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维迎: 父母目不识丁, 高考改变我的命运

B站影视 电影资讯 2025-06-09 07:16 2

摘要:1977年高考制度的恢复对我个人来说,可能是唯一的一次命运大转折的机遇。我出生在陕西省吴堡县辛庄村,考上大学之前的19年,一直生活在这个即使在今天看来仍然贫困落后的西北农村,孩提时代一直与贫困和饥饿相伴随,再有想象力也不可能想到今天的我。

以下文章来源于辛庄课堂 ,作者张维迎

转自辛庄课堂

作者简历

张维迎,1959年生,陕西省榆林市吴堡县人。1977年考入西北大学,1994年牛津大学博士毕业。北京大学国家发展研究院联合创始人、教授。

原题:七七年高考改变了我的命运

作者:张维迎

1977年高考制度的恢复对我个人来说,可能是唯一的一次命运大转折的机遇。我出生在陕西省吴堡县辛庄村,考上大学之前的19年,一直生活在这个即使在今天看来仍然贫困落后的西北农村,孩提时代一直与贫困和饥饿相伴随,再有想象力也不可能想到今天的我。

辛庄村旧貌

我父母亲都是不识字的人,但一直对读书人存有敬畏之心,也就把希望寄托在我身上。所以无论家里日子过得多么拮据,都要一心供我上学。我自己也算争气,从小学到高中都是班上的好学生,数学成绩尤其突出,考试多是满分。但经历了“文革”这个非常时期,我和我们这代人并没有像今天的孩子们循着“小学-中学-大学”这样一个基本规范的求学之路继续自己的学业,也没有办法设计自己的人生轨迹。高中两年我在县城中学上学,这算唯一的两年“城市”生活了。1976年1月高中毕业后,我成了“回乡知识青年”,虽然没有“下乡知识青年”那般意气风发,但也确曾想在“广阔天地”干一番事业。回乡不久后,因为是村里少有的高中毕业生,被公社书记器重,我当了村里的团支部书记和民兵连副指导员,那年我17岁。18岁那年,因为复杂的人事关系,我又被迫当了生产队会计。作为民兵连的副指导员,我曾当面给地区军分区司令汇报过我们村的民兵工作,他是我上大学之前见过的最大的官,一次工作汇报就喜欢上了我,希望我去当他的兵。但因为高考上了大学,也就没有走这条路。我还经常给县广播站写些通讯报道稿件,因此也结识了县城政府工作的一些“笔杆子”,并从他们那里得到了一些指点。

当时的农村提供给土生土长的农村青年“进步”的资源总是极为有限,而且总是控制在少数人手中。我们回乡青年,干的再好,出去的机会其实是非常渺茫的,体制内的上进渠道几乎是没有的,不像城里来的下乡知青那样还有着招工、招干等回城的机会。机会少,竞争就激烈,而村里的宗族势力在决定个人的命运中起着重要的作用。而我,受家庭和父母的影响,显然也不是太“识时务”,成为村里主要负责人的“眼中钉、心中刺”,有人曾针对我扬言“除非天上来龙抓,否则他休想出去”。后来,在我录取前过“政审”一关甚至接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时候,这些人也曾合谋着坏我上学的事,想到“上面”告我,让我走不了。只是因为那个“上面”是他们能力不及的“省里”,才不得不作罢。现在想起还有些后怕,要不是邓小平这条“龙”,我是不可能离开黄土地的。国家要恢复高考的消息最早我是从县宣传部干事佀承军那里听说的,他是陕西师范大学中文系毕业的。当时还是小道消息,我并没放在心上,觉得自己高中物理化学都没怎么好好学过,怎么会有考上大学呢?他鼓励我说,你可以考文科啊!这是我第一次知道上大学读书还有“文理”之别。后来是那年10月份的一个早晨,正要下地去干活的我从广播——这是村民们获取信息的唯一渠道——里,听到了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播报的恢复高考的消息。当时,隐隐地觉得也许自己的命运要改变了。机会是不能放过的,但作为家里的主要劳力,又时逢秋收季节,当然是没有专门的时间复习的。每天我依然和大家一起下地干活,只能抓住在田间地头休息的时间和晚上煤油灯下看两眼书,真正的临阵磨枪。直到考前十多天,在父母家人的支持下,我才不再下地干活,有较多的时间学习。考试是在离县城二三十里的任家沟中学里进行的。坐在教室里,看到四周黑压压的考生,我才真正意识到考大学是怎么一回事,心情反倒放得开了。现在看来,那年的考题实在简单得可笑,但有些题我却好像闻所未闻,只能“跟着感觉走”。比如地理考中国的季风特征,我就答西北风东南风什么的;语文考翻译文言的《愚公移山》,我就按照“文革”时妇孺皆知的毛泽东的翻译答题。分数线公布了,我的考分过了录取线,这算过了第一关!填报志愿时,我的基本原则是考上就好,所以先填那些最有可能被录取的学校。第一志愿报了西北大学中文系,据说它是西北最好的综合大学;第二志愿报的是北京广播学院的新闻采编,因为给县里的广播电台写过通讯稿,以为自己可以当采编;第三志愿是延安大学的中文系,在本地招生比较多。填完这三个志愿,志愿表上还空了一格,不知道填什么,就随手写下了“北京大学中文系”几个字。把北京大学作为上大学的“第四志愿”,我可能是唯一的考生,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我做梦也没有想到十七年后我会成为北京大学的一名老师。

经济学原理课堂

体检、政审后,就是漫长的等待。当年考试成绩对个人是保密的,我也找不到关系打听自己的成绩。听说过线的考生中三个里才能录取一个,成绩是参考,政审、关系很重要,我没有关系可找,外祖父又有政治污点(文革时定为“历史反革命分子”,因为他当过国民党统治时期的“伪保长”),也不知道自己的考试成绩,只能听天由命了!有消息说过了年的正月十五是发通知书的日子。春节过罢的正月里,我整天和村里同龄的朋友们打扑克玩耍,但心里是焦虑的。正月十五已过了好几天,也没等来什么录取通知,我由焦虑变成绝望,不再打扑克了,又开始背着书包下地干活,一有空就找安静的地方看书,准备下一年再考。有人用讥讽的口气问我没有考上还看什么书啊,我就说考不上慢慢考呗。大概是3月底的一天,我在地里劳累一天回到家里后,母亲告诉我,村里接到省里的电话通知我考上大学了。大学已经开学了,我真的不敢相信这是事实!原来,是年龄偏大的没有被录取的“老三届”考生给邓小平写了封信,中央即下发了扩大招生的文件,主要从大龄和原来政审有问题的高分考生里招生。我虽然不是“老三届”,但搭了他们的便车,有幸被录取了。高兴自然是高兴的,一边交接自己手上的生产队会计的工作,一边到外婆舅舅家里去告别。报到的日子是4月20日。临行前,亲戚朋友每人五毛一块的凑了二三十块钱给我上学用,全村人都来送行,我们家用小米年糕、萝卜白菜招待大家。本来此时正是农村青黄不接的时候,蔬菜之类的更是奇缺,好在母亲一直坚信我能考上,所以早就有所准备。

去西安上学路程并不方便,我要从县城坐长途汽车到山西介休,然后再坐火车到西安。这是我第一次出远门,也是第一次见到火车,第一次坐公共汽车,一切都很新鲜。我被录取到了西北大学的政治经济学专业,这个专业是伴随着这次扩招而诞生的,所以班上的五十名学生都是扩招进来的,年龄大的同学较多,最大的长我14岁,有不少是带工资上学的。我的志愿里没有这个专业,但说起来我还是有点“专业知识”的,这源于高中毕业时政治课老师李务滋送给我一本苏联人写的《政治经济学教程》,在农村“割资本主义尾巴”时看过这本书,当时并不能完全看懂,但觉得里边讲的东西蛮有意思。

大学考到了这样一个专业,教我们的又是当时很有名气的何炼成老师,他讲课条理清楚,语言生动,我自然喜欢上这个专业,所以学得比较好,每次考分都很高,单科都在前三名,总分当之无愧是第一。刚入校时,我在同学里算是比较“土”的,普通话说不好,穿的布鞋、衣服都是自家做的,在那些有钱的城里来的同学面前免不了有些自卑,但优异的学习成绩为我赢得了尊重。我现在也常常会对学生说:人不要自卑,好好做自己的事,只要你自强不息,是会赢得尊重的。

大学四年,我的日子过得清贫而充实。四年里,除了五一、十一学校发餐券改善伙食,我从来没有自己买过有肉的菜,每顿饭都是选最便宜的菜买,有5分的不买1毛的,有1毛的不买1毛5分的。但每次寒暑假只要回家,我都会从自己省下来的奖学金里买两样东西带回去:一箱挂面,一袋白面。所以大学期间我最心疼的一件事就是有一次跟张兴祥同学打赌:XXX是否陕北人。我输了,因为XXX虽然在陕北闹革命,但是富平县人,结果我请他在学校旁边的边家村吃了顿饺子,花了八毛钱。1981年,快要毕业的时候,我选择了考研,并不是我早就有做一名经济学家的志向,而是当时毕业生的分配原则是“哪儿来哪儿去”。这就意味着我要被分配到老家去,这是我不愿意的,所以考研的动力还是比较大的。真正考上研究生以后,我才觉得自己是可以做点学问的,以后就没有再想着干别的工作。

人生也许真的是阴差阳错,不太好精心设计。在每一个关节点上,我们都会面临很多岔路口,当时几乎浑然不觉,只是事后回忆起来,才会有这样那样的线索可循,而这样的线索也或多或少地跟不同的人物有关。比如,即使在“文革”那样的环境里,我们高中的数学老师还是按部就班地讲完了两年的课程,这对我以后从事经济学研究至关重要。而从初中到高中教过我们物理的一位老师,当年仅仅因为一句抱怨话“苏联人放个屁都是香的”,就被划为“右派”,从北京师范大学毕业后被下放到陕北的小村庄教书,而对我来讲,则是因他祸而得福。我上大学期间,他调回北京,在一个中学继续教书。1985年,我在甘家口买西瓜时居然又遇上了他,从此又开始了我们师生间的交往。他成家晚,生了一个聋哑女儿,2011年去世时连个遗体告别仪式也没有,我只能在医院的太平间给他鞠躬。想来真让人心酸。高中毕业时李务滋老师送我《政治经济学》一书的时候,当然并不知道我会走上经济学的研究道路,但冥冥之中似乎包含着她对我的期待,希望我成为一个有学问的人。今天我成为一名经济学家,读过的经济学书籍数不胜数,但我始终不会忘记,我读的第一本经济学书是高中的老师送我的。我上大学,也只是偶然。走上经济学研究之路,更是偶然。我的高考志愿里根本没有填写政治经济学这个专业。如果不是何炼成教授利用扩招机会创办西北大学政治经济学专业,我也许永远不会成为一个经济学专业的学者。据说当年在决定设立政治经济学这个专业后,何炼成老师带着“八大金刚”坐在地板上沙里淘金一样从一大堆落选的考生中淘出了50位。现在想起来真感到后怕,如果当时扩招的名额不是50个而是40个,我也许就没那么幸运了。

何炼成

再比如学外语。我初中学了两年俄语,因为有位“右派”老师是学俄语的。大学里学英语我从ABC开始,最早学的英语教材都是油印的,自己又没什么基础,所以对学好英语几乎不抱什么希望,但糊里糊涂学了两年半后我居然成为班上考100分的两名学生之一(另一位是北京知青刘东辉同学,据说他初高中都上英语课),这给了我极大的鼓舞,也才有了以后到牛津大学读书的可能。如果不是1982年春天碰到了茅于轼先生,我也可能就不会迷恋上西方经济学,成为市场经济的忠实信徒。在牛津读书期间遇到James Mirrlees这样一位导师,使我有幸成为诺贝尔奖得主的弟子。但如果不是牛津大学的凯克劳斯教授和林至人先生创办“现代中国研究中心”,专门培训中国政府部门的经济学者,我也不大可能去牛津读书。而如果不是高尚全先生按照时任体改委主任的指示于1984年创办“中国经济体制改革研究所”,我可能就没有机会来北京工作了。还有父母,他们只字不识,也几乎不理解高考、志愿、专业、大学、研究生是怎么一回事,也就不可能对我的职业选择提供什么意见,所以我做什么选择都是自己的自由。但他们却教会子女从小就要做一个正直清白的人,这恐怕才是我受之终生的东西。大学的同班同学也是令人难忘的。班里绝大部分同学比我年长,属于大哥大姐,对我爱护有加。他们也比我见多识广,我从他们身上学到很多东西。比如说,我在生活习惯上能从一个农村人变得像个“城里人”,很大程度上受到田丰同学的点拨。他18岁自愿从北京到延安插队,在农村时就在《人民日报》上发表过小说,读了很多中外名著,又为人仗义,很让我崇拜。我曾跟随他每天在厕所的水房洗冷水澡,因为他说这样可以锻炼意志,只是我没有能坚持下来。他曾两次长途跋涉到我们村看望我父母,让我感动不已。同宿舍的刘宗昌同学是名符其实的老大哥。他对我的关心确实是无微不至,从生活细节到课程学习,都给我许多指点。他逻辑思维严谨,文字功底也很好,据说曾经是陕西省写作班子的成员。记得每次考试前,我们俩人都要一起讨论每个复习题的答案要点,我能考出好成绩,与他的帮助分不开。他为人“正经”,但思想开放,至今一直关心我发表的东西。毕业30周年同学聚会,我们俩仍然讨论严肃的学术问题。他说我在凤凰卫视世纪大讲坛上讲“语言腐败”问题时没有放开。我说,岂只没有放开,我是越讲越害怕啊。

张维迎与田丰(右)合影。1993年

30多年过去了,再次回望1977年的高考,我们会发现它是一个历史性的标志,是国家后来一系列变革的开端,而这样的标志和开端,也同样适用于我们每一个走过1977年高考的人。个人的命运很难与国家的命运分开,这是我的体会。

本文初稿写作于2007年,曾收入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出版的《永远的1977》(未名主编)。2012年7月31日定稿

来源:玉宇清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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