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作者:Beyza Çağatay Tekin,土耳其加拉塔萨雷大学国际关系系教授,研究方向国际关系;Rıfat Barış Tekin,土耳其马尔马拉大学经济学院教授,研究方向为国际经济学。
霸权国如何寻求本体安全
作者:Beyza Çağatay Tekin,土耳其加拉塔萨雷大学国际关系系教授,研究方向国际关系;Rıfat Barış Tekin,土耳其马尔马拉大学经济学院教授,研究方向为国际经济学。
来源:Beyza Tekin and Rıfat Tekin, “When the Hegemon Seeks Ontological security: US Narratives on Rising Threats and the Future of the International Order,”The Chinese Journal of International Politics, Vol. 18, No. 1, 2025, pp. 123-150.
导读
在“霸权稳定”频频被挑战的今天,美国越来越焦虑的,或许不仅是实力衰退的问题,而是“我是谁”的问题。本文引入本体安全理论(ontological security),从“身份焦虑”而非“武力威胁”的角度,解析美国2022年《国家安全战略》的深层逻辑:面对全球秩序快速演变、地缘对手崛起、自由资本主义神话动摇,美国不仅要“安全”,更要“感觉自己依然是那个熟悉的自己”。美国试图通过两条路径缓解本体焦虑:一是重新定义“自我与他者”的关系,在盟友身上投射自身的价值观和领导角色;二是对内强化国家干预主义,通过供应链重组、技术管制、公共投资等方式“战略塑造”新秩序。但这种做法也产生悖论:美国越是强调自由市场与开放秩序的“例外身份”,越是需要以国家主义手段进行修复和控制。最终,美国一边延续“自由霸主”的叙事自我,一边却在悄然模仿“他者”中国的治理逻辑。研究问题
2022年10月12日,白宫发布了美国2022年国家安全战略(NSS)。作为概述美国政府安全愿景、目标和优先事项的最高级别的国家战略文件,《国家安全战略》表明拜登政府优先考虑非传统安全问题,并且更专注于解决对国际秩序现状和美国在其中的角色的不安全感,而不是维护国际秩序在物理意义上的安全。
本文借鉴了国际关系中一个不断发展的研究领域——本体安全(ontological security),以探讨本体焦虑和不安全感如何塑造美国外交和国家安全政策,并推动其变化。美国如何叙述自己、其盟友、对手和主要安全挑战者?美国战略性地部署了何种叙事来证明转型变革的合理性?转型的范围和限制是什么?美国如何在保持连贯的身份感和传记连续性之间游刃有余,同时应对不断变化的环境、不断发展的外交政策和安全要务?为了回答以上相关联的问题,本文采用本体安全视角,并系统研究了《国家安全战略》中为战略目的而部署的叙事。
身份、安全和叙事:本体安全如何解释
本体安全可以简单地定义为“自我存在的安全”或者“一个人是谁的主观感觉”。该理论认为,国家行为是由对其身份、外交政策和安全立场保持一致的传记叙事的愿景塑造的。这种叙事有力地解释了国家为何如此行事,为何会在现有替代方案中选择特定政策,以及为何会采用新的政策。自传叙事提供了一种可预测感、控制感和自我满足感,同时有助于维持使自我感到安全、平静和舒适的秩序。在面临压力和危机(无论是感知到的还是真实的)时,这种作用显得尤为重要。
国家主要通过自我反思的叙事来构建其传记的连续性,选择性地讲述其特征、品质和价值观。这种连续性让位于国家与其他实体的常规化关系,并构成它们的身份。确保传记的连续性必然涉及自我和他者的建构,以及它们之间关系的表征。这些建构和表征往往成为记忆政治的场景。对过去成就或失败、荣耀或危机的记忆,以及过去的敌意和和解,都滋养和校准了当今的安全叙事。
最近的研究表明,本体安全感与自豪、信任、希望和怀旧等情绪相关。同样,本体不安全感已被证明与焦虑、恐惧、沮丧、羞耻和羞辱等情绪相关,这些情绪通常由不确定感引起。
本体安全理论因强调稳定性、优先考虑连续性以及由此缺少对变化的解释而受到批评。然而,近期研究反驳了这一观点,即认为选择性激活叙事是“必要的政策变化”之间的认知桥梁并通“过保持既定的自我认同感,成为不间断的国家自传”。叙事的变化和调整有助于各国在某些层面上强调传记的连续性,同时在其他层面上赋予变革权力,尤其是在受到危机威胁时。
本文对叙事的微观和宏观结构进行了计算机辅助定性分析,以检查《国家安全战略》的战略叙事。本文采用一种混合方法,将归纳式编码(源于文本信息)和演绎式编码(源于现有知识)相结合。编码单元由单词和术语以及相关句子组成。
为了理解身份和安全的叙事构建,本文研究了事件和行动的时间和空间规划中揭示的因果途径,以及战略叙事中参与者的特征,以研究身份和安全的叙事构成。战略叙事指有目的地部署的故事。它们不一定是分析性的,并且可能依赖于对情感的诉求,或者隐喻和历史类比。战略叙事对于塑造对安全威胁的看法和动员对具体政策应对措施的支持至关重要,从而影响外交政策进程和结果。本文特别强调战略安全叙事在使变革合法化方面的作用,它们能够帮助理解国家如何促成特定的政策行动或改变常规,否则这些行动可能被认为是不可接受甚至不可想象的。
战略叙事和《国家安全战略》的政治表征
《国家安全战略》深深嵌入于一套战略叙事框架,这种战略叙事认为,面对不同性质的危机,建设韧性(resilience)的需求日益增长。国家安全被定义为与韧性紧密相连,而韧性则被定义为能够持续应对并适应变化以克服挑战的能力。
1.内部群体的叙事建构与自我的表征
《国家安全战略》将“安全”描述为“民主国家与威权国家之间的斗争”,并由此划分出内部群体和外部群体。《国家安全战略》再现了自传式叙事,即美国一直是自由贸易者和自由主义霸主,是开放经济秩序的推动者和捍卫者。《国家安全战略》中的安全事项与美国的主体性产生共鸣,尤其是其自我认同。因此,国家安全不仅是保护美国作为一个主权国家,也是保护美国作为价值观和霸权或单一(意识形态和物质)领导能力的化身。
几乎所有国家都有自己的例外论叙事,它涉及某种形式的国家自我美化,同时在神话和对物质能力的理性解读之间谨慎寻求平衡。《国家安全战略》也宣布了美国例外论,即“没有哪个国家比美国更有能力以实力和目标进行领导”。《国家安全战略》也承认美国实力的局限性,并面临着一个不断崛起的挑战者。因此,例外论接近于所谓的“大国自恋”,它不仅与“伟大”联系在一起,还与自豪感、权利感、责任感和不足感交织在一起。表1展示了后9·11时代《国家安全战略》的比较。
《国家安全战略》还通过关于自我及其伙伴的叙事来构建内部群体。它由一个硬核“自我”(美国)和围绕这一核心的圈层组成,即志同道合的国家,如欧盟成员国、日本、印度和北约成员国。内部群体的成员被描述为与美国拥有相同的自由主义价值观、利益、行为或基本特征和理想,并承诺共同行动捍卫自由国际秩序。因此,美国的优势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与盟友的“变革性合作”所带来的优势。
然而,并非所有内部群体的成员在本质上都是平等的。有些国家被描述为“基础伙伴”,是“自我”的自然延伸,例如欧洲各国,但同时也强调避免与其他成员(例如土耳其)的疏远和不和谐。因此,美国的安全叙事通过谨慎的政治表征,参与了内部群体等级权力关系的持续构建。同时,叙事也有助于确定内群体成员与“自我”的距离。
此外,内部群体也包括非国家行为体,如北约和印太四方安全对话等安全组织,以及世界银行和国际货币基金组织等国际金融机构。《国家安全战略》的叙事为它们分配特定的角色和职能,特别是在追求技术领导地位、危机抵御能力和全球经济转型方面。
外部群体的叙事构建与他者的表征
《国家安全战略》将中国视为对自由主义国际秩序和美国霸权的“主要威胁”,俄罗斯则被认定为“对国际和平与稳定的直接且持续的威胁”。此外,美国的也把伊朗纳入“威权主义挑战者名单”。
在构建的叙事中,外部群体针对资本主义自由市场和开放的多边贸易体系的行动,对美国价值观和利益造成了威胁。这里可以看到另一种说法,即市场是脆弱的,目前正受到外部群体成员的协同攻击。该叙事被策略性地运用于履行各种话语功能,其中最重要的是为拟议中的转型变革提供合法性。气候危机和疫情期间经历的供应链危机提供了丰富的“叙事背景”(见表1)。
叙事塑造中的政治表征在构建外部群体时也会唤起差异、对抗和不相容的感觉。因此,自我与他者的二元对立体现在叙事的人物塑造中,这些叙事将外部群体成员描绘成在一个开放的国际秩序中具有威胁性、欺骗性、操纵性的行为体,并与同一秩序中充满了遵守规则和规范的和平行为体形成对比。
与先前的《国家安全战略》相比,将市场描绘成一个脆弱实体、受到攻击且需要保护的战略叙事,在国内外都显得更加突出。包括特朗普第一任期在内的美国前总统们都不主张使用国家权力来积极保护市场免受新兴威胁。然而,保护主义措施和政府干预以“以邻为壑”和“零和贸易”的新重商主义论点为理由。
同样值得注意的是,《国家安全战略》避免了明确的的文化本质主义。未讲述的故事和战略性遗漏也在塑造安全认知方面发挥着作用。与特朗普第一任期的国家安全话语相比,当前的战略避免明显优先考虑文化和文明作为分析的主要焦点。正如奥巴马在取代布什后战略性地从美国国家安全战略中删除了有关伊斯兰的表述一样,拜登政府也采取了类似的举措。
然而,“中国和俄罗斯想要塑造一个与美国价值观和利益相对立的世界”等表达,表明了这些叙事仍然作为一种潜在的文化本质主义形式流行,显示出最近两份《国家安全战略》叙事的连续性。换句话说,文明差异虽然仍然是 《国家安全战略》的核心,但被保持在一个更潜在的层面。因此,战略叙事将美国的主要安全关切定义为两种“资本主义类型”之间的二元对立。在这种二分法的世界观中,对立的不是两种互不兼容的文明或两种相互竞争的替代意识形态,而是理解和实践资本主义的不同方式。
美国追求本体论安全和变革性变革的合法性
《国家安全战略》反映了不同的本体安全担忧和焦虑:(1)国际秩序的韧性和美国霸权力量;(2)失去对自由市场资本主义动态和节奏的控制;(3)全球化的负面影响,助长了反建制主义和对开放多边主义和自由秩序的反对;(4)对美国特殊权力和地位的未来不确定性,特别是在维持技术和经济优势以及管理技术发展的能力方面。
《国家安全战略》的战略叙事揭示,美国旨在通过两种方式解决本体不安全感。首先,通过改变一些常规化关系,即调整其与中国和俄罗斯等其他主要大国的关系,采取更具排他性、遏制性的方法,重新考虑其在多边主义和国际贸易体系开放方面的立场,以及重塑国家-市场关系。其次,通过调整一些定义其自我身份的传记叙事的重点,强调其本质、历史和目标的不同方面,以符合当前的战略需求。《国家安全战略》还利用战略叙事中蕴含的情感,如伟大感、权利感、责任感和怀旧情绪,以缓解本体不安全感。
《国家安全战略》的叙事表明,由于部分国家的崛起和破坏稳定的行为,全球资本主义正演变为一个未知实体。对全球资本主义不受控制的迅速变化以及国际经济体系朝着威胁美国现状的方向发展的不安全感,影响了美国国家安全优先事项,并让位于《国家安全战略》提出的巨大变革。为了解决这些首要的本体安全,《国家安全战略》提出了经济重组和美国资本主义的实质性变革,这也与对全球资本主义秩序的反思相对应。
因此,拜登政府不仅维持了特朗普总统推出的保护主义措施,还引入了更广泛的以“战略性公共投资”为核心的经济政策工具,从而解决相关国家滥用非市场手段的行为,抵消不受约束的全球化对美国利益的负面影响。同时,《国家安全战略》还承认了当前国际经济体系的缺陷,并认为现有全球规范和机制已经过时或正在造成损害。为此,《国家安全战略》表示美国最终目标之一是建立更好的国际经济体系。
《国家安全战略》有关国家干预的叙事表现出焦虑,提及当前不健全的体系所固有的危害和风险,又因为部分国家的操纵和滥用而加剧。因此,《国家安全战略》倡导“善意地”使用国家权力,在国内外修复资本主义制度,以维护市场资本主义,同时寻求“主动塑造”国际秩序,减少美国地位的不确定性。诸如《基础设施投资和就业法案》《芯片和科学法案》和《降低通货膨胀法案》等通过“出口管制”“公共采购”和“投资审查”等措施,从而构建实现上述目标的国内政策框架。
矛盾的是,旨在加强本体安全的拟议转型挑战了美国的一些自传叙事。这主要是因为该计划涉及政府对经济的重大干预和国家行动主义,公开违背了美国自我认同叙事中的自由市场资本主义和经济自由主义。而且,激进的贸易保护主义和投资审查与控制违背了美国对于自由贸易和资本开放性流动的论断。此外,拟议的干预和结构调整也违背了美国作为开放、仁慈和进步的多边国际体系倡导者的自我形象。
事实上,这些转变这并不新鲜。长期以来,美国的自传叙事与其真实的政策立场之间存在着相当大的不匹配情况,尤其是在全球贸易政治中。美国一直将贸易保护主义和制定产业政策的元素纳入其安全战略,以保护国内经济和应对新兴的安全威胁。美国一直在传播其作为进步、开放国际体系推动者的形象,但其行为方式与国际社会任何主权成员国完全相同。然而,在“集体失忆症”中,促进和保护产业的“国家的隐形之手”是美国自传性叙事中被策略性地忽略的一个方面。
国家干预的措施主要由例外论和韧性论证,这些论证是新的安全目标和政策工具的基础,旨在获得控制权和培养稳定感。在叙事中,美国有责任克服当今世界面临的逆境,消除人们对自由秩序解体的担忧,即使这需要采取激进的、甚至是前所未有的措施。为此,《国家安全战略》谨慎地叙述了在不采取行动的情况下未来事件将如何发展,并强调了拟议的变革将带来的物质和本体安全收益。
结论
本文试图通过展示国家如何扩展其改变自传体叙事和常规实践的有限能力,从而实现原本可能被认为不可能或不可想象的根本变革,为本体安全研究做出贡献。通过关注美国追求本体安全的经济维度,本文还试图将安全研究与国际政治经济学联系起来,以最大限度地减少这两个国际研究领域之间的鸿沟。
本文还发现,在其最新的《国家安全战略》中,美国提出的几项经济政策与中国的政策越来越相似。值得注意的是,同一份战略文件将这些政策作为中国的“他者威胁”的主要来源。因此,与中国有关的工业、投资和贸易政策和国家干预主义的使用是错误的,而一个有资格保护一个本质上是进步的开放国际体系的良性角色则是“正确”的。
然而,2022年《国家安全战略》可能会引发两种不同的本体安全困境。首先,美国通过战略竞争追求本体安全可能导致其他国家的本体不安全,促使相关国家进一步“背叛”、单边行动和追求本体安全的行为。其次,通过经济重组、保护主义和干预主义以及增强国家控制跨境资本、技术和思想流动的能力,可能加剧本体不安全,导致叙事和实践之间的差异。美国自我身份叙事的延伸不能无限期地持续,战略忽视和遗忘也有其限度。
译者:朱子岸,国政学人编译员,伦敦政治经济学院国际关系专业。
校对丨辛逸伦 赵怡雯
审核丨李源
排版 | 韩雄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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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国政学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