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欣赏|阿慧:暗疾

B站影视 韩国电影 2025-06-11 21:47 1

摘要:阿慧,本名李智慧,回族,河南省周口市人,中国作协会员。曾在《民族文学》《回族文学》《散文百家》《散文选刊》《人民日报》《光明日报》《文艺报》《中国文化报》等发表作品三百余万字。曾获《民族文学》年度奖、冰心散文奖、杜甫文学奖、孙犁文学奖等。出版散文集《羊来羊去》

阿慧,本名李智慧,回族,河南省周口市人,中国作协会员。曾在《民族文学》《回族文学》《散文百家》《散文选刊》《人民日报》《光明日报》《文艺报》《中国文化报》等发表作品三百余万字。曾获《民族文学》年度奖、冰心散文奖、杜甫文学奖、孙犁文学奖等。出版散文集《羊来羊去》《月光淋湿回家的路》、非虚构长篇散文《大地的云朵——新疆棉田里的河南故事》。

暗疾

◎阿慧(回族)

1

左肩被谁打了一下,米花一激灵站住了,右脚没顾得上收回来,两只脚就这么一前一后摆放着。她这时才注意到,脚上竟然套着一双拖鞋。米白色网状的鞋面上各趴一只粉色小兔子,右脚上的小兔子少了一只耳朵,兔子嘴角的塑料网断开了,看上去很疼的样子。她不知道为什么选择穿这双旧凉鞋,或许,在冲出家门的那一刻她什么都没想,只想往外跑。

是的,米花的这双脚拽着她逃跑到城外。她只得听任一双脚的指令,飘飘忽忽往前走。脑子里的糨糊一路“咣唧”作响,似乎从耳朵眼儿里溢出来,把眼睛鼻子都糊上了。米花感觉看什么都雾蒙蒙的,街上的人和车像晃动的皮影。她在街头恍恍惚惚、没头没脑地走,直到一双脚把她牵到了这里,直到肩头受到突然的一击。就这么轻描淡写的一下,跟过电一样,米花全身麻了个遍,从肩膀麻到脚底,又从脚底麻上脑壳,混沌成一团糨糊的脑神经,就这么呼啦一下给电醒了,小心脏哆嗦得按不住。

一片黄中带绿的梧桐树叶,像一个张开五指的大手,从米花的肩头跌下来,像斜着翅膀的纸飞机,“啪”地撞落在她脚面上。她突然觉得很可气,上脚踢了树叶一下,说:“真该踢烂你,这个时候吓唬我。”

米花吓得不轻。那手掌一样大的叶片,脱离几米高的枝丫,跌落下来,正好打在她的肩头上。米花哪里知道是树叶袭击了她,还以为是遇上许久不见的熟人了呢,要不谁会从背后敲她呢?敲就是提醒,背后的人是在提醒她,我早就看见你了,悄悄跟随着呢。所以追上来,用手指敲了她一下,给她个惊喜。说不定那人还会扯着嗓子说:“猜猜我是谁?”她一定会回头说:“哦!是你啊!”对方会惊喜地叫起来:“可逮住你了,看你还往哪里跑!”

想到这儿,一阵惊悚从米花的脊背穿过。她被吓住了,生硬地站在那儿,像一根木桩子。“幸亏是一片树叶。”她长出了一口气。

米花看看周围是不是真的有人注意到了她,她的目光向四处搜寻时,没有看到别人,甚至连一条狗都没有。米花定下神来观察,这才意识到,已经身在周城郊外了。再往前走,就是漯县的地界了。这么说来,她一个人趿拉着一双破拖鞋,头跟着脚走,混混沌沌竟走了二十多里路,那个被他们三人沤糟得冒着腐气的家,离她越来越远了。

米花的身子顺着树干出溜到地面上,她背靠大树瘫坐着,感觉全身的力气,忽然间被抽走了,身体一点点瘪下去。

恐惧,似一股墨色的气流,瞬间吞噬了米花的身体,在那团密不透风的黑气里,她看见了一只手,一只苍白的、柔若无骨的手,正攥着一个茶色的玻璃小药瓶……

“不能啊!”她想制止那只罪恶的手,可是她眼见得那股黏稠的褐黄色药水,一滴滴,蛇的毒液一样,滴入沸腾的草药汤里。一切归于平静。

2

远处几声沉闷的汽笛声,惊醒了米花。她一骨碌爬起来,左脚踩在右脚上,身子往前一趴,大张着的嘴巴,正巧啃上一朵雪草花,她爬起来,把花朵从口中捏出,很响地吐出嘴巴里的泥土。“呸呸!”她捻动着那朵雪白的绒花说,“可怜的,我摔倒还把你的命给要了。”而后,她迈动双脚飞快地走,像踩着哪吒的风火轮。

天光一寸寸从西边的天际褪去了,灰黑色的天幕,把树园子和米花一起罩住了。青灰的天空,从树叶中投下幽深的暗影。

一转头,她看见了一辆车。它就停在树园子左侧的空地上,昏黄的路灯下,孤零零傻呆呆的样子,使米花想到了她自己。

折腾了一天,米花已经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她似乎是手捏着一颗心,谨慎地往前移。快挨近汽车时,她迅速蹲下身,佯装整理鞋子。她手指不闲,眼睛也没闲着,跟织布娘丢梭子一样,骨碌着眼珠子,朝四周瞄来瞄去。

“没有人。”米花对自己说,呼吸顿时顺畅起来。

看清了,这是一辆中型半挂车,车斗上装了一圈铝合金栅栏,透风透亮,车体淡蓝色,跟裹着一层天空一样。

“上去啊,”她敦促自己说,“你还等个啥?”

米花弯着腰,到了车头前才知道,这事没这么容易做到。司机不在,车门是锁着的。她踅摸到车屁股一看,栅栏上的两扇门也是上了锁的。

“完蛋了,”米花扑通一声蹲坐车轮旁,她两手捶着车胎,嘤咛地哭起来,“你碾我呀!你碾呀!碾死我吧!”

这时间,车厢里突然传出一个奇怪的声音——“呼噜”,像是对米花的回应。

米花吓坏了,头皮一麻,每一个毛孔都往外冒汗,她脑际第一个闪出的是丈夫那张浮肿的脸,是王毛?他在车上蹲守多时了?他在跟踪我?

“真恶心!”米花陡然间觉得没什么可怕的了,全身的血液似火山的岩浆,直往脑门上涌,连声音都烧红了。米花冲着车厢喊:“王毛!你要是个男人,就滚下来,下来抓我呀!藏车里装死鬼,算什么玩意儿啊!”

“呼噜——”

米花的怒气又一次冲上头顶,她像个打满气的皮球,一蹦就起来了,踩着轮胎,一蹿攀上了围栏。这围栏有一米多高,瘦小的她,穿一件白色混棉长裙子,外罩一件橘红色羊毛衫,挂在围栏上,活像一只攀岩的赤猴子。

米花顺利落地,双脚踩到车板了,路灯光线照不见的地方,昏暗一片。一个黑影趴在车厢靠近驾驶室的角落,看上去面积很大。米花在心里打了个比方:三个王毛趴在车厢里,也没有这么大的一堆儿。“不对吧?”米花心中的疑团涌上来,“难道说这王毛变异了?”

米花经常犯自言自语的毛病,尤其她一个人的时候,她会跟藏在身体里的另一个她说话,有时是唇语,不出声;有时是腹语,不动唇。明暗两个米花,或商议或辩论或倾诉或吵架,相比较而言,隐匿在身体里的那个她,比现实中的米花要强势得多,一番刀光剑影之后,米花往往举旗投降。

折腾了这么一整天,米花的脑神经似乎接近崩溃了,她蹲在暗影里,开始怀疑变异的是自己,甚至把车厢里散发出来的混杂的怪味,也归结到自个儿身上。

米花吸了吸鼻子,确信空气里有股尿臊味儿,走几步,又蹿出一股粪臭味儿。这些味儿闻上去,可不怎么令人愉快,都是米花平时最难以接受的,有时会忍不住呕吐,跟妊娠反应一样。米花这会儿竟没有想吐的意思,她以为这味道是从自己身上生出来的,会持续一段时间,她得接受并习惯这种味道。

米花断定,这车厢里什么味儿都有,就是没有人味儿。她侧脸闻了闻衣袖,说:“哦!我怎么一点儿人味儿都没有了呢?”

确定不是丈夫王毛,米花的心稳住了,她手按膝盖,佝偻着身子朝前挪动。这时间,那个趴着的黑糊塌塌的家伙动了一下,看似像脑袋的东西晃了晃,发出一声更为粗壮的声响——“呼噜”。

“哎呀!”米花惊叫一声,膝盖一软,脑袋朝前一拱,整个人匍匐在车板上,像溜冰似的,出溜到它跟前。她看见它了,它也看见了她,四只眼睛在朦胧中,对视了好一会儿。后来,米花跟马耕生讲起这件事,用“大眼儿瞪小眼儿”来形容那一刻的相视,当然,这么一比较,小眼儿的人确实是她,尽管她的眼睛并不小。

热烘烘的牲口味儿,浓烈地侵袭着米花。米花使劲盯着牛的眼睛看,瞅见它两个大眼珠子,在夜色里星星一样,又亮又深。

“大哥,是你呀!”她坐起身子,朝它挥挥手,算是打了个招呼。

这世间的事情真是难料啊,她米花春来冬去活了二十六载,每年都吃过不少牛肉,可从来没有见到过一头鲜活的真牛。这会儿见到了,还和它脸对脸,坐在同一辆半挂车上。是的,米花这会儿弄清楚了,她糊里糊涂,慌里慌张,爬上了一辆拉牛的车。

“你说我牛不牛?”米花对她的牛大哥这样说。这句话明显带着自夸自耀的意思,实际上,米花想表达的是,在这种境遇下,她能和它这头牛相遇,是件很牛的事情。

牛说:“呼噜。”米花说:“大哥,我看你这么爱呼噜,那就给你起个名字叫牛呼噜吧。”

牛竟然听懂了,它冲米花点点头,好像对这个名字很满意,活像在说:好嘛!牛呼噜,这连名带姓都有了。

牛呼噜一高兴,就从身下铺着的一堆乱蓬蓬的草堆里,叼起一撮来,卷进嘴里,上下大牙一锉一磨,脆脆地咀嚼。“嘎吱嘎吱”,米花觉得牛呼噜哪是在嚼草秆,简直是在吃青菜嘛,鲜嫩多汁的那种。这直接把米花嚼饿了,她忍不住咽口水,胃里没食儿,像推磨一样,不往磨孔里喂粮食,上下两扇石头磨盘,轰隆隆空磨了一天,你想想,怎么会不起热冒火呢?

牛呼噜听见米花肚子里的咕咕声,不免对她有些同情,它很想把自己的草秆送她一把,可是这怎么可能呢?人和牛的肠胃终究是不一样,人吃不了草料,却能消化得了牛肉。谁能想到呢,牛呼噜的老主人,就是把它当成一堆行走的牛肉,才把它和同伴一起拉到几千公里外的平原上的。

“啪唧”一声,牛呼噜两片肥厚的大嘴唇合在了一起,把嚼得囫囵半片的草料,存储在口腔。它把脖子伸长了,透过栏杆的暗影,准确无误地捕捉到年轻主人的身影。其实,牛呼噜根本不用伸脖子、探脑袋,它卧在高处,只要眼皮一撑,眼睛一瞪,就把小路西面的拉面馆给看到了。饭馆门前的灯光亮晃晃的,马耕生甩门帘走出来的动作很清晰,他朝车子方向瞄一眼,就仰脸腆肚、扭胯晃膀地走回来了。从他屁颠颠地跑回来的状态上不难看出,今天上午发生的这件事,着实让他高兴了。能让马耕生高兴的事情不多,在这一点上,老牛很了解他。

看见主人回来了,牛呼噜开始紧张起来,它一紧张就把嘴巴里没嚼碎的草料,硬生生吞咽下去了。它担心着米花,不想被马耕生发现她的存在。

米花经受一番肠胃的折磨,这会儿倒是觉不出饿来了,寒冷和困意一同占领了她。米花闭目侧歪在牛呼噜身旁,她觉得体内的热气,正在被寒夜一丝丝抽离。寒气这个老东西,披着一袭白袍子,飘忽忽从夜空中、地皮上、树叶间,蹿过来挤压她,让她无处可藏。

牛呼噜转头看着米花,见她枕着草秆睡着了,精瘦的身体,蜷曲成很小的一团。知道她这是冷了,自己正抱着自己取暖呢。相比较而言,做牛还是有些优势的,天生披一件厚毛的皮衣,结实耐磨,挡风御寒,不像人类薄皮少毛的,一根草刺就能划破皮,一个寒夜,就能冻坏人。这么一想,牛呼噜就同情上了米花,投向米花的目光,多了些许慈爱。

牛呼噜撑起两条前腿,将肥实的躯体,费力地往米花身边挪了挪。这突如其来的温暖,让米花很受用,她在梦中向发热体靠了靠,活像冬天的小猫偎着温热的灶台。她竟然伸出一条细胳膊,把牛呼噜的大肚子给搂上了。仿佛有了某种感应,牛呼噜觉出来了,它肚子里的小东西,好像被米花唤醒了似的,出其不意地拱了它一下,拱得它心里一阵滚烫。

星光如水,静静地淌进牛呼噜的眼睛里。

马耕生回到车前,他绕过车头直接到了车厢外,探头看了看他的牛。牛还是他离开时那样,稳稳当当地卧在那儿,身子没动,嘴却没闲着,两片厚嘴唇一开一合,慢条斯理地翕动。即使没有灯光照亮,他也能想象得到,老牛嘴角溢出的点点白沫。

马耕生看到老牛的表现很正常,心里一安定,脖子一抻,打了一个完美的饱嗝。

3

“这一趟运输还算完美,一个意想不到的完美。”

马耕生这么想时,他凝固的心绪似乎有些松动,连胃口也松快了些,吃饱喝足了,情绪也饱满了,这是他一年多来从没有过的。

趁着夜色,马耕生把半挂车开出了小城,这个号称“中华皮都”的地方。

小城的路平整光净,路灯下,路面泛起一层牛皮革般的幽光,车轮走在上面相当丝滑。路两旁姿态各异的景观树,桂花、银杏、枫树,各自顶着葱绿、鹅黄、火红的叶片,在马耕生的视野中轻轻滑过,如一群身着彩衣、散着香气、趁着夜色逃走的舞女。

马耕生无端喜欢这中原小城,尤其是树木,相比较之下,他所生活的高原,这么好看的树木,不多见。他熟悉小城的一切,就像熟悉他生长的那片湿地草原。

有五六年了吧,他往返高原与平原之间,每年都要长途跋涉,往这里运输黄牛,运了多少头?那可太多了,哪能数得清呢。起初是他和姐夫一起搞运输,路上两人轮换着开。那时候,开的姐夫家的大货车,拉的牛也多,车厢用铝合金做成上下层。

打前年春天起,他只得一个人开车拉牛了,大货车被迫卖掉了,换成了现在的二手中型车。姐夫得了脑梗,后遗症是右手和右腿僵硬得不成样子,他连驾驶室都上不去,方向盘也握不住,怎么能开车呢?

来这儿前,马耕生开着这辆站满牛的货车,拐回到姐夫家门口。可以说,这个独自建在坡地上的大院子,目前也算是他的家。一年前,他在姐姐马牡丹眼泪巴嚓,几乎是乞求的情况下,才搬进了他们的家。

马耕生把汽车从牧场开到公路边,姐姐推着轮椅上的姐夫已经在那里等他了。见他从驾驶室跳下来,姐姐提着两包东西走上前去,交代弟弟说:“这包是吃的,那包是用的,你可记下了,吃饱喝足啊,开车千万不能犯困……”马耕生没有吭声,他接过姐姐手中的提包,转身放进驾驶室,他觉得姐姐说话的语气,还有她身上的味道,越来越像故去的母亲了。

马耕生一只脚踩在踏板上,弯腰正要往车里钻,身后响起姐夫李玉的叫唤声,是的,这个以前能说会道的牛贩子,现在的病情却把他的舌头给控制住了。他见马耕生来到他跟前,就把左手朝身后一指,呜呜啦啦地说:“拉上,牛,牛。”马耕生这时才发现,李玉身后的野榆树上,拴着一头老黄牛,这牛他很熟悉,就跟熟悉自己的家人一样。马牡丹一只手按着胯骨,腰疼似的,一步一歪地走向老牛,她看见牛还在闷头啃草,牙齿一拽,舌头一卷,一大把青草就进嘴了。马牡丹把牛绳解开,轻轻一拉,老牛的嘴皮就离开青草了,探着脖子跟着她走,慢条斯理地走到了马耕生和李玉跟前。马耕生指着牛,舌头一时也转不过弯来了,他问李玉:“什么意思?把,把它也卖了?”李玉一张嘴,口水率先流出来,滴滴答答,淌得到处都是,他说:“卖,卖了,老了,不留。”

马牡丹眼睛噙满了泪,她不敢看牛,也不敢闭眼,担心流出来的泪水,比丈夫的涎水还多。她烫手似的,迅速把绳子塞给马耕生,说:“牵走吧。”嘴巴努了努丈夫,“听他的。”

此时,夜行的途中,牛呼噜在后车厢安静地卧着。来往的车灯,忽忽闪闪打在它身上,它的眼睛,看上去也有些扑朔迷离。

在那天,它就这么从容地上了马耕生的货车,当时身边挤满了可怜的同伴。而现在,它还在这辆车上,同伴们却一个个消失不见了。

马耕生怎么也没有想到,有一天他会亲手卖掉自家的老牛。十年前马牡丹出嫁,按当地习俗,娘家要送几头牛羊当陪嫁。其中有一头三岁的小母牛,短角,大眼,浑身红黄,脑门雪亮,皮油毛光,像个青春四溢的美女子。可不是嘛!父母活着时,马耕生就听他们说过,牛一岁相当于人类的四五岁,这么算来,小母牛也是个十四五岁的大姑娘了。送亲的路上,小母牛摇头摆尾地走在最前头,牛尾巴悠来荡去,辫子似的,扫着细碎的阳光。这气派,仿佛出嫁的是它,不是女主人马牡丹。

就是前一天下午,马耕生如期把牛交给对方后,办过手续,想到他们家的那头老牛,马耕生还是忍不住回到了后院,在杂乱无章的牛群中,他找见了那个熟悉的身影。老牛似乎也看见了马耕生,它脊背一哆嗦,下意识抬起前腿,它是很想奔向主人的,但它还是收住了脚,把冲动压制住了。

“它选择了认命。”马耕生一阵心酸。

马耕生始终认为自己在作孽。是他把一车一车牛拉来送死的,活生生的它们,到了这里就变成了无生命的皮和肉。

他靠着车门骂了一句,声音和表情都恶狠狠的。而后,他盯着空荡荡的牛车看了一会儿,就扬手扇了自己两巴掌。肉打在肉上,又脆又响,听着就疼。

两只麻雀飞落到车厢上,正在牛粪里翻捡可口的粮食粒儿,刚好翻到了,高兴得叽叽喳喳。这时候,“啪啪”两声脆响,直接把它俩干蒙了。

一个问:“谁打谁?”

一个答:“自己打自己。”

“够狠的。”它俩一起这么说,都看向马耕生,见他半拉脸红赤赤的,吓得它们扑扑棱棱飞走了。

“这种事我一天也干不下去了,”他警告自己说,“没有下次了。”

马耕生想到这里,透过驾驶室的反光镜,看了看后车厢,尽管他什么也没有看见。

没想到一个电话,让事情有了转机。

今天早上,马耕生正在小河沟边洗车子,差不多洗干净了,bb机嘀嘀地叫,把腰上的皮肉震得麻酥酥的。他跑到附近小卖部,给对方回了个电话,而后,急匆匆赶到了屠宰场。一个小伙子带他来到了后院,那头老牛正卧在地上吐白沫。

“这是头病牛,我们不能收。”小伙子说,“老板担心它会传染别的牛。”

马耕生听出来了,这是要退货。他紧张起来,不是因为人家要退牛,而是担心老牛的病情。他观察大半天,确信这越溢越多的白沫,不同于正常的倒嚼。小伙子说:“化验过了,不是食物中毒。”马耕生蹲下来看牛的眼,老牛大眼睛里盈满了泪水,眼皮一眨,泪水淌下来,在牛脸上洇出两道水沟。

马耕生感到胸口像是被刀尖挑了一下,他捏捏老牛松塌塌的头皮,说:“咱回家。”

站起来对小伙子说:“不卖了!”

老牛卧在干净的车厢里,它嗅出来了,车板上还有一股淡淡的消毒水味,它呕吐的毛病明显减轻了。马耕生向小卖部老板娘,讨要了一大捆小麦秆子,铺在牛身下,长途太颠簸,这样它会好受些。见老板娘菜园子里的杂草有一人多高,马耕生找来镰刀,弯腰撅腚,把草割了个干干净净,抱起鲜草朝车一路小跑。

老板娘在后边喊:“慢点跑哇大兄弟!”回头对秃头丈夫说,“跟你过日子,还不胜一头牛!”

老牛不流泪了,眼睛看上去干干的。这会儿,马耕生就想掰开它的眼睛看一看,翻开眼皮,他惊住了,老牛瞳孔正上方,出现三条特别明显的竖立血管。

紫红色!马耕生立马分辨出来了,那充盈凸起在虹膜表面的三条血管,不是浅红,也不是粉红,恰恰是让人心跳的紫红色。

“老牛怀孕了!”是的!对于一个有经验的游牧青年来说,这种判断毋庸置疑。但是,仔细想想,疑云重重,十三岁的老牛,的确是上了年纪,相当于五六十岁的老妇人了。况且,两年了吧,家人一直把老牛圈养在家里,并没放它进牧场啊。

“它没有接触公牛的机会啊!这怎么可能呢?”这回,他马耕生真的整不明白了。

整不明白就不整嘛!有什么比失而复得更让人高兴的事情吗?何况,这一得就是两个,“一老一小”两头牛,至少是两头。

呼噜在车厢里,接连打了几个悠长的小呼噜,尽管它并没有睡着。米花起这个名字给它时,真以为它喜欢打呼噜,这个傻丫头哪里知道啊,这是它心态疏懒时的一种表现,情绪舒展时的一种表达。是的,此时它老牛的心情,从来没有这么好过。

隔着车厢,牛呼噜就能感知到马耕生的疑惑,他不会知道,一头老牛,一头妊娠期的老母牛,有时候参悟和通晓事物的能力,会远远超出人类的认知和想象。这个时候,牛呼噜顾不得因自己老年怀子而欣喜,这个睡在身边的年轻女子,成了它最大的担忧和心事。方才,她爬到它身边,像一只惊慌无助的小兔子,使它心生怜悯。她挨近它时,身上的寒气穿透厚厚的毛皮,使它感到战栗。它知道,这种彻骨的寒冷,不仅仅来自天气,更多的是源于她的内心。

老牛不禁发出一声哀叹,它想说:“这孩子,该是怎样的一种心寒啊!”

这片雪地白得没有边际,杂草和树木,黑黢黢站着,没有生机。米花看见自己的脚指头,如十根鲜艳的红萝卜,陷在白雪里。冷,让她停不下脚步,一步一个脚印,咯咯作响。寒风卷着雪沫在脚面流窜,在耳边发出惊叫。米花走得很累,喘气声越来越沉。一颗硕大的头颅,树枝上摇晃,风雪中白发飘散,头颅模仿婆婆的声音尖叫:“米花,你死哪儿去了?”

4

米花在惊恐中骤然惊醒,有人代替梦中的婆婆站在她面前。一个男人,寸头,方脸,大鼻子,深陷的眼窝里藏着冷风。马耕生的目光,透过围栏,像一道焊光,烙在米花身上,发出滋滋的声响。他吼叫的声音,像砸碎的冰凌一样,又坚又冷。

“你谁呀!”他冲着米花喊,“下来!”像呵斥一头突如其来的怪兽。

米花顶着满头的碎草屑,愣愣地坐在车板上,她看向马耕生的目光有些呆滞。梦境和现实切换得过于迅猛,米花一时难以辨析。她被马耕生的吼声牵引着,机器人似的爬下车。

晨光浅浅淡淡,马耕生这才看清,面前是个年轻女子,只见她面色惨白,头发蓬乱,白衣裙污迹斑斑,橘红色外套上,沾着草叶和麦秆的碎片。两条细长的胳膊无力地垂着,双腿微微颤抖,似乎一股风就能把她吹倒。

马耕生盯着米花看了老半天,内心一阵阵发紧,这个从天而降的女人,差点儿吓得他三魂出窍。接近凌晨的时候,他驾车穿过一条小峡谷,潺潺的流水声,让他想起,该给怀孕的老牛饮水了,停稳车,提一桶泉水回来,隔着围栏饮牛,就这样看见了这女人。

“你是谁?”“从哪儿来?”“为什么睡在我车上?”“你想干什么?”“说话啊!”

惊吓变成了恼怒,马耕生嗓门越来越大。他猜测这人一定是个哑巴,或者是个傻子,反正不是正常人。“正常女人谁干这事儿?”他说。

米花渐渐清醒过来了,明白她被车主发现了,虚弱和尴尬,让她发不出声音,说不出话来。

面前的男人,看起来不是那么友好,米花觉得他越来越像一头发怒的公狼,渐渐地,这使米花由羞怯、尴尬、难堪,逐渐变成了无言的对抗。米花慢慢控制住摇摇欲坠的身体,站定,拿眼神当匕首,一眼一眼扎他,紧闭嘴巴,一言不发。

“人长得不错,可惜是个傻子。”马耕生觉得这个来路不明的女子,会给自己带来麻烦,就手腕一翻,说:“走吧走吧!别待我车上,我可不想被人说成是人贩子。”

米花跳下车,像一个被冻住的石像,站住不动。

马耕生骂了一声,然后说:“你不走我走!行了吧!?”

马耕生气鼓鼓地回到车上,打火,发动机发出一声怪叫。车和人慢慢拉开了距离,白裙橘衣的身影越来越小。

牛呼噜把车板踢得当当响,马耕生以为它是在车上待久了,烦躁了,踢腾两下,发泄发泄情绪就完事了。没想到它没完没了,还踢上瘾了,“咣咣咣”,前蹄踢,后蹄蹬,若不是被绳子拴住,说不定它还会跳车呢。马耕生觉出不对劲儿了,车子被老牛整得七扭八晃,方向盘都要握不住了。山区里的路拐弯抹角,这么下去,人和车和牛都要玩儿完。马耕生这才回过味儿来,老牛是用这种过激的行为逼他停车。车停了,老牛在车上,身子掉了个个儿,它脑袋冲着来时的方向(米花下车的地方),突然嘴唇翕动,仰脖大叫一声:“哞——”

这叫声大得让人意外,马耕生被震到腿软,他听到山谷里到处都是牛叫声,“哞!”“哞!”“哞!”

这声音攀上崖壁,挂上树枝,掺进溪水,钻入石缝,粗野、浑厚,如一股强劲的旋风,把马耕生紧紧包围住了,大脑门上瞬时冒出一层细汗。他知道,是安抚老牛的时候了,怀孕母牛的危险性和破坏力,可不是他马耕生能预设和掌控得了的。

马耕生冒险把胳膊伸进围栏,想试着拍拍牛屁股,怎奈牛是站着的,划拉几下没够着,鞭长莫及,就把牛腿给摸上了。他边摸边温柔地和牛商量:“咱卧下好吧?咱回去好吧?去接她好吧?”牛居高临下地瞟了他一眼,点了一下头,似乎回应了他一声:“那好吧!”就把前蹄一收,扑通一声卧倒了,像倒下了一座小山。

米花目送拉牛车越走越远,越变越小,小到看不见了,这才梦醒似的打了个寒战。“我在哪儿?”“我是谁?”“我在干什么?”藏在身体里的那个她又出现了,趴在耳边询问她,她只好如实说:“我哪儿知道啊!但是很明显,我心情很好,不是吗?”

这里有着一群大山,山顶上的太阳,看起来比家乡的大多了,她的心正一点点大起来。

米花在山路边坐下了,世界随着米花的视野低垂了下来,面前的小草小花,似乎高大了不少。秋霜和寒气,并没有褪掉它们身上该有的颜色,该红的红,该黄的黄,该白的白,该紫的紫,红红黄黄,白白紫紫,都开在米花看得到的地方。

用什么来形容米花此时的心情呢?这个时候,她脑子里清凌凌的,像长出一脑袋蓬勃的小青菜儿,不对,更像长了这山路边嫩生生的小绿草儿。真奇怪啊!这山里的小草不过秋季吗?它为什么还是这么绿呢?是有大山的保护,还是有小溪的滋养呢?

“我米花想做山边的小草呢。”这么想着,似乎已经成为一棵小草了,身上浸染了草的绿。见草被溪水一遍遍滋养着,米花干渴的肠胃苏醒了,她是多么需要水啊!一捧水,一口喝没了,她干脆趴在水边上,像牛一样地畅饮。多么自在啊!在家里,她连个人都做不好,在这儿她可以当草做牛,只要她高兴,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哪怕做个鬼,在异乡飘荡的鬼。

米花听见有车“呜”的一声开过来了,她自顾喝水,一心当牛,不想抬头。这时她听见一声牛叫:“哞——”

米花忽地爬起来,她看见那辆车,掉头朝她驶过来了,牛呼噜站在车上,抬起前蹄向她示意。

5

行驶中的货车极为安静,牛呼噜静卧在车厢,睡着了似的,听不到一丝动静。驾驶室里一男一女两个人,眼睛大睁,却嘴巴紧闭。发动机发出低沉的轰鸣,仿佛在极力打破现有的寂寥。米花面朝窗外,感觉车子一直在走上坡,视野中的山一点点褪了绿色,黄褐色的山脊,让人心生苍凉。小风从半开的玻璃窗里吹进来,梳理着米花的乱发,有一缕发丝飞扬起来,蜻蜓尾巴似的,轻点着马耕生的胳膊。仿佛被针扎了一下,马耕生手臂一缩,赶紧握住方向盘,扭动臀部,调整坐姿,弄得座椅咯吱作响。

黄土高原上的阳光很黄,金子似的晃眼睛,米花看见马耕生脸上像涂了一层桐油,油光光的。光线映射着他的侧脸,高挺的鼻梁,像一段渗着玉光的象牙,长睫毛在光影中扑闪,额头上方一圈黑色卷发,使米花想起她家的卷毛比熊犬。

米花突然觉得,身边这个男人有点儿可爱,很想跟他说点儿什么,用胳膊肘碰碰他,说:“说句话吧。”

“说什么?开车呢。”米花听出来了,他还在生她的气。

“我饿了。”她说。

米花狼吞虎咽地吃过马耕生递过来的馍馍后,有力气说话了,她望着他的侧脸说:“我叫米花。”

米花和丈夫王毛,初次见面时,她也是这么介绍自己的,她低头捻着一根刚萌芽的柳枝,说:“我叫米花,随我妈妈姓。”

王毛说:“米是香的,你也是香的。”

米花觉得他人太油,比他脑袋上的头油还油。但接下来发生的一件事,让米花决定嫁给他。

那天他们看完一场电影出来,突然狂风大作,天昏地暗,暴雨如注,仿佛到了世界末日。两个人相拥着往前走,四只脚几乎挨不着地皮,人被风薅着走,像两只没有主见的气球。米花的一只脚踏空了,她惊叫一声,半个身子挂在桥栏上,桥下黑如深潭。王毛迅疾拉住米花的手腕,拉上来后把她搂上了,在她耳边说:“米花别害怕!有我呢。”

“记得在那个风雨夜,我在他怀里哭得很厉害,越哭越幸福,后来笑着和他结了婚。”

马耕生认真地开着车,他抽空“嗯”了一声,算是告诉她他在听。

......

责任编辑徐海玉

制作:吉力力

编校:徐海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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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民族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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