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依靠土地生存的农民,世世代代都背负着一项铁镣般的责任,那就是“劳役”。“劳役”一词似乎是古代的说法。建国后农民成为了国家的主人,所以也就改变了说法,基本称作“出公差”或“义务工”。但不管称为什么,其核心特点都是强制性、无偿性和广泛性。
——献给那些曾经参加扒河的民工们
依靠土地生存的农民,世世代代都背负着一项铁镣般的责任,那就是“劳役”。“劳役”一词似乎是古代的说法。建国后农民成为了国家的主人,所以也就改变了说法,基本称作“出公差”或“义务工”。但不管称为什么,其核心特点都是强制性、无偿性和广泛性。
农民承担的各种“义务工”,既有国家征调的,也有集体摊派的。例如,较大范围的兴修水利、围湖造田等工程,往往是国家的;而由地方实施的扒河、垫路、垦荒、造林等项目,则属集体的。上世纪五十年代至九十年代,战天斗地、改天换地的宏大口号成天喊得山响,各类名目的“义务工”没完没了。特别是冬季,农民们更是一天也不得清闲。在老一辈人的记忆里,冬天扒大河是最为艰苦的。一去离家几十里,一干就是几个月。因此,他们往往把外出扒大河称作“上河工”。
每年秋收秋种甫一落幕,县里的水利工程命令便逐级下达到各大队(今天的行政村),生产队接着再召开社员大会,安排每户出一名精壮劳力组成“扒河大军”。当年在“农业学大寨”的旗帜下,这既是政治任务,更是生存所需——扒河的工分比在生产队种田高,而且生产队还统一开伙管饭,这对于常年饥肠辘辘的农民而言,既节省了自家的粮食,又能每天填饱肚皮,无疑是一种难言的诱惑啊。
如果是跨县域的水利工程,那么投入劳力的规模往往也是极其庞大的。那时没有铲车推土机等大型施工机械,河工靠的就是“人海战术”。若从高处俯瞰,只见到处人头攒动,红旗招展,颇像一幅壮丽的人定胜天的画卷。据父辈们说,1966年到1970年四年间,在开挖新汴河的工程中,两省八县共轮番动员百余万农民“上河工”。他们按照民兵建制被组织起来:县设团部,公社为营,大队为连,生产队为排,然后七八个人为班组。在类似军事化的管理下,效率与纪律成为穿透冻土的利刃。
扒河工地上安营扎寨的场景,是艰苦岁月的真实切片。各生产队需用牛车或马车从家里拉来木棒、竹竿、高粱秸、草苫子等,民工们自己砍树枝、铺麦草,在河畔搭起一个个半地穴式的“茅庵子”。一个生产队几十名精壮劳力统统挤在一个大通铺上,身下铺的麦秸散发着土腥和潮气,被头结满了哈气凝成的白霜。若遇上雨雪天,朔风不停地掀翻遮门的草帘子,雪渣会簌簌地落在地铺上,加之庵棚内的地面本来低凹,雨水慢慢浸透地铺后,濡湿的麦秸又湿又冷,根本无法入睡。
虽说生产队统一开伙,但饭食与家里的一样粗粝。主食通常是六分粗面四分细面掺和在一起的杂面馍,或者稻米高粱黄豆玉米几碰头的粗粮饭。十天半月会改善一回伙食,吃上一次白馒头或者每人分得十几个油炸丸子。配菜多为白菜萝卜炖粉条,有时放一点炼过油的肥膘肉,要是下手慢了,可一块肥肉也抢不到。饭量惊人的劳力,一顿可吞下七八个馒头,却仍抵不住高强度消耗。我至今还记得,父亲每次从工地回家,总会从怀中掏出省下来的白馒头,外面用毛巾仔细裹紧。那带着体温的白馒头,是一家人苦冬里的一丝微甜。
“上河工”的人都知道,最艰苦的活计就是破晓的“掏垅沟”。为了赶在上午开工前排掉河底的积水,连深腰胶靴都没有的民工们,需赤脚踩进覆冰的泥浆,在河道中心挖出一条狭窄的深沟以便沥水。冰碴如刀刃般割裂脚踝,血口子混着泥水,双腿很快便被冻僵到麻木状态。父亲曾回忆道:“带工队长吼着‘有罪不受是孬种’,我们牙关咬碎也得干!”在新汴河工地上,半个月冰水作业让他落下了关节炎病根,每逢冬天就会犯,数十年不愈。
当太阳爬上河堤,真正的战斗打响了。目之所及,河道上下蚁群般的人海中,挥锹的弓腰猛掘,装车的奋力扬土,拉车的肩勒麻绳,抬筐的号子震天。红旗猎猎处,高音喇叭循环播放着《学习大寨好榜样》……每个人都被裹挟着奔赴于集体的洪流中,表面看上去是热血澎湃,斗志昂扬,但实际的艰苦却是真真切切的,内心的坚忍更是无以言表的。上冻的土层坚硬如石,需用大抓钩刨或双人踩铁锹才能破土,一天下来磨出一手水泡,水泡破了,抓钩柄上全是血水。运土是最为危险的。随着河床不断下挖,堤岸渐成陡坡。往坡顶拉平板车时,一人驾辕,两人分拽偏绳,两人分推车帮,一起喊着“嗨嗬,嗨嗬”的号子,使劲儿地向上攀爬。稍有不慎车轮陷入泥中,整车泥土就可能翻滚而下。而空车下坡时,更需全力后仰扛住车把,像勒住一匹野马一样。
工地上经常开展劳动竞赛,各连队之间的“夺红旗”大比拼,成为点燃集体热情的庄严时刻。晨会上落后小队被点名批评,党员突击队火线支援,广播里好人好事佳话频传,表彰喜报贴满指挥部草棚。当“标兵红旗”被插上某段河堤时,欢呼声仿佛能掀翻天空密布的彤云。此外,在工程结束前夕,各公社各大队都会隆重举行评选劳模活动。受奖的积极分子除了获得一纸奖状,还会领到印有大红字样的搪瓷脸盆、保温水壶或者被单、枕巾等奖品。尤其是庆功大会上被领导亲手戴在胸前的那枚金光闪闪的毛主席像章,在他们心中更是莫大的荣耀。
……当现代化挖掘机轰鸣着驶入新世纪,车马萧萧“上河工”的场面已渐行渐远。随着2005年中央宣布全面取消农业税,翌年也彻底取消了农民“义务工”。从此,农民们冬闲季节“上河工”的日子亦一去不复返了。然而,某段河床深处那把遗落的铁锹虽已锈蚀成泥,但千万双裂开血口的手掌、千万个躬身挖土的脊梁,千万杆猎猎飘扬的红旗,已在漫长时光里凝铸成青铜般的丰碑——在那个年代,他们以骨为笔,以血为墨,在神州大地描绘出纵横交错的水网,为这个国家浇灌出禾苗茁壮的春天。
来源:村庄全记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