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冲 未完成

B站影视 电影资讯 2025-06-10 10:11 1

摘要:陈冲的英文名是Joan,Joan of Arc,也是圣女贞德的名字。这是陈冲出国前,上海外国语学院的一位外教老师取的。老师告诉她,贞德是一个冲锋陷阵的女孩,而她看上去就是一个Joan。

陈冲的英文名是Joan,Joan of Arc,也是圣女贞德的名字。这是陈冲出国前,上海外国语学院的一位外教老师取的。老师告诉她,贞德是一个冲锋陷阵的女孩,而她看上去就是一个Joan。

镜头外

30岁那年,陈冲以为自己的演艺生涯就要结束了。

她在洛杉矶的家里给自己办了一场生日聚会。她一直不是个爱热闹的人,但是那天,她决定要过得隆重。朋友从各地赶来,鲜花堆满了屋子,简直就像一场葬礼。热闹散尽,她告诉自己:青春过去了,剩下的就是生活。

64岁这一年,和曾经设想的生活相反,陈冲依旧活跃在公众视野,甚至比年轻的时候更为高强度地工作。她写的第一本书《猫鱼》滚动出现在过去一年各大年度图书推荐榜单上。这几年她更多选择与独立电影导演合作,在刚刚上映的新版《喜宴》中,她饰演母亲Mary May,这是几十年前她曾错过的角色,也是她第一次尝试喜剧片。《纽约时报》评价她,陈冲正在迎来事业的新春天。

工作之外,生活倒是没有太多改变。绝大多数日子,她的作息雷打不动。天光亮了就起床,两杯红茶下肚后,开始阅读或写作,下午用来处理工作事务,完了就是做饭、家务以及几十年如一日的运动。花园里栽着花,种着菜,还有和哥哥一起养的鸡。她时常觉得自己骨子里就是个农民——相信劳作,相信耕种。

她很少社交,不爱出门。三年前,她开始写作,从早到晚穿着一件睡衣,不梳头,不照镜子,手边放着爱吃的大杏仁,对陈冲来说,这样的生活就是自由。直到某一天,她早晨起来一看,吓了一跳,「啊?我这么多白头发呀」,像是如梦初醒,「哎哟,我的妈呀,」她感叹,「就好像从昨天到今天,突然就老了5岁」。

但对于衰老,她也并不感到焦虑。年轻的时候,许多人都说她如何如何美丽,但是她总觉得自己哪儿哪儿都不好看。反倒是年纪大了之后,偶尔参加个人回顾展,她一看,过去这个人还真是蛮漂亮的。至于白头发,后来她读到一篇研究文章,「说人有两次断崖式衰老,一次在44岁,一次在60岁」。一算年龄,还真是这样,「原来我的发现是有科学依据的」。

她没什么物欲。2004年,陈冲因为拍摄电影《向日葵》在北京住了一段时间。那时秀水街后面有一栋日坛商务楼,里面全是外贸退下来的衣服,好友萧可佳拉着她一起逛,「她也不在乎店里的人认不认得出她」。上次两人在北京见面,好不容易去了趟三里屯,逛来逛去,也就是买了件COS。认识了几十年,在萧可佳眼中,外表是陈冲最不在意的事情。

同样不在意的,还有和名利场相关的一切。一个关于陈冲的冷知识是,直到今天,陈冲依然没有固定的助理。每次进组,团队会帮她找一个项目制助理。说是团队,其实只有陈冲和大她一轮的经纪人。她说自己习惯了单人作战,于是在各种路透视频中,人们常常能见到一个独自赶场的陈冲。前段时间,许多人在北影节遇到她,依旧是一个快步流星地飘过镜头的陈冲。有位网友评论:就像一个很美的人在闲逛菜市场。

穿衣服也是。一直以来,出席公开活动,陈冲不挑品牌,如果可以,她宁愿由着性子穿搭。前段时间,女儿看不下去,给她拉了一张Pinterest表,很细致地跟她分析每一张图,「你这个衣服老是穿得不对,什么样的衣服适合什么样的身体形状」。「她就是教育我」,陈冲一脸甜蜜地笑了起来,但是她对自己的认知很清晰——「我就不是个特别时髦的人啊」。

《人物》拍摄那天,每当工作人员询问是否需要帮忙的时候,陈冲总是摆摆手,自己整理衣服,换好高跟鞋,在狭小的临时换衣篷里与篷子一同应声摔倒,爆发出大笑。试装的时候,陈冲关心的问题仅限于衣服的长短,是否合身、舒适,其余一律「你们定,你们定」。

但一旦进入镜头,另一个陈冲出现了。她的眉眼、面容、肢体,甚至每一条皱纹仿佛都是为镜头而生。那次拍摄,每摁下一张,周围就爆发出惊叹,「太美了」。原定2个小时的拍摄时间后来提前半小时就结束了,按照摄影师的说法,无论哪个角度,怎么拍,陈冲都好看。

更不一样的是到了片场。饰演《红玫瑰与白玫瑰》中红玫瑰一角时,导演关锦鹏评价她——连声音、肢体、眼睛、眉毛、一个手指头都会演戏。导演冯小刚曾和陈冲一同出演《忠犬八公》,在他看来,陈冲是一个特别丰富的演员,「专业演员不能都是本色出演,陈冲可以胜任反差很大的角色」。

这样的陈冲,活成了银幕上的一个意外。她可以在40出头就在《茉莉花开》里出演章子怡的妈妈,可以在《太阳照常升起》里将林大夫的花痴演到淋漓尽致,也可以是李安镜头下的麻将桌上不动声色、秤砣般的易太太。有一段时间,某位好友因为演不了恋爱戏而感到焦虑、失眠,是陈冲鼓励了她,没关系,演不了爱情戏的女主角,我们还可以演妈妈。

萧可佳第一次见到陈冲,是在1981年中国留学生在加州洛杉矶举办的一场音乐会上。当时陈冲刚到美国留学,大家对她的印象是风靡全国的「小花」,但真正见面后,所有人都很惊讶,「就是一个普通穷学生的样子」,梳着马尾,穿着T恤衫和牛仔短裤,讲自己怎么打工换宿,在餐馆当领位员的生活。

20世纪80年代,「小花」是一代人的精神启蒙。在电影上映的1979年,大众文化还没迎来自己的时代,中国电影更是一片荒地。《陈冲传》里记录过当年的盛况:「月份牌上是陈冲捧着金鸡奖、百花奖的正面照。都市、乡村人家的墙上大约有一半挂了这年的月份牌。」另一位好友张亚勤至今记得,《小花》放映的那天,他在中科大读书,学校礼堂内外挤满了人,因为去得晚,他只能从后门进去,最后被迫在幕布的后面,反着看完了整部电影。

但对陈冲来说,《小花》让她一夜成名的同时,也带来巨大的恐慌。有一次上街,她见到一个电影院搭了脚手架,架子上有两个广告画家正在将她的脸蛋一点点描摹出来,眼睛过分大了,也不该是这么长的睫毛。她突然觉得,这个巨大的美人头和自己一点关系也没有。

拿到百花奖最佳女演员的那一年,她被邀请去复旦大学做讲座。当时她只有18岁,刚考取上海外国语学院。但是「文革」期间,学制混乱,高考前陈冲实际只读完了初中。那天站在大学礼堂的讲台上,望着下面坐着的大学生,她感到茫然,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半个世纪后,她仍然清晰记得当时的心情:「我又没有突然进步,也没有在昼夜之间学到了什么,我怎么能给他们做讲座,我是不是糊弄了他们?」

直到今天,面对外界的赞美和欣赏,陈冲始终无法坦然接受。《猫鱼》出版后,好评如潮而至,但陈冲的体验是,「我又不会写,又不是学习文学的人,我就觉得,我又糊弄人了」。

当我们向陈冲抛出「冒充者综合征」这个概念时,她先是思考一下点了头,「是有点我在冒充陈冲的意思」,但是后来,她将自己身上这种特质归结为创作者的天性:有艺术倾向的人,是不可能有满足感的,你永远都会觉得这里做得不够,那里做得不好,这是艺术的一部分。

但正因如此,此时在外人看来已经功成名就的陈冲,仍然未完成。就像当初出国的决定,在许多人看来,那是一个不可想象的选择。几年后当陈冲踏进好莱坞经纪公司的办公室,对方看完简历,完全不肯相信眼前这位学生气的女孩在中国拿过那么重要的奖项。但萧可佳觉得,正是陈冲身上这种高度的自省给她带来一种确信和执着,「她一直挺知道自己是谁的。她要读书,要重新开始,她就走了,放下所有这些名誉,就当一个普通的学生」。

2025年3月,陈冲在伦敦宣传电影《喜宴》期间受访者供图

「The girl needs to pay the bill」

很少有人知道,陈冲在好莱坞出演的第一个角色,是在一部B级片里演一具躺在阴沟边的妓女尸体,连一句台词都没有。但当时的她不觉得委屈,反而感到卸下了负担,「我终于能够做一个普通女孩儿了」。

很长时间里,陈冲并没有把演戏看作是一辈子要干的事情,14岁被挑选进上影厂,是因为一次巧遇,也是因为这个巧遇,陈冲发现,原来不用做功课,不用在家里洗碗、拖地,也能混得那么开心。但是她打心底从来没想过会演一辈子的戏,在那个年代,演戏在她的认知里就不是真正的职业。

父母也不希望她走这条路。拍摄《小花》前,停止了10年的「高考」终于恢复。母亲希望她能像家里人一样做学问,几次问她——你是想做电影厂中等好看的,还是科学院里最好看的人?决定去美国读书前,妈妈再次劝陈冲学医,理由还是一样,「想想吧,你学医的话,那你就是医学界最漂亮的一个医生,你当电影演员的话,你真的是中等,每一个人都这样,你算不上什么」。

事实上,最开始去美国留学,她就抱着要转行的心。第一年,陈冲的课程表里全是生物学课程。但偶然的一次,陈冲被同学认了出来,介绍给了当时好莱坞唯一一家代理华人演员的经纪公司。后来主演《大班》也是偶然,在好莱坞某制片厂的停车场,陈冲被路过的制片人发现;继而又被推荐去参演了《末代皇帝》,成为第一个登上奥斯卡舞台的华人女演员。

看上去这一切像是一个意外而幸运的故事。

但另一层叙事是,陈冲比任何人都要努力。《陈冲传》的作者曾在书里记录了这样一个细节:有一次她陪陈冲去拍摄地。开拍前,陈冲还在边背台词边聊天玩闹,但导演一喊action——陈冲立马停止了作为陈冲的存在,人物在讲什么,慢慢站起,很微妙的几番眼神变化,两滴泪水滚出眼眶,准确而动人。在作者看来,陈冲平时的玩笑、散漫,都不能代表真正的她。「骨子里她是个用功到极致的人。这用功将她做人的真诚藏在演技后面。她演得很轻松,可她活得一点也不轻松。」

刚到美国时,陈冲其实没有想过能够在好莱坞演戏。她总说,进入好莱坞,是误打误撞。实际上,在纽约留学的第二个学期,加州一个大学的教授打电话给她,邀请她参加北岭大学的中国电影节,里面有陈冲演的《海外赤子》和《小花》。一到加州,陈冲就不想走了,开始怀念拍电影的日子。也是在那个时候,陈冲决定从纽约转学到加州,改回电影制作专业。

《小花》剧照图源网络

这条路并不容易。在鲁豫的播客里,陈冲讲述过华裔女演员黄柳霜的故事。20世纪初,黄柳霜是第一个获得国际声誉的好莱坞华裔女星,但是因为当时美国的法律规定,白人与有色人种演员不能在银幕上接吻,她能得到的角色大部分都是反面的配角人物,「也是美丽的,诱人的,但同时是有毒性的」,符合那个年代好莱坞对东方的想象。

等到陈冲抵达美国的80年代,她面临的现状是:「我(那时候)在看电视的时候,在电影院里,从来没有见过一个真正有意义的华裔角色,可能会有一个东方管家,一个东方用人,或者洗衣店里的人。都是一些非常非常小的,毫无意义的角色。」那也是几代华人女演员共同的处境。

很多人都记得,2023年华人女演员杨紫琼获得人生第一座金球奖的时刻。那天在台上,她发表了一段很长的获奖感言,但催促退场的音乐一直打断她,杨紫琼毫不客气地直接回应:「请闭嘴,我是真的能揍你的,好吗?我是认真的。」为了这一刻,她等了25年。

一个容易被忽略的事实是,《末代皇帝》斩获奥斯卡九项大奖之后,陈冲虽然获得了更多机会,但大部分角色仍然和以前一样,是一些毫无意义的异域花瓶角色。在停车场碰到副导演的那年,陈冲被邀请出演电影《大班》的女主角美美。当时她还获得了另一部《龙威小子》的女主角邀约,但因为两部电影是同期拍摄,《大班》的取景地在中国,思乡心切的她选择了前者。后来的现实是,《大班》没有成为她想象和期待的电影,反倒是剧中的造型让她在国内经历了一轮巨大的争议。

直到今天,社交媒体上还流传着许多那一时期陈冲接受国外媒体采访的片段——那是一个几乎没有口音的Joan,语音软糯,讲着一口地道的美式英文,符合西方对于一个东方明星的想象。但是镜头背后,陈冲度过了生命中最没有安全感的时期。

《末代皇帝》洛杉矶首映后,导演贝托鲁奇带着她去见好友杰克·尼克尔森,陈冲对杰克说,我想学说一口完美的英语,要像土生土长的人说的一样。反而是杰克告诉她,你就说你自己的英语,土生土长的人到处都是,可你是独一无二的啊,你懂吗?

华裔女演员刘玉玲有一个「去你的基金」理论,她说自己很早就明白,要为人生存上一笔钱,能在受委屈或不愿妥协时说走就走。陈冲的好友、演员邬君梅告诉我们,陈冲也有一个类似的说法,叫「The girl needs to pay the bill(女孩需要买单)」。

在她看来,陈冲最让人佩服的就是能够放下自己。演员本身就是被动的,能选择的空间有限,有时候演了烂戏,受到批评,陈冲会很大方地回应:「The girl needs to pay the bill.」这句话给邬君梅的震撼很大,「她不是那种每个戏我都要挑到最好的,保持住自己的咖位或者怎么样,而是很扎实地一步步走,烂戏又怎么样?我们要先养活自己」。

1995年,陈冲当选为柏林国际电影节评委。也是在那一年,她决定当导演。关于这个决定,她给出过许多理由:演戏到了一个阶段,可选择的角色越来越少;当电影节评委看了很多片子,全是精神萎靡的生活写照;但归根结底,是她对好莱坞叙事的不服。

她曾在某次采访中谈到转型导演的动机:「电影最终是导演的艺术,只有做导演才能实现自己的艺术抱负,人格特色,以及思想、信念。只有做导演,才能改变好莱坞对中国人形象的模式化塑造,甚至偏见与误解。」

陈冲在拍摄电影《末代皇帝》时的试妆照片 图源视觉中国

支撑

邬君梅和陈冲结识于电影《末代皇帝》的片场。摄制组庞大,演员来自天南地北。她记得,每一个演员进组,陈冲都会带着她看,给她科普——这是彼得·奥图尔,这是尊龙,这是坂本龙一。《末代皇帝》在意大利取景的时候,陈冲在当地租了一间公寓,邬君梅跑去找她,「骗吃骗喝」。回忆那6个月的拍摄,邬君梅说,「我就像她的一个小尾巴」。

真正的友谊是从一封信开始的。拍完《末代皇帝》后,陈冲回到加州,邬君梅回国继续念高中。那个时候没有手机,也没有传真机,第一次收到陈冲的来信时,邬君梅很惊讶,也很欣喜。那封信上,陈冲讲了自己去海边捡贝壳,海边的沙是如何的,她的心境又是怎样的,「写得很长,很抒情也很浪漫」。有段日子,陈冲苦熬论文,给邬君梅寄去一张照片,是一双「眉头紧皱」的眼睛。在邬君梅看来,陈冲一直是一个有灵性的灵魂,演戏很灵,导戏很灵,写东西也很灵。

后来机缘巧合,邬君梅也去了好莱坞发展,那时陈冲恢复单身,在好莱坞的山上购置了一栋房子,两人几乎天天黏在一起。

陈冲失眠,但精力旺盛,用邬君梅的话来说,「典型的O型血」。常常电话响起,邬君梅对着听筒抱怨,「这才4点,天都没亮」。然后乱糟糟又很快乐的一天就开始了。她们一起去绿植园,买鲜花,买绿树,布置新家。当时流行跳一种叫aerobic的健美操,简·方达那些大明星都在练,陈冲就带着邬君梅一块跳,没有一个小时停不下来。「根本跟不上,你知道吗?」邬君梅说。

陈冲热爱做饭,给邬君梅做,「最好吃的是木须肉和上海的烤麸」。吃完了一起练歌,弹钢琴。她们还打算共同出一张唱片,但对着卡拉OK练了一段时间后,发现还是五音不全,就此作罢。

在邬君梅的眼中,那时的陈冲酥软而多情。陈冲爱吃甜品,邬君梅不吃,陈冲就笑她:「你怎么会不喜欢吃甜品?」吃了甜品,陈冲还可以爬树,坐在树桩上,很俏皮、很挑逗地看着她。这个画面一直留存在邬君梅的记忆里。「你说,这能不让我酥软吗?」邬君梅大笑了起来,「肯定是酥软,对不对?」

朋友当中,陈冲是那个有名的「马大哈」,经常开车迷路,停完车又忘了位置。最好笑的一次,陈冲给邬君梅打电话,要去一家中餐厅吃饭,因为上一回忘了带钱包,这次要去付钱。两个人开了一个多小时的车到了中国城,吃完一看,陈冲又没有带钱包。

还有一次,邬君梅去陈冲家找她,没人应门,索性爬上了二楼阳台,从落地窗望进去,橱门抽屉都开着,东西全被翻了出来,邬君梅吓得跟同行的朋友说,「陈冲被洗劫了」。后来她很多次劝陈冲搬家,「我就跟她说,你一个人住在山上不害怕吗?什么人都能进去。我强烈反对她住这种房子」。

那个时候,她们都是如此的不设防。也是在那段时间,陈冲和邬君梅总是双双失恋,受了伤后抱头痛哭,「互舔伤疤」。邬君梅记得,当时陈冲买了一台摄像机,隔一段时间就会拿着摄像机互相采访。过去了那么多年,虽然早已不记得到底聊了什么,但那个画面依旧清晰——镜头里头发都没洗,两三绺耷拉在脸上,失魂落魄的样子。

日后,回望陈冲对表演的热情,往往要追溯到这里。《末代皇帝》里,婉容在长春伪满皇宫里将兰花大朵塞进嘴里,成就了电影史上的经典一幕。而现实中,陈冲的第一段婚姻行将破碎。后来她说,直到《末代皇帝》,她才真正意识到自己是如此热爱表演,如此需要它。对她来说,也是在这个时期,电影成为通道,释放了感情生活里的压抑与无望。

后来的故事,大家都知道了。陈冲遇到了现任丈夫,Peter。邬君梅记得,当陈冲第一次把对方的照片拿回来给她看时,她就有了预感,对陈冲说,「好了,就是他了,你就要嫁给他了」。半年后,这句话应验了。

再后来,陈冲从洛杉矶搬到旧金山,又像一阵龙卷风,大包小包地把东西带走,留了一屋子的乱七八糟。婚礼那天,邬君梅开了5个多小时的车赶去参加。她记得陈冲穿了一件很美的、缀有大朵鲜花的婚纱,全身都有些发抖,邬君梅笑她,「你紧张了」。陈冲悄悄回,「好了,我们就假装拍一场婚礼的戏」。

多年来,外界经常将两位女演员放在一起打量。采访中,我们问邬君梅,是否曾经因此而感到困扰,邬君梅想都没想就回答:「这是我的窃喜。对我来说这是很荣耀的一件事情。」在她心里,陈冲是支撑她度过青春岁月的伙伴,她们是彼此的保护者。「我可以很自豪地说,我见到过她一生当中那段很金贵的日子,她是那么的可爱,那么的多情,而且那么的独立。」

几十年过去了,对陈冲来说,这段青年时期绵延下来的友谊一直是珍贵的存在。在她的人生信条里,爱情要有,家庭要有,孤独要有,知心的朋友也要有。可以不多,但共同构成了生命中真正的参照系,让她能清晰地知晓自己是谁,自己的价值在哪里。

邬君梅始终记得一个画面,那是《末代皇帝》上映25周年的时候,好莱坞大道上举办了一场导演剪辑版的放映会。邬君梅说,4个多小时里,她和陈冲一步也没有离开。婉容和文绣出场的时候,陈冲一把抓住了她的手,「就这样捏了很久」。这是属于她们两个人的时刻,「就是在那个瞬间,我知道我们是很特定、很特殊、很特别的。我们是友谊,也是亲情」。

夹缝

但在那些充满浪漫色彩的天真之下,陈冲有着她坚硬的一面。

她导演的几部作品,始终都在讲那些回不了家的人:《天浴》里女孩文秀被下放到边远牧区,《英格力士》中从上海到新疆插队的英语老师王亚军,《世间有她》里那一对因为疫情分隔两地的青年男女。曾有记者问陈冲,身为导演,喜欢拍什么样的主题。陈冲回答:其实没有人能选择自己的主题,也没有人能逃脱自己的主题——作为创作者,被什么触动、向往什么样的精神升华,是个人经历所决定的。

《布鲁克林》上映的时候,她去电影院看,从头哭到尾。她看过许许多多的移民电影,这一部给她留下的感受最深。电影中有一段,女孩刚在纽约一家百货店找到了工作,看上去一条新的道路开始了,但在货柜背后,女孩常常会躲到一边读姐姐的来信。

「如果没有亲身经历过的话,很少有人会想到说,其实移民离开自己的故乡,它是多大的一个牺牲,没有人想到这份代价,这是一份很重的代价。你失去了你所认识的一切,你知道的一切,你所熟悉的一切。」

她记得刚到美国时,去超市,发现每一样物品,小到一管牙膏,都有十几个不同的牌子。在家的时候陈冲用的是美加净牙膏,那是她和家人认知中最好的牌子。突然间连牙膏的味道都不一样了,每天早上醒来,她都不知道这一天会是什么样子。

更难适应的是天旋地转的价值观颠覆。出国前,陈冲过着集体主义生活,到了美国后,原来的标准消失了,「当一切都要用自己的良心去做分析,去感受,这是很困难的」。

60余年的人生里,陈冲经历了时代的变迁,也穿行在中西之间。某种意义上,她是多重夹缝中的人。她必须要在多重价值观的雾障之中,消化时代所给予的重量,找到自我的居所。

1991年在洛杉矶,拍摄某杂志封面前做妆发 受访者供图

去年年底的一场直播活动中,姜文聊起当年看《天浴》的感受,「看完胃疼」。姜文感到不解,为什么陈冲会这么表现一个女孩的遭遇,「你那个时候让我感觉像刀刃一样」。陈冲的神情严肃了起来,「我也不知道,我觉得是需要这样一份残酷,才能够把这个故事讲出来」。

5岁那年,外公自杀离世,那是「文革」刚开始的时候。阿姨把她从幼儿园接回家,母亲站在门口,蹲下来告诉她,外公死了。很多年后她在诗里写下:童年的蓝色消失了。

很快,陈冲学会了一套在丛林中存活下来的方法:你必须出第一拳,要出得够狠,才不会受欺负。她变成了一个野蛮的孩子,跟着一群野蛮的孩子,变得野蛮起来。她印象很深,小学班上有个女同学,生得漂亮,性格也乖,但大家不知从哪里得知她没有爸爸,就要欺负她,说她妈妈是旧社会的妓女。一群人每天路上跟着女孩,从学校一路欺负到她家,陈冲也跟着。

后来读到《英格力士》,陈冲触动很深,她想起匈牙利作家的《恶童日记》中那对双胞胎:「两个无辜无助的孩子,在一座被外国军队占领的城市中,为了生存变成了残酷的『恶童』。」在陈冲看来,《英格力士》原著中的刘爱、黄旭升和李垃圾,也像他们一样,是在一个残忍和虚伪的世道里学习扭曲的人性。「他们的脸跟苹果一样可爱,但他们的纯真却正在被腐蚀。」

但就像《英格力士》里把刘爱打捞起来的英文老师,陈冲的故事里,也有过这样一位老师。那是小学快毕业前,学校一位年纪最大的女老师叫住了她,跟她很耐心地长谈了一次。半个世纪过去,陈冲对那段对话的印象依旧深刻。

老师说:「你的岁数已经不小了,以前做的这些事情就不再追究了,但是进了中学,你应该懂得讲道理了。这个世界最后还是要讲道理的。」

那是陈冲第一次看到了自己的野蛮,也第一次认识到,「这种野蛮是很不道德的」。但故事并没有在这里结束。十几年后,已是公众人物的陈冲收到了曾经那位女同学的电话。当时她在香港出差,女同学不知怎么通过熟人联系到了她,说「特别想见一面」。陈冲惶然赴约,一见面,对方红了眼眶,一把抱住了她。

和陈冲想象中的清算场面不同,女同学只是向她讲述了小学毕业后的种种经历,如何嫁了人,又如何到了香港生活。对于当年的事情,只字未提,陈冲也没有勇气去提,潜意识里,她希望对方不记得了。

「我也不理解,为什么她会觉得我是一个很好的倾诉对象,而且不带半点怨恨。」又隔了几十年,那一天的场景陈冲依然记忆深刻。

这样的故事不止一次。有一年陈冲回上海平江路的老房子,遇到「文革」时期抢房子住进她们家的邻居,「一见面也是很激动」。一代人的童年就那样如烟般散去了,当我们再次聊起这两次偶遇,陈冲说,「可能就是因为我们共同拥有的关于那一个时代的记忆,那种时代的记忆产生了一种理解和谅解」。

1997年,陈冲决定拍摄《天浴》,这是她导演的第一部作品,讲的是少女文秀初中毕业去插队落户,在大时代的熔炉里,被炼成了一出悲剧的故事。早年采访中,陈冲说起过当年被这本小说击中的感受:「《天浴》讲述的是我们这一代人对‘文革’的狂热,我们的牺牲以及最终的幻灭。」

容易被忽视的是,在陈冲心里,《天浴》的底色不仅是残酷的,同时是带有救赎意味的。「那个时代的人物,需要有一个从蛹到蝶的过程。他们的死亡其实是某一种从蛹到蝶的过程,最后化为美丽的蝴蝶去更好的地方,那所有这一切都必须有最残忍的过程才可能有效果。」

到了《英格力士》,陈冲的表达更加明确:「我要拍的是一个关于爱的故事,时代虽然沉重,但它因为爱得到救赎。艺术的救赎价值在于,它有可能——哪怕在最黑暗的时刻——将美丽带回人间。」

《英格力士》片场照图源网络

具体

这两年,陈冲和邬君梅见得不多。上一回见面,是在美国亚特兰大的一间餐厅,依旧像以前一样,是陈冲请吃饭。年轻时,两个人聊男人,聊爱情,聊读的书,后来一点点变成了聊婚姻,聊孩子,聊父母。这几年邬君梅的母亲身体不好,她回家和妈妈「蜗居」在一起,工作也变成哪里需要就去哪里。陈冲也一样,疫情期间,为了母亲,她在中美之间来回,《猫鱼》的很多内容是在隔离酒店里写出来的。

在萧可佳看来,陈冲一直是个很执着的人,对事业执着,对家庭生活执着。有几年,萧可佳住在新加坡,陈冲刚生完老二,还在哺乳期,为了宣传电影,她胀着奶跑到新加坡工作,一结束就立马回家。《天浴》拿下金马奖七项大奖的那晚,陈冲的大女儿刚过满月,世人只看到陈冲那晚的风光,但坐在台下,熬到最后一个奖项的时候,得奖与否的紧张已经被胸口的肿胀感取代。

大女儿出生后,陈冲和经纪人约定,不接超过两个月的戏。但有时候,遇到特别好的角色,还是会忍不住演。那段时间,陈冲要出远门,大女儿就会躲起来;在外工作时间一长,女儿就拒绝接她的电话。只要离开孩子超过两周,她就开始做各种噩梦,不是把孩子丢了,就是孩子突然不见了。

后来陈冲索性带着女儿一起工作。萧可佳印象很深,2004年在北京拍摄《向日葵》,陈冲和母亲在她楼下租了一间公寓,不拍戏的时候,就在家做饭,照顾女儿,还带着女儿学习中文。小女儿也是,从小就在片场长大。

或许也是由于这段共同工作的经历,这几年,女儿开始理解母亲之外的陈冲。「因为对孩子们来说,母亲是养育她们的人,给她们所需要的东西,我也应该提供给她们母亲角色以外的这些身份。她们想不到的,她们就觉得你把她们给抛弃了,你跑掉了。但是她们现在成年了,她们会懂,慢慢理解了。」

有时候萧可佳也不明白,陈冲哪里来的这么大能量。另一件让她印象很深的事是,2014年,一贯惧怕舞台的陈冲竟然参加了一个跳舞节目。那是迄今为止陈冲参加的唯一一档综艺节目。她不愿成为舞台中心,但是因为喜欢跳舞,她还是去了。节目过程中,萧可佳过生日,陈冲一来,大家都吓了一跳,「变得好瘦」。 那段时间,陈冲每天苦练8个小时,节目之前,她不会跳舞,四肢也不太协调,到节目播出,所有人都没想到,她竟然能跳得那么好。但大家也不意外,「这就是陈冲啊」。

作家许知远和陈冲相识于《十三邀》。最初规划节目时,许知远就列了一份名单,里面都是曾经影响过他的人,陈冲是其中一个。在他看来,陈冲始终是难以归类的存在。「她不是一个演员或者一个导演或者一个作家,」许知远想了一下说,「她就是一个ICON」。

「她就是一个ICON,一个非常丰富的ICON,她的形象和她内在的创造力之间,达到了很完美的结合。过去半个世纪,她其实是一个非常罕见的存在,她身上的维度仍然可以不断地被挖掘,而且她的维度仍然在继续生长。」

2025年3月,陈冲在伦敦宣传电影《喜宴》期间 受访者供图

陈冲那期《十三邀》的录制,拍摄地从上海一路到了旧金山。第一次在上海见面,许知远明显感到,陈冲处在比较拘谨的状态。直到第二次,他们到了旧金山,在陈冲常去的一家二手书店,聊文学,似乎是聊到惠特曼,许知远觉得,话匣子一下被打开了。

后来他们聊阅读,聊写作,也一起旅行。几年前,他们一起去了趟夏威夷,按照许知远的说法,那是一次没头没脑的旅行。当时他因为疫情被困在美国,手头在写梁启超第二卷,需要研究海外华人历史,刚好陈冲在夏威夷探望上学的女儿,偶然得知陈查理系列侦探小说的作者厄尔·德尔·比格斯也葬在夏威夷,两人约着一同去找。

他们并没有找到墓碑。在他们眼前的,是一片20世纪初期广东移民的墓园,坐落在太平洋的一座丘陵上。许知远印象很深,整个墓园按照不同的地域,这一片是新会的,那一边是顺德的,排列整齐,朝向大海,也是朝向故乡的方向。在他的印象中,夏威夷一直是一个处在历史缝隙中的地方,代表着放松、度假,似乎不那么受到历史的困扰,但身处另一个历史节点,唐人街也失去了往日的热闹,两个人都很感慨。

尽管已经忘了具体聊了些什么,但许知远记得,陈冲看到墓碑上的那些名字,会去想象对方当年的生活。在他看来,陈冲有一种特别强的能力,不管是一本书,吃的东西,或者一个景观,她会突然迸发出天真的好奇心,能把它丰富成一个故事,「就好像是第一次发现一样」。

导演田壮壮曾说,「亚洲的导演里,我认识的里面,一个是张艾嘉,一个是陈冲,我觉得身上都有一种,就是与生俱来的一种特别特殊的气质」。在他看来,两位女性都是时时刻刻对生活充满了兴致的人,「做女人做得很具体,做媳妇就做媳妇,做妈妈就做妈妈,做女儿就是特别好的女儿,包括做导演,每一种身份她都特别具体,做得特别好,每一个都活得特别精准,这特别了不起」。

在许知远看来,陈冲是一个拒绝成为ICON的ICON,她不愿意配合他人对自己的想象。她要从注意力的中心逃开,她要发着光地去过自己的日子。

过去50年,陈冲在银幕上饰演了许多经典角色。但许知远记忆最深的一部是2006年的电影《意》,陈冲在里面扮演了一个不识字的移民母亲,带着孩子从香港一路辗转到澳大利亚,为了生存,周旋于不同男人之间。那是一个很少被提及的角色,而触动许知远的,正是角色展现的生命力和热情,「她始终去追求生命绽放的感觉」。

开掘

《人物》第一次见到陈冲,是在《猫鱼》的图书出版公司「理想国」,那是个居民区中的小院子,红墙上满是爬藤植物。秋天下午的光又亮又有点凉。原本那只是视频采访里的常规问题:「你身上的哪个特点让你觉得痛恨?」陈冲没有犹豫地回答:「局外人的本性吧。」她坐在木门旁边,指着半空,「比方说眼下我坐在这里,我很可能灵魂出窍,在那里观察着这个院子。就是我已经不在这里了」。

她对世界一直有种疏离。许知远记得,有时候吃饭,两个人聊着聊着,陈冲的兴奋感忽然消失了,好像飘去了另一个地方,「你会感觉到她的精神或者关注点突然变成发散的状态」。许知远觉得,这种疏离状态的结果是,陈冲会不停地自我审视。

「文革」当中,一家四口挤在一个小房间,「可能也有疏离的时候,但自己会忽略掉」。她记得特别清楚,母亲找人打了一个大木箱,顶上是她睡觉的地方,底下是置物的空间,早上醒来,褥子一卷又成了一张做功课的书桌。后来陈冲被选去上影厂,5个人一间宿舍,走进走出都是人,没有疏离的空间。

第一次内心有了模糊体验,是读到卡夫卡的《变形记》,开篇第一句写,「一天早晨,格里高利·萨姆沙从不安的睡梦中醒来,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变成了一只巨大的甲虫」。她感到内心中的某种体验被命名了。陈冲说,她从来没有想象过这样离奇、荒诞和悲哀的故事,但是本能地认同格里高利那种异化、疏离、内疚和孤立的感觉。

对陈冲来说,阅读带给她的就是这样一种自我发现。刚在国内演戏的时候,她也喜欢写作,在报上发表过一些心得和短篇,但是回头来看,那个时候的写作很狭隘,「因为我所学习到的东西,根本就知道有一些是不可以分享的,所以你就会忽略掉它」。是阅读让她重新发现了藏在内心深处的欲望和念头。

到了美国后,阅读成为那段不安岁月中的镇纸。她记得自己读得最早、最艰难的一本是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那时陈冲的词汇量不大,书里有很多生词,她就一个个查,读得很慢,「饥不择食地想要读懂里面的一切」。另一本让她印象很深的是《白色旅馆》,大段大段的性描写,她从没想过竟然还能有如此大胆的写作。

阅读也塑造了她的表演。20多岁的时候,她喜欢读茨威格,读到短篇小说《恐惧》,具体的故事已经忘了,只记得整篇小说几乎没什么情节,全部是女主人公的心理活动。陈冲一下就觉得:「呀,这个演戏时候用的话,多丰富和饱满啊!」后来茨威格成为那段时间她塑造人物时最大的灵感来源。

《上海文学》执行主编崔欣记得,刚开始拿到陈冲写完的6万字文本时,他们就知道这个人会写。「她知道该抓住哪些东西,很多细节一般人可能就会忽略过去,但她能抓住,我觉得这是一种写作的天分。」崔欣印象最深的是陈冲写外婆的那段,一路上外婆带着孩子从西南跋涉到上海,行李里放着违禁的物品,遇到关卡检查的时候,外婆很聪明,预先在箱子最上面放一个小皮球,检查时一开箱,皮球就滚下来,孩子跑去捡,借此分散对方的注意力。就是这样的细节,在崔欣看来,陈冲一定是听外婆讲过,但更重要的是,她记住了。

《猫鱼》

崔欣和一些明星作家合作过,但是陈冲是这么多年来最特殊的合作者,「她不是以明星的身份在写,她就是一个作家」。有一次,陈冲到编辑部,当时母亲刚去世,她想给母亲生前的朋友写信,希望能收集更多关于母亲的回忆。坐在一个编辑的电脑桌前面,陈冲一口气写完了这封信。在信的最后,她信手拈来引用了一首美国作家丽泽·穆勒的诗:

……似乎存在的事情

存在只是为了

它会终将逝去

而变得珍贵……

崔欣说,「这样的书卷气我从来没有在演员当中看到过」。

写专栏的那两年,陈冲回到上海,常常会去编辑部。有一回,他们一块去M50看展。一行人坐在车上聊天,原本是要讨论下期文章写什么,不知怎么就讲起了小时候过年做新衣服。金宇澄说起年轻时有任女朋友给他织毛衣,织了一半就分手了。第二年,他把这件半成品给了新女友,想让她继续织下去,但转眼之间,毛衣已变成了一团毛线。讲到这里,众人笑作一团。

陈冲问过崔欣,为什么现在的女孩子都不愿意谈恋爱了。崔欣解释,年轻女性更独立,更不愿意迁就别人。陈冲还是不解,「不谈恋爱多可惜啊!」她反问,「谈恋爱难道不是一个最低(物质)成本获得快乐的途径吗?」

在崔欣看来,陈冲的写作就像她对爱情的态度,充满热情,不断调动自身的情感。「从文字里面你能感到,当她回忆那些过去爱过的人,那些已经离开的人,她不是那种心已经死掉的感觉,而是陷入到当时的那种情感状态中写的。只有一个内心情感很丰沛、很有活力的人才能做到这一点。」

陈冲年轻时候喜欢吃上海大蹄髈,如今,年纪大了,蹄髈不能吃了,但她对未来的想象仍然是「必须对每一天都大咬一口」。

在好友张亚勤的眼中,陈冲是少有的真正关心科技和人类命运的人。他们结识于贝聿铭创办的「百人会」,这是一个集结了各行各业杰出华裔人才的非营利性组织,多年来,他们见面的时间很少,更多时候通过微信和电话,聊科技,聊读书。「没什么客套,遇见什么事了,她会讲,而且很少写几句话,她会写很多,就像写信似的。」张亚勤展示了他们的聊天界面,他们使用英文,前一天,陈冲在读《芯片战争》。

张亚勤说,无论是ChatGPT,特斯拉的无人车,还是SORA,陈冲是真的会尝试,也会思考,在他认识的人当中,陈冲是使用ChatGPT频率最高的那个,用完还会和他讨论:「这个问题回得好,那个回答缺乏探索性。」张亚勤经常和她开玩笑,「你哪是在用ChatGPT,是在折磨ChatGPT」。

从1998年底回国和李开复共同创办微软亚洲研究院开始,张亚勤一直是国内人工智能领域的先驱研究者,也是一个技术乐观主义者,相信技术能将人类带向一个更好的未来。但陈冲更关心的是AI时代人类的价值。

有一回,他们争论AI是否会取代人类的工作。张亚勤觉得,AI的发展一定会创造出更多、更新的工作,社会生产力大幅度提高之后,人类也会更幸福。他和陈冲解释,就像蒸汽机大规模使用后,流水线工人的工作时长从一星期七天变为一星期六天。也许以后人类一周工作两天就好了,「AI只会是我们的工具,不会替代人类」。但在陈冲看来,人要过有意义的生活,如果工作被大规模取代了,人如何确立自身的价值?

还有一次,张亚勤给陈冲发去一幅人工智能生成式补全的《星空》。凡·高是陈冲最爱的画家之一,陈冲很愤怒,回复张亚勤,AI对艺术最大的威胁不是取代,而是庸俗化。

过去,张亚勤很少考虑AI的风险因素,但这几年,因为人工智能的进化,也因为陈冲,他开始有了视角的变化。2023年,他参与起草了《AI对人类的具体威胁以及给管理者的建议》,并和两位图灵奖获得者共同成立了AI风险的国际对话小组,呼吁至少将10%的人工智能研发经费用于人工智能安全研究。

后来,陈冲在《经济观察报》的「AI时代的人类意见」专栏发表的一篇文章,正是寄给张亚勤的信。她引用玛丽·雪莱的《现代的普罗米修斯》和凡·高的《星空》来谈论AI的潜能和艺术的价值:

「真正打动我们的是人类的局限性和超越极限的勇气,人类的欲望和它的精神升华。人工智能以其无限的潜力,不具备人的局限与脆弱。艺术让我们体会到的敬畏感,不仅存在于创作结果中,它也存在于我们拼命超越自身的企图中。」

Joan

去年平安夜,陈冲接到电话,好友朴若木突发疾病去世了。隔了几天,当我们第三次通过视频连线陈冲,提到那一刻的感受,她的声音沉了下来,反复说了几次「还是无法相信」。她在屏幕那头打开手机,「几千条信息啊」,当时她的脑海中只剩下一个念头,「我再也不要拍电影了」。

过去几年,许多伙伴风吹云散而去。她在微博上告别过贝托鲁奇,告别过大卫·林奇,告别过坂本龙一,但在导演这条路上,朴若木是对她影响最深的人。每次有项目邀约她导戏,她都会告知对方,「电影是我和朴若木一起做的事情」。去年11月,陈冲的新书论坛上,朴若木作为亲友团就坐在第一排。有视频曾记录过那个瞬间——完成了对谈活动后,陈冲像个孩子一样,跑下舞台,来到朴若木的身边。

前段时间的北影节,陈冲特别挑选了《红玫瑰,白玫瑰》作为「致敬·纪念」单元的放映影片,这也是这部电影首次在内地上映。那几天,北京下起清凉的春雨,陈冲出现在舞台前,将对故友的思念一遍遍讲给台下的观众听。

与朴若木合作的《英格力士》仍未获得公映。这是她心里始终的遗憾,但是身为创作者,这个过程,她体验到了,「我把它从一个没有的东西变成一个有的东西,从自私的角度来说我已经得到了」。

30岁那年,陈冲以为自己的演艺生涯就要结束了。但是走过这一路,她意识到,还有那么多美好的事情等她去做、去发现。

两年前,大江健三郎去世时,陈冲忽然意识到已经有好多年没读他的作品,找出一本翻开,居然画了好多线,如果不是这些痕迹,她已经忘了年轻时曾如此迷恋过这个作家。还有美国哲学家Alan Watts,前几年翻出他的一本旧书,发现边上写了那么多笔记。她生出感叹,如果这个世界上没有人再写一本书,其实也没关系,因为还有好多好看的书可以一遍又一遍地看。

她还没有遇到那个能够穷尽自己的角色。在鲁豫播客当中,她说:「随着生活的积累,你作为一个演员,你还没有被彻底地利用,你依旧渴望有一个深深的、可挖掘你的这样一个作品。但是到了我这个年龄,我仍然觉得我其实没有演过一个把我全面用尽的角色,能够把我用完,让我说,行了,今天死也可以瞑目了。」

这些年,她很少碰到打动她的故事。但前段时间,她拿下了覃慧兰的故事改编版权。打动她的依然是一个人身上那份能吞咽时代的生命激情:「这样一个既复杂又简单的女人,在这样荒芜中长出来的一朵花,她的艰难,她所能够承受的、她这一生的努力,而且好像很自然地有一种宠辱不惊的态度。」她始终喜欢讲述那些富有生命力的故事,那些在动荡岁月中始终忠于自己的人和事。

青年时代的好友始终都在。直到今天,有时候邬君梅还是会梦到陈冲,「她在我梦里嘎嘎大笑」,醒来她会给陈冲发个消息。前段时间,一个摄影师因为搬家,收拾出几张陈冲年轻时的照片,拜托邬君梅转送过去。邬君梅发给陈冲,边发边忍不住感叹,「你一定要把这些照片带给女儿看,真的太美了,青春无敌」。

也有过最痛的失去,母亲。在鲁豫的那期播客里,鲁豫说:「我父亲也去世两年了,有时候我还是不明白死亡到底意味着什么。」陈冲说:「如果你陶醉于每个失去,可能也很难生活吧。年轻时总会觉得从中学到点什么,就长进了。但是有一些失去,的确就是终点,没有什么另外一面。」

但就像她笃信的那句,「没有失去,就不会感受到爱」,失去也让陈冲对生活生发出更多激情。这份激情无关事业的野心,也不是什么大事,而是生活当中那些微小的幸福和喜悦。

前几天,陈冲去了隔壁的小镇Ohai。这是她年轻时就常去的地方。第一次去是在第一段婚姻结束的时候,月亮下是野山乌黑的剪影,自然给她带来了宁静与希望。到达那里时,星子明亮,月亮下降得特别早,她可以同时看到木星、金星,看到火星,也可以看到土星,射手座巨大地笼罩在头上。她想到,童年时候也是这样一片天空,而这一片天空、这一种生命的美好,她不曾失去。

陈冲的英文名是Joan,Joan of Arc,也是圣女贞德的名字。这是陈冲出国前,上海外国语学院的一位外教老师取的。老师告诉她,贞德是一个冲锋陷阵的女孩,而她看上去就是一个Joan。一年后,陈冲带了一箱生活必需品和几本字典,独自一人登上了去往美国的飞机,她真的成了Joan。

来源:是个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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