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暗中服食了三载的避孕汤药,自此与亲生骨肉彻底绝缘。得知真相那日,我亲手给李旭灌下整碗绝嗣汤。他饮我也饮,这才算得上天道轮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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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暗中服食了三载的避孕汤药,自此与亲生骨肉彻底绝缘。得知真相那日,我亲手给李旭灌下整碗绝嗣汤。他饮我也饮,这才算得上天道轮回。
三年前宫闱惊变,在外征伐年余的九五之尊突然返京,怀中还搂着位气若游丝的女子。那女子不是别人,正是区区在下的薄命身。
我是南明王朝最后的金枝玉叶,父皇荒淫无道,将祖辈基业糟蹋得千疮百孔。当北魏铁骑踏碎山河时,我沦为战利品被押解入宫。李旭抱我回宫那日,我其实早醒了,只是装作昏死模样——若再听他说出"女人,你成功引起朕的注意"这类浑话,我怕是要尴尬得用脚趾掘出九重宫阙。
城楼纵身一跃的壮举,终究成了笑话。摔断三根肋骨、胫骨,后脑勺肿得像寿桃,这般滋味谁尝过?我虽贪生怕死,但能苟活至今,李旭确实功不可没。
"瑶瑶,莫要轻生,不值得。"他拭去我唇边血迹,"你根本不懂何为真正的公主。"
这个男人查遍我生平。我确是南明帝女,生母不过掖庭宫娥,因怀上龙胎才得封妃。我那父皇坐拥三百佳丽,但凡有孕者皆可晋位,活脱脱将后妃当成了播种的田地。
前朝诗人写"后宫佳丽三千",不过是文人夸张。偏我父皇要将这虚数坐实,夜夜笙歌不倦。国库空虚便卖官鬻爵,臣子献金即可得美人恩赏。母亲不愿沦为玩物,我们母女在深宫如履薄冰,饥寒交迫是家常便饭。
十二岁那年,母亲终是熬干了心血。她走时唇角含笑,或许死亡才是解脱。所以城破那日,我换上最华贵的宫装,从城墙纵身而下——南明皇室亏欠百姓,合该以死谢罪。
李旭却说公主不该这般模样。他为我筑起明月台,取义"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三层飞檐直指苍穹,夜风拂过时,真似能触到星辰。
"你是朕的明月。"他拥我入怀,"再不会让你过那提心吊胆的日子。"他追封母亲为宣平夫人,陵寝毗邻皇陵,许诺百年后与我合葬。
他携我重游故国,昔日焦土竟焕发生机。北魏农人南迁垦荒,逃难百姓陆续返乡。御辇所至,百姓夹道叩拜,山呼万岁。以我名义建的孤老坊收容战乱遗孤,南明子民为我立起长生牌位。
"你未享过皇室尊荣,何必替他们赎罪?"他执起我的手,"从今往后,朕许你真正公主的尊贵。"
我承认动摇了。三载专宠,他给的恩泽确实太多。可我不知,命运暗中早标好了价码——这个男人,竟给我灌了三年的绝嗣药!
五十夜承欢,换不来半点血脉相连。亲友尽丧的我,在这深宫犹如无根浮萍。当他亲手斩断我最后的指望,我便也让他尝尝绝后的滋味。
大概是幼时颠沛流离太过辛苦,我自小就落下经血不调的毛病,每逢葵水至时总要疼得在床榻上打滚。后来入主明月宫,纵使绫罗绸缎、山珍海味供着,这毛病非但没好,反而愈发严重了。
要说医理,我倒也略通一二。在南明皇宫那十几年,我活得像只惊弓之鸟,生怕被那个荒唐父皇瞧见,转头就将我赏给臣子当玩物。唯有捧着医书时,才能暂忘深宫孤寂。我偷摸着给后宫那些苦命女子瞧病,赚些碎银度日,久而久之竟也攒下几分医术。
起先我总疑心是宫里哪个小妖精害我,可明月宫上上下下查了个底朝天,入口的膳食茶水都要验三遍,愣是寻不出半点端倪。唯独李旭赏的东西,我从未起过疑心。
可排除所有不可能,剩下的再荒谬也是真相。这个道理我懂,只是那时沉溺在李旭织就的温柔网里,竟自欺欺人地不愿面对。直到那日,我在御赐的血燕窝里嗅出了绝子汤的味道。
那血燕是稀罕物,地方上供每年不过百盏,李旭全给了我。他说心疼我年少时受的惊吓,要我每日必饮。我嘴里嗔怪着"陛下连这都要管",心里却像浸了蜜糖。谁能想到,这三年如一日的"恩宠",竟是穿肠毒药。
每盏燕窝里分量极轻,三年下来,终究断了我做母亲的念想。再看着李旭含情脉脉的眼眸,我只觉荒唐——他怎么能在将我捧上云端的同时,又把我踹进深渊?
怨恨终究无用,我索性以牙还牙。那碗"参汤"表面浮着油花,实则藏着三倍剂量的绝子药。要说医术,我自认不及太医院那帮老古董,可若论配制避子汤,整个南明后宫的女子都是我的试药人。
那些年,求我配避子药的嫔妃能绕皇宫三圈。毕竟谁愿意怀上暴君的骨肉?我改良了无数次方子,终得这无色无味的绝嗣散。
那日李旭拥着我,指尖摩挲我消瘦的脸颊:"瑶瑶怎的养了三年,还似幼猫般羸弱?"我望着他虚伪的关切,忽然想起城楼初见时他油腻的腔调,胃里直犯恶心。
"臣妾这是抽条拔高呢。"我强忍翻白眼的冲动,端出参汤,"陛下瞧,臣妾亲手炖的百年山参汤,您可要尝尝?"
李旭惯会演戏,当下便要夺我的血燕。我忙拦住:"陛下龙体金贵,还是喝燕窝吧。"说着眨眨眼,做出天真模样:"待臣妾手艺精进,再给陛下炖更好的。"
他却执意要喝参汤,我只得眼睁睁看他饮尽那碗又咸又甜的毒汤。三勺盐三勺糖的量,他竟面不改色,还夸我"炖得极好"。我暗自冷笑,这男人怕是亏心事做多了,连味觉都失了灵。
说来可笑,李旭本就子嗣艰难。早年还是太子时,几个孩儿都夭折在宫闱倾轧里。后来他御驾亲征南明,在战场上伤了根本,太医们私下都说难再有孕。可他偏要断我最后的指望,我便索性让他彻底死心。
如今想来,他当年在城楼下接住坠楼的我时,或许就盘算好了今日。二十八岁的帝王,在位八年无嗣,竟还防着我这个亡国公主。只是他算漏了,我这双手既能捧医书,亦能执毒盏。
他本就底子薄弱,经我这番算计,我倒要看看李旭的后宫还能翻出什么风浪。谁知未及半载,竟真叫人跌破眼镜——皇后有孕了。
李旭得知喜信后,乐得像个毛头小子,整日围着凤仪宫打转,连明月台都鲜少踏足。即便来了,三句话不离皇后。
他絮叨着早年嫌皇后跋扈,谁料封后竟变得端庄持重,只是不知怎的与他日渐生分。如今倒怀念起她从前的娇蛮可爱。"朕连皇儿的名字都拟了七八个,你说哪个更好?"他摩挲着皇后送的香囊,眼底泛着奇异的柔光,"她把六宫事务打理得井井有条,却偏不肯好好当朕的妻子。"
我冷眼瞧着他沉浸在自我感动里,实在佩服这男人如何能在一个女子面前,将对另一女子的款款深情演绎得如此真切。若我还是当年那个傻姑娘,怕是要被这番表演恶心得隔夜饭都吐出来。
"皇后才三月身孕,胎像都未稳呢。"我抿着茶,看他在龙凤烛下描摹婴儿小衣的花样,"陛下倒先想名字了。"
"你不懂。"他执笔的手微微发颤,"这孩子来得正是时候。若是公主便娇养着,若是个皇子……"他忽然抬头看我,眼底闪着奇异的光,"瑶瑶,咱们也生个公主可好?像你一般聪慧灵秀,日日围着我喊父皇……"
我险些捏碎茶盏。
这男人竟在皇后有孕时,同我畅想与别的女人的孩子?更荒唐的是,他竟以为我会感动?我强压着翻白眼的冲动,软软倚进他怀里:"陛下说笑了,臣妾哪里比得上皇后娘娘福泽深厚。"
他果真将我的推脱当作邀宠,锦被翻浪间还不忘呢喃:"你就是朕的公主。"我盯着帐顶的百子千孙图,忽然觉得前三年痴心错付得可笑。
次日请安时,我望着皇后微微隆起的小腹,心底冷笑。南明十四年,我见过太多假孕争宠的戏码,这深宫里,哪有什么天降祥瑞?
"淑妃这身蜀锦倒是鲜亮。"德妃捏着帕子冷笑,"陛下将今年进贡的浅色蜀锦全给了你,倒叫皇后娘娘穿深色。"
我正要开口,皇后已重重搁下茶盏:"德妃若觉不公,大可去御前理论。"她抚着护甲,凤眸斜睨,"本宫倒要看看,陛下是会夸你忠言逆耳,还是治你个不敬之罪。"
德妃瞬间噤若寒蝉。
我垂眸掩住笑意。这位皇后娘娘,倒是比传闻中更有意思。早先听闻她雷厉风行,如今亲见她三言两语镇住后妃,更觉此女不凡。
散席时,我故意落后半步。皇后扶着腰走在前头,金镶玉护甲在日光下泛着冷光。"淑妃。"她忽然驻足,"本宫知晓你会些岐黄之术。"
我心头剧震,面上却作惶恐状:"娘娘说笑,臣妾不过略识得几味药材……"
"收起你的小心思。"她转身,凤钗流苏在颊边划出冷弧,"本宫不管你揣着什么算盘,只一条——"她指尖点在我心口,"别脏了本宫的眼。"
望着她远去的凤辇,我忽然笑出声来。
这偌大后宫,皇后才是真正的聪明人。她不屑玩那些弯弯绕绕,却将六宫攥得铁桶一般。德妃之流在她面前,连茶艺都使不出来。
更妙的是,她腹中那块肉……我抚上自己平坦的小腹,眼底泛起寒光。李旭啊李旭,你断我生路,我便要看看,你这来之不易的嫡长子,能否平安落地。
我与皇后本无利益纠葛,却阴差阳错共享了天大的秘密。只是要寻个合适的时机挑破这层窗户纸,倒比登天还难。
直到皇后千秋宴那日,我才觅得与她单独说话的机会。
李旭素来简朴。大魏两代君王开疆拓土,将版图扩张了三分之一,国库充盈得能压塌房梁。可连年征战导致民生凋敝,他体恤百姓疾苦,最忌铺张浪费。当年为我修筑明月台已属破例,惹得六宫侧目。
偏生今年皇后有孕,李旭龙颜大悦,竟下令要为皇后隆重庆贺生辰。贤妃良妃协理六宫,将宴席操办得极尽奢华,原该成就一段帝后情深的佳话。
谁料宴至半酣,愉贵妃突然晕厥。
我从未见过李旭那般失态。他猛然甩开皇后的手,箭步冲到愉贵妃跟前,打横抱起人便往外冲,连御医都忘了传唤。自始至终,未曾回头看皇后一眼。
我扶着鎏金柱子暗自嗟叹。愉贵妃与皇后珠玉在前,我这三年究竟是哪来的底气,竟真当自己是个人物?
皇后独坐高台,仍要强撑着主持残局。毕竟满堂勋贵命妇看着,总不能叫人看了笑话。直至月上柳梢,这场荒唐宴席才堪堪收场。
德妃扭着腰肢凑到皇后跟前:"娘娘可别为愉贵妃坏了兴致,陛下虽中途离席,可这排场……"
"德妃。"皇后撂下茶盏,金镶玉护甲在烛火下泛着冷光,"愉贵妃病中,你不知关怀,反倒冷嘲热讽。既这般不懂规矩,便将宫规抄百遍罢。"
德妃脸色煞白,正要争辩,皇后又添一句:"再敢多言,便抄二百遍。"
满殿嫔妃顿时作鸟兽散。
皇后还是那个皇后,暴躁却挑不出错处。可当我在御花园撞见她时,却见她卸了凤冠霞帔,独自倚在朱栏旁,月光将孤影拉得老长。
"娘娘这胎像,倒像揣了只狸奴。"我提着宫灯凑近。
她霍然转身,凤眸如刀:"淑妃,你放肆!"
我挥退左右,直截了当:"陛下绝嗣药是我下的,娘娘这胎不足五月,怎会是龙种?"
皇后指尖骤然收紧,护甲刮在汉白玉栏杆上发出刺耳声响。
"我要做这孩子的姨母。"我仰头望她,"娘娘在宫中树敌无数,总需要个帮手。"
自那日起,我与皇后往来渐密。德妃得知后特地来明月台冷嘲热讽:"公主殿下也知巴结皇后了?可惜呀……"
"德妃姐姐慎言。"我抿着茶笑道,"南明早是大魏疆土,我算什么公主?姐姐刚抄完三十遍宫规,莫不是想再领三十遍?"
德妃气得钗环乱颤,拂袖而去。我摇头失笑,这般沉不住气的性子,竟也能在宫中活到现在。
更可笑的是,当晚李旭便传召我,说知晓我与皇后亲近很是欣慰。"皇后心里苦,你多陪她说说话。"他摩挲着我手背,"你们都是苦命人,合该守望相助。"
我望着龙案上堆积如山的奏折,忽然明白皇后为何总说李旭恶心。他坐拥六宫粉黛,却妄图让妻妾亲如姐妹,当真是荒谬至极。
"瑶瑶?"李旭将我搂进怀里,"明日你去凤仪宫,给皇后讲讲南明风土……"
我埋首在他胸前,眼底尽是讥诮。他永远不知,皇后肯与我虚与委蛇,不过是觉着我蠢笨好用。就像他永远不知,皇后腹中那块肉,正是我亲手递上的投名状。
我向皇后坦白给李旭下绝育药后,她命人用我的方子喂了数窝鼠类。眼见着那些一年能生四五胎、每胎五六崽的畜生断了香火,她才冷笑骂我愚钝。
"拿捏把柄方能立于不败,你倒好,交底牌时连命门都递出去了。"她抚着微凸的小腹,金护甲划过羊脂玉瓶,"不过……倒也算诚意。"
我望着她眉间朱砂痣,忽觉这女子像极了南明故都城隍庙里的怒目金刚。她攥着我的把柄,我握着她的秘密,我们终究成了拴在同根绳上的蚂蚱。
"陛下同我说,盼我们姊妹和睦。"我斟茶时,李旭昨夜的话语犹在耳畔。他摩挲着我手背薄茧,说皇后心有苦楚,要我多陪她说说话。
皇后闻言却笑得前仰后合,直捂着肚子喊疼。我慌忙要传太医,她反倒擦着眼泪摆手:"不妨事,不过是笑那厮惺惺作态。"她忽然敛了笑意,凤眸如刀:"你当我不知亲友尽丧是何等滋味?他倒有脸充菩萨!"
我怔怔望着她。椒房殿烛火摇曳,将她半边脸庞映得忽明忽暗,恍若戏台上的花旦。
"想听故事?"她忽地开口,指尖叩着紫檀案几,"那年太子与太子妃情深似海,而我……不过是镇国公府献给东宫的礼物。"
镇国公吴家。这个姓氏如烙铁般烫得我指尖一颤。南明亡国那日,正是吴家军铁骑踏破朱雀门。我望着皇后鬓间明珠,恍惚又见父皇藏宝阁里那串南海夜明珠。
"打仗是要死人的。"她摩挲着案上战报,朱批墨迹未干,"先帝赐婚那日,吴家库房里堆满了南明贡品。我阿爹说,这是泼天富贵,可他怎知……"
雨打芭蕉声中,她讲起与李旭的初见。那年她及笄礼毕,回京途中救了个落难书生。"他说是忠勇伯庶子,我信以为真。"她指尖陷进掌心,"直到先帝寿宴,我看着他身着明黄蟒袍,才知自己错得离谱。"
"他说情不知所起。"皇后忽然轻笑,声若银铃却透着寒,"可太子妃呢?那个与他同甘共苦的孤女,难道就活该被辜负?"
我低头盯着茶盏中浮沉的碧螺春。李旭待我何尝不是如此?他给我建明月台,允我葬母于皇陵,可那碗绝育药不也日日送来?
"你瞧。"皇后忽然拽我至窗边,指着御花园里争奇斗艳的牡丹,"他总说我们特别,可这满园姹紫嫣红,哪朵不是他亲手栽的?"
夜风裹挟着雨丝扑面而来,我忽然想起南明故都的槐花。那年我躲在树梢看宫人采摘槐花,也是这样细雨绵绵的春夜。李旭曾说我像月亮,可月亮本就该悬于天际,何苦要坠入凡尘沾惹尘埃?
"娘娘,该喝安胎药了。"宫女端着漆盘进来。
皇后接过药碗,忽然转头看我:"你可知这孩子爹是谁?"
我袖中手指猛地蜷起。她却不待我回答,仰头饮尽药汁:"管他是谁的呢?左右不是李旭的种。"她抹去唇边药渍,眼底泛起我从未见过的狠厉,"他既要演情圣,我便陪他唱完这出戏。"
皇后佯装揉着肩头,斜睨我道:"这肩酸得紧,淑妃若表现好,本宫便考虑考虑。"我恨得牙痒,手上却不得不加重力道:"娘娘好大的威风,竟将妃嫔当丫鬟使唤。"
"妾室侍奉主母乃天经地义。"她理直气壮地阖目养神,"当年在潜邸,愉贵妃可从未让我立过规矩。"提及旧事,她忽然轻笑:"她总说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我抱怨教养嬷嬷严苛,她便让李旭接我去东宫,亲自教养。"
我手上力道微松。皇后却忽地按住我手腕:"右肩再使些劲。"她望着铜镜里模糊的倒影,眼底泛起涟漪:"那时多天真啊,竟信了他'待登基必立你为后'的鬼话。"
"他到底兑现了承诺。"我望着她鬓间凤钗。先皇后薨逝后,李旭力排众议立吴氏女为后,为此连纳齐、谢、罗三族贵女,以平息朝堂非议。
"代价是吴家男儿血染沙场!"皇后猛地起身,金丝绣凤的裙裾扫落妆台脂粉,"西辽一役,吴家折了五位儿郎;南明之战,两个叔叔、三个堂伯、三个哥哥、两个弟弟,连尸首都寻不见!"她指尖深深掐进掌心,"我那未满十六的幼弟,定亲的聘礼都备好了,最后只带回染血的战袍……"
我默然递上帕子。吴家军踏破南明皇都那日,父皇曾歇斯底里地咆哮:"杀吴家儿郎!朕要吴家断子绝孙!"
"战死疆场是武将荣耀。"皇后忽然破涕为笑,泪珠却簌簌而落,"可这荣耀底下埋着多少腌臜?西辽、南明尽归大魏,那些功高震主的将领,早被陛下'留'在异乡。如今海晏河清,倒是衬得他李旭是千古明君。"
窗外秋雨骤急,打湿了满园残荷。皇后抚着隆起的小腹,眼底闪过狠厉:"他既想要皇嗣,我便给他。左右这孩子不是他的种,我受的苦,也该到头了。"
十月胎满,皇后诞下麟儿。李旭大喜,赐名李玺,乳名团子。我望着襁褓中婴孩,忽觉造化弄人——这孩子若知生父是谁,该作何感想?
"你呀,当真是把好牌打得稀烂。"皇后斜倚在凤榻上,数落我近日查出的三桩投毒案,"南明公主的身份,本是你最大倚仗。只要不触逆鳞,李旭必得供着你。你倒好,一碗绝子汤断送前程。"
我垂眸拨弄药杵:"他先给我下药的。"
"他是帝王,怎容你诞下南明血脉?"皇后轻嗤,"若你有了孩子,南明旧臣借机生事,岂非添乱?"她忽然执起我手,"你瞧愉贵妃,病弱多年不也安然无恙?因她无子,便无威胁。"
我指尖微颤。原来李旭早将算盘打得精明,他既要我当摆设彰显仁德,又防我生变故。这深宫里,连真情都是算计。
"娘娘,该喂参汤了。"宫女端着药盏进来。
皇后接过玉碗,忽地冲我眨眼:"你说,若陛下知晓这参汤里加了什么,会不会气得吐血?"我望着她唇边狡黠笑意,忽觉这深宫冬夜,倒也没那么冷了。
"可道理归道理,"我嗑着瓜子轻笑,"被施恩的总得许人耍小性子。就像娘娘明知陛下用吴家男儿白骨铺就盛世,却仍要冒诛九族的风险诞下皇嗣,难道当真无怨无悔?"
皇后抚着团子胎发的手微顿,金护甲在烛火下泛起冷光:"悔啊,怎的不悔?"她忽然轻笑,眼底闪过狠厉,"所以我给他下了绝子汤,你给他戴了绿云罩。"
我险些被瓜子仁呛住。元夕宴上沈妃干呕时,我便知这出大戏唱响了。御医诊出喜脉那刻,李旭狂喜高呼"天佑大魏",却不知这孩子姓甚名谁。
"沈氏是孤的人。"皇后将团子递给乳母,转身时凤钗流苏划出冷弧。我望着沈妃与愉贵妃七分相似的眉眼,忽然明白这盘棋布了多久。
"说说你的故事。"我支着下巴打量沈妃。
她抚着尚未显怀的小腹,笑得凄凉:"那年上元节,我不过与子明多说了两句话,便被陛下瞧中。"她指尖陷进掌心,"他跪在宫门外整夜,可天子要的人,谁敢说个不字?"
我望着她与愉贵妃相似的杏眼,忽然想起皇后那句"蒲苇韧如丝"。原来命运馈赠的礼物,早就在暗中标好了价码。帝王将相,概莫能外。
沈妃有孕后,皇后终于能喘口气。可这深宫从不缺算计,她转手便给李旭塞了十三个如花似玉的秀女。德妃又跳出来讥讽:"皇后倒是贤德,忙着给陛下添新人。"
我望着镜中自己十八岁的容颜,忽然觉得荒谬。皇后二十六,沈妃二十三,我们竟已在这吃人的宫闱熬过数载春秋。
"团子会喊母妃了!"这日我正给皇后簪花,小家伙突然奶声奶气开口。我激动得打翻了妆奁,皇后却轻笑:"你常抱着他念话本,他自然认得你。"
十月胎满,沈妃诞下明珠。李旭虽失望不是皇子,仍赐名"珠",意为掌上明珠。德妃又酸溜溜刺道:"沈妃妹妹终究差了运道。"我望着她第七次被罚抄宫规,暗叹这深宫当真寂寞如雪。
新来的妹妹们争宠争得火热,倒叫椒房殿清净不少。我与沈妃日日守着团子,看他从蹒跚学步到呀呀学语。这日他忽然扑进我怀里,脆生生喊了声"程母妃",我抱着他转圈,泪湿了罗衫。
皇后倚在贵妃榻上轻咳,太医只说秋燥。我望着她日渐消瘦的面庞,忽然想起那日她抚着团子胎发说的私语:"这深宫里,孩子才是娘的命。"
窗外朔风骤起,卷起满地枯叶。我紧了紧披风,将团子裹得更严实些。这吃人的宫闱,我们总要抱团才能活下去。
但是教团子喊“父皇”,他又怎么都不肯开口了,只拿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看着大家。
谁料第二天李旭来看他,人才到,团子就响亮地喊了一声“父皇”,完了还加了一句“抱抱”,李旭明显愣住,接过团子的时候,哆哆嗦嗦的激动样没比我好到哪里去。
龙心大悦,如水一般的赏赐送到了椒房殿。
皇后、沈妃和我都不禁气笑:团子说话晚怕不是因为笨,而是这脑瓜太机灵了,故意耍人玩。
相比之下,圆圆就太没心眼儿了,打小就知道吃,小时候喝奶,大一点吃辅食,甭管给什么,都能吃得津津有味。
沈妃说,不愧是厨子的女儿。
但说这话的时候,沈妃的眉眼总有些忧郁。因为她的情郎虽然被皇后救出来了,但身体并不是很好,而沈妃虽然生下了他们的孩子,但离真正团圆还差得远。
总的来说,我的生活是惬意的。
没想到我过自己的日子去了,李旭又觉得我特别了,分给我的恩宠少,但始终没断过,每个月总有一两天是会歇在我的明月台的。
很多时候都是真.纯歇着。
我不乐意伺候他,虽不至于摆脸色,但总也会主动搞些小动作就是了。
李旭便顺水推舟,同我盖着棉被纯聊天,说他的心事:“有时候朕真觉得自己是配/种的马,每个人都恨不得把朕给榨得一干二净。”
我总是乖巧地偎在他怀里,省得李旭看到我憋不住的笑:搞半天这位爷是勤奋太过,铁杵磨成绣花针了。
但李旭再怎么勤奋,后宫的新人老人也必然地不可能传出来什么好消息。
以至于到了后来,李旭都有些癫狂了。
有回不逢年,不过节的,李旭就喝了个大醉,跑来我的明月台,我推拒了一番,他也不肯收手,最后只好陪他玩了一番妖精打架的游戏,打完便听李旭道:“御医说,朕当年受伤伤了要害,如今年岁也到了,恐怕是不会再有孩子了。”
我一惊,他不能生育的事我当然不能再清楚,如今宫中很多人应该也猜到了,但从李旭嘴里说出来总归是不一样的。
我说:“嘘,陛下洪福齐天,不必听御医乱讲。”
李旭便亲过来,说:“朕也不信。瑶瑶,你不是想要个公主吗?那就给朕生一个吧。”
帐幔低垂,又是一轮疾风骤雨。
此后李旭果然也停了我的血燕。
我真觉得荒唐极了:我想要孩子的时候,他给我下药。我不能生了,他倒要给了。
皇后说:“你当他真心的?你若还能生,他才不会停你的药。咱们陛下,也就是急眼了,但再急眼,也不会做有碍他江山的事。”
我深觉有理,并继续我的咸鱼带娃生涯。
但李旭也没能急眼多久。
两年后,后宫不管新人,还是老人,全都失宠了。
因为愉贵妃病重了。
愉贵妃身体一直都不怎么好,那一年她晕倒在皇后的千秋节上,就是真晕。
御医说她郁结于心,若不得疏解,身体是好不起来的。
皇后说:“愉贵妃就是想不开。宫里的女人,有几个没有喜欢过陛下,只有她,一直喜欢了这么多年,还是无法放下陛下。放不下,怎么能得到疏解?”
李旭也爱愉贵妃。毫无疑问,不容置疑。
就像皇后说的,李旭是个好帝王,不管做什么事,他总是把江山放在前头。但唯独愉贵妃让他破了例。
愉贵妃缠绵病榻,前朝的事,李旭能扔的都都扔给大臣了,其余时间全在守着愉贵妃。
可惜迟来的深情比草贱。
愉贵妃的身体还是一天比一天弱了下去,眼看便要不行了。
皇后带着我和沈妃去看愉贵妃。
宫里人总觉得皇后跟愉贵妃应当是势同水火的关系。
毕竟愉贵妃曾经才是正经的太子妃,但皇上登基那日,却只封了她当贵妃,而侧妃当上了皇后。
实际上皇后与愉贵妃的关系温和许多。
看到皇后的时候,愉贵妃还笑了笑,唤皇后“嘉嘉”,问皇后:“我是不是太蠢了?”
皇后握着她瘦得只剩骨头的手,说:“不是你太蠢,你只是爱错了人。”
愉贵妃潸然泪下。
是年十一月,愉贵妃溘然长逝。李旭加封其为皇贵妃,葬于皇陵,待他百年过后,皇贵妃会与他合葬。
我想起李旭当年情浓的时候也说要我与他合葬,同我说“生同衾,死同穴”,可如今数数,愉贵妃在前,皇后也不可能另葬,李旭身边,哪有我的位置?
我当年真是信了他的邪。
愉贵妃逝世后,李旭便以劳民伤财、妨碍百姓嫁娶为由,宣布不再选秀了,也不怎么踏足后宫了。
来后宫,要么就是去皇后那里看团子,要么就是去看沈妃和圆圆。
要么,就是来看我。
对,居然还有我的事,我都觉得神奇。
更神奇的是,直到这时候,我才明白,沈妃曾经说的一句莫名其妙的话是什么意思。
那时候沈妃才诊出身孕,我与她在椒房殿中相逢,沈妃曾经跟皇后说我:“你先前同我说淑妃有趣,我还不信。总觉得她孤苦无依来到陛下身边,前几年又满心满眼都是陛下的样子,像极了愉贵妃,没想到完全不是愉贵妃的脾气。”
那时候我不懂沈妃为什么一度以为觉得我会是另一个愉贵妃,明明她才是长得像愉贵妃那个。
如今,李旭倒是给我解了惑。
他无时无刻不在怀念愉贵妃,到了明月台,说的也是愉贵妃。
李旭说:“月微跟你一样,是孤女,来朕身边的时候,无依无靠的。朕答应了她,要给她荣华富贵,护她一生安稳,结果什么都没有做到。她从不说埋怨朕的话,哪怕眼看着朕娶了侧妃,封了孺人,哪怕朕没用,害她连失了两个孩子,哪怕朕连皇后之位都给了清嘉,她都没有说过朕一句不是。但她的心冷了,朕知道,朕都知道……”
他说得情真意切,缠绵动人。
我也跟着落了两滴眼泪。
原来啊,我的宠妃生涯是这样来的,因为我是南明的公主,可以安抚南明旧人心;因为我是愉贵妃的投射,所以李旭要实现他对愉贵妃“荣华富贵、一生安稳”的承诺。
与我本人倒没多大关系。
好在他予我的,也正是我所求的。
我少不得宽慰李旭两句:“斯人已逝,陛下万要保重自己,皇贵妃想来也不愿意看您这般这苦。朝中还需要陛下撑着,团子和圆圆也还小,也需要陛下多关切。”
李旭却忽然道:“团子和圆圆,真的是朕的孩子吗?”
我悚然一惊,出了一身的冷汗,哆嗦地问:“陛下何出此言?”
李旭定定地看着我,竟又问了我一遍:“瑶瑶,你跟皇后和沈妃都交好,最清楚她们的情况。你说,团子和圆圆真的是朕的孩子吗?”
我说:“当然是。”
李旭便像松了口气一样,说:“是朕多想了。”
这个话题才就此揭过。
揭过了吗?也没有。
李旭既然怀疑了,团子和圆圆的出身,便就像脓疮。
这个脓疮,在团子十岁、圆圆九岁那年,终于被戳破了。
是年,后宫终于添了新人。
我从未见过那么像愉贵妃的人。
不是我这种孤独无依的境地相似。
不是沈妃那种神似。
而是简直复刻一般的相似。
就连皇贵妃左眼下有颗泪痣,陆莺鸣的脸上,在同样的位置,都有一颗。
陆莺鸣才十四岁。
正是皇贵妃与李旭初遇那一年的年纪。
她同沈妃一样,进宫即封了妃。
但她的前途远不止如此,所有人在看到陆莺鸣长相的时候,就明白了这个事。
李旭会为她发疯的。
其实多一个皇贵妃的替身也不是什么大事,后宫宫殿多的是,当年没见得装不下沈妃和我,如今还能装不下一个陆莺鸣?
但陆莺鸣的野心属实有些大。她是认认真真来搞宫斗的,来了没两年,先是斗倒了德妃,接着又气病了贤妃,连我都被她数次挑衅。
我怀疑陆莺鸣这人是斗鸡变的。
一日不斗她会死。
但李旭觉得她是皇贵妃变的,所以陆莺鸣横行霸道,他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他明目张胆偏爱,皇后就是有心管教陆莺鸣,手也不便伸过去。
只是没想到陆莺鸣的手会伸到团子和圆圆身上。
皇后惊怒交加。我们还没想好怎么出手,陆莺鸣倒自己把脖子亮了出来——她怀孕了。
皇后说:“早怀疑她来路不正,世界上的人千千万,能有人长得与皇贵妃相似,并不奇怪。但相像到这种程度,还恰好出现在了陛下跟前,本宫不信是巧合。如今她怀了孕,越是可疑了。”
李旭不可能生育,那陆莺鸣必是也给他带了绿帽。
有了确定的前提,倒着查回去,就简单许多。
但即使是这样,我们也查了一年多,才把证据搜集齐全。
彼时陆莺鸣的孩子已经出生两个月,是个皇子,李旭赐名为“钰”,皇后说,那是曾经李旭为皇贵妃的孩子准备的名字。
可惜皇贵妃一生怀过两次孩子,一个还没生下来就因为心情过于郁结小产了,另一个小公主生下来了,却不过两岁,就被李旭当年的孺人罗氏害死了。
如今李旭又把“钰”赐给陆莺鸣的孩子。
以至于我们瞅着“钰”这个字,都觉得有点不对劲了。
陆莺鸣着实有些来头,她是端王的人。
端王李肃,是先皇的三子,李旭的同父异母亲哥哥。
李旭登基,很经历了一番腥风血雨,李肃碌碌无为,是少见的从夺嫡风暴里活下来的王爷。
李旭一度考虑过如果没有孩子,就从端王那里过继一个孩子,只是后来有了团子,端王那边自然是断了。
端王安分守己了那么多年,难说不是被过继引出来了野心。
李旭不给了,他便自己来讨。
陆莺鸣是他的女人,怀的也是他的孩子。
事实摆在眼前,李旭再不能自欺欺人,亲手杀了李钰和陆莺鸣。
陆莺鸣死前道:“我不喜欢你笑,你笑起来就不像他了。现在这种愤怒的样子,倒跟王爷一模一样。我就当他来送我了,我很欢喜。”
李旭找了半辈子皇贵妃的替身,却不想也当了一回端王的替身。
这种滑稽事,放平时,我总该偷偷大笑一场,但此时我却无暇顾及。
陆莺鸣还说:“钰儿肯定不是你的孩子,李旭,你当年踏着多少无辜人的鲜血,才坐稳了皇位,是上天予你报应,让你痛失所爱,又永绝后嗣。李玺和李珠真是你的孩子吗?你登基那么多年,后宫那么多人,为什么只有皇后和她的心腹生下了你的孩子,你怎么不想想,还是你不敢想……”
话未说完,陆莺鸣就被李旭一剑穿心。
陆莺鸣死了。
但是事情并没有结束,李旭带着浑身的煞气,吩咐左右:“去把太子和公主请过来。”
李旭疯了。
他要滴血验亲。
也许从皇贵妃过世后,他就疯了,现在只是大受刺激,憋不住心里的阴霾了而已。
不过疯就疯吧,早料到有这天的。
皇后和沈妃少不得要跪一番,表示她们的清白。
李旭却还是固执,问:“太子和公主还没到吗?”
身边的太监回禀:“在路上了。”
很快,懵懂的李玺和李珠赶了过来,李玺大概已经感觉到了气氛不对,规规矩矩地给李旭请了安。
李珠却像个小炮仗一样,冲到了李旭怀里,甜笑着喊“父皇”,又问:“母后和母妃为什么跪着?”
李旭接住了李珠,却没有答话。
我说:“臣妾来吧,太子和公主千金之躯,臣妾怕旁人失了轻重。”
李旭定定地看了我两眼,到底点了头。
我端着两个茶盏走到团子和圆圆跟前,哄他们:“程母妃生病了,需要团子和圆圆一点血才能救,团子和圆圆能不能把指头伸出来?”
圆圆简直迫不及待地就把双手都伸了出来,眼睛不敢睁开,却大声又坚定地说:“程母妃取吧,圆圆不怕痛的,圆圆不怕!”
沈妃突地就啜泣起来。
李旭居然也把头偏了过去。
我摸摸圆圆的头,夸她是好孩子,迅速取了她一滴血。
团子早慧,大抵已经有预感发生了什么,同皇后并排跪下,从容地伸出右手,道:“程母妃来吧。”
我也夸他好孩子,取了血走到李旭的身边。
李旭道:“先把太子和公主送回去吧。”
他到底还是心软了一瞬。
但是大戏都唱到了这一步,也不可能收手,李玺拉着李珠远去,我取了李旭两滴血,滴进两个茶盏里。
全融了。
唉。
我父皇也挺爱滴血验亲的,毕竟他的妃子是要赏给大臣玩弄的。
那总有些时候,孩子分不清是他的,还是大臣的。
通通滴血验亲。
见得多了就知道滴血验亲有多不靠谱了。
区区不才在下我,也有的是法子让血融在一起。
入宫这么多年,我的医术没用上几次,但每次都发挥在关键时刻。
我为自己点赞。
李旭像一头骤然松下担子的猛虎,瘫坐在了龙椅上,吩咐皇后和沈妃:“都起来吧,是朕糊涂。”
皇后站了起来,不语。
沈妃却忽然冲向了宫殿的柱子,力道之大,哪怕被旁边的大太监眼疾手快卡住了,她的余力仍叫她碰上了柱子,额头上有了个惊心的伤口。
假使没拉住,沈妃必会触柱而亡。
李旭大惊失色地冲过去抱住沈妃:“都说清楚了,沈妃,你大胆!你是心怀怨怼,在跟朕示威吗?”
沈妃惨笑,倔强的样子跟先皇贵妃神似极了:“臣妾听闻,主辱臣死。圆圆是天子之女,却因臣妾这个母妃受此羞辱。今日圆圆不明白是什么含义,来日长大了,还能不懂?臣妾羞愧,唯有一死报之。”
李旭终于忍不住,失态地流下了两滴眼泪:“是朕糊涂,是朕糊涂……”
沈妃被擢为德妃,迁居明德店。
皇后和我去看她。
我说德妃傻:“有我在,陛下想怎么验都不会出错,你何苦还来一遭触柱?但凡太监没拦住,你怎么办?圆圆怎么办?”
德妃却粲然笑道:“下赌注怎么会没有风险?陛下这一关,应当是彻底过了。”
我心想,那也是,先皇贵妃已经没了,最像她的陆莺鸣被李旭杀了,同一天,神似先皇贵妃的德妃也差点被他羞辱而死。
李旭就是再强的神经,也撑不住了。
皇后也道:“辛苦你了,咳,咳咳……”
一句话没说完,皇后又咳了起来,团子出生那年秋,皇后就开始咳嗽,如今团子十岁了,皇后的秋咳就没一年不曾复发,甚至一年比一年严重。
我和德妃劝皇后再请御医看看,皇后却道:“怎么看,还不都说是时令病症,全得靠养着。瑶瑶你也会医,难道还不懂吗?放心罢,如今本宫也没有什么烦心事了,只需要熬过陛下就行,本宫撑得住。”
可皇后到底没熬过李旭。
重担卸下了,她反倒像没有支撑了似的,身体一年年垮了下去。
她的咳疾,发展成了哮喘,和肺上的顽症。
到了团子十五岁那年,皇后已经连路都走不了几步了。
我给她熬了很多梨汤,皇后总是笑着喝下去,但也就能稍微缓解一点点她的难受。
我很害怕。
我跟皇后,原本是因利益走在一起,但这么多年,她从未生出一次害我之心,反而多有爱护。
我喜欢团子,她便放手让我跟团子培养感情,如今团子也真切把我当母亲一样敬重,弥补了我不能有孩子的缺憾。
我曾在李旭那里摔了个跟头,但后来有了皇后的庇佑,我连勾心斗角都少有经历。
我虽为南明遗珠,却不算出身富贵,其实给我一身荣华我也不知如何去享受,在深宫之中,也难免寂寥。皇后便教我琴棋书画,取悦自己。
然而现在皇后却要走了。
我真怕啊,牵着皇后的衣襟,想让她再留留:“皇后答应臣妾,要保臣妾一生荣华富贵,还没做到呢,您也还没熬过陛下呢,还没看到太子和公主成家……”
德妃也像失了主心骨,默默啜泣。
皇后拍拍德妃的手臂,又揉揉我的脑袋,笑得脆弱又温柔:“本宫也舍不下你们,更舍不得玺儿和珠珠,但着实撑不过去了,以后的路,就得靠你们自己了。”
她又专门留下了我,回握我的手,力气大得让我都觉得有些生疼。
皇后说:“瑶瑶,我知道,你是聪明的,只不过不爱动脑子而已。你爱恨分明,这很好。玺儿就交给你了,我要你发誓,以后一定要好好保护玺儿。”
我不知道皇后何出此言,只当她是放不下玺儿,哭着发誓安她的心:“此生谁要害玺儿,除非从我尸首上踏过去。”
皇后才终于松手,含笑道:“瑶瑶一直是好孩子,答应你的事没有做到,以后瑶瑶要自己经营荣华富贵了。”
半月过后,皇后薨,举国皆哀。
次年,我也终于明白了皇后那句“以后瑶瑶要自己经营荣华富贵”是什么意思了。
我成为了继后。
封后大典上,李旭牵着我的手,看着江山万里,叹了一句:“瑶瑶,朕老了。”
他是真老了,双鬓斑白,明明他才四十三,看起来却像个五六十了一般。
皇后的逝去,给他的打击太沉重了。
先皇贵妃是李旭的挚爱,但她逝世的时候,李旭毕竟还年轻,皇后过世,李旭便有些扛不住了。
他说:“以前总觉得老去和死亡很遥远,清嘉走了,朕才发现,原来岁月从不饶人。”
我劝慰他:“陛下在臣妾眼里,永远都是在臣妾十四岁那年,将臣妾带回大魏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
这一句是诚心的。
我和李旭,有过爱恨纠葛,但历经十几年的岁月,我也放下了。
与他和解,也与自己和解。
只是我不明白:“陛下为什么会让臣妾当继后?”
明明当初李旭连让我生孩子都不敢。
如今,倒让我当上了玺儿的后娘。
李旭笑起来,倒也没瞒着:“你是最好的人选,这也是清嘉的遗愿。后位空悬,就总有人去争,贤妃、良妃母族势大,若从中选,难免把一家野心惯大,让另一家心怀不满。别的人也坐不稳这个位置。只有瑶瑶你,是南明的公主,出身高贵,于国有利,于玺儿而言,也不会有谁比你待他更尽心。”
我翻了个白眼:“合着陛下是看中臣妾是个安抚人心的吉祥物,还恰好是个孤家寡人,与玺儿最是荣辱与共呗?”
李旭伸手遮住我的眼睛:“你也不年轻了,翻白眼不好看了。想当年,瑶瑶翻个白眼,都是最娇俏可爱的。”
当年啊,当年。
当年李旭还是少年天子,风流无双。
到如今,也就我这个南明老公主,最能投射他昔日的荣光。
是以,李旭与我共缔帝后佳话又六年。
最终,我熬赢了李旭,成为了皇太后。
李旭临终的时候,同我说:“瑶瑶啊,对不起。”
他没有说为什么对不起。
不过我明白,我的深宫生涯,算起其实恩宠没断过,但从头到尾我都是棋子。
我也同他说:“对不起。”
李旭笑了笑,阖上了双眼。
我一辈子也不知道,他有没有懂我的对不起。
同月,玺儿登基,尊先皇后为孝恭仁皇后,我成为了皇太后。
德妃成了德太妃。
当年孝恭仁皇后原是承诺了德太妃,待李旭过世,便放她与情郎宋子明团圆。
谁料圆圆八岁那年,宋子明便熬不过去世了。
如今德太妃也只好留在深宫与我做伴。
我开发了个写话本的新爱好,但德太妃是我唯一的读者。
因为我写的是李旭后妃们的故事。
我的故事叫“我喝了三年的避子汤”,又叫“皇上回来了,怀里还抱着个生死不明的女人”。
皇后的故事叫“太子与太子妃很恩爱,但我是太子的侧妃”。
德太妃的故事叫“我封妃的那晚,他在宫外跪了一夜”。
先皇贵妃的故事叫“太子登基了,却把侧妃封为了皇后”。
来源:简单水滴I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