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高启安兰州财经大学艺术学院教授,中国敦煌吐鲁番学会理事、甘肃省敦煌学学会副会长,专攻敦煌学及丝绸之路饮食民俗等领域,著有《唐五代敦煌饮食文化研究》《丝绸之路饮食文化研究》等。
丝绸之路传入饼食巡礼
演讲人:高启安 演讲地点:首都图书馆 演讲时间:2025年3月
高启安 兰州财经大学艺术学院教授,中国敦煌吐鲁番学会理事、甘肃省敦煌学学会副会长,专攻敦煌学及丝绸之路饮食民俗等领域,著有《唐五代敦煌饮食文化研究》《丝绸之路饮食文化研究》等。
丝绸之路不仅是众多学者百多年来孜孜探求的一个领域,其漫长的神秘历史,也被大众长期关注。丝绸之路上的交易商品不仅有丝绸,还有香料、玻璃、陶瓷、青铜、玉石等。除此之外还有一个门类,虽然它们并非作为交换的商品流通,但在丝路之上其他商品的交换过程中,却是不可缺少的保障和副产品,这就是饮食文化的交流。因此在我看来,丝绸之路也是“饮食文化交流之路”。
丝路之上的饮食文化交流,不仅包括饮食品种、烹饪方式,还包括食料、饮食器具(容器、炊具、餐饮具)、饮食观念、饮食礼仪等。其中“饼食”交流,是丝绸之路饮食文化交流中历来最为大家所关注者,也是我们这次讲座的主题。
传入的部分饼食
中国古代将北方少数民族通称为“胡人”,称呼自胡人处传来的食物为“胡食”。所谓“胡食西来”,即胡食沿丝绸之路从西面的中亚、西亚、南亚等地传入华夏。
敦煌莫高窟第323窟张骞出使西域图。新华社发
需要说明的是,“饼”在古代是一个类概念,古人将所有小麦粉制作的食物均称为“饼”。现代观念中作为食物的“饼”的概念,与古人所用的“饼”以及“饼”字本身概念是有区别的。
汉唐之际是域外文化与中国传统文化交往、交流、交融最为繁荣的时期,这也包括了饮食文化交流,尤以饮食品种的吸收、融合为多,饮食品中饼食的传入更明显。诚如西晋束晳《饼赋》所言:“饼之作也,其来近矣。……或名生于里巷,或法出乎殊俗。”
从文献记载看,饼食大量出现在东汉及以后。东汉刘熙《释名·释饮食》中所列饼食凡七,计有胡饼、蒸饼、汤饼、蝎饼、髓饼、金饼及索饼。刘熙所谓“皆随形而名”,其实这些饼食中“随形而名”者只有汤饼、蝎饼、索饼。其他或因其原料而名,如髓饼;或因其烹熟方式而名,如蒸饼;或因其外域传入而名,如胡饼。到了南北朝时期,饼类食物名称大增。束皙在《饼赋》当中一口气举出了八种饼食:安乾、豚耳、狗舌、剑带、餢飳、髓烛、曼头、薄特(薄壮)。
东汉以降,随着轮转磨技术的进步、小麦粉加工效益的提高,传入的小麦粉制作食品种类渐次多了起来,传入的饼食更是名目繁多,丰富了古代中国饮食文化的内容,甚至可以说改变了古代中国饮食文化的形态结构。
陕西麟游的牛舌饼。高启安摄/光明图片
一些学者主张“饼”最早自中亚传入,张光直先生认为:“第三次的重要突破是‘面食’的输入,面食的起源在中亚……中国的面食是由中亚传来的……我相信面食是东汉时期以后由中亚经西域传入中国的。”(见张光直:《中国饮食史上的几次突破》,载于《民俗研究》2000年2期)日本学者篠田统认为:“小麦制粉及面食技术都是纪元前1到2世纪时(前汉中叶)传入这个国家(按:中国)的。即所谓‘张骞物’之一。”(见篠田统著、高桂林等译《中国食物史研究》,中国商业出版社,1987年)
传入饼食的得名方式
从丝绸之路传入我国的饼类饮食名物品种众多,在目前所知,其中明确有证者,有胡饼、婆罗门轻高面、烧饼、蒸胡食、炉饼、抟炉、欢喜丸、髓饼、馒头、饆饠、餢飳、餺飥、饺子、搭纳、豚耳(象耳)、秃秃麻失等。
饼食的传入过程中,翻译得名方式大致有以下四种:
图1
一是音译。如“餢飳”。贾思勰《齐民要术》记载了其制作方式:“〔起面如上法。〕盘水中浸剂,于漆盘背上水作者,省脂,亦得十日软,然久停则坚。干剂于腕上手挽作,勿著勃。入脂浮出,即急翻,以杖周正之,但任其起,勿刺令穿。熟乃出之,一面白,一面赤,轮缘亦赤,软而可爱。久停亦不坚。若待熟始翻,杖刺作孔者,泄其润气,坚硬不好。法须瓮盛,湿布盖口,则常有润泽,甚佳。任意所便,滑而且美。”唐人慧琳《一切经音义》明确此为“胡食”。其实就是今日的酵面炸油饼,不过古人在条件许可的情况下还会加一点酥油。在敦煌文献中,我们还能够发现“餢飳”的其他写法,诸如“馎(见图1)”等。这正是该食物传入中土后不同的人据音拟字造成的现象。至迟到唐代,该食物有了汉语化的名称。敦煌文献《俗物要名林》谓:“膏䭎,餢飳之别名,下音叶。”
我们相对比较熟悉的“馎饦”,在敦煌文献中也存在数种写法,包括“勃饦”“饽饦”“没饦”“浮饦”等,据音拟字各不相同。“馒头”的书写情况也类似,早先汉字书写此面食时甚至没有“食”偏旁,在文字流传的过程中,人们给它加了一个“食”偏旁,使之看上去更像一类食物。
“饆饠”是古代的一种面点,最早在南朝《玉篇》中出现,到了元代,“饆饠”的写法已经非常流行,且已经产生了“角儿”这样汉语化的名称,元代忽思慧在《饮膳正要》中写作“撇列角儿”,这样一个复合词的出现,充分说明饆饠是一种外来食物。
二是意译。意译一般根据面食的形状、特性、原料进行翻译,其汉语名称与其原来的名称意思相同或相近。如“欢喜丸”“髓饼”等。但这些意译食物名字在后续流传过程中还会发生变异的情况,如“欢喜丸”后来就被称为“团喜”“欢喜团”“团子”等,后面我们还会详细介绍。
游客在敦煌鸣沙山月牙泉景区游览。新华社发
其三,通过命名反映食物的传入性质。如“胡饼”“婆罗门轻高面”等。
其四,用命名来表述其烹熟方式。如“烧饼”“炉饼”“抟炉”等,表明食物制作方式的某些特征。
接下来我们将介绍几种文献中记载的古代饼食。
欢喜团
后秦弗若多罗与鸠摩罗什所译《十诵律》中,记载了诸多饼食名称,其中出现了三种不同的“欢喜丸”:
佛在王舍城竹园中,诸居士办种种带钵那、胡麻欢喜丸、石蜜欢喜丸、蜜欢喜丸、舍俱梨饼、波波罗饼、曼提罗饼、象耳饼、馄饨饼、阎浮梨饼,持是饼向僧坊。
据《佛光大辞典》“欢喜团”条:“音译摩呼荼迦,又作欢喜丸。……印度自古以来以之为食物之一。……于密教中,以欢喜团作为曼陀罗诸尊之供物;又作为欢喜天之供物,或欢喜天之持物。”
敦煌阳关景区附近拍摄的葡萄晾房。新华社发
佛经典籍中多次记载有食物名为“欢喜丸”。《佛本行集经摩尼娄陀品第五十九》:“时有一人,屏处独食摩呼荼迦(隋言欢喜丸)。”《大般涅槃经》卷三十九︰“善男子,譬如酥、面、蜜、姜、胡椒、荜茇、蒲萄、胡桃、石榴、桵子,如是和合名欢喜丸;离是和合无欢喜丸。”鉴于《大般涅槃经》为北凉昙无谶所译,据此可以推断在十六国时期就已出现“欢喜丸”的称谓。
由此可知,欢喜丸是佛经诞生地的一种较为精美的日常饮食,至迟在南北朝时期已翻译为此称谓,“欢喜”二字当由意译而来,至隋代仍流行。
宋代周密《武林旧事》卷六“蒸作从食”中犹出现“欢喜”一味,与之同列者还有“荷叶饼、芙蓉饼、寿带龟、子母龟、捻尖、骆驼蹄”等。虽谓“蒸作”,但其下所列亦有“烧饼”“炙焦”诸色非蒸作者,因此推断此处的“欢喜”仍指“欢喜团”。
到了明代,北京地区仍保有“欢喜团”的称谓,刘侗、于奕正所撰《帝京景物略》载:
桥傍列肆,抟面角之,曰麻胡。饧和炒米圆之,曰欢喜团。
明代著名饮食类著作《竹屿山房杂部》记录了这一时期欢喜团的制作方式:
透糖三制:一用香油、水、赤砂糖和面,切小条块置热油中煎熟,入糖炒面中,粘之于上者;一用锅中熬热油,调赤砂糖,炒面粘之者;一为丸入油煎熟,染以赤砂糖,粘以熟芝麻,曰欢喜团者。
此外《竹屿山房杂部》还记载了欢喜团的南方制作方式:
炒米糕:南粤以方切者为糖方:用白糯米炊饭,湛清暴燥干,沙中炒虚圆杂炒芝麻以赤砂糖,和饧置热锅中,溲匀,取起揉实,俟冷切为片,或乘热手规之为欢喜团,煎苏木水染饭暴燥炒为红米。
考察相关历代文献资料,欢喜团的制作原料包括砂糖、油脂、蜂蜜、酥油、面粉、姜粉、胡椒、葡萄、胡桃、石榴、桵子等。制作方式是将葡萄、石榴压汁,胡桃、桵子碾末,与其他原料和合,再油煎而成,形状颇似石榴。而根据宋人《法华经文句记笺难》记载,欢喜团的制作方式是,将和好的面切成梧桐子大小,将砂糖等原料包裹在内,用油煎熟(间有用酥油煎者)。有些还要将面皮制作成彩色。
从欢喜丸的中土传播发展历程来看,存在使用不同原料制作不同欢喜丸的情况。如之前所举例后秦《十诵律》中就出现了“胡麻欢喜丸”“石蜜欢喜丸”“蜜欢喜丸”。推测“胡麻欢喜丸”可能是麦面外皮粘以胡麻;“蜜欢喜丸”当是原料中加了蜂蜜;“石蜜欢喜丸”者,应为加了冰糖或白糖的欢喜丸。此三者以特殊原料得名,此外应该还有别的欢喜丸。
为何以“欢喜”命名此面食?据鸠摩罗什所译《大智度论》记述,佛成道后,其妻耶输陀罗制作“百味欢喜丸”,欲以此美食取悦佛,佛不受诱惑。有观点认为,当初名此食物为“欢喜丸”者,可能源自该食物在古印度流传时期加入了某种催情物质。传至中土后,欢喜丸已经不具有此类性质,成为一种精美面食。
欢喜丸在古代中国的流行也带动了其海外的传播。日本平安、奈良时期宫廷大享必备的食物当中,即有所谓“八种唐菓子”和十四种“菓子”,往往出现于御宴上。八种唐菓子均为饼食,包括梅枝、桃枝、餲餬、桂心、黏脐、饆饠、团喜等。日本古史料《二中历》《拾芥抄》《厨事类记》以及《执政所抄》(卷上“正月”)《江家次第》《尺素往来》等,记载了一些皇家庆典和节令仪式上要置办八种“唐菓子”。其中的“团喜”又名“欢喜团”,就是后秦《十诵律》中记载的欢喜丸。唐代将此类食物统称为“馃子”或“馃食”。
至今,各地仍有欢喜团流行,只不过形状、内容、功能、名称都随着岁月变迁而发生了变化。
髓饼
“髓饼”一名,最早出自东汉刘熙《释名》。髓饼是在和面时,将动物脂肪掺入面中烧烤的饼类食物,与有馅类食物不同。
东汉时髓饼已在中原流播,晋时进入祭祀供献食物的行列。如晋人卢谌《祭法》所载:“春祠用曼头、饧(汤)饼、髓饼、牢丸,夏、秋、冬亦如之。”北朝贾思勰的《齐民要术》中记载了髓饼的制作方式:“以髓脂、蜜,合和面。厚四五分,广六七寸,便著胡饼炉中,令熟。勿令反覆,饼肥美,可经久。”
宋代《太平御览》曾引“髓饼”资料多条:“《杂五行书》曰:十月亥日食饼,令人无病。《食经》有髓饼法,以髓脂合和面。……卢谌《祭法》曰:四时祀用曼头、餲饼、髓饼、牢九(丸);夏祠别用乳饼;冬祠用白环饼。”
髓饼所添加原料为“脂髓”和蜂蜜。《说文解字》谓:“脂,戴角者脂,无角者膏。”因此,早先髓饼中所添加的“脂”应主要为牛羊的脂肪或骨髓。这一推测或可从文献中获得佐证,宋代《太平圣惠方》所载“药髓饼子方”所添加物正是“羊筒髓”和“黄牛酥”:
药髓饼子方:……蜜(一合),枣(一百枚去核细切),羊筒骨髓三(五)两,白面二斤,黄牛酥三两。右件药,捣细罗为面,入诸物同和作馅,分去八分,以溲面包裹,如常作髓饼,入炉,上下着火煿,则须彻里过熟,每日空腹食一所。
《齐民要术》等史料记载,髓饼早期多在不可“反覆”的炉中烤制。宋代孟元老《东京梦华录》卷四“饼店”一节中记载“胡饼店”制作、售卖“髓饼”:
饼店:凡饼店,有油饼店,有胡饼店。若油饼店,即卖蒸饼、糖饼、装合、引盘之类。胡饼店即卖门油、菊花、宽焦、侧厚、油碢、髓饼、新样、满麻。每案用三五人,捍剂卓花入炉。自五更卓案之声远近相闻,唯武成王庙前海州张家、皇建院前郑家最盛,每家有五十余炉。
所谓“捍剂卓花入炉”,即将面剂擀开,用特殊工具在其上轧戳纹饰。这种加工方式不惟美观,亦有粘贴牢固、方便饼食快熟之用。面剂受热后会排出因发酵而产生的气体,容易形成空鼓而导致脱落,轧戳的孔可以排出这种气体。
到了明代,《竹屿山房杂部》记载制作髓饼的方式出现了变化,由早期的缸形炉变成了铁锅:“骨髓饼:用白糯米粉五升,牛骨髓半斤,白砂糖半斤,酥四两,沸汤溲为饼,铁锅中熯熟。”这正是胡饼、髓饼类食物自丝绸之路传入中土之后,其主原料间或改用糯米粉、烤制方式也发生变化的一个显著例证。
胡饼类食物东传后,传入的不仅是“饼”本身,还有其加工方式乃至加工用具样式。因此,在《齐民要术》成书的时代,贾思勰等人尚能看到用于制作胡饼的炉子并称其为“胡饼炉”。宋代以后,这种土炉在中原地区逐渐消失,被锅釜取代。今天,我们在新疆等地还能看到加工馕的土炉(当地称为“馕坑”)。
宋代陆游《老学庵笔记》卷一曾记载集英殿招待金国使节时的食单,其中出现了“髓饼”:“集英殿宴金国人使,九盏:第一肉咸豉,第二爆肉双下角子,第三莲花肉油饼骨头,第四白肉胡饼,第五群仙炙太平毕罗,第六假圆鱼,第七柰花索粉,第八假沙鱼,第九水饭咸豉旋鲊瓜姜。看食:枣䭅子、髓饼、白胡饼、环饼(淳熙)。”直至明代,“髓饼”仍旧是皇家为奉先殿所供献的食物。见于明末孙承泽撰《春明梦余录》卷十八所载:“初一日卷煎,初二日髓饼,初三日沙炉烧饼……”
象耳饼
束皙《饼赋》中罗列了当时流行的各种饼名,其中有“豚耳”“狗舌”,形肖两种动物之耳舌明矣。且今日各地,形肖动物形状的饼食亦多,不足为怪。上引后秦弗若多罗与鸠摩罗什所译《十诵律》中曾出现“象耳饼”。“豚耳”“狗舌”之饼名,与“象耳”起名方式同类,推测为“象耳饼”在中土之遗绪。
值得注意的是,“狗舌饼”之名至今仍存。如在西安夜市中就有“狗舌饼”售卖。试在网上搜索,各地亦有不少“狗舌”“牛舌”饼名。“牛舌饼”在北京、台湾、陕西、山东、甘肃等地广为流行,甚至演化出“狗舌头肉夹馍”(临潼狗舌头肉夹馍)。而古代“豚耳饼”之名今已不存。
除以上所举之外,沿丝绸之路传入的饼食还有许多。漫漫丝绸之路上活动的古代商旅、使节、僧侣、驿卒等,由于荒漠沿途并无宾馆、旅舍亦少,因此往往只能携带熟食或半熟食以充饥,其用途类似于如今的“方便食品”,这种丝路旅行客观需求,成为丝路饮食文化交流的契机;而漫长历史中的人口迁徙、文献翻译等又进一步促进了饮食文化的融合。
《光明日报》(2025年06月21日 10版)
来源:光明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