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差不多八年前,那时候给我留言的读者很多,有时候一聊就是大半个小时。其中一位读者似乎对拓片很有研究,那天给我看了许多他的收藏,又推荐我去千唐志斋,他强调了一下交通不算很方便,但是又说:“我觉得你去过那里之后,能会写出更好的文字”。
原创 阿舒 山河小岁月 北京
这是洛阳“上坟”记的第二篇。
我来洛阳是跟团的,是个二十个人的小团。最初是闺蜜钱女士的推荐,我看了一眼行程,看到了“千唐志斋”这个名字,当即决定报名。
差不多八年前,那时候给我留言的读者很多,有时候一聊就是大半个小时。其中一位读者似乎对拓片很有研究,那天给我看了许多他的收藏,又推荐我去千唐志斋,他强调了一下交通不算很方便,但是又说:“我觉得你去过那里之后,能会写出更好的文字”。
我不懂拓片,和这位读者也有交流过这样一次,后来,那个用来和读者交流的号忘了密码,因为短视频的介入,也许这位读者也已经不看公众号了。
但是我记住了这四个有点别致的名字“千唐志斋”。
八年之后,我终于看见了这四个字。
入门处的“千唐志斋”是启功写的,很快我就发现,原版的“千唐志斋”在里面,写的人名气比启功更大——章太炎。
“新安张伯英,得唐人墓志千片,因以名斋,属章炳麟书之。”
张伯英就是千唐志斋的主人张钫。张钫算得上辛亥革命元老,加入过同盟会,参加过辛亥革命,反对过张勋复辟,参加过护法运动,策应过北伐和中原大战,电影《1942》里面还出现过老张的身影。
伯英公戎装照,一九一三年(民国二年)时任陕军第二师师长
1949年12月,张钫说服国民党第20兵团司令员部在四川起义,并且留在了北京,1966年去世。我看过他写于1965年的回忆录《风雨漫漫四十年》,因为时代限制,口述多有保留,他念念不忘的仍旧是辛亥时刻的青春岁月,印象很深刻是他写参加陕西辛亥革命的唯一女性卢慧卿,写得很精彩。
章太炎题写“千唐志斋”的年代是1931年,那一年,张钫听说洛阳北邙山上经常出土历代墓志,唐朝墓志过多,人们习以为常,一些唐代墓志被磨去字迹,或者当成井盖石,损坏程度惊人,于是出资将一批志石购回,并请工匠把墓志镶嵌在“蛰庐”的13间窑洞里。
我们走进窑洞的时候,一切似乎还是昨日。那些差点成为井盖的墓志如今被镶嵌在窑洞的石壁上,青黑色,森然罗列,层层叠叠,在这里,人的呼吸仿佛也沉了,仿佛一不小心,墓志上的文字就会自己走下来,向我们讲述墓主人的故事。
我忽然有点理解了那位读者的意思。
所谓墓志铭,志记录死者的生平,铭用以赞颂死者的品格。
千唐志斋收藏的墓石珍品,确实不胜枚举。
我在千唐志斋度过了非常难忘的一个下午,几乎是贪婪地阅读着上面的每一个字。
石头不会说话,可是石头上的字总让我震惊。权倾朝野的李德裕,晚年流放崖州,妻亡药缺,凄凉而去;总在问“元芳你怎么看的”狄仁杰,为自己刚正不阿的发小袁公瑜亲自撰写墓志铭,“宰剧有声,恤刑无讼”,无意中道出自己的坚守与孤寂。
狄公的字写得真好,和我想象中的一样
可是我想要分享给大家的并不是这些墓志铭。
有几块墓石,让我接下来的好几天,都夜不能寐。
那位只活了23岁的洛阳圣武观女道士马凌虚,在安史之乱安禄山称帝的第一个月,一个可以跳七盘舞和长袖舞的美丽女孩,还俗嫁给了一个叫独孤问俗的大臣。可是嫁过去十天,她便忽然死亡。究竟是自戕还是阴谋?墓志铭讳莫如深,留下一场千年谜团。
还有一位丈夫为续弦妻子写下的墓志铭,那位妻子是范阳卢氏,虽然门第高贵,却毫不骄矜,嫁给丈夫做续弦,在丈夫被贬斥时义无反顾跟随丈夫,然而却因此劳累,次年染病身亡,年仅二十四岁。墓志铭结尾的“铭文”上“天不怜我破我琴瑟”“呜呼哀哉”,仿佛可以听见丈夫的哭泣。
但印象最深刻的还是这一块——这是讲解老师推荐的,是一块窄小的碑石,它的形制简陋,刻痕浅而模糊,毫不夸张的说,可能还不如我的水平。
后来,我又在好几块墙壁上找到了类似的碑石,他们像是一群被挤在历史缝隙里的影子,据说这样的碑石,千唐志斋里有四十多块,
每一块碑石的开头都是一样的:“亡宫者,不知何许人也”。
亡宫九品墓志
所谓“亡宫者”,就是唐代的宫人。
据《旧唐书》和《新唐书》记载,唐代设灵官局专掌宫人丧葬,五品以上宫人亡故,若无亲族,须择一同姓男子于墓侧主祭三年;无同姓者,方由灵官局遣人祭奠。陪葬规模亦依品级:“三品给百人,四品八十人,五品六十人,六品七品十人,八品九品七人,无品者……给三人。”
看上去好像很有人情味?眼前冰冷的石头,戳穿了纸面的温情,因为无论怎样陪葬,都掩盖不了墓志中的那句话“亡宫者,不知何许人也”,她们连名字也无法留存下来。
碑石有大有小,五品以上者,碑身尚算方正,纹饰略具,字口也深些;五品以下,则多狭长单薄,边缘粗砺,仿佛草草凿就的石片。有一块墓志,石面风化成粉白的麻点,仅余“不知何许人也”“卒于某所”“春秋六十有三”几行残字,如被时间啃噬的枯骨。
她们生前为帝王掌灯、添香、守夜;死后墓碑小到仅容几行字,仿佛一个无声的句号。
有两块“亡宫者”的墓志引起了我的注意,其中都有这样的文字:“弼谐帝道,复我唐业”。“复我唐业”,四字刻痕细如发丝,可是却似乎预示着什么。
唐,楷书《大唐故亡宫八品墓志》拓片,千唐志斋博物馆藏
再看年份,这两位宫人的去世时间大多在神龙元年或者二年——很显然,她们都参与了神龙政变。
神龙元年的正月二十二日,白发苍苍的张柬之领500多羽林军奔赴玄武门,王同皎等则到东宫迎太子李显,迎仙宫廊下,众人斩杀张易之、张昌宗兄弟,随即包围集仙殿,一代女皇终于交出了权力,中宗复位,李唐复辟。
事变中,我们记住了犹豫不前的太子李显,记住了白发苍苍的宰相张柬之,但那些无名宫人的贡献,一直以来都被历史忽略了。
也许最知道这些宫人价值的人,恰恰是他们要打倒的武则天。要知道,武则天入宫以来,一直依靠庞大的宫人情报网络掌控朝局,神龙政变前夜,她的情报网忽然失效,直至寝宫被包围才“惊起质问”“乱者谁耶”,也许正是这些无名宫女在暗夜中默默剪断了帝王的耳目,成就了李唐复辟。当然,也许还有那些宫人的领导者上官婉儿。
“千年万岁,椒花颂声”cp永远!
我们可以想象她们用一束花来传递消息,朱笔暗藏密信,宫闱夜色如墨,那些执灯疾行的宫人,或老或少,她们有的曾经见过高宗,见过那些李唐的王子们,她们当然也见过那些屠杀,见过前来拜年却被秘密处死的皇嗣妃嫔,见过私下议论就被处死的永泰公主,她们暗下决心,一夜血火,红妆翻覆乾坤。
在史书未载的角落里,那些湮没姓名的宫女们,织就了李唐复辟的第一缕晨光。
可是,她们的勇敢被史书湮灭了,还好,因为有墓志铭,我们才得以窥见一点点当年的传奇,那些“容止端雅”“性履柔顺”的女人,在那样的时代里,做出了自己的选择。
不过,即便有这样的功业,墓志铭里也就记载了这样四个字:“复我唐业”。
我拼命想要寻找更多她们的信息,很难,很难,几乎都是套话,铭都是一样的:“南邻钟鼓,北里笙竽。予其乐之,宛化为枯。千秋代上,万古泉途。幽明永隔,呜呼呜呼 !”
勉强可以看到一点卒地记载:“卒于宫所”“卒于初门”“终于某所”“卒于东都思功”(据《新唐书·百官志》,思功乃宫人养病之所)。
衰老与病痛是她们共同的归宿,名字与来处,早被深宫吞噬。
她们的葬地则指向洛阳城北的特定区域,有的“葬于洛阳之北原”,更多的则是“葬于北邙山”。这片城北之地,是宫人们在世间最后的集体印记。
我也去了北邙山,荒草在风中起伏如浪。“北邙山头少闲土,尽是洛阳人旧墓”,这片土地埋葬了许多王侯将相,许多风流才子,但也曾密密排列着属于宫人的坟茔。她们生时困守宫墙,连名姓也成禁忌;死后埋骨于此,一方粗石便是全部生平。灵官局的香烛未必为她们点燃,寺观的诵经也未必为她们超度,唯有北邙山的月亮,千年如一日,照着她们无名的坟头,而我想,为什么我会对她们有着格外的感情,为她们流了泪,为了她们夜不能寐,为她们写下这样的文章——
因为她们即我们。
走出窑洞的时候,天暗下来,但我仍旧想要回到花园里,看映衬在初夏爬山藤叶的翠绿之中的八个字“谁非过客,花是主人”。
我相信张钫是相信这句话的,所以他会把那些宫女的墓志铭和王侯将相们的放在一起。他懂花的永恒,更懂无名者的尊严:牡丹会凋,宫柳会枯,唯有石头替她们活成主人。
想起1942年河南饥荒,老乡们说,往西走,说张钫的名字,就可以吃上馒头,这是张钫把自家4000亩水田全部低价兑出,购粮救济灾民,河南人今天提起他,仍旧尊称一声“老家长”。
历史的长河里,兴,百姓苦,亡,百姓苦,绝大多数的人都是尘土。那些位高权重者只有在失去了所有权势的时候,才会开始渴望不想要被当做是一个蝼蚁,而想要行使一个人的权利,比如李德裕,比如李隆基,比如武则天,失去了,才会回望过去,回望那些曾经被他们践踏的尊严,无字碑上写着千秋功业,也写着无数冤魂。但说到底,其实不过是一个再简单不过的道理,人应该关心人,不管这人是男是女,是老是少,是尊是卑。
当我触摸碑上“不知何许人也”的刻痕时,忽然想起地铁里擦肩而过的那些疲惫面容——历史从未改变,而我们终于能喊出彼此的名字。
石斋里的碑沉默着,风化的字迹是她们唯一抵抗彻底湮灭的印记。历史如筛,筛去了细小的沙砾,只留下帝王的冠冕与将相的功勋。只有这些无名的碑,固执地立在那里,如幽微的磷火,提醒着曾有许多人,这样活过。
他们都是活生生的人,他们应该被看见。
来源:草根练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