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老房子的水泥地泛着潮气，我蜷着腿坐在地上，膝盖抵着那口掉漆的红木箱。箱盖掀开时，一股子老木头的陈香混着樟脑味儿涌出来——最底下压着块蓝布，边角磨得发白，裹着张泛黄的纸。
老房子的水泥地泛着潮气，我蜷着腿坐在地上，膝盖抵着那口掉漆的红木箱。箱盖掀开时，一股子老木头的陈香混着樟脑味儿涌出来——最底下压着块蓝布，边角磨得发白，裹着张泛黄的纸。
那是守义临走前写的契约，墨迹褪成了淡灰色，"吾与桂芬所生之子郑建国，当承郑家祖宅半份"这行字却还清楚。我用指腹蹭了蹭，像在摸守义当年粗糙的手掌。
拆迁通知在院墙上贴了三天，红纸上的"拆"字刺得人眼疼。昨天沈秀兰带着律师堵门口，金镯子在腕子上哐当响。我盯着那镯子发怔——那是我当年给小姑子的陪嫁，她嫁人那天我亲手给她戴上的，说"秀兰，以后见着这镯子就当见着嫂子"。谁承想，这镯子在她腕子上一戴就是二十年，倒成了扎我心的刺儿。
"建国，把箱底的布包拿给妈。"我喊儿子。他蹲在我旁边，手刚碰到蓝布又缩回去，像碰着什么烫的物件。这孩子从小就心细，知道这箱子里装的是我和他爸的命。
二十年前守义穿军装进家门那天，我正蹲在灶前烧火。他军帽上沾着碎雪，摘下来时，我才看清他左脸有道狰狞的疤痕，从眉骨划到下颌，像条蜈蚣。可他眼睛亮得很，声儿哑哑的，却带着股子热乎气儿："张桂芬同志，组织批准咱们结婚了。"后来我才知道，这个总来村里送粮的解放军营长，在朝鲜战场负了重伤，发妻在老家病逝，留下沈老大和秀兰两个孩子。
"妈，您当时咋就应了呢？"建国总爱问这个。我摸着他后颈的红肉瘤笑，那是他生下来就带的，像颗没熟透的樱桃。"你爸蹲在门槛上掉眼泪，说俩孩子没娘可怜，说他这条命是捡来的，就想找个实心实意的人过日子。"灶里的柴火噼啪响，火星子窜起来，"再说了，你爸手巧啊，给我编过草蚂蚱，还会修铜盆，不像村里那些糙汉，骂起人来能掀房梁。"
可沈老大和秀兰从来没拿我当妈。老大结婚时，我把压箱底的银镯子塞给新媳妇，他黑着脸说"沈家规矩，后娘不兴给改口费"；秀兰生孩子，我熬了二十天鸡汤，她把碗往桌上一墩，油星子溅在我袖口上："我亲妈炖的汤可没这么腻。"倒是守义护着我，拍着桌子吼："桂芬是我明媒正娶的媳妇，你们再甩脸子，老子把房契撕了喂狗！"
所以守义在病床上攥着我手写契约时，我眼泪止不住地掉。他咳得浑身发颤，手背上全是针孔："建国才七岁，我走了，你们娘俩没个依仗。这宅子是我爷爷置的，半份给老大秀兰，半份留给建国。"钢笔塞到我手里时，他掌心还带着热乎气儿，墨迹在纸上晕开，像朵没开全的云，"等建国成年，你拿这契约找他们。"
"现在他们不认了。"建国捏着契约角，指节白得发青。他三十六岁了，手背上全是机油渍，是汽修厂出了名的巧手师傅。"拆迁款一百八十万，沈叔说按人头分，就咱们娘俩是外人。"
前天在村委会的争吵还在耳边响。沈老大拍桌子震得茶碗跳："我爸娶你时没办酒没请媒，算哪门子媳妇？"秀兰举着旧户口本，指甲盖红得像血："看清楚，户主是我妈，你和建国是挂靠！"王主任搓着手指头直叹气："张姨，这事儿得讲证据，老郑头的遗嘱要是没公证......"
"有这个还不够？"我"啪"地把契约拍在桌上。秀兰戴着手套捏起来，嫌脏似的用两根手指拎着："钢笔字能造假不？我爸是军人，哪懂什么袭爵不袭爵，哄你玩的吧？"她突然眯起眼，"再说了，建国是你带来的？还是我爸亲生的？"
我嗓子突然像塞了团棉花，眼前发黑。建国赶紧扶住我，他身上带着汽修厂的汽油味，混着股子年轻人的热乎气儿："大姑，我从小到大跟我爸姓郑，户口本上写着父子关系，你要怀疑就去做亲子鉴定！"
当天夜里，沈老大托人送来份材料。是守义前妻娘家侄子写的证明，边角卷着，盖着红章，说"郑氏祖制，嫡子嫡女方得继承祖宅，续弦之子不得袭产"。我捏着那张纸笑了，守义要是泉下有知，怕是要气得从坟里爬出来——他活着时最恨封建那套，当年为了让秀兰读书，跟他哥拍桌子吵了三宿。
"妈，咱起诉吧。"建国蹲在我床边，手机屏幕亮着律师的聊天记录，"律师说，只要能证明契约是我爸亲笔，加上户口本，法院会支持的。"他翻出个铁盒，里面全是守义的旧信件，"你看，这是给部队写的家属证明，明明白白写着'妻张桂芬，子郑建国'。"
我摸着那些信，纸脆得像晒干的树叶。守义的字方方正正，每个笔画都像枪杆儿："建国会爬了，在炕上追猫，把暖壶碰倒了"；"建国上小学了，数学考了一百分，老师说这孩子聪明"......原来他都记着呢，原来他早把这孩子当命根子。
上周五开庭，沈秀兰的律师举着"祖制证明"，说"民间习惯应当尊重"。我攥着契约和信件，手心全是汗。建国"腾"地站起来，声儿像敲钢板："我爸是共产党员，抗美援朝的英雄，他会信封建那套？他要是认嫡庶，能把我名字写进家属证明？能亲手写契约？"
法官敲了敲法槌："请原告方出示遗嘱原件。"我把蓝布包捧上去，建国跟着递信件。法警接过时，我看见秀兰的脸白了——她大概没想到，我把这些破纸片子当命似的存了二十年。
判决下来是上周三。法院认定契约有效，建国享有50%拆迁权益。沈老大拍着桌子骂"老郑家的脸让你们丢尽了"，秀兰把金镯子摔在地上："这钱我宁可捐了也不给你们！"
可等我去领钱时才知道，沈老大早把钱转走了一半。他在银行门口堵着我，金链子晃得人眼花："法院判的是宅子，又没判钱。有本事你再告我啊！"
现在我坐在老房子的门槛上，建国蹲在旁边修摩托。拆迁队明天就来，院里的老枣树被砍了，树根还渗着白浆，像在淌眼泪。我摸着蓝布包，契约上的字在夕阳下泛着暖黄，像守义当年给我编的草蚂蚱——那么小，那么轻，却能在风里扑棱棱飞。
"妈，咱不稀罕那钱。"建国把扳手一扔，"我修车一个月挣八千，够咱俩花。倒是沈叔他们......"他没说完，可我知道。沈老大的儿子上个月因赌博被抓，秀兰的闺女跟人跑了，听说在南方卖早点。
天快黑了，我把契约重新包好，塞回红木箱最底层。建国突然说："妈，你说我爸要是知道现在这样，会后悔写那张纸不？"
我望着墙角那盆快枯死的绿萝，想起守义临终前的眼睛，亮得像星星。"他不后悔，"我摸着木箱上的裂纹，"他就是想让咱们娘俩，活得硬气些。"
风卷着碎纸片刮过院子，隔壁电视放着《新闻联播》。建国掏出根烟，点着又掐了："妈，要不咱把这箱子烧了？省得看了闹心。"
我摇摇头。有些东西，烧了容易，忘可难。就像守义当年给我编的草蚂蚱，早没了，可我闭着眼，还能想起它翅膀上的纹路——那是他用麦秆儿一根一根编的，编的时候说："桂芬，等咱们老了，我天天给你编，编一屋子蚂蚱。"
你说，人这一辈子，图个钱，还是图个心里踏实？
来源：儒雅山丘frSH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