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那夜,像路边倒霉的野狗一样莫名挨了她一顿揍的皇子刘岐从地上爬起来,擦了擦鼻血,站在大雪中,目送那道浑身是血的背影消失。
《逢晴日》
作者:非10
简介:
天和十二年,隆冬,大雪夜,十一岁的少微断绝亲缘,孤身下山离去。
那夜,像路边倒霉的野狗一样莫名挨了她一顿揍的皇子刘岐从地上爬起来,擦了擦鼻血,站在大雪中,目送那道浑身是血的背影消失。
精彩节选:
少微是个孽种,许多人都这样说,包括她的母亲,于是少微私心里也很赞成。
少微出生在一座地处泰山郡的山寨内,此寨名天狼寨,天狼星在星宿中被视为主劫掠之位,而此寨聚集流匪贼寇足有上百之众,在此盘踞作恶多年,是以此寨名与寨中人便也是名副其实的双向奔赴。
天狼寨的匪首自称是先秦名将之后,大秦分崩亡国之后辗转流落鲁地。此人名秦辅,正是少微的生父。
少微的母亲则只是她的母亲,寨中无人知晓她的来历身份姓氏,她是被掳来的。
少微慢慢长大一些后,曾偷偷问过母亲的来历家乡,母亲并不答。
直到少微虚龄十一岁那年,才知阿母身份。
那是天和十二年的冬月,泰山郡内风雪呼啸,天与山与地皆白。
受命于刘家天子、战无不胜攻无不取,令人闻风丧胆的“凌家军”围住了天狼寨。
大军围剿这日,少微一大早被她的父亲丢进了羊圈里受罚,是寨中的厮杀声将昏迷的她惊醒。
少微惊骇茫然,待明白发生了什么之后,立时冲出羊圈去——阿母羸弱,势必不能自保!
那些黑甲军卒是少微从未见过的肃杀凛冽,他们手中锋利的兵刃好似割开了整座山寨的心脉,猩红的血像是从地下溢出来的那样流动不绝。
少微不管不顾地狂奔,终于在混乱中找到了母亲,被抬了出来放在了雪地里、再没了声息的母亲。
少微自四五岁习武,加上一些隐秘的缘故,力气远比寻常孩子大得多,那些守着军规不伤妇孺的士兵未曾对她设防,离尸身最近的一名士兵竟被她生生掀翻撞倒在雪中。
穿着粗布棉衣裹着杂色狼皮的少微像一头守着母狼尸体的小狼,红了眼睛炸了皮毛,要和那些士兵撕咬拼命。
“你怕是误会了!”这声音来自立在一旁的半大孩子,他看起来与少微同是幼学之年,系着一件墨氅,身侧两名卫兵伴守。
他冲疯了一般的少微道:“凌家军不伤妇孺,更何况我们是来救她的!”
这间隙,两名士兵得男孩授意暗示,从少微后方趁机擒住了她两条手臂,少微挣扎间视线再次落在母亲身上,反抗的动作忽然就顿住了。
母亲的致死伤在腹部,一把短刀贯穿了她干瘪单薄的身躯,此刀的主人正是少微从不愿喊作父亲的那个男人。
母亲的眼睛黑漆漆空洞洞的睁着,面容青灰僵硬,嘴角的血液已见凝结,见惯了死人的少微知道这代表着她的母亲早在这些士兵到来之前就已经死去了。
秦辅杀死了她的阿母。
那她也要去杀他!
少微倏然又挣扎起来,滔天恨意更胜方才。
然而无需少微去杀,随着一名大将军的到来,秦辅的首级也被带了过来。
这位将军正是当朝大司马,长平侯凌轲。
凌轲蹲下身去察看了地上的尸身,一声若有似无的愧疚叹息在风中隐去,片刻,他解下自己的披风覆在那女尸身上。
凌轲起身时,看向了竟需要两名士兵才能制得住的少微,审视着问:“小儿何人,与冯家女公子是何关系?”
少微抬起一双通红的圆目,有一瞬茫然。
——冯家女公子?
……
天和十二年,隆冬,大雪夜,十一岁的少微如同一只爪牙皮毛尚未完全丰满的小兽,突然被带离山林,茫然地冲撞进尘世中。
在此之前,少微从不被允许离开寨子,她的生长环境闭塞野蛮。
少微带走的只有一只小鸟,那是一只羽毛雪白,唯头顶一撮鹅黄冠羽,两腮各一团淡黄的鹦鹉。
那是少微救下的小鸟,因它痊愈后张开翅膀,挺胸抬头,翘着一只细爪的得瑟模样十分好笑,很有沾沾自喜之感,少微便给它取名“沾沾”。
下山时,那个身披墨氅的男孩在雪中踩着镫环上马,在马背上气态自在随意地与少微说:“你不必害怕,且安心随我与舅父回长安去,鲁侯及其夫人都是心善之人,必不会为难苛待于你。”
眼中泪水未干的少微没有看他,只将脊背挺得更直了,好让自己显得更无畏些。
因怕冷被少微揣在身前的狼皮袄里保暖的鸟儿好奇地刚探出一点脑袋,便被少微暴力地按了回去。
少微自觉害怕是极其丢人的一件事,于是她藏起不安和恐惧,也打算藏起自己粗野的利爪。可她实在并不知晓要如何与那些即将见面的家人相处,她没有与家人、或者说她没有与任何人相处得很好的经验。
少微的母亲姓冯名珠,是当今大乾朝开国功臣鲁侯冯奚的独女,鲁侯夫妇无子,独此一女,自是被百般疼爱着长大。
十二年前,大乾建国不过八年,各诸侯王之乱远未休止,天下仍不算太平,那年恰逢开国太祖皇帝驾崩,皇位更迭之际,各地兵乱匪迹愈发横行——冯珠便是那年在一次意外中遭遇了逃散的乱兵劫掠。
事后,冯珠所携护卫仆婢中唯一幸存的婢女哭着同鲁侯夫妇告罪,说女公子随车马一同跌入了悬崖。那婢女说罢便当场自戕,追随女公子去了。
鲁侯夫妇深受打击,侯夫人一夜间发髻霜白,以泪洗面久病之下,双眼就此盲了。
时隔十二年,鲁侯夫妇再次得知女儿的消息,本以为是失而复得,却不想竟是又一次更彻底的失去。
更何况冯珠生前落入匪窝中饱受折磨,最终又这般惨死……侯夫人愤恨悲痛到极致,咬着牙流泪拉着丈夫的手,只说:“侯爷,你说豆豆这些年该是怎样害怕,该是怎样思念家中?又该是怎样日夜盼着再见阿父阿母?既然豆豆未能回家相见,我便去见豆豆吧,兴许见了阿母,我的豆豆就不会那样怕了……”
豆豆是冯珠的乳名。
当夜,侯夫人便落气西去了。
少微被带回长安时,在白绸飘扬的灵堂里见到了白发苍苍的鲁侯。
那是一位很威严的老人,他手中握着乌木虎头拐,看着立在堂中的少微,半晌,才对她说:“今后你便唤我大父,这里就是你的家了。”
少微回忆着在路上偷偷学来的规矩礼仪,有些笨拙却端正地屈膝跪下,双手交叠落地,以额触及手背:“诺。”
但少微这声听来不卑不亢的“大父”并未能唤上几次,鲁侯似乎不是很愿意见到她,且不足两月鲁侯便紧随着病重离世了。
而就在鲁侯病重期间,京师长安开启了一场前所未有的、足以改变国朝命运的动荡与血洗——
天和十三年,正月初,年仅十八岁的太子刘固因谋逆之罪被诛,其母凌皇后随后自戕于椒房殿。
长平侯凌轲乃凌皇后胞弟,他为女兄和亲侄申辩,也被冠以反贼之嫌,随后更是有大臣弹劾凌轲勾结匈奴,看着摆在眼前的证据,仁帝大怒,下令处以凌轲腰斩之刑,凌家族人连坐者数百余。
随后,凌家军中先后有部将举兵讨问真相公道,朝廷竭力镇压,凌轲在军中的心腹部将也被血洗,死伤流放者不计其数。
太子刘固素有贤名,出身低微的凌皇后亦是主张与民生息,长平侯凌轲自仁帝还是太子时便追随在侧,这些年来为天子扫平了不知多少阻碍,其手下的凌家军是大乾最当之无愧的护国宝剑——
正也因此,朝堂内外乃至刘家宗室中为废太子刘固和凌家鸣不平的声音哗动不止,许多大臣皇亲皆因此被投入狱中,但这依旧无法让那些声音消失。
历来英明博爱的仁帝逐渐显出了暴戾之气,这场变动的影响与代价已超乎了所有人的想象,但没人敢停下,天子也不敢。
为了稳固局势,只能以杀止之。
清查与血洗足足持续了数月之久,长安城内外被牵连者竟达近三万之众,这近乎是触目惊心的数字,大乾的国都与朝局乃至以凌家军为首的兵事皆因此受到剧烈冲击。
这场滔天祸事的发生紧挨着少微入京的日子,而可以想象的是,它真正开始酝酿的时间必然还要更早。
或者说,少微在天狼寨见到凌轲时,他的死局就已经注定了。
而那个跟随在凌轲身侧,自在散漫中有些微恣意之气,称凌轲为舅父的孩子——少微在路上便知道了他的身份,他叫刘岐,是凌皇后的小儿子,废太子刘固的胞弟。
或是因其年幼,又或是皇帝心中尚顾念一丝骨肉亲情,在几名宗室藩王和公主的请求下,仁帝最终无力地挥了挥手,将这位六皇子送去了远离京师的苍梧郡。
秋叶随着这场变动一同落幕,冬日来临时,今岁的长安城显出几分空洞萧条。
自入京后便没出过侯府大门的少微不是很在意、也顾不上去在意那些大事。
鲁侯冯奚过世后,承袭了侯爵的是少微的舅父冯序——冯序本是鲁侯胞兄之子,早年战乱中,出身穷乡的鲁侯曾得兄嫂以命相护,便对兄嫂留下的儿子爱护有加,当年冯珠“死”后,鲁侯听从族中提议,正式过继了冯序为子,并向朝廷请立其为世子。
冯序这个舅父待少微十分和善宽容,但这并未能杜绝诸多恶言挖苦,冯家那些少微名义上的兄弟姊妹们骂她是灾星,说她先害死了阿母,又妨死了大父与大母,是骨子里流着恶匪污血的孽种。
冯序的妻妾先后为他生下了七个儿女,少微讨厌他们每一个人。
两个女兄总是嫌弃她,一个张扬直接,见到少微便抬袖掩鼻,再啧声说一句“怎平白总嗅得一股子脏腥腥的狼畜之气”,另一个则总是隐晦无声地打量少微,那高高在上的目光却来得比前者更加令人难以忍受。
还有两个刚满十岁的双胞兄弟,他们穿衣用物都要相同,就连厌恶少微的方式也总是如出一辙。一日,其中一人踩了少微的脚,另一个忙就紧跟着也来踩一脚,前一个却说他踩得明明是左脚,他也要踩右脚一下才算公平,后一人便大声嚷嚷着说那他待会儿也要另踩一次左脚——
看着两只猪崽一般的二人旁若无人的争吵商议,少微太阳穴狂跳,咬了咬牙,分别给了他们一人一记耳光。
这是少微第一次在冯家动手打人,两兄弟都被打懵了,好一会儿才一前一后大哭出声。
仅比他们大两岁的少微嫌恶地看着率先哭出声的那个:“真没用,你比他多哭了好几声。”
那个孩子立即闭紧嘴,强忍着抽泣,肩膀耸动。
少微又微微歪头对他说:“真倒霉,你的脸好像比他肿得更高一些。”
好不容易忍住哭声的孩子哭得更大声了。
少微看向另个孩子,抬起手:“想来我该打得更公平些,才好叫你们满意?”
那个孩子见鬼般惊恐大哭着捂着脸跑开。
少微最讨厌的还是两位表兄,其中数二表兄冯羡最甚。
少微与他们一同进学,这一日,冯羡抢过少微初学笨拙的字迹大肆传扬取笑:“亏她都十二岁了,还不比我五岁开蒙时写得像样!如杀猪刀乱砍滥劈一般,果真是字如其人了!”
经常揍人的都知道,揍人这种事一旦开了先例便会成为惯例——
少微扑上去将竹片夺回,一脚将冯羡踹出三步开外,又将他的书桌踢翻砸烂,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下,以及授课先生颤颤的食指锁定、伴随着“你你你你……”的痛心疾首之音中离去的少微,从此再不曾去上过课。
冯序亲自来劝,少微出于自尊心,偏过头去固执地说自己不喜欢写字读书,冯序见说不通,便叹气离开。
诸如此类,少微被迫“不喜欢”的事情还有很多,渐渐她便成了众人口中什么都不愿学的粗野乖戾之人。
这个粗野乖戾的孩子很少踏出侯府大门,一来京师多宗室权贵,自废太子之祸后风声鹤唳,冯家人恐她的性子会惹来大祸;
二来,冯序语重心长地与少微单独长谈过,他委婉地告诉少微,她的身份不便宣扬。
他言辞隐晦,但少微听懂了——她的存在是母亲冯珠受苦受辱的证据,也会玷污侯府以及已故大父大母的名声。
冯序又与少微说,这也是为了她好,单是家中姊妹兄弟间几句不懂事的稚言她都无法接受,又当真能够承受世人无礼的猜测非议与异样眼光吗?真正的人言可畏是她所无法想象的。
最后,冯序愧疚地看着眼前的女孩:“少微,舅父知道这并非你的过错,实在是委屈你了……但这也是你大父临去前的授意。”
少微再次偏过头去。
窗外天色晴明,刺眼的日光没入室内,却未能投到十三岁的少微身上。
她是见不得光的人,阴影是她的囚笼。
冯序离开后,少微独坐良久,坐得累了,她便将双腿也一并踩放进胡床里,双臂交叠抱住双膝,脑袋侧靠在臂弯里,没有仪态可言地发着呆。
一团黄白的小影子从窗外飞进来,少微看着它口中叼着的半截蚯蚓,仍有些出神般的自语道:“说了很多次,我不吃这个的。”
小鸟沾沾好似从女孩不复往日暴躁的声音里闻出了不开心的味道,叼着蚯蚓围着她盘旋打转,口中发出模仿人语的声音:“打人了!有坏人!”
少微的姿态依旧没变:“这里没人打我,他们才打不过我。”
少微发着呆,问:“沾沾,这就是家人吗。”
“家人!”沾沾扑棱着翅膀,将那截蚯蚓丢到少微头上:“家人!吃饭吃饭!”
少微登时嫌弃尖叫从凳中蹦了起来:“你找死吗!我说了!不吃这个!”
屋内一阵鸡飞狗跳……此话似有歧义,纵是沾沾肯依,少微却是必不能答应的——当是鸟飞人跳才对。
自那后,少微便不再离开自己的小院子,也很少再见冯家人,直到这年的冬月里发生了一件事。
那日是少微母亲的忌日。
两年前的今天,冯珠死在了天狼寨中,这是她真正的忌日。
冯珠的尸身被凌家军带回京中时,冯家对外只道是寻回了冯珠多年前遗落的尸骨,就此葬入了此前立下的衣冠冢内,寻到尸骨之日便“权且作为”忌日。
冯序很重视对妹妹的祭祀,冯家人几乎都到齐了。
冯家墓园内,少微正在母亲的坟墓前跪拜之际,一名家仆快步而来,向一旁的冯序躬身通禀:“家主,严相国亲自前来祭拜……”
冯序面色一正:“我这便前去相迎。”
说着,视线落在刚起身的少微身上一瞬,继而交待妻子:“带孩子们上车回避吧,以免冲犯到相国。”
侯夫人乔氏应下。
少微身穿素白裾裙,腰间系束青缎,她的个子还不算高,走在一群兄弟姊妹间并不引人注意,到底外人也分不太清冯家共有多少位女公子以及她们的详具年岁。
少微却察觉到似有一道视线独向她探寻而来。
少微下意识地抬眼转头,表兄冯羡却上前两步恰挡去了她的视线,少年戏谑嘲讽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我从前听长辈们说,严相国当年原是要求娶姑母的,谁料姑母福薄……不过话说回来,若当年果真与严家成就了两姓之好,岂非就没有妹妹你出世的机会了?”
少微无声捏紧了衣袖中的手指,忍下了在墓园中对他动手的冲动。
冯羡留意着她的表情,得意地扬起眉。
而待行出墓园,即将登车之际,冯羡忽而又指着少微大笑出声。
“快瞧,你们看她!”冯羡的声音像是发现了什么极好笑的秘密。
少微拧眉将视线扫去,只见众人的目光都向她围聚而来,一位女兄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另一位女兄涨红了脸皮,家仆纷纷垂首,婆子们脸色也很异样。
少微不解地跟着扭脸看向自己身后下方——他们究竟在笑什么?
“女公子!”跟随少微的婢女巧江惊慌失措的弯身抬袖挡在少微身后被血染红的衣裙处,压低声音焦急不安地催促:“都怪婢子大意了,请女公子速与婢子登车更衣……”
没有阿母陪伴,身边也无年长女性教导的少微迟迟从众人的反应中明白了什么。
这是她第一次月信。
少微抬起眼,看向那些揶揄取笑甚至讽刺鄙夷的脸。
两位女兄窃窃私语着登车,冯羡的笑声却越来越放肆,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又在笑闹些什么,快快上车了。”最先登车的乔夫人打起车帘,嗔怪催促儿子,下一瞬无奈的面容却陡然变得惊恐,发出一声尖叫——
同时冯羡的笑声戛然中断,变作了摔倒在地的痛呼。
少微一脚踹在他腹部,继而动作迅猛地将人跪压在了积雪中,一手拽着他的袍领,一手成拳“砰”地砸向他的脸,一拳,两拳,毫不留情。
“快拦下她!拦下她呀!”
少微已有些时日不曾出现在人前,加之又是在墓园中,谁也没想到她会在这种情形下又一次发疯动手——众目睽睽之下,月信染脏了衣裙,羞躲还来不及的!
有仆从上前阻拦,遭少微抬腿横扫,扑倒在地。
又有一群仆从仆妇围上来时,却见少微袖中滑出一柄匕首,被她横握手中,抵上了冯羡的脖颈,她转头冷眼看向众人:“再敢多事,我今日便可叫这墓园中添一座新坟。”
走上前的乔夫人面色比雪更白,声音颤栗:“你这疯……你,你不能做傻事!你阿母还在看着你!”
少微并不理会混乱惊骇的众人,她一手横握匕首,另只手按着冯羡的脑袋迫使他的脸转向一侧,去看被他的血染红的雪地,语气里带着冰凉的好奇:“流血是很好笑的事吗?此刻怎不笑了?”
鼻子嘴巴都在窜血的冯羡已彻底不敢挣扎,他哆嗦僵硬地道:“少微妹妹,我只是一时戏言,是我错了,错了……”
少微嫌恶的视线落在他被匕首抵着的脖子上:“冯羡,再有下次,我会割断你的喉咙。”
见少微握着匕首的手抬离,威胁解除,冯羡浑身一松,刚试图爬坐起来,忽见眼前寒光一闪,他下意识偏头躲避,那寒光擦着他的面颊侧掠而去——
周围炸开惊悚的叫声。
“我的耳朵……我的耳朵!”冯羡惊恐哭嚎。
见儿子左侧半边耳朵被生生削去,乔夫人惊骇到险些昏厥。
少微初才动手时,乔夫人已让下人跑去请冯序,待他赶来时,正见少微握着匕首站在那里,身上的素裙溅着好些血点子,她眼神倔强,周身萦绕着类似山林野兽般的攻击性与戾气。
少微和眼神震惊失望的冯序无声对视片刻后,径直走上了马车。
哀嚎哭骂不止的冯羡被仆人勉强扶起,乔夫人向丈夫哭着道:“从前她便动过手,只念着她年幼无知无人教养,便也从不舍得罚她,就连句重话也未曾说过……可她非但不领情,还这样变本加厉,侯爷方才是没看到,她要杀了羡儿呀!她随身藏着刀,她敢杀人呀!”
少微坐在车中,一边擦着匕首上的血,一边听着那位向来还算温和体面的大表兄冯安也近乎咬牙切齿地道:
“畜生就是畜生,山里长大的畜生,不知何时便要发疯咬人的!”
“阿父,实不能再一味溺爱于她了,否则早晚要纵出大祸来!”
“……”
冯序闭了闭眼睛,道:“严相国还在园中,莫要再喧噪,都先回家去,此事我自会妥善处置。”
这一年腊月,少微搬出了鲁侯府,去了长安城外的冯家田庄上生活。
她的舅父说,这同样是为了她考虑,以免和兄弟姊妹再发生冲突,又叹息着与她说,等过了年节再去不迟——少微未有逗留,当日便动了身。
之后一连四个年节,少微都是独自在田庄上度过的。
天和十八年,热夏初至。
田庄后院中爬了一整面土墙的凌霄花开得盛极,花色煌煌鲜艳若火烧,一阵潮热的风吹过,几只开至荼蘼蜷缩的花朵飘落在墙根下。
门窗紧闭的屋内,少微也蜷缩在榻上,雪白里衣被冷汗打湿,如同一朵将要消融的霜花。
沾沾在屋内飞来飞去,焦急地守着少微,羽毛都扑棱掉了几根。
少微紧闭着的眼睛微微颤动,似陷入了梦魇。
梦中又回到了天狼寨,锋利的小刀一次又一次划过女孩稚嫩的手臂,鲜血一次又一次流淌而出,女孩起先总会奋力挣扎,她从很小就很擅长豁出去与人拼命,且任凭如何打也打不服——但是那个男人用她的母亲威胁她。
民间有传言,仁帝广寻方士,欲求长生之术。
宫中帝王所求之事,也令天狼寨中的匪首深信不疑,寨中有一胡巫,初次见到三岁的少微时便目露惊叹,待问明了少微的生辰八字后,更是直言她命格不凡贵不可测。
秦辅并不在意他这便宜女儿来日能有什么造化,他在意的是这份所谓独一无二的命格能否与他有所助益?
彼时秦辅患病一月未愈,那胡巫提议以少微之血入药炼丹,秦辅服药后竟果真好转,之后他便开始按月服此丹药,这意味着少微每月都要被割臂取血。
孩童的身体难以承受,于是胡巫以丹药喂食少微,强行增强她的体质。秦辅为了“养好”这个女儿也很舍得下血本,每日迫使她习武,进肉食。
少微就这样长大,她的身体看似出奇地充盈矫健,内里却早已积下顽疾。
从十岁开始,她每月取血后都会发病,每每发作时,浑身的骨头仿佛寸寸碎裂,血液好似悉数凝结成了冰霜。
离开天狼寨后,即便不再被取血,此疾依旧在跟随着少微,且症状每一年都在加重,发作的时间也从一个时辰慢慢恶化延长。
少微不愿将弱点暴露,冯家无人知晓她患有如此怪疾。
今年春日里,此疾又一次发作时,少微足足昏迷了一日一夜,纵然她提前说过不许任何人接近内室,却还是被侍女巧江发现了,已跟随侍奉少微将近六年的巧江含泪保证,绝不会将此事告知任何人。
但巧江食言了。
在这个初夏的傍晚,少微发病之时,一身酒气的冯羡踹门闯入了少微房中。
少微昏昏沉沉试图睁开眼睛,只见一团模糊的人影靠近,他的声音也模糊如影,厌恨之气却分外清晰:“那位一向冷僻不近人情的严相国得知了你的身份,竟打算让他那义子娶你入相府……”
“可惜啊,孽种就是孽种,天生贱命是受不住这福气的!”冯羡的厌恨变作解气的笑:“看样子你果真没几日可活了,是做不成相府公子的新妇了,哈哈哈哈……”
冯羡在两年前娶妻,去年妻子为他诞下一子却比常人少了两根手指,这被视作不祥之兆,再联想近年来的诸多不顺,乔夫人请来“高人”驱邪,对方直言冯羡是因左耳缺失而坏了面相运道。
冯羡对少微更添怨恨。
此刻见那平日里总是舞爪张牙的凶悍少女蜷缩在榻上颤抖着,裙衫近乎湿透,冯羡醉醺醺的眸中燃起了汹涌的报复欲。
那报复欲中掺杂了扭曲折辱之心,冯羡解下了外衣,向榻上扑去。
“歹人!坏东西!杀人了!”沾沾飞去屋外求救未果,扑棱着翅膀去啄冯羡的头脸,冯羡疼得恼羞成怒,抓起解下的衣袍将鸟儿扑蒙住,连同衣袍狠狠摔向一旁的小几。
少微努力地撑着上半身坐起,额角汗水如豆打落,巨大的眩晕感让她几乎又立刻重新趴伏下去。
冯羡攥住少女一只手臂,强行拽向自己。
“找死……”少微竭力挣扎,力气却始终难以聚拢,连声音都在发颤。
渐弱的夕阳透过小窗,映出冯羡眼底昏暗的狰狞与兴奋,他欺身压向少微,正要撕扯她衣衫的手指却忽然一颤——
暗红滚烫的液体迸溅,洒落在少微的脸上,她未眨一下眼,只紧紧握着从枕下摸出的匕首。
冯羡颤颤地捂住脖颈,抽搐着滚下榻,口出发出破碎的求救:“来,来人……”
昏暗中,少微艰难地下了榻,直起身,看到了听见动静跑进来查看的巧江。
巧江惊恐地扑跪到冯羡面前,摸到了粘稠汹涌的血,看到了几乎断开的脖颈。
惊骇到恍惚之间,巧江忽然想到四年前的冬日,墓园外,十三岁的女公子说过的那句话:
【冯羡,再有下次,我会割断你的喉咙。】
可是,怎么会呀,女公子发病时明明是动弹不得的,怎么会……
巧江恍恍惚惚抬起头,少微仿佛没看到她,只跨过冯羡蠕动的身体,向屋外走去。
待少微脚步沉缓地跨出屋门,巧江好像终于回过神来,快步追出,抓住少微的衣衫。
“女公子,出了这样大的事,您要去哪儿?您随奴婢回城吧……”巧江的话语颤抖混乱:“家主向来疼爱您可怜您,您回去认个错……奴婢也会帮您解释前因后果的!”
少微恍若未闻,继续往前走。
巧江奔到她面前,扑跪下去,抱住她的腿,哭着道:“女公子若一走了之,婢子还有什么活路呢!”
少微终于垂下眼睛,问:“今日他为何敢来此?”
巧江湿透的眼睛一颤,嘴唇翕动片刻,身体往后挪了挪,朝着少微重重地叩头,泣不成声地道:“婢子的父兄都在二公子身边侍奉……二公子这些年来数次让婢子对女公子不利,婢子从不肯依从的!只是上月回城时,二公子竟拿婢子的父兄性命胁迫,婢子情急之下一时糊涂,才失言说出了女公子的病症……”
少微抬脚,绕过不停磕头的巧江。
巧江动作顿住,转头看向依旧要离开的少微,下意识地仓皇环顾四下,而后猛然爬坐起身,拿起廊下的劈柴刀,再次拦在了少微面前。
她双手握着劈柴刀,颤颤地指着少微,又哭又恨地道:“……您为何非要杀二公子,为何非要闯出这样的祸事!我这些年来待你难道不够尽心不够真心吗!”
“事已至此,反正你也活不长了……你跟我回城去,担下这过错!不要牵累了我和父兄!我们都是下贱的奴婢,若叫你逃了,没人会可怜我们!”
她一遍遍重复着那句仿佛可以让她良心好过些的话:“反正你也没几日可活了!”
“所以,我就该被你拿去为你和你的父兄换取前程吗?”少微看着她手中的柴刀,凉凉的声音里有很多茫然:“我不懂,你们口中的真心。”
巧江只近乎凶狠地道:“二公子的人就在外面守着!你逃不掉的,跟我回……”
她未说完的话凝成了惨叫。
少微夺过了她手中柴刀,反手削去了她一只手,断手和柴刀一同飞砸在地,后者发出哐当声响。
“不是有刀就可以欺负我了。”
少微抬起右手,受了伤的沾沾努力飞来,落在少女肩头。
不顾巧江的嘶喊,少微握着那把带血的匕首往外走。
冯羡大约不想叫人知道他来田庄的事,只带了一名仆从和赶车的马夫。
马夫仓皇回城报信,看守田庄的人都被惊动,抓起一切可做武器的棍棒农具追赶阻拦少微。
田庄后方是延绵起伏的山林,夏夜常有野兽出没其间,众人追至山前,都有些犹豫,农庄管事唯有让人取了火把再行进山。
一轮圆月悬上夜空,月色洒漫下来,落在林中少女仰起的脸颊上。
那张脸上沾染的血迹始终未能风干,细密的汗水在月光下如同结了一层寒霜。
这寒霜似浸入了骨血中,筋骨仿若碎裂,混着结了冰一般的血,如同锋利的冰碴在身体中冲撞游走。
少微知道,她确实没多久可活了,今日强行提着一口气杀了冯羡,一路奔逃至此,更加快了身体的枯竭。
她行于山中,恰像一只将死的山兽,明知将死,也要在死前用最后的力气将自己掩藏起来,不愿尸身被人观看啃食。
鸟儿不知人的心思,沾沾只知少微每次生病时,只要有它在旁“护法”,都会重新变得活蹦乱跳,它想这次也是一样。
沾沾攒了些力气,试着扇了扇翅膀,努力从少微肩上飞离——少微不常出门,林子是鸟儿的天下,它要做少微的斥候,为少微探明前路。
不多时,忽有浑厚悠长的钟声荡开月色,如水波般层层漾开,惊起了林中倦鸟。
一声接着一声的钟鸣来自长安城,少微只回头看了一眼,便继续向前。
很快,又有号角声响起,那代表着有兵事发生了。
少微依旧只向前。
月色越来越明亮,少微原本引以为豪的敏锐五感却越来越衰弱,她只知跋涉前行。
不知究竟过了多久,前方的沾沾突然停下,盘旋着发出提醒的声音。
少微吃力地抬眼,只见前方一棵大树下倚坐着一道人影。
经过那人影时,纵然少微的知觉减退,也嗅到了浓重的血腥味。
少微看也未多看一眼,只是继续拖着身体前行。
她这近乎离奇的视若无睹,反而引得那道影子开了口,那是一道虚弱不匀的男声:“过路人,可否……”
少微仿若未闻。
那未完的话语在山风中被月色钩织完整:“可否劳烦,取我残命……”
少微脚下顿住,回头。
那是一张同样很年轻,也同样染着血的脸。
求死者总比求救者更叫人好奇,当少微望向他时,他竟喘息着微微扯起嘴角,露出了一点点笑意。
杂乱的脚步声若隐若现,有闯入的火把撕扯着搅乱了山林中寂静的月光。
少微大约明白了,他在被仇人追杀,他不想死在或落入仇人手中。
或许是出于一丝模糊的感同身受,少微鬼使神差地来到了他面前。
见到少微手中握着的匕首,他说:“我有好剑。”
少微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在他五步开外处的草丛中看到了一把剑。
他已动弹不得,无法取剑,否则想来也不必求少微这个过路人代劳。
少微提起那把剑,剑是三尺剑,极直而光滑的剑身由黑铁打造,剑首与剑格处分别镶有白玉,玉上缠绕着螭龙浮雕。
时下官府虽说禁甲不禁器,佩剑者十分常见,但此等材料工造精湛的宝剑绝非民间之物,它的主人必然身份不凡。
剑上几乎沾满了血,剑的主人身上也沾满了血,那绝不可能只是他一个人的血,他杀了很多人。
少微觉得,这种人竟也落到这样的地步,多半是运气很不好。
他今晚唯一运气好的事,大约便是遇到了少微,因为:“我很擅长杀人。”
这是少微与他说的第一句话。
他似乎又笑了笑,慢慢地点了下头:“多谢。”
擅长杀人确实很重要,倘若反复捅他数剑也捅不到要害,于双方都是麻烦事。
月色下,他近乎从容平静到好整以暇地闭上了眼睛,没有不甘,也没有留恋。
少微突然明白,他之所以求死不单只是因为没了退路,更是因为没了求生的欲念,或也正是后者使然,才造就了前者的局面。
三尺剑刺过残破的甲衣,贯穿了心口。
银白月光透过枝叶洒在他身上,斑斑驳驳,仿若洁白鳞羽,月光随风晃动间,恰似轻盈的鳞羽从他身上片片飘零剥落。
这一幕让少微无端想到了幼时偶然在一册羊皮书上看到过的神兽白泽。
少微带走了那把三尺剑,那是求死者的谢礼,他还给少微指了一条可以安全下山的小路。
出了山林,天色已明,前方草木丰茂,一条小溪蜿蜒爬行。
少微再也走不动了,拄剑跪坐青草间,恍惚垂首之际,隐有求救声入耳。
“救我……救我!”一个浑身脏污的孩子踏过浅溪奔来,怀中紧紧抱着一只包袱,身后一名流寇般的男人持刀逼近。
昨夜京师内外大乱,且乱象仍未彻底平息,趁机作恶者比比皆是。
那孩子踩过溪水脚下打滑,趔趄扑倒在地,紧跟而至的男人举起了刀。
下一刻,一柄凭空飞来的三尺长剑陡然刺穿了他的胸膛,男人身形一僵,仰栽进了溪水里。
少微彻底失力,口中涌出微微发黑的血,也倒了下去。
那个孩子堪堪回神,几步爬到少微身侧,试图要扶起少微。
少微无力地道:“走开……”
见她口中源源不断涌出鲜血,那孩子意识到什么,忽然哭出声来:“恩人!恩人!”
是个女孩的声音,大约只有七八岁。
“没想救你。”少微仰躺在草丛中,声音低如自语:“只是不想叫贼人扰我死前清净……”
但总归还是未能清净,那孩子的哭声越来越大,她求少微:“恩人将姓名告知小鱼吧,小鱼为恩人立碑!”
少微未答,思绪却不自觉地随着女孩的话延展着,她的神思已经很混沌了,竟要想一想才记起自己姓名,她的姓氏不提也罢,她名少微。
少微,少微。
这是她阿母给她取的名,阿母还为她取了个只有她和阿母才知晓的乳名,叫做晴娘,晴日的晴。
今日恰逢晴日。
在少微身边盘旋着的沾沾察觉到了什么,发出一声凄厉的鸣叫,如同新生儿的哭啼,伴随这声啼鸣,雪白鹅黄的鸟儿砸落在了少微身边。
鸟类在遭受巨大忧惧之下,会有五脏爆裂而亡的可能。
少微渐散的瞳孔中映照着刺目的日光,白茫茫中,仿佛又听到了沾沾的叫声,母亲的呼唤。
母亲的声音远去,忽有风声大起,万物似乎都被席卷变形,时间迅速流逝间,无数光影画面和说话声飞速涌现,少微从中捕捉到一些零碎的信息……
苍梧郡王刘岐欲图谋逆,病重的仁帝闻听此事悲怒之下猝然驾崩,宫中传出一道道发往苍梧郡治罪刘岐的旨意,太子刘承与朝臣紧急集结平乱大军,却不料刘岐竟早已金蝉脱壳杀来了长安,几名重臣及几位刘家宗室子弟均死于其手;
刘岐入京仅仅只带了一支亲卫,注定不可能逃脱,这个似怀必死之志的人,最终伏诛于长安城外一座荒僻山林中;
刘岐虽死,乱象不止,太子刘承继位,却无力弹压同姓诸侯王及各方势力,又因此前的废太子之祸致使朝廷兵事衰退,天下很快纷争四起,百姓流离失所……
少微不知这些贯穿了过去和未来的纷乱画面从何而来,是她死后灵魂所见吗?
可她并非心系天下的大义之人,相反,她甚至厌恨这世道,她有太多戾气与不甘,恨不能将这不公的世道撕碎,只是不知从何下口。
想要咬碎这世道的少微用力地磨了磨牙,气冲冲地睁开眼睛,却陡然愣住了。
眼前是围起羊圈的篱笆,篱笆外鹅毛大雪纷纷扬扬。
少微茫然间,一只羊羔“咩咩”叫了两声,蹦跶着拿脑袋抵她的肩。
少微吃痛,一把推开那只小羊,站起身,看着四周的一切,再看着自己些微稚嫩的手,困惑到了极点。
这分明是她被丢进羊圈受罚那一日……
是死后的梦境幻境吗?
下一瞬,少微不知想到什么,忽然踹开羊圈的木门,飞奔进漫天大雪里。
少微根本顾不上去分辨详细,她此时仅有一个念头——
即便是在幻境中,她也决不要阿母再经历一次死亡了!
来源:勇往直前的明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