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在历史长河里,宋真宗的第二任皇后刘娥(969或970—1033)堪称一位极具传奇色彩的人物。她用自己的毕生经历以及身后的名声,形象地展现出传统男权士大夫对女性参政的戒备,还有接连不断的抹黑行为。
探讨读历史时会遇到的一个问题:中国历史在有了武则天这个先例后,为何再没出现过女皇帝?
通常的说法是,女性掌权,好似母鸡打鸣,定会导致朝政混乱。自武则天之后,整个社会已无法接受女皇帝的存在。没有女皇帝,是王朝的幸运,也是天下的幸运。
这样的阐释,于古往今来各个朝代都颇为流行,成为我们认知历史“常识”的一部分。然而,其背后的逻辑,仔细琢磨起来令人心生恐惧:
这会不会仅仅是传统男权社会,硬塞给我们的历史“成见”呢?
在历史长河里,宋真宗的第二任皇后刘娥(969或970—1033)堪称一位极具传奇色彩的人物。她用自己的毕生经历以及身后的名声,形象地展现出传统男权士大夫对女性参政的戒备,还有接连不断的抹黑行为。
刘娥乃四川人士,自幼父母离世成为孤儿,被寄养于外婆家。她年仅十岁出头就嫁给了银匠龚美,随后随龚美前往彼时的京城开封。据史书记载,刘娥“擅长摇鼗鼓”,鼗鼓现今通常被称作拨浪鼓,这表明她是开封城中一名底层的、以逗市民开心为生的艺人,日子过得颇为艰难。
宋真宗赵恒在继位前身为襄王时,听闻四川女子容貌出众且聪慧过人,便一心想着娶一位川地姑娘为妻。恰好其手下有个名为张耆的人,得知龚美家境贫寒,正打算让刘娥另嫁他人。
刘娥凭借卑微的出身和再嫁之妇的身份,得以进入襄王府邸,赢得了赵恒的喜爱。然而,她那低微的身份会如影随形,不断地打击、折磨着她。
在成为皇族女性的历程中,她的出身始终是周围人攻击她的关键因素。起初,赵恒的乳母向宋太宗告状,称太子居然娶了个“乡野女子”,您可得管一管。这可把赵恒吓坏了,赶忙将刘娥转移出去,藏到张耆家中。张耆为了避免嫌疑,甚至都不敢回家,每晚都在单位凑合着睡。
如此这般熬过了好多年,一直到宋太宗离世、赵恒登基才告一段落。令人欣慰的是,贵为新皇(宋真宗)的赵恒并未嫌弃刘娥,而是满心欢喜地将她接入宫中,册封为美人。
景德四年(1007),出身世家大族的郭皇后离世后,宋真宗着手谋划让刘娥成为皇后。不过,这一打算马上引发了大臣们的反对。并非是刘娥品德不佳,而是她的出身存在问题:“章献(即刘娥)出身贫寒,不能母仪天下。”宋真宗让翰林学士杨亿撰写封后诏书,还承诺给予他荣华富贵,杨亿却公开回绝,称这是对自己祖先的侮辱。
众大臣一同举荐沈才人成为新皇后,举荐的缘由仍旧与品行无关,也和是否贤良端庄无关,而是出身。参知政事赵安仁称:“刘德妃(即刘娥)家族出身低微,比不上沈才人出身宰相门第。”
在这场风波里,后世之人研读历史,自然不能过分指责宋朝人存在的阶层偏见。然而,换位思考一下,处在舆论旋涡中心的刘娥,到底背负了多少毫无缘由的原罪,遭受了多少无端的抨击与冤屈呢?
宋真宗有意让刘娥成为自己的皇后,可这一想法遭遇重重阻碍,未能实现,只好暂且搁置,后宫之主的位置空缺了许多年。真宗的打算,可能是期盼他宠爱的刘娥能为自己诞下第一个儿子,如此便能凭借“母以子贵”的惯例,让刘娥突破阶层限制,登上皇后之位。
然而,对于年近四十的刘娥而言,为皇帝诞下男婴的可能性着实不大。刘娥采取的应对之策是借腹生子。她让端庄少言的侍儿李氏去侍奉真宗就寝,大中祥符三年(1010),李氏产下一个男孩,即后来的宋仁宗赵祯。刘娥把这个男婴占为己有,交由杨淑妃抚养。此事,当时知晓的人寥寥无几,就连赵祯在刘娥在世时都一直错以为刘娥是自己的生母。李氏自己不敢声张,刘娥则借助宋真宗不断提高李氏的地位,以此来弥补心中的愧疚。
然而,宋真宗必定知晓其中隐情,还默认了刘娥借他人孕育子嗣的举措,如此一来,便有了一个相对合理的缘由,来册封他心爱的女子为皇后。尽管朝廷里的主要大臣依旧反对立刘娥为后,但这次宋真宗不再理会反对之声,最终在赵祯两岁那年,也就是1012年,册封刘娥为皇后。
在这一年,刘娥快要43岁了。
虽然已经贵为皇后,可她内心敏感,依旧因自己的出身而烦闷苦恼。朝堂上对出身阶层的那种傲慢与偏见,令她心生恐惧。她特意去拜访了朝中姓刘的官员,主动去套近乎,说道:“我晓得您出身名门世家,能否把你们家族的家谱拿给我看看,说不定咱们还是同宗呢。”结果,对方仅回了她两个字:“不敢。”
看似是“没胆量”,实则是“瞧不上”。
然而,颇具讽刺意味的是,这样一个出身低微的女子,实际上已然成为大宋的皇后,并且在此之后还成了实际掌控最高权力的皇太后,这让当时的士大夫们难以接受。于是,他们转而在史书中为刘娥美化家世,称她其实出身显赫世家,她的祖父是五代时期的大将军,父亲是刺史等,只是后来家族衰败了。
士大夫群体一直觉得,出身低微的刘娥竟成为大宋的女主,这是大宋的耻辱,也是士人的耻辱。于是,他们在现实里阻拦无果后,只能在史书中把她描绘成出身名门。在他们看来,唯有高贵的血脉才配得上他们的大宋,才配让他们臣服。这便是传统男性士大夫的精神胜利之道。
冲破出身带来的偏见已然困难重重;而冲破性别的偏见,近乎没有可能。
刘娥颇具聪慧,《宋史》有载:“皇后(即刘娥刘皇后)生性机敏颖悟,熟知经史典籍,听闻朝廷事务,能记住事情的来龙去脉。真宗退朝后,批阅天下的奏章,常常到半夜,刘娥都能事先知晓。宫中事务若有人询问,她总是旁征博引过往事例来应答。”
也就是说,刘娥这个人领悟能力强,记忆力佳,擅长由此及彼、融会贯通。宋真宗每日批阅奏章时,都会与她交流,她常常能向宋真宗提及以往类似的案例。
除此之外,刘娥行事果决,思考问题全面,所以渐渐获得宋真宗的信赖。尤其是在宋真宗执政后期,这位皇帝一心想要在历史上留下印记,将大部分精力都投入到制造天书、东封西祀以及修建庙宇道观等迷信活动之中,对于朝廷政务,要么不闻不问,要么胡乱处理。此时,刘娥的存在对宋真宗而言极为关键,她在一旁辅助处理政务,并且随着自身政治才能的提升,逐步涉足政事核心。
直至天禧四年(1018),宋真宗患病之后,便把朝廷政务径直交给刘娥处置。史书记载“事务大多由皇后决断”。
刘娥参与朝政的途径,和武则天颇为相似,都是自身颇具能力,且皇帝身患疾病,于是自然而然地从内廷步入外廷。
在此过程中,反对势力气势凶猛。宰相寇准等人竭力劝说宋真宗让太子监理国事,把统治大权从刘娥那里夺回。宋真宗起初同意了这个谋划,然而因为寇准酒后说话不谨慎,大肆泄露机密,使支持刘娥的丁谓等人抓到了可乘之机。谋划失败,寇准遭到贬职。
乾兴元年(1022),宋真宗离世,年仅十二岁的太子登基,即宋仁宗。宋真宗留下遗诏,尊刘娥为皇太后,称“军国事可一并由皇太后处理”。刘娥理所当然地成为摄政太后,开启了长达十一年的垂帘听政历程。垂帘伊始,她欲擒故纵,放任丁谓的势力不断扩张,以此引发众人的愤怒,还借助王曾等人对丁谓独揽大权的不满情绪,找借口将丁谓贬至海南,进而摆脱了丁谓权势过高、难以控制、尾大不掉的局面。
不难发现,在与寇准、丁谓的两场政治较量里,刘娥实则成了朝中两股政治力量的棋子。不管后世怎样将寇准视作忠臣,把丁谓当作奸臣,这二人在个人权欲方面并无二致,只不过前者企图通过掌控太子、后者妄图控制太后,来实现各自专权的目标。而刘娥的过人之处在于,她借助这两股相互对立的势力,以彼之力还施彼身,排除万难,逐步巩固了自己作为大宋实际掌权者的地位。
在此之后,她瞅准时机提拔了王曾、鲁宗道、吕夷简等贤能之臣,重新组建内阁,为自己行使权力、推行政令搭建了新的班子。一旦察觉其中有人对她女主的身份构成阻碍,她便会时不时地选拔新人进入朝廷核心,通过动态调整来稳固自身的决策地位。
就像我之前讲的,那时整个王朝在出身和性别方面都树立起了顽固的骄矜与成见,刘娥的登顶之路,必定是一条艰难坎坷之路,一条与整个世间作对之路。
然而即便这样,她依旧能够凭借自身的努力和本事,以非暴力的途径大体达成自己对权力的渴望和施政的抱负,不得不说这是她的过人之处与魅力所在。就连满是大男子主义的司马光,后来也只能承认:“章献明肃皇太后(也就是刘娥)护佑皇帝,治理天下,任用贤能、斥退奸佞,安抚内外,对赵氏皇族着实有大功劳。”
刘娥在担任摄政太后的11年里,是否怀揣着成为第二个武则天的想法或野心呢?
依据现存的史料记录,她无疑是有的。尤其是在她临朝听政的后期,她所享受的礼仪标准已然与皇帝相近甚至毫无差异。她还曾试探着问大臣:“武则天这人到底如何?”知名谏臣鲁宗道回应道:“她是唐朝的罪人,几乎危及到了国家。”这一句话便让刘娥无言以对。
在宋初人们眼中,唐朝的那段历史就如同他们的近代历史。各位,唐朝的前车之鉴并不遥远啊。女人干预朝政,甚至改朝换代、称帝自立,这些事都仅仅发生在两三百年之前。
将武则天和刘娥所处的时代进行对比,很明显武则天的运气更佳。唐朝盛行自由开放的风气,特别是在男女平等方面,达到了帝制时期的顶峰,这一时期被称作中国自由婚姻的第二次高潮。即便处于这样的时代背景下,武则天若想打破男权社会的固有观念,自己登上皇位,也不得不采用那些让她日后都深感懊悔的残酷手段。
刘娥生活的北宋时期,正值宋明理学的孕育阶段。尽管当时不像南宋之后那样对女性存在诸多不合理的束缚,然而与唐朝相比,女性的地位已然显著下降。从武则天在宋代之后逐渐被负面化塑造,便能看出男性士大夫对女性参与政治极为不满。
刘娥不像武则天那样能够狠下心来,有着虽千万人阻挡也勇往直前的气魄。她原本是出身贫苦、心地善良之人,在向上攀升的过程中每一步都惊险万分,才获得如今的地位。即便身处高位,她也没有忘记曾经贫苦的经历,怀有深切的怜悯之心。有一回,在前往南御庄的途中,她碰到一位贫困的织布妇女,立刻让随从给予赏赐,接着说道,一个勤劳的农妇都难以摆脱贫困,国家难道不该给予关怀吗?从那以后,她多次要求相关部门废除各类不合理的杂税,以减轻百姓的负担。
北宋时期的政治斗争,不像武则天掌权时那般残酷激烈,大体都能坚守底线,惩处仅停留在贬官层面。难以想象,如范仲淹这般多次冒犯权贵的刚直大臣,虽多次被贬谪,却又能多次重返朝廷。这种将政治立场和个人生命分开的文明准则,刘娥并非开创者,不过她是出色的遵循者。这也就注定了她不会改变北宋的“祖宗家法”,做出像武则天那样铲除异己的事。
权力的阶梯是由鲜血铺就的。当下时代,女性参与政治面临的阻碍日益增加,而刘娥自身又对政治斗争尚存一丝善念。所以,她只能在较为温和的政治角逐中,逐步稳固自身已有的地位,将摄政太后的权力发挥到最大程度。
不管她的执政水平有多强,她始终难以摆脱周围人因其女性身份而发起的指责。
实际上,北宋曾先后有5位皇太后垂帘听政,其中刘娥不仅是首位垂帘听政的太后,更是最具功绩的一位。
最为关键的是,在她摄政的时期,并未让年少的宋仁宗远离政治,而是让他上朝参与听政,投身决策过程,学习处理政务的方法。在她的教导下,宋仁宗积攒了丰富的经验。后来,仁宗曾对大臣们讲,以前“太后主持朝政时,群臣的忠奸善恶,我都默默记在心里”。宋仁宗日后成长为宋朝口碑最佳的皇帝,不得不说这与刘太后的培养和教导息息相关。
但历史的不公正恰恰体现在此:和男性不同,身为女性,她越是有所作为,越是渴望有所作为,面临的阻碍就越多,收获的评价就越差。
在北宋时期,有五位摄政皇太后,综合来看,她们获得的评价较为不错。依据史书记载,可称作“累朝母后之贤,非汉唐可拟议”。这是由于在势力强大的男性士大夫的制约下,最终没有一位太后能像武则天那样称帝。然而,在这五位太后里,刘娥得到的评价或许是最低的。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神宗朝的高太后高滔滔,她几乎没有什么作为,完全成了旧党打击王安石变法派的工具,却在史书中被赞誉为“女中尧舜”。其中缘由很简单,只因高太后迎合了司马光一党保守守旧的主张,而司马光恰恰是一位杰出的史学家,仅此而已。就像高滔滔的姨妈、英宗朝摄政曹太后所说的那样,这就是“教做也由相公,不教做也由相公”。可以发现,摄政皇太后手中权力越小、越顺从听话,在男性士大夫撰写的史书中,她们所获得的评价就越高。
而一生都处于争议漩涡中的真正政治家刘娥,人们最常想起对她的历史评价,却是那听上去颇为暧昧的10个字:
看似在夸赞刘娥具备政治才能,实则是在感慨,好悬呐,这女人要是再进一步,那就成了另一个吕雉、第二个武则天。
在男性士大夫眼中,刘娥几乎就成了那“罪大恶极”的武则天。
1033年,即明道二年,是刘娥人生的最后一年。据史料记载,刘娥身着衮衣、头戴仪天冠前往太庙进行参谒。
朝廷里的士大夫们全都炸开了锅。衮衣乃是天子在举办国家重大典礼时所穿的服饰。太庙等同于赵宋家族的宗庙,是男性皇权的标志,向来仅允许皇帝进行祭祀。在士大夫眼中,刘娥的行为不仅侵犯了皇权,还极大地扰乱了男性社会的权力秩序。
这次前往太庙拜谒,被视作刘娥有意效仿武则天的佐证。就连清初的大学者王夫之在其论著里,也对刘娥严厉批判:“刘太后凭借些许才能垂帘听政,甚至穿着帝王礼服去宗庙祭祀,混淆男女的界限,使宗庙蒙羞。”
瞧,最让男性士大夫们义愤填膺的,恰恰是“混淆男女界限”。追根溯源,只因为这是个男尊女卑的社会,而刘娥偏偏身为女性。
往昔,曾有一回刘娥和宋仁宗一同外出。她打算让自己的车驾走在仁宗前面,参知政事鲁宗道赶忙阻拦说:“女子遵循三从,未嫁时听从父亲,出嫁后听从丈夫,丈夫离世后听从儿子。”鲁宗道借助女性的三从四德,而非以皇权不容僭越的说法向刘娥施压,刘娥十分无奈,只好吩咐车驾跟在仁宗后面。
任何史书都不会记载这位颇具“女权意识”的女主所经历的痛苦与悲哀。终其一生,她周围充斥着男人的反对之声。起初,他们反对她的出身;后来,又反对她的性别。没人在意国家统治者的关键在于能否让天下太平,大家只在意国家统治者不能是女性。
她并未如武则天那般发动血腥政变,以此达成自身目的。她认为手段与目的同样重要,期望通过温和途径提升女性的政治地位,这并非仅为自己,也是为了后世女性。在她摄政的后期,她让人编纂了《新编皇太后仪制》,此文献记载了她垂帘听政时的各类制度,后续的后妃能够依据它在礼制层面继续分享男性的皇权。美国汉学家贾志扬表示,《新编皇太后仪制》在刘太后摄政十年后才问世,并非是她想更高效地运用自身权力,而是她想留下一份历史遗产。
然而,男性士大夫觉得这些制度过于前卫,在刘娥离世后,把这部文献销毁了。
直至生命走到尽头之时,六十四岁的刘娥依旧笃定自己能够如男性帝王那般,对国家实施高效统治,她依旧期盼这个以男性为主导的社会,能给予她最后的认可。史料记载,刘娥离世后,宋仁宗找到辅臣并询问:“太后病重到无法言语,却还多次拉扯自己的衣服,似乎有所嘱托,这是为何?”参知政事薛奎心有灵犀,回应道:“是因为衮冕服饰!然而身着此服,又如何去见先帝呢?”
刘娥临终之际已无法言语,却仍在拉扯身上衣物,宋仁宗不解其意,薛奎一听便懂,刘太后是想身着龙袍,以皇帝规格举行葬礼。然而薛奎随即说道,“倘若如此着装,又该如何面见先帝呢”,要是给刘太后换上龙袍下葬,她又怎有颜面去见宋真宗呢?
宋仁宗采纳了薛奎的提议,随后以常规葬礼的规格将刘太后下葬。借助这场合乎常理的葬礼,让这位生前行事稍越界的太后,再度回归到男权社会的秩序框架之中。
有一个细节能够表明,刘娥对男女平等的理念极为执着:她在遗诰中提出,要尊杨太妃(也就是宋真宗朝的杨淑妃)为皇太后,让其与皇帝一同决定军国大事。
她期望开创一种女性涉足政治的传统,然而在士大夫政治强大的历史惯性影响下,她的努力显得极为孤立无援。最终,她失败了。她离世后,御史中丞蔡齐马上提出,皇帝已然成年,如今刚刚开始亲政,怎么能让女后接连临朝称制呢?
宋仁宗随即将刘娥遗诰中“皇帝与皇太后裁处军国大事”这一表述去除。
截至此时,刘娥所追求的“历史遗产”皆遭扼杀。
然而,有关刘娥的负面评价,并未因其离世而终结。
亲政之后,宋仁宗开展了一场雷厉风行的政治革新,对刘太后生前的内外势力予以打压。这几乎是所有在强势母后干预下长大的皇帝惯用的手段,体现了被长期压抑的人性的释放。最具代表性的表现是在人事任用方面:只要是刘太后信赖的官员,都被贬往远方;只要是被刘太后贬斥的官员,都被召回朝廷。凭借这些带有宣泄性质的政治举措,宋仁宗既抒发了对刘太后的不满,又树立了自身的威望。
目睹这一情形,有人开始进一步挑唆宋仁宗与刘太后之间的感情,向宋仁宗禀报:“陛下是李宸妃所生,而李宸妃死于意外。”自那以后,宋仁宗开始怀疑自己一直身处一个惊人的骗局之中。直至他亲自开棺验尸,看到李宸妃“面色如玉般鲜活,穿戴的冠服如同皇太后的规制,因用水银保存,所以尸体未腐坏”,这才相信李宸妃并非被刘太后所害致死。宋仁宗转而责怪那些挑唆之人多管闲事,说道:“别人的话怎么能轻信呢?”
冲动平息之后,宋仁宗忆起刘太后执掌朝政的十多载岁月,自己的安危始终未曾遭受威胁,国家亦被治理得井然有序,不由得对刘太后生出了感恩之意。
然而,宋仁宗对刘太后予以宽宥,可天下人并未对刘太后如此宽容。
在民间广泛流传的“狸猫换太子”传说里,刘娥被描绘成一个权力欲望极度膨胀、手段凶狠残忍的恶毒妇人。这一形象俨然成了刘娥在历史上的固定认知,那些不研读历史的人,很容易就被虚构的戏曲误导。
刘娥身为女性,在传统的男性权力体系里,是不被准许染指权力的。历史上所有干预朝政的女性,哪怕是那些极具个性、诗词造诣颇高、舞技出众、容貌倾城的,在传统的历史记载中无一例外都遭到了妖魔化、丑化与批判。几乎无人为她们说句公道话,就算有人为她们发声,这人本身也处于边缘地位。
在往昔的杂文里,鲁迅曾对男权社会存在的那种“推卸责任”的心理予以批判。
刘娥并无重大恶行,后世却虚构出“狸猫换太子”的故事,让她以丑恶形象流传千古。像吕雉、武则天这类曾有过残忍行径的女主,自然更遭人诟病。我们固然能够批判吕雉、武则天在宫廷权力争斗中的手段过于残忍,然而,她们作为政治家的身份是否就因此而被全盘否定呢?
此前我已提及刘娥的政治才能。与之类似,吕雉在摄政之时,让全国百姓休养生息,三次颁布“大赦天下”的诏令,就连司马迁都评价,吕后当政期间“政令不出宫室,天下太平无事。刑罚很少使用,犯罪的人也很少。百姓专心从事农业生产,衣食逐渐富足”。武则天亦是这般,她在位期间推行了一系列具有开创性的改革举措,为后来开元盛世的出现奠定了坚实基础。
我们认为,善恶应当有一个衡量标准,并且务必要区分清楚。
宫廷权力争斗中的残酷无情,究竟是政治层面的问题,还是女性群体的问题呢?难道缺少女性参与的政治角逐,就会显得文雅、有风度吗?李世民、朱棣对待自家宗族的凶狠程度,是吕后、武则天的十倍之多,然而他们在历史上的贡献依然能得到客观评判;反观吕后、武则天,仅仅因为身为女性,人们眼中就只剩她们的残忍,却忽视了她们作为政治家所具备的才能和取得的功绩。
反之,倘若一位身处权力中心的女性能力欠佳,致使国家和百姓遭殃,众人批判她往往只有一个理由:女人会给国家带来灾祸。这依旧是让女性的身份标签,为一位失败的掌权者承担责任。究竟何时,我们才能明白,政治领域的成功与失败,和性别并无关联?我们可以指责她是个失败的权力角逐者,却不该因她是女性而对其进行指责。
由于她们身为女性,表现出色会遭指责,表现欠佳更会被批评。此类言语暴力,在历史长河中屡见不鲜,令人痛心的是,在现实生活里,它依旧存在,并且颇有市场。
北宋名臣李迪一直反对刘娥成为女主,刘娥在世时曾问他:“你瞧,我将仁宗皇帝教导成这般模样,你作何感想?你始终反对我过问政事,是否有些过分了呢?”李迪回应道:“如今见皇帝英明圣哲,臣竟不知皇太后有如此高尚的品德!”
遗憾的是,在男尊女卑的社会中,如李迪这般固执却能转变对女性偏见的男子,着实稀少。不过我期望,真实的刘娥能被大家铭记,铭记她突破阶层和性别的束缚,铭记她在历史长河中留下的渴望、挣扎与苦痛。
参考文献:
[元]脱脱等人所著《宋史》,由中华书局于1985年出版
[宋]李焘所著《续资治通鉴长编》,由中华书局于2004年出版
[美国]贾志扬所著《天潢贵胄:宋代宗室史》,由赵冬梅翻译,江苏人民出版社于2005年出版
杨翠微所著《论章献明肃刘太后》,收录于《面向二十一世纪:中外文化的冲突与融合学术研讨会论文集》,出版年份为1998年
张明华所著《论北宋女性政治的蜕变》发表于《河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2年第1期。
来源:小可老师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