长夜漫漫里无尽的折磨与不解,于是借口身体不适提前请辞。
我绕路去了御花园,七拐八弯的路让在宫里待了一年多的巧儿都昏了头。雪一片片落下来,落在开得正盛的梅花上。我来了兴致,随手折了一枝梅,吩咐道:“巧儿,你去帮我折些梅花吧。”
巧儿飞快地看了我一眼,似乎有些不安,但很快低头应道:“是,娘娘。”
我走过弯弯绕绕的路,直奔御花园中心的落花亭,我知道阿离会在那里等我。年少时,我们总在那里见面。
他果然一个人坐在那里。我轻轻走过去,生怕惊扰了他。我已经记不清楚,究竟多少次在梦里梦到过同样的场景。
秦离站起身来,用他那双好看的眼睛贪婪地看着我,“欢欢。”
我苦涩地笑道:“护国大将军秦离,或许您应该称呼我为欢妃。当初是您,亲自将我送入宫中的,不是么?”
秦离眼中的星光霎那间暗淡下来,他张口欲言,却没有说出一个字。
我移开目光,紧咬下唇,强迫自己放下那可笑的心疼,他有什么好值得你心疼的?他是护国大将军,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皇帝的亲信、开国元老。而你呢,一个前朝公主,为了稳定少得可怜的前朝旧党,为了向天下人昭示皇帝的仁慈,为了满足李恒的私欲,为了成全阿离的背叛,被囚禁在深宫里,哪里也不能去。
我在衣袖里握紧了拳,努力使自己的声音不颤抖,然而每一句话说出来,都像是一个字一个字拼凑起来的一般可笑。“你,为什么,为什么背叛我父皇……”
雪一片片落了下来,落在我的心上,一片荒芜寂寥,冰冷异常。
我闭上眼,再问了一遍,“为什么?”
秦离没有回答我,他只是望着我,露出了些许脆弱的神情,“欢欢,这不是你应该知道的。你好好照顾自己……”说完他转身欲离去。
我赶忙拉住他的手,连尊卑礼仪都顾不上了,激动地说:“我应该知道!慕容家除了我还剩下谁?!阿离,你总不能背叛我之后连个理由都不给吧!”
秦离转过头,定定地看着我,眼神里还有几分宠溺,仿佛我在说什么孩子气的幼稚话。
我以为时间静止了。
良久,他叹了一口气,缓缓说:“你的父皇杀了我未曾谋面的父亲和兄长。”然后转身离去。倘若不是他曾经亲手将我交给李恒,或许我会以为自己看错了他眼底闪过的一丝杀意。
我愣住了。时间好像真的静止了。因为我听不见天地间的任何声音。是真的吗?是真的吧……不然,那个眼里心里都是我的阿离怎么会背叛我,怎么舍得亲手将我送给李恒呢……
可我不愿意相信。那个把我当成掌上明珠的父皇,那个笑眯眯地摸着胡子抽查我功课的父亲,怎么会干出这样的事呢。
【4】
我踏着雪慢慢走回寝宫,透过恍惚摇曳的朦胧灯光看到宫人跪了一地。冷风呼啸着,让我颤抖发热的心冷却下来,我高昂着头,带着曾经不可一世的神情,一步步走进宫中。我知道,里面的男人是我的噩梦,即使是这样,他也别想我低下自己高贵的头颅!
李恒用他一双含着笑意的桃花眼温柔缱绻地望着我,他斜靠在美人塌上,懒散地对我招招手,“欢欢,过来。”
李恒这个乱臣贼子完全是把我当成一个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宠物!
我摆出的一副无畏姿态出现了些许裂痕,我死死地盯着他,然后一点点从牙缝里狠狠挤出两个字,“我、不。”
李恒身边的公公用他阴阳怪气的声音扯着嗓子大声尖叫起来:“欢妃娘娘,您这可是对咱们皇上的大不敬啊!”
这讨厌的太监!我暗自诽腹,面上却笑意盈盈地答道:“小桌子,你是怎么和本宫说话的?本宫做事,自然有皇上管着,轮不到你一个太监来说三道四。”
殿内迅速静了下来,连气温都好像降了几度。奴婢们一点声音也不敢发出,生怕惹得公公更生气,大概宫里的奴婢都没想到我会对皇上身边的红人这么说话,哪个妃嫔不是对这位客客气气的,就为了让他在皇上身边美言几句。我可一点都不在乎,我巴不得李恒厌弃我,离我越远越好!
小桌子的脸色白了又青,像个半生不熟的李子,煞是好看。
李恒玩味地笑出了声,可能他觉得挺有意思吧,毕竟这个人无聊至极。我等着他罚我,只要他别继续在这恶心我。他罚我了,后宫的“好姐妹”也就不会天天像个苍蝇似的嗡嗡不停在我这里打转。
谁知道这个不按常理出牌的人温温柔柔地应了一句“爱妃说得对,小桌子,朕罚你一个月月俸,以后老老实实摆正自己的位置。”
这是借我敲打小桌子呢,还顺便恶心了我。不愧是当年父皇钦点的状元郎,心眼多的像蚂蜂窝。我看向美人塌上慵懒英俊的男子,他确实有魅力让很多女子爱的痴狂。但我不会,永远都不会。因为我的一颗真心给了阿离,可惜,他不要。
我正愣着神,李恒突然朝我走来,轻轻拂去我披肩上的雪,轻声问:“爱妃去哪了?”
如果我不知道他是一个货真价实的笑面虎,或许还会以为他在关心我。我感到有些发冷,强撑着对上他暗藏锋芒的眼,笑道:“李恒,关你什么事?”
殿里的奴婢把头磕得更低了,有些还不禁瑟瑟发抖。小桌子翘起了兰花指,又发出了令人厌恶的尖叫声,“娘娘!称呼当今圣上的名字是大不敬啊!”
称呼一个名字就算大不敬了?我还想杀了他呢。我在心底冷笑。他最好杀了我,不然有一天,我一定会杀了他!
李恒脸色未变,似笑非笑的神色像是在逗弄一只可爱的喵咪,我更来气了,恨意翻江倒海,“大不敬又如何?有本事便赐死本宫啊!”如此,倒也算是眼不见心不烦了!
李恒终于收了笑,冷冷说道:“今天去御花园见秦离,下不为例。” 接着便带着一众宫人出了殿。
他总是这样莫名其妙。
【5】
最近我的失眠愈发严重,总要点着安神香才能勉强入睡。几番折腾,人也没了什么精神。唯一的好消息便是,最近朝事繁忙,李恒没空来恶心我。
是夜,我浅眠不久,就听到耳畔传来一阵窸窣声,那声音极轻,却惊醒了刚刚入睡的我。我猛然握紧枕头下的匕首,冰冷的刀刃在指尖微微发冷,它很锋利,于是一直被我藏在枕头底下。
我悄然睁开眼,看到一双漆黑的眸子,一个男人冷峻的脸隐在月色里,带着雪清冷的气味,那双眼亮得惊人。
我心中警铃大作,能够躲过皇宫层层守卫进入我的寝宫的必定是武功高强之人,如果反抗说不定我会命丧当场,不如先试探来意,好歹也死个明白。
我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摩挲着匕首上的花纹,警惕地看着他,轻声问:“你是谁?”
他突然单膝跪在地上,朝我行了一个标准的侍卫礼——这个礼节只属于效忠于父皇的护龙卫。他低着头沉声说:“参见公主,属下是护龙卫的周权,奉圣上之名来保护公主。”
我对此人的身份已经信了大半,但还得看看他身上的图腾。他见我神情犹豫,便拉开袖子,印在手臂上的正是护龙卫的图腾。
我坐在床上,抛出了心头最大的疑问:“你为什么,现在才找到我?”
周权神色黯然,愧疚地说:“属下无能,宫变那天被派出去执行任务,匆匆赶回皇宫只见到陛下最后一面,当时情况危急,陛下嘱咐我保护公主。属下逃出宫中时身受重伤,为了逃脱追踪又随河流而下,在一个城镇休养几月,无奈身上没有盘缠,因此耽搁了许久。请公主恕罪!”
“护龙卫……只剩下你一人了么?”护龙卫——顾名思义,就是保护皇上的暗卫。明明知道大部分人可能都死于那场宫变中,我却还是抱着一丝可笑的希望去问。
周权叹息一声,那声音很轻,却重重砸在我心头上。他缓缓道:“是的,护龙卫如今只剩我一人。但周权以自己的性命对天发誓,会誓死保护公主,保护皇家最后的血脉。”
屋内的安神香静静燃着,我们彼此沉默。在这吃人的深宫里,我已不是那个尊贵的嫡公主,如今又背负着灭族之仇。
“周权,你有没有办法带我出宫?”唯有出了宫,我才有活下来的机会。也才能,去向李恒报仇!
周权抿唇,皱起眉头,“倘若出了宫,陛下还有些旧臣可以保护公主。但凭属下一人之力,很难带公主出宫。”
我看他欲言又止的样子,有些心急,“你可是有什么办法?”
“办法就是,利用秦离。”
【6】
有时候我也会想,父皇将我保护得这么好,究竟是好是坏。李恒也是因为知道我是个长得好看又身份尊贵的蠢公主才独独让我一个人活下来的吧。
周权提出那个法子时,我的第一反应就是拒绝,我不能利用我的挚爱,不能用世俗将他污染,除了仇恨,支撑我活下来的就是那些美好纯洁的年少回忆,而阿离,是我心中最后一块净土。
可是我想起那天被血染红的宫殿,决绝地把我送给李恒的秦离,我立刻动摇了。他并没有那么爱我,那我为什么不能利用他?
我闭上眼,甩开脑中年少时阿离和我的每一个场景。我央求他教我读书写字,偷偷看他认真的侧脸;他送我自己雕了整整两天的木簪,心满意足地看我戴上;在落花亭中我无数次告诉他,我今生最大的愿望就是嫁给他;元宵那天我与他走散了,却在混乱的人群中第一眼瞧见他……他是我这一生最美的梦。
我忍住眼中欲坠的泪,对着周权点头。阿离,我没有办法了,这是我唯一的办法。为了复仇,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周权走后,我翻来覆去很久,方才沉入梦境。我梦到了阿离,五岁时他被接进宫中,我救了被皇子欺负的他;七岁时我求着父皇让他做大将军的徒弟,十岁时我和他形影不离,宫里都说我是他的跟屁虫;十三岁时我跟他去宫外过元宵,我第一次牵了他的手;十六岁时我说要嫁给他,然后血染红了皇宫的天空……
我醒来时冬日里难得出了太阳,融化地上冰雪,斜斜地照进宫里,叫人心情也愉悦几分。我提笔在案桌上写信,写我不喜欢这座冷冰冰的皇宫,让阿离想办法把我接出宫去。
我写着写着,颈侧突然吹来一阵温热的风,我不禁哆嗦一下,墨迹立马在纸上晕开了黄豆大的痕。
“巧儿?你干嘛!”我生气地转过头去,我明明吩咐过不准任何人进来的!
回头看到的却是李恒的脸!
我吓得把笔都扔掉了,结结巴巴地说:“李……李恒?你怎么来了?”
李恒饶有兴趣地拿起我正在写的信,漫不经心道:“来看看朕的爱妃。”
看到他拿起那封未完的信我魂都快吓飞了,战战兢兢地等着他看完。他看完竟也没有生气,也不大惊讶的样子,只是笑道:“欢欢就这么不喜欢待在宫里。还是说,不喜欢待在我的身边?”
我咬着唇,掩去自己眼中愈浓的恨,“都不喜欢!”不论是这个没有父皇母后和阿离的皇宫,还是这个只喜欢戏耍别人的笑面虎,我一个都不喜欢。
李恒一步步靠近我,鼻尖差点撞上我的鼻尖,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我,“欢欢,你不会天真地认为外面的世界会更美好吧?”
“那不然呢!”我不知为何觉得有些委屈,自从入宫为妃以来,我被下毒、陷害、嘲讽、排挤、鄙视……几乎将后宫各种手段见了个十成十,如果我不是在宫里长大,见惯了各种阴私手段,恐怕早就是一具枯骨。
“纵使今日没有李恒,明日也会有王恒。”李恒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接着道:“欢欢,你知道的太少了。”
他一点点撕碎手中的信,把它扔进燃着的炭盆里,自言自语道:“我原以为,我的选择是对的,你待在我的身边会比待在秦离的身边更好,因为他……”
窗外的阳光突然被云遮住,黑暗的阴影一下将我们笼罩其中。我用力推开他,把金簪从头上扯下,逼紧自己的脖子。冰冷的金簪头靠在脆弱的皮肤上,只要轻轻一划就可以划出一大道口子。
李恒没有夺去我手上的簪子,尽管以他的武功这样做轻而易举,他只是安静地望着我,眼里竟然有一丝悲伤,“既然如此,那你就走吧。今晚就走。”
他用眼神示意旁边的小桌子,小桌子从怀里拿出一个令牌郑重地交给我。见我一头雾水的样子,李恒温声解释道:“看到这个令牌,任何官员都不会为难你。你走吧,跟着秦离走,越远越好。”
我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感到不可思议,手上的令牌微微发烫,我把它放进怀里,将簪子随意扔在一旁。
不管怎么说,能出宫就好。
【7】
夕阳西下,我盼着夜幕到来,一时吃不下饭。巧儿见我神游天外的样子,一反之前安静恭顺的常态,神色中带着几分恼怒和不解,她问我:“娘娘,您真的想好了吗?”
我点头,拿起收拾好的包袱,“我决定好的事情,从不更改。”
巧儿深深地看了我一眼,说了和李恒一样的话——“娘娘,你该不会真的以为外面的世界更美好吧?”
暮色四合,巧儿带我来到一处偏僻的宫门,阿离正在门外等我。李恒总是这样面面俱到,把什么事情都安排好。我甩甩头,把那双带笑的桃花眼从脑中抹去,对马背上的秦离露出了久违灿烂的笑容,“阿离!”
尽管我知道,这笑里没有几分灿烂,而秦离也不是我的阿离。
秦离朝我伸出手,将我牵上马,给我披上红色的斗篷,用暖和的手握住我的手,温柔地说:“欢欢,小心着凉。”
我一时间有点恍惚,仿佛我们还是那样年少不谙世事,两个人依偎在一起便是彼此的全世界。
秦离带着我策马飞奔在雪地中,雪又下了起来,落在我们的头上,染白了彼此的发。我将头露出来,任由雪落在我乌黑的发上,有些好笑地想——这样算不算圆了我年少的梦,与他白头。
我眼中的泪模糊了雪白的世界,只剩下我爱的阿离,他会为了我跑遍整个猎场,跑到天都黑了,只为给我抓那只白色的狐狸……一旁却传来不合时宜的布谷鸟叫声。这是我和周权定下暗号,估计此时他是在提醒我不要忘记我的目的。我在心里轻笑一声,是啊,我就是这样耽于情爱的人。阿离对我一点点的好,就能抵过许多的恨。可是眼前的人,是秦离。
我冷下目光,抖落发上的雪,将斗篷拉好。没有什么白头,我的阿离早就不在了。
不知走了多远,秦离在一片树林停住。那林子光线昏暗,四周都是枯枝落叶,怎么看也不像是落脚休息的好地方。
我困惑地看着他,心里生出些不详的预感。他抱我下地,警惕地看向阴影中的周权,问我道“欢欢,他是谁?”
“他是我的暗卫,阿离。”我拉拉秦离的袖子,努力做出一副天真无邪的少女娇态,“哎呀阿离,他不会伤害你的。你相信我嘛~”
“欢欢,”秦离认真地看着我,“我有重要的事要跟你说。”
我装模作样地挥手叫周权退下,暗中握紧了藏在衣袖里的匕首。然后眨眨眼睛,好奇地问:“什么事呀?”
秦离突然抱住我,炽热的气息喷在我的耳畔,带着十成十的入侵感,呢喃着,“你的父皇,是个暴君。”
我意识到事情不对,想要喊叫,嘴却被死死捂住,想要挣脱,秦离却将我禁锢在怀中。我使出全力将匕首从衣袖里拔出,狠狠刺在他的手臂上。
他闷哼一声,用那只受伤的手直接掐住我的脖颈。血一滴滴落在他衣襟上,我才发现那匕首不仅刺伤了他,也划破了我的手。
“欢欢,你长大了。”他的神情里似乎还有几分欣慰,“可惜,太晚了。”
我感到脖子上的手越来越紧,连呼吸都变得有些困难。我瞪着他,终于不再掩饰那滔天的恨意。
他却没有再看我,自顾自地继续说着,像是说给自己听一样。“他杀了我的父亲兄弟,害得天下民不聊生,你说他该不该死?!”
“你背叛我父皇,间接杀了我全族,你说你该不该死?!”我不顾自己会不会窒息而亡,用尽全身气力喊道。
他一怔,手上松开几分,我赶忙大口吸气。随即他又冷笑着更加用力掐紧,“间接?当初是我劝李恒杀你全族的。”
那一刻,我连怎么呼吸都忘了。只是呆呆地看着双目发赤的秦离,他哪里还有半分像那个温柔的少年郎。我们之间,怎么就变成了这样……原来,我一直都恨错了人。
“放开公主!”周权从林子里蹿出,几个飞步就到了我身前。只见他怒喝着举剑攻向秦离,一招一式皆透露出骇人的杀意。
秦离嫌我碍事,像丢弃废物一般将我扔在一边,大约是没有趁手的武器,他拔下手臂上的匕首便与周权打斗起来。
我倒在雪地上大口喘息,看秦离手臂上的血像蜿蜒的小河一般流淌,觉得他大概是不想活了。正好,我也不想他活了。
那不断打斗纠缠的两人此刻已分了高下,周权暗伤复发,越发吃力,而秦离则越斗越凶,不顾性命一般。
我咬牙撑起发软的腿脚站起,一颠一颠地往外跑,一把匕首却突然刺进我的胸膛。
那把匕首果然很锋利啊。胸口冷冷的,心好像也空落落的。
我又往前跑了几步,终是身子发软,一下子瘫在雪地里。血从伤口涌出来,热热的,转瞬之间又变得很冷很冷。
“他该死,你也该死。”秦离抚上我的眼皮,低声道。
周权呢?他恐怕是在那场打斗中落败了吧,罢了,护龙卫已经无人可护了。
“别杀周权……”我睁开眼,直直地看向秦离,“去年的生日,我还没许愿……”
阿离说,每年生日,他都可以实现我的一个愿望。
秦离的眼睛好像红了,原来他也会伤心么?
“好。”他向来守诺。
血染红了白色的雪,我竟然恍惚地想起春日的桃花,想起那个树下的少年。冬天已经来了,可春天却还远着呢。
我闭上眼,只是微弱地呼吸着,等待死亡的最后来临。远处突然传来撕心裂肺的呼喊声——“欢欢!”
我突然流下泪,只感到深深无助。在一盘死棋中,谁说这不是最好的结局呢。我用最后的力气将怀中令牌捂在破碎的心口上,有点暖和呢。
在这个冬日里,温室的玫瑰凋谢在雪地。
雪一片片落在我身上,真冷啊。
番外——李恒 【那位姑娘】
当今圣上最宠爱的嫡公主有点蠢,李恒看到她的第一眼就这么觉得,那时他还不知道这么蠢的姑娘是公主。那是一年元宵节,她穿着一裳紫衣撅着嘴站在人流里。既不顺流而下也不逆流而上,只是呆呆地站在那里。
李恒觉得好玩,于是走过去逗她,“这位姑娘,你是迷路了吗?”
这姑娘像炸了毛的猫,气势汹汹地叫嚣,“关你什么事啊?本……本姑娘没有迷路,只是在等人!”
李恒弯着他的桃花眼笑,好久没见过这么喜怒形于色的人了。在商人世家长大,谁又不是戴着厚厚的面具做生意呢。他想,这么蠢的姑娘,放在后院当个乐子一定很有意思。
为了姑娘的人身安全着想,他把姑娘扯出人流,因此收获了姑娘好几个怒瞪,娇俏的姑娘昂着头,怒道:“你干嘛!”
李恒并不觉得自己多此一举的行为有什么不对劲,也不顾一旁下属快要掉到地上的下巴。只是对着姑娘流光溢彩的眼,看着她眼中映出的灯火,才觉得这元宵竟也有几分乐趣。
“看姑娘一人孤单地站在人群中,实在是叫我于心不忍。”他顿了顿,笑道:“姑娘来旁边陪我说说话,交个朋友,又有什么不好呢?”
若是旁的女子,看到他这副勾人模样,只怕早就丢了魂、失了魄,可这姑娘却没有半分动容,别过脸去望向远处。
“本姑娘跟你没什么好说的。”她冷哼一声,“本姑娘在等人。”
“哦?那么,姑娘等的人呢?”李恒生出几分好奇之心,这元宵节正是男女同游、互诉衷肠之时,难道这姑娘已经有了心爱之人?倘若是这样,未免可惜。
“这跟你无关。”姑娘白他一眼,朝着人群走去,“我要去找他了,再见。”
“再见……”他看着姑娘潇洒离去的背影,觉得有几分怅然若失。
再见姑娘时,是在中举之后的赏花宴,说是赏花宴,其实就是京城贵女偷偷相看郎君的宴会。李恒是当朝状元,生得又俊朗,男子们围着他阿谀奉承,女子们聚在一起看着他嬉笑。
他不喜欢这种热闹,于是找了借口往无人处走。转角就看到元宵节遇见的那位姑娘,她正百般无聊地靠着大树发呆,嘴上还念念有词,“烦死了烦死了,父皇真是疯了,我才不要嫁给那个什么鬼状元呢!状元又如何了?我还是公主呢!”
李恒忍不住笑出了声。
那位姑娘听到一声笑,抬眼看向他,恼羞成怒道:“笑什么啊?本公主说的有错吗!”
他俯身行了一礼,“见过公主。”
姑娘好像已经忘了元宵节曾经见过他,撇撇嘴,“你是谁啊?”
李恒听闻更想笑了,这么暴虐猜忌的皇帝怎么会养出来一个这么天真烂漫的公主啊。
“在下李恒。”他很期待这位姑娘的表情。
“李……李恒?!”姑娘震惊地看着他,转而又从头到脚仔细打量他,“果真是一个翩翩少年郎,可还是不及我的阿离半分。”
原来那日她在等的人就是这个“阿离”啊。
“算了。本公主跟你没什么好说的。”她转身离去,“记得跟父皇说你不想娶我啊!”
但李恒还是娶了她。为了消解帝王猜疑,也为了自己心里那一点不为人道的隐秘心思。
那天的姑娘真美啊。她穿着大红嫁衣,与他三拜天地。他觉得很开心,不是因为离帝位更近一步,而是因为她成了他的妻。
可是当他掀起大红盖头时,她眼睛通红,把妆都哭花了。
“别碰我,李恒。”她用含着泪光的眼死死瞪着他,“别碰我!”
李恒的酒刹那醒了。他收回欲给她拭泪的手。低低应道:“好。”
那晚他用指尖的血染红了元帕。或许是十指连心吧,所以他的心也那么疼。
登上帝位是他一直以来的梦,可当那天真的来临,他的喜悦还不及听到她和阿离一同离开的万分之一悲伤。
她太傻了。她什么都不知道。她不知道这场造反里他和秦离里应外合,不知道她的父皇是天下人唾弃的对象,不知道他爱她。
让她走吧。他这么对自己说。如果她开心的话,怎么样都可以。
但她的阿离亲手将她送了回来。
李恒看着熟睡在塌上的姑娘,一时不知是喜是悲。他的欢欢回来了,由她爱的人亲手送回。他知道秦离这一出是为了博得他的完全信任,却还是觉得心冷。或许,秦离更适合当这个天下的皇。
他祈求她能快乐一些,再次高昂着头,朝他露出一个笑,眼里熄灭的光重新亮起来。她却一天比一天忧郁。
他每天都去看她,却很少让她知道。他的欢欢再也不是那个无忧无虑的公主了,可他仍然爱她。他知晓宫中暗潮汹涌,所以他将巧儿安排在她身边,为她挡下一切灾祸。
当欢欢说要和秦离一起走,他没有反对。他知道有一个护龙卫在保护她,他愿意放她走,只要她能够幸福。
或许她会在哪个地方跟她的阿离白头终老。他们会生一个像她一样可爱的小姑娘。
李恒对着姑娘走的方向叹气。她一腔孤勇,去找她的阿离了。他站在窗边一夜未眠,恍惚想起了那天同样未眠的洞房花烛夜。龙凤烛,泪成霜。
那晚的雪真冷啊。一点一点冰封了他的心。
番外——周权 【光与影】
“欢欢!”
一个妙龄少女的身影倒下,惊飞了停息在枝头的鸟儿,它们扑腾着翅膀飞向远处,飞向暗沉的云层。
皇家最后的血脉死了。
她的血漫开来,一点点浸进雪里。
雪真红啊。
周权挣扎着想从雪里爬起来,可是他伤的太重了,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
他食言了,没能保护好她。
秦离背对着他,没有给他致命一击,而是翻身上马。扔下一句——“我不杀你。”
过了好久,周权才能勉强站起身来。
他颤抖着扶起她逐渐冰冷的身躯,揽入怀中,想给她最后一点温暖。可是她的血都快结成冰了。
“欢欢!”他对着怀中的女孩再一次喊出以前自己从未奢求过的称呼,用掌心抚过她姣好的脸庞
“欢欢,欢欢……”他禁不住痛哭出声。
她永远不会知道了。他守了她十二年。
周权以为公主都是一副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模样,却不曾想帮三公主慕容欢寻了只猫都能得她亲口一句谢。
“谢谢你啊。”慕容欢抱着怀里的白猫对他露出灿烂的笑容,“小侍卫。”
那时他才八岁,正是容易骄傲自满的年纪,自小长在侍卫营又不知晓规矩,于是对着小公主说道:“我可以摸摸那只猫吗?”
没有敬称,也没有半分规矩,还要摸那只皇后娘娘心头爱的猫。
可小公主笑眯眯地把猫抱到他面前,“你摸摸它吧,不过要轻一点噢。”
那只猫软乎乎的。
他偷偷看向玉雪可爱的小公主,小公主的脸看起来也很软。
因为言语行为对公主不敬,那天他被压在小公主面前打了几十大板。
小公主吓得直哭,好看的小脸皱成了一团,央求皇后娘娘不要打他了。可皇后却冷冷地瞧着他,“区区一个侍卫,也敢对公主不敬?你难道以为自己比得上踏雪的一根毛?”
周权死死咬着牙关,不让自己叫喊出声。
“慕容欢。”皇后挥手让婢女将小公主带进寝宫,“你也应该学学什么叫规矩了。”
慕容欢。
周权咀嚼着这个名字,把它刻在了心底。
……欢欢。
从那天起,他决定做她一辈子的影子。
小公主遇到了秦离,从此她的眼里心里都是秦离。她忘记小侍卫了。但是没关系,小侍卫记得就好。
小公主一天天长大,她越来越美,越来越成为人人夸赞的对象。
他们就像光与影。她愈明,他便愈暗。愈配不上她。
周权只敢偷偷地看她一眼,这一眼,看了十二年。
京城南边的林子里有个奇怪的男人,他整日里守着一块墓,也未婚娶,守了几十年,从黑发青年守到头发花白。
孩子们都知道南边林子里唯独那个男人守着的地方不能去,去了就会被他一顿打扔出来。
妇女们河边洗衣服时也时常提起那个男人,据说他年轻时长得仪表堂堂,那也不是没有姑娘愿意嫁啊!
只可惜……
男人守着墓,喝了一口酒。如今。他再也不用偷偷看她一眼了。这几十年,他却也还没有看够。
他摩挲着那方小小的石碑,再一次擦去上面的灰尘。石碑上只刻了两个字——
欢欢。
那是她永远未听到的一声呼喊。
番外——秦离 【离人未归】
秦府的遗腹子是个灾星。同龄的孩子们都这么说。
小小的秦离没有保护他的父兄,母亲也难产去世,祖母给他取名为离,让他记住离去的人。记忆里的秦府没有欢笑,终年笼罩着不散的阴影。
祖母总是会看着他的眉眼叹气,一遍又一遍地讲述父兄辉煌的故事。
他的父亲是威风凛凛的大将军,长兄十三岁便上战场立功,是军营里人人尊敬的少年英才。但他出生的那年,他们双双倒在了战场上。
“秦家的功勋都是用血换的,”祖母摸着他的头,慈爱地看着他,“阿离也要成为这样的人啊。”
十岁那年,疼爱他的祖母也离开了他。他父亲亲人本就只有祖母,母族又早就跟母亲断了往来。空空荡荡的秦府里除了一个老嬷嬷,就只剩下他一人。
皇帝为表恩泽,将他接进宫中教养。他一个孤儿,身后并无势力撑腰,唯一仰仗的不过就是皇帝的几分怜悯。宫里一同读书的要么是世家子弟,要么就是皇亲贵族。他们将他视为异类,避之不及,偶尔也在背后议论嘲笑他的身世。
宫里的婢女太监最会见风使舵,一个小小的孩子即使平安长大了,也不见得会掀起什么大风浪。他们阿谀奉承的对象从来没有秦离,暗中打压欺负的事也从未少过。夏日的饭有些馊,冬日的饭有些冷,屋子里四季潮湿无光,院子里的杂草都有他半人高。这都是常事,毕竟皇帝怎么会过问这些小事。
从前秦离还有祖母护着,现在却真成了一个孤家寡人。直到慕容欢的出现。
她制止了皇子们欲落在他身上的拳,狐假虎威地行侠仗义,“你们要是敢打他,我就告诉父皇母后!”
皇子们讪讪地笑,给这位受宠的嫡公主面子,纷纷散开。
他早已不记得当时皇子们生气的理由,却记得小公主小心翼翼地问他:“你没事吧?”
冬日的某天,学堂上多了一个女孩。她一脸稚嫩,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满是天真无邪,瓷娃娃似的可爱。
他认出了那是那天出手相助的女孩,于是多看了她几眼。她还小,这么早就来学堂了吗?
“那就是三公主慕容欢吧。”世家子弟们窃窃私语道。
“哈,秦离看得眼睛都直了!他难道想要尚公主?”
“嘻嘻,那可是嫡公主呢,他也配?”
“以后要是有公主给他撑腰,他尾巴不得翘到天上去了!”
“想什么呢,一个孤儿而已……”
小公主察觉到他的目光,对他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像只小鸟一样飞到他身边,眨着眼问他:“你叫什么名字呀?”
秦离看着她期待的眼神,慢慢把心里的燥郁压下来。
“秦离。”他抿着嘴,悄然握紧了拳。他无法不在意那些讨厌的话,对眼前的女孩生出几分厌烦来。
“我是三公主慕容欢!”她期待地询问他,“你愿意当我的第一个朋友吗?”
“……”秦离很想拒绝她。
但他轻轻点头,为了在这宫里过的好些、再好些。
从那以后,小公主日日粘着他,她缠着他教读书写字,夏日送井冰冬日送炭火,得了什么赏也分给他。
“我不喜欢名人字画、文房四宝、各代古籍啊!”慕容欢理直气壮地把东西塞给他,“放在我私库生灰还不如送给你呢!”
见他犹豫,她又气势汹汹地说道:“本公主命令你收下。”
他的日子一天天好过起来。没有讥讽,没有无视,没有苦难。每天的饭菜是新鲜的,屋子换成了冬暖夏凉的一间,院子里没有杂草,只有四季盛放的花。
权势真好。他望着四方的天,几分惆怅涌上心头。难道他得依附欢欢一辈子吗?
慕容欢一天天长大,她越来越耀眼,越来越像一个真正高高在上的公主。他境况窘迫,她生辰时只能送她亲手雕了两天两夜的木簪。
彼时正是春日,落花亭周边的桃花随风而落,传来阵阵芳香。慕容欢坐在亭中等他,见他来了眼睛都亮了。
“阿离!”她扑过来抱他。
秦离有些尴尬,怀里的木簪烫得发热,“欢欢,你不是小孩子了。”
慕容欢撇撇嘴,伸手问他:“礼物呢?”
他把木簪送给了她。
她立马把那根雕刻的十分笨拙的木簪戴在头上,在落英缤纷的桃树下转圈。
“阿离,好看吗?”
“这就是老师建落花亭的故事啊!那后来呢?”小朋友们脑袋挤着脑袋,用一双双清澈见底的大眼睛看着他,丝毫没有怀疑故事的真实性。在他们眼里,这位饱读诗书、温和知礼的老师无所不能,即便是尚公主,也没有什么不可以的。
“后来啊……”秦离看着片片落下的桃花花瓣,闷了一口酒。“老师要午睡了,回去读书。”
后来他杀了欢欢。在一个雪天里。
她变聪明了,也不再沉迷于梦境般的过往。当她用匕首刺进他的手臂时,他竟然有些快慰,这一世,他本就对不起她。
那个天天跟在她后面的小护卫冲上来跟他打斗,他几乎是碾压式地打败对方。
回过头看到她踉踉跄跄地往前跑去,他都快要心软了,可是不行,他们之间的爱恨情仇,总该有个了结。
那匕首捅进她的胸膛,血染红了他的眼。在那同时原本毫无知觉的手臂也开始隐隐作痛。
她向他许下最后一个愿望,他怎么会忍心不答应呢?尽管是为了别的男人。
“欢欢!”远方传来凄厉的呼喊。
他翻身上马,随着鸟儿逃向暗沉沉的天边。
他应该杀她的。不论自己是不是也杀了自己。无数次午夜梦回,她的音容笑貌无数次的重现。
如果不是皇帝,他们本可以携手一生……
欢欢嫁给李恒的那天,他得知了当年的真相——父亲和兄长功高盖主,被皇上算计而死,而母亲和祖母的死,也有皇帝的手笔。恨与爱一同涌上心头,他颤抖着找回自己的声音。
“我凭什么相信你?”
“这二十年来,属下从未放弃寻找当年的真相。我与将军只不过是上下属关系,尚且如此,而秦公子是将军的血脉,难道不想为将军报仇?”那个黑色的影子递上所有证据。一字一句,皆为属实。
“怎么会这样……”他红了眼眶,“难怪皇上不肯把欢欢嫁给我,哈哈哈……”
秦离。真是个好名字啊!
他与李恒一同谋划造反。与他不同,李恒所求只不过是一个长安盛世,而他心中填满的全是恨与权势。
那天血染红了皇宫,欢欢仓惶地拉着他的手,抱紧了他。
“我们逃吧。”
于是他们逃了。可是这天大地大,也不知能逃往哪里。他逃不过那些用血墨书写的证据,也逃不过她与帝王几分相似的脸庞。
他把她送回了宫。用她换了黄金千两和新皇信任。他的权势一时登峰造极,却再也见不着那个被锁在宫墙内的小公主。
如何能不思念呢?可是那个黑色的影子总是出现,一遍又一遍地说着父亲和兄长的冤屈,皇帝的昏庸无能,他的逃避犹豫、耽于情爱……
“杀了她吧,少爷。”影子从黑暗中走出来,“杀了她吧。忘记从前的一切。少爷,你叫秦离。”
“……”秦离看向镜中憔悴黯然的自己,鬓边竟然生了几根白发。他颓废地喝酒,闭上眼不再去看。
杀了她吧。结束所有的因果。接着,他也会为她赎罪,用整个余生。
他杀了她。杀了那个整天跟着他的小公主,她用各种蹩脚的借口送他东西,她在元宵节偷偷牵住他的手,她戴上那个笨拙的木簪欣喜地转圈,她说他此生非他不嫁。她是他灰暗生活里唯一的光,此刻却如此的刺眼。
熄灭它吧。他握紧了手中的刀。
那天的雪真冷啊,寒风刺得他想要落泪。
他骑着马逃到南边的一个小山村,村民说那里有一片巨大的桃林。于是他留下来,当了一个教书先生,用微薄的薪资在桃林里建了一座落花亭,日日为她诵读经书,年年为她雕刻木簪,然后把簪子埋在桃花下。
他一生未婚,旁人问他,他也只说在等一个姑娘。
等了这么许久,离人未归。
来源:牛奶小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