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温棠和贺嘉致十岁相识,二十五岁结婚,这十五年,她曾以为自己是世界上最幸运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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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棠和贺嘉致十岁相识,二十五岁结婚,这十五年,她曾以为自己是世界上最幸运的人。
直到二十九岁两人的婚姻走到尽头,她才知道什么叫做“等闲变却故人心”。
离婚两年,贺嘉致却突然找上门来。
他遭遇雪崩,脑袋受到重创,记忆停留在了六年前,他们步入婚姻殿堂的前一周。
温棠面前的贺嘉致,是二十五岁那个满眼赤诚、一心只想着把温小姐娶回家的贺先生。
连现在的他自己也想不通,他明明终于娶到了自己十岁时就想娶的女孩子,怎么可能舍得把她抛下呢?
1-
温棠走进小区的时候发现下雪了。
晶莹的雪花,纷纷扬扬从漆黑的天穹落下来。
此时是凌晨两点,整个半旧的小区都已经陷入了梦境,温棠没想到,还有个人能和她一起看到这场初雪。
她更没想到,这个人是贺嘉致。
他就站在路灯下,柔和的灯光笼罩着他高大挺拔的身形,细碎的雪片挂在他乌黑柔软的发梢和卷翘浓密的睫毛上,片刻就凝成小水珠,衬得他那双乌黑的眼睛熠熠生辉。
温棠有差不多两年没见他了,说不上来他有什么不同。
但他一见到她就笑,那种非常灿烂直白的笑容,眼睛里跟倒映星河一样,光彩熠熠,满是欢喜的神情。
温棠感到吃惊。
记忆中某根弦被触动了一下,她随即又摇摇头,否定了自己的想法。
她和贺嘉致离婚两年了。
十岁时相识,他们称得上青梅竹马,二十五岁时满心欢喜地携手步进婚姻殿堂,到二十九岁一别两宽。
若非真的走到相看两厌的地步,凭着十九年相知相伴的情份,这段感情也不至于以离婚收场。
贺嘉致怎么可能还会对着她露出这样的笑容?
再者说,贺嘉致早就不是当初那个横冲直撞的混小子了,他如今是北城新贵,名字跻身全国富豪排行榜上,是传闻中矜贵冷情的贺大总裁,怎么会露出这种少年人一般的笑容?
真诚,热烈,好似饱含撞了南墙也不回头的赤忱爱意。
这表情跟撞鬼一样。
温棠不打算理他。
今天是平安夜,店里很忙,两点才下班,够累了。
她不想再在这种无聊的人和事上浪费时间。
紧了紧大衣,直接往单元门里走。
衣袖却被扯了一下。
她回头不解地看了贺嘉致一眼,表情依旧是冷漠的。
贺嘉致好像被吓了一大跳,无措地收回手,搓着指节,眼眶变红,乌黑的眼珠上泛着水光。
受了莫大的委屈一样。
温棠离得近了,才发现他下颌和额头都有伤痕,青筋凸起的手背上,也有许多针孔,一片乌青。
生病了?
可就算生病了,也轮不到她来照顾。
她冷冷问道:“贺嘉致,你有事?”
贺嘉致眨了眨眼,泪水倏然滚落。
一米八六的大高个,低着头眼巴巴地望着温棠,像只可怜的小狗。
他哑着声音说:“棠棠,你别不理我。”
温棠觉得好笑,两年前离婚的时候,他恨不得她永远消失在他面前才好,离婚两年,他又来说这话?
吃错药了?
手机屏幕亮起,是一个陌生号码的来电。
温棠看着有点眼熟,想起今天晚上从十一点起,这个号码就断断续续打来过几次,但因为店里实在太忙,她没有接到。
温棠的私人号,没存几个电话,从两年前开始养成的习惯,不认识的号码打来的,没接到也一律不会回。
自从和贺嘉致离婚之后,她也没什么重要的人了,自然也不会有什么重要的事。
她看了一眼贺嘉致,然后按下了接听键。
电话那头的女人告诉她,贺嘉致失忆了,记忆停留在六年前,贺嘉致和她结婚的前一周。
在如今贺嘉致的认知中,他和温棠此时应该正浓情蜜意地进行婚前旅行,在长白山的天池前,十指相扣,一起许下共赴白头的愿望。
电话那头的女人还在哭,温棠直接把她拉黑,将手机揣回兜里,看向还在眼巴巴地望着她的贺嘉致,问他:“你真的不记得,两年前我们离婚的时候你跟我说的话吗?”
贺嘉致摇摇头。
温棠:“你说,温棠,我们最好老死不相往来。”
大门“砰”的一声被关上,余风带动贺嘉致额前的碎发,他像被关门的声音震得要碎掉一样,抖着嘴唇,喉咙哽痛,说不出话。
他不相信。
他没办法相信!
从医院醒来的时候,所有人都和他说,他跟温棠离婚了。
他们说当初两人撕破脸,吵得很难看,都恨不得对方去死。
他找到他和温棠共同的朋友问原因,试图从他们口中听到这一切只是恶作剧,他和温棠并没有分开。
明明两天之后,他们就要结婚,他终于要娶到自己从十岁开始就想娶的女孩。
朋友却告诉他,他们结婚四年,当初是他变心,辜负温棠,才让两人的婚姻走到尽头。
怎么可能呢?二十六岁的贺嘉致,人生第一件大事,就是娶温棠。
他怎么可能会变心,怎么舍得丢下他爱了整整十五年的女孩呢?
2-
温棠一觉睡到了第二天早上十点。
醒来的时候看手机,又有很多未接来电,陌生号码。
点开短信,一大片密密麻麻的文字。
无非是说贺嘉致失忆了,忘记了这六年来的所有事情,坚定地认为他还和温棠是相爱的状态,并且两人马上要结婚。
温棠又把这个号码也拉进了黑名单。
两年前,两人的情分已经在争吵中被消耗殆尽,若不是贺嘉致失忆了,他们这辈子真的就不会再见面。
所以贺嘉致怎么想,跟她又有什么关系?两人连朋友都算不上。
她洗漱完,拢了拢头发,披上大衣准备下楼买点早饭。
拉开门,看到贺嘉致。
他还是穿着昨天那件黑色大衣,低头站在门前,很局促的样子。
估计是听到温棠起床的动静,想敲门,几次手拿起又放下。
见到温棠,他立马扯起灿烂的笑容,露出一口整齐洁白的牙齿。
他头发有些乱,眼下一片乌青色,昭示着他昨天一夜没睡。
“我给你买了早饭。”他提起手上的塑料袋,小心翼翼地观察着温棠的表情,“手抓饼只加蛋和甜辣酱,生菜放在一边,玫瑰豆沙馅和青菜香菇馅的包子,还有小米粥多放糖,不加糖的豆浆……”
他记得很清楚,温棠的喜好。
温棠以前的性格非常社恐,每次出去点餐的时候,都站在贺嘉致的身边,指着菜单或者橱柜里自己想要的东西,由贺嘉致帮她点。
而贺嘉致也能每次都迅速而准确地说出她的忌口和喜好。
他温柔,细致,极有耐心,而且充满活力。
温棠当时坚定地认为,自己能这样依赖贺嘉致一辈子。
可如今,温棠再听到这些,勾起从前的回忆,只觉得厌烦。
她猛地关门,贺嘉致却伸手将门挡住。
他手被撞破,血珠从惨白的手背滚落,毫不在意。
只是看着温棠,漆黑深邃的眼睛,又浮出一层水雾来。
他还是不愿意相信,问温棠:“我们为什么变成这样了呢?”
温棠终于笑出来,只是那笑容看起来实在不算友善,“是啊,为什么呢?”
贺嘉致顺着门框蹲下,抱着自己的脑袋,像是心里最后一根弦也断了,放声痛哭,“明明我前一刻还在长白山下如来寺里,跪在佛前闭眼许愿,要和温棠白头到老,睁开眼,所有人却都告诉我,我们离婚两年,以难堪收场,为什么呢?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呢?”
他不信神佛,却曾跪在大雄宝殿里,奉上全部的虔诚,以生命起誓,会珍重温棠一辈子。
温棠无动于衷。
贺嘉致是个很少掉眼泪的人。
上次看到他哭,还是六年前,在圣格拉斯大教堂,温棠说出“我愿意”三个字时,他一边笑,一边哭得像个傻小孩。
温棠当时跟着他一起哭,十五年一路走过来,多少温暖和甜蜜,多少心酸和坎坷,只有两个人懂。
可现在,她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贺嘉致,问他:“你哭够了吗?”
有邻居打开门缝往外张望,温棠觉得尴尬,这才让他进屋。
他讨好而小心地将早餐摆在桌子上,手背乌青殷红的伤口颇有点触目惊心,却还是满脸开心的笑容,期待地等着温棠能过来尝一口。
温棠从电视柜底下掏出一个药品箱,扔到贺嘉致面前:“你自己看着弄,我上班去了。”
没给他一个多余的眼神。
3-
温棠在半年前开了一家花店,节假日之外的时候,生意不温不火。
一整个上午,她几乎都坐在木阶梯上看书,旁边是蟹爪兰的架子,粉色的花开得层层叠叠,香味很淡。
她喜欢这样的生活。
看书累了,就去隔壁的咖啡店买一杯咖啡。
排队的时候,听到有人叫她。
回头看到贺嘉致的妈妈顾嫚,这几年日子过得富贵舒心,丝毫看不出她已经是个五十多岁的女人。
她看着温棠,神态中透出一点倦色。
递给温棠一杯咖啡。
温棠不想接,但更不想在公共场合做出什么引人侧目的事。
她走到街角,顾嫚在她后面说:“嘉致不肯回家,我和他爸爸都劝不动他,他没办法接受你和他感情已经破裂的事实。医生说,得顺着他,不能让他情绪过于激动。”
温棠问:“所以呢?让我陪他继续演恩爱情侣?替你们照顾他?”
顾嫚说:“我们知道你和嘉致离婚之后大病了一场,积蓄都花得差不多了,而现在你的花店生意不好,也没资金改善,我们可以帮你。”
温棠是真的被气笑了:“两年前,你们联合安阅茹,设计逼得我净身出户,那时候我病得快死了,连医药费都是朋友垫付的,那时候你们有没有想到,会有这样一天?
我当时没开口求过你们一句,你们现在也别想着来求我。”
顾嫚说不出话来,他们当时做得确实绝。
她看着温棠身后,变了表情:“嘉致……”
温棠回头,看到了贺嘉致。
他没撑伞,睫毛上凝着冰,穿着黑色的大衣,踩着积雪走过来,又在三步开外停下,不敢靠近。
注视着温棠,像做错事的小孩子,垂着手,满眼无措。
还有不可置信。
两年前,温棠离婚是净身出户……他竟然对温棠做了这么过分的事?
那是他十二岁时就珍藏在心的梦想啊,他怎么能啊……
他没办法原谅那个被自己忘掉的、对温棠造成伤害的贺嘉致,也没办法接受温棠已经不爱他的事实。
他痛苦万分,可他同样深知,当初温棠被他辜负时,痛得不会比他轻。
温棠面无表情地看着,心如死水,泛不起波澜。
顾嫚显然没见过脆弱到这种程度的贺嘉致,她对温棠说:“你可怜可怜他吧小棠,看在他真心实意地爱了你十五年的份上。”
温棠冷笑:“那我的十五年呢?”
她对贺嘉致的爱,从来不比贺嘉致对她的少。
她不再靠近贺嘉致一步,隔着茫茫大雪,无悲无喜地看着他:“贺嘉致,两年前你说,这辈子再也不会出现在我面前,我们相识二十年,你说过那么多一辈子的保证,总不能一条都做不到吧?”
在许多年前潮湿闷热的夏日午后,或者北城的几场初雪里,贺嘉致都曾紧紧握着温棠的手,说要一辈子对她好。
他也在两年前那个冬天,说一辈子不会再见温棠。
温棠说的话,残忍得不留一丝余地:“你行行好,说到做到哪怕一次,别再来打破我平静的生活了。”
4-
从那以后好几天,温棠果然都没再看到过贺嘉致。
顾嫚来缠过她几次。
第三次的时候,顾嫚接到了她儿子的电话,之后也消停了。
温棠的生活恢复了从前的样子。
照常经营着她生意不温不火的花店,有时下班早,有时下班晚。
她在北城没有什么朋友,亲人都去世了,她也无心经营和什么人的关系,对谁都冷冷淡淡的,一直独来独往。
只有居委会的王阿姨会偶尔关心她几句。
王阿姨晚上给她端了盘饺子,她才想起来今天是元旦节。
自从开始一个人生活之后,她再没有过过什么节日。
她回到家,两室一厅的房子,还是结婚前和贺嘉致一起买的第一间房,成了她离婚后唯一的财产。
两年前,这间小公寓已经卖不上价钱了,她又因病花光了积蓄,所以就这么住了下来。
客厅很大,买的时候原本决定要养两只猫一只狗,落地窗外是阳台,温棠曾经说要在那里种满玫瑰。
现在她没养猫也没养狗,阳台空荡荡的,或许积了灰,她有时候一周打扫一次,偶尔也会忘。
满屋子冷冷清清,只有桌上那盘饺子冒着热气。
她在桌子前坐了一会儿,没开灯,对面楼上的霓虹映过来,她望着饺子的轮廓的发呆。
和贺嘉致结婚之前,他们在这间小公寓里住了一年多。
那时候贺嘉致的生意已经有了起色,温棠渐渐从前台退到幕后,一心一意当起了他的贤内助。
其实说是贤内助,生活上还是贺嘉致照顾她比较多。
贺嘉致厨艺很好,专门为温棠练的。
温棠喜欢吃饺子,每年不管什么节日,他们都会一起围在这张桌子前包饺子。
剁肉馅,擀面皮,都是贺嘉致亲力亲为。
温棠凑在他身边,他还会扯下一坨面,让她在旁边自己玩。
温棠吃饺子的习惯很怪,不爱吃饺子馅儿,小的时候也没人惯着她,不知道她哪来的这种怪习惯。
她跟妈妈说,跟亲人长辈说,跟朋友说,得到的答案都是,那你直接吃擀面皮呀。
只有贺嘉致,会选她喜欢的馅儿,包了饺子煮好,然后又将饺子皮儿剔出来。
明明是一起吃饺子,最后往往是温棠吃一碗饺子皮,贺嘉致吃一碗饺子馅儿拌面。
贺嘉致一直在细心保护她这些小怪癖,他总说,挑一点才好,你不给我花心思的机会,我总会觉得自己爱得不够多。
相爱的人说什么都不会觉得肉麻的。
那时候外面是节日的喧嚣,室内静默,明亮的灯光从头顶上落下来,隔着饺子汤朦胧的热气,两人互相望着彼此,那一刻,她真的坚信过,他们会这样度过一生。
他们明明已经熬过了最难熬的那段时间,携手走过最苦的日子,年少时的梦想已经逐步实现,他们也按计划结了婚。
温棠以为那是他们幸福的开始,却不想书上美好的故事,大多是在此刻收尾。
而她和贺嘉致的故事,也并没有多么特别。
无非就是从初中开始,到高中毕业,上了同一所大学,毕业后温棠陪着贺嘉致追逐他的梦想和事业,从无到有,白手起家,在这个飞速发展的城市里,拼杀出一条血路来。
5-
创业都是很辛苦的。
如今旗下十数家子公司的“贺氏集团”,最开始也只有一间一百多平的写字楼办公室。
为了节省房租,最初一个多月,温棠和贺嘉致就直接住在办公室的隔间里。
小小的格子间,只能放得下一张单人床。
好在那时候是冬天,挤在一起不会热。
每天晚上,贺嘉致抱着她入睡,两人肌肤贴着肌肤,靠对方的体温取暖,翻个身就会掉下床。
可那时候他们年轻,生命力旺盛,只要有爱和理想,摔下去多少次,都能笑着爬起来。
一个月后他们租了独立的住处,是间地下室,透不进一丝光,白天也要开灯。
冬天还好,只是冷,多盖两床被子,放两个热水袋也能熬过去。
一到夏天就受不了,尤其是连下两三天雨,衣服被子都潮得好像能挤出水来,墙角生出大片霉斑,味道难闻得让人想吐。
但那时候温棠不觉得难过,因为她看着贺嘉致熠熠生光的眼睛,能从里面看到他们的未来。
日子有盼头,什么难关都能熬过去,吃再多苦也都觉得有意义。
在地下室住着的时候,温棠也养过几盆玫瑰,但因为见不到阳光,它们连花苞都没结出来一个。
那时候贺嘉致说,以后买的房子一定要有一个很大的阳台,日照充足,他要给温棠种满整个阳台的玫瑰,当做赔偿。
房子倒是越买越大,位置也越来越好。
但种花这件事,却一次又一次被搁下,最后再没人提过。
温棠看着空荡荡的阳台,思绪回笼。
周遭都很静。
自从三年前,北城禁止放烟花之后,过节也没有什么声响。
外面夜空漆黑,大雪纷飞。
温棠忽然听到“咻”的一声,一道明亮的光芒迅速从楼底下升起,然后在天空上炸开。
紧接着是更密集的声响,漆黑的夜幕之上,骤然烟花绚烂。
温棠走到阳台往下看,贺嘉致站在两箱烟花旁边,冲她笑,一如多年前,那个明朗单纯的少年。
大雪无声下落,烟花有节奏地发出轰鸣,贺嘉致的脸在火光中忽明忽暗,对她喊:“元旦快乐!”
温棠想起七年前,贺嘉致的生意刚有起色,买下了这栋小公寓。
那年冬天的元旦,贺嘉致说临时要见个客户,不能陪她过节。
她一个人住在新房子里,那时候北城还没有禁止燃放烟花,一到过节就热热闹闹响个不停,满天五颜六色的烟火。
她坐在空荡荡的房子里,尚且有心力跟小姐妹抱怨,说贺嘉致这个大忙人,竟然元旦节都不陪她过了。
彼时能感到被爱,是真的有恃无恐,一点委屈也受不得。
打着电话的时候听到有人在外面喊着“温棠温棠”,清清朗朗的声音,她出去看,贺嘉致就站在楼下。
也是今天这个位置,在那里点烟花,然后问她:“温棠,温棠,你愿不愿意嫁给贺嘉致?”
当时满城都是一样的烟花,但温棠就是觉得,面前的是最特别的。
可时间不对,什么都不对。
就像现在,北城早就禁放烟花了,不一会儿就有巡警来抓人。
贺嘉致开着那辆不知道哪儿来的皮卡跑了,警察抓了个空。
他做这样的事还是得心应手。
他从前半夜翻温家的院子来找温棠,也是每次都能在被温棠妈妈发现之前逃走。
那时候温棠跟着妈妈搬到北城,和贺嘉致家成了邻居,两家中间隔着一道红砖墙。
从初中到高中,贺嘉致总喜欢翻过墙去敲温棠的窗。
蓝格子窗,老式彩玻璃外,干净明朗的少年就坐在那棵高大的流苏树上。
五颜六色的糖果被他掷过来,落在雪白的窗台上,堆成温棠整个青春缤纷绚烂的梦。
混不吝的少年,眼底眉梢都是意气风发,他说:“温棠,要不要和我谈恋爱?你拒绝的话,我就只好继续暗恋你了。”
6-
第二天温棠起床的时候,楼下的烟花碎屑已经被打扫干净了,干净到温棠差点以为,昨天只是一个梦。
元旦之后就快到新年了,花店的生意逐渐忙起来。
北城今年的雪一场接一场,早上停了,积雪还没扫完,晚上又铺起来。
公寓在老城区,这一片老人小孩居多,都睡得早。
这几天旧巷子里多了几条流浪狗,温棠最初没注意到,今天拦住她的去路,她才察觉。
那几只流浪狗带着新生的狗崽子,对人类敌意很大。
没等温棠做出反应,它们已经扑了过来。
温棠的恐惧在那一刻到达了巅峰,但立马有人拦在了她前面。
贺嘉致一边脱下大衣驱赶野狗,一边拉着温棠上了车。
温棠既意外又不意外,她很快平静下来,看着贺嘉致血涔涔的手臂,跟他换了位置,开车带他去医院。
血流了一路,怎么都止不住,温棠觉得奇怪,但贺嘉致没吭声,她也不问。
车窗外的光时而明亮,时而暗淡,贺嘉致有时候盯着温棠的侧脸,在她察觉时又飞快将目光移开。
他眷恋,又惶恐。
温棠全然当做不知道。
他是二十五岁时眼里只有温棠的贺嘉致,是那个万山当前也毫无退意的贺嘉致,他一腔热忱爱意如岩浆翻滚,烧灼肺腑。
可那只是因为他忘了过去四年的事,忘了二人之间那些不堪和怨恨。
但温棠忘不了,温棠清清楚楚记得身边这个人,这个从十岁起,就信誓旦旦说着“要保护温棠一辈子”的人,是如何一次又一次将她的真心践踏。
那些熬冷了的长夜她忘不掉,那些冷冰冰的眼神她忘不掉,那些有声的或无声的争吵她也忘不掉……
温棠挂了号,然后带贺嘉致去打针,医生给贺嘉致处理伤口的时候,她看也没看一眼,径自回家去了。
堂堂贺氏总裁,不会差她赔那点医药费。
坐上出租车之后,她又不由自主想起以前的事。
从小到大,贺嘉致总是能在温棠遇到危险的时候及时出现。
温棠小的时候就长得好看,初中起,身边就围满了追求者。
而贺嘉致是出了名的混小子。
那时候学校里许多半大的男孩开玩笑都没分寸,脑子里装的东西比厕所都脏,嘴也脏。
总是爱逗弄女生。
温棠这种又好看性子又软的,就成了他们欺负的对象。
最关键是温棠家里没人给她撑腰,受了委屈回家去也不敢说,因为说了也没用,除了招来一顿打,她妈温锦是不可能来学校为她出头的,只觉得她丢脸。
跟老师说也不管用,老师总要叫家长。
贺嘉致那阵子就天天和人打架,从一中打到十四中,从初一的打到高一的,最后打出了名,没人再敢跟温棠开黄腔。
贺嘉致脸上天天挂彩,温棠每次都心疼得一直掉眼泪。
贺嘉致手足无措。
他说温棠你别哭,你一哭老子也想哭了。
大学的时候,贺嘉致的性格已经收敛很多。
毕业之后创业,免不了交际应酬,没身份没背景,遇上金主也学会了低三下四地讨好,一身野性更是被磨去了个七七八八。
但他还是会为温棠打架。
有次谈生意时,客户对温棠动手动脚,说了很过分的话,他当场掀了桌子,单子也不要了,抄起酒瓶子就和人干了起来。
对面七八个人,还带了好几个保镖,他硬生生给那个咸猪手的胖子脑袋开了瓢。
他自己更惨,眼睛差点被打瞎,眼角到现在还留着疤。
这件事最后不了了之,但温棠永远也忘不了那一晚,救护车上贺嘉致满脸是血,还握着她的手,笑着对她说:“完了小温棠,哥破相了,要赖你一辈子咯。”
再回望从前种种,哪怕如今温棠已经心如死灰,她也从没怀疑过那时候贺嘉致的真心。
他说出每一句“一辈子”时,势必都真心期盼过,能和她一起走到白头。
7-
温棠不关心贺嘉致的伤,她仍旧当做一切都没发生过一样。
过了两天,就有不速之客来访,劈头盖脸怒骂她:“温棠你这个女人到底有没有心?贺嘉致都那样了,你不说去看他一眼,一句关心也没有?”
不过是被狗咬了两口,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
温棠还是抬头看着面前这个气势汹汹的漂亮女人,安阅茹。
当初她和贺嘉致离婚,少不了安阅茹的推波助澜。
但时隔两年,温棠再面对这个女人时,倒是意料之外的平静。
她只瞥了安阅茹一眼,就开始做自己的事情。
最后是安阅茹撑不住,哀求她:“你就去看看嘉致吧,他现在状态很糟糕,算我求你了。”
温棠觉得好笑:“你觉得你说这句话合适吗?”
安阅茹不得不低头,“我没能和嘉致结婚,你和他离婚后不久,我也离开了贺氏集团。温棠,我在你面前,连个对手都不算,我本来以为我对嘉致来说也是有些特别的,但最后我才发现我错了,没人能撼动你在他心里的位置,许莞不能,我也不能。”
温棠声色冷淡:“你跟我说这些干什么?你以为我感兴趣?”
安阅茹摇头,“我机关算尽,到头来还是一场空,把这些告诉你,只是为了你能好受些,能因此对贺嘉致别那么狠心。”
多可笑,插足她和贺嘉致十九年感情的第三者,以一副深爱贺嘉致的姿态,祈求她不要对贺嘉致太狠心?
她的情深款款,在温棠眼里像个笑话。
温棠闭门送客,她却还不想走。
扒着门说道:“你别担心,温棠,就算贺嘉致恢复记忆,我也进不了贺家的门,两年前我流产之后,再也怀不了孕,顾嫚怎么都不可能让他儿子娶我的。”
温棠面无表情地看着她:“这不都是你的报应吗?”
安阅茹似乎是被她的态度刺到了,忽然冷笑问道:“是啊,这是我算计你的报应,那你呢?温棠,你当初流产,又是什么报应呢?”
温棠的脸色瞬间惨白。
是啊,她一生未行恶事,又凭什么遭到报应呢?
纵使已经过去这么多年,想到那夜的事,她还是会心如刀绞。
那是她和贺嘉致结婚两年后的夏天,那时候她已经不去公司了,怀孕五个月,安心在家备孕。
温棠孕后情绪不稳定,和贺嘉致吵架,从市中心的房子里搬了出去,住到他们最初的婚房里。
那还是个老小区,治安不好。
六月的一个夜里,下了暴雨,雷声阵阵。
有歹徒趁着夜雨入室抢劫,差点强暴了温棠。
挣扎中温棠流产,血流了一地,歹徒被吓到,才收手逃走了。
那天晚上,温棠给贺嘉致打了三个电话。
第一个电话贺嘉致没接,第二个电话接通了。
当时温棠已经被发现了,报警之后躲在厕所,但因为离警局远,出警速度很慢。
歹徒就在外面砸卫生间的门,温棠一边用柜子和鞋架抵着门,一边祈祷着贺嘉致接电话。
这次电话终于被接了,那头却是个女人的声音。
接电话的是当时贺嘉致的助理许莞,她只跟温棠说了一句话就挂断了。
她说:“嘉致哥在洗澡,你两个小时后再打过来吧。”
那一刻的绝望,经年无法消磨。
后来被歹徒压在身下时,她慌乱中再一次拨通了贺嘉致的电话,这次却被很快挂断了。
一同断掉的,还有她全部的希望。
她从医院里醒来的时候,贺嘉致握着她的手,坐在病床边,整个人看起来格外憔悴。
他跟温棠解释,他当时是在开会,手机放在了办公室,许莞接电话的事情,他不知情。
可温棠已经不在乎他的解释了,她完全沉浸在失去孩子的痛苦中,整个人麻木而又冷漠。
就算她愿意听解释,她也做不到自欺欺人。
贺嘉致当时确实还没有出轨,但他的心思已游离了。
按照他雷霆手段的作风,若不是他平日已经表现出了对许莞的放纵,许莞也不可能有那个胆子,在接到温棠的电话时,说出那句话。
8-
许莞后来落了个很惨的下场,温棠并没有兴趣去关心这些。
那天夜里,她感受着那条小小的生命从自己身上消逝,她的生气好像也随之失去了。
醒来后的温棠大多数时候都很冷漠,有时候又会像浑身长满刺一样,变得刻薄又易怒。
那段时间,贺嘉致变着法子讨她欢心,可永远得不到她一个温柔的眼神。
她不爱说话,也不再笑了,偶尔跟贺嘉致说一句话,不带脏字,却必定扎心,杀人不见血。
贺嘉致那时候已经在北城名声大噪,多少人捧着哄着,在他面前点头哈腰,他的脾气早就被养得更大了。
再者那又是他事业更上一层楼的关键时期,每天忙得脚不沾地,好不容易喘口气的时间,又要费尽心思去想怎么让温棠开心。
并且不管他怎么做,温棠都不会再对他和颜悦色。
他害怕温棠那冰冷绝望的眼神,于是他选择了逃避。
安阅茹就是在这时候趁虚而入的。
温婉可人的女孩,每天元气满满,小太阳似的,走到哪儿,就把光和热带到哪儿。
和温棠刚毕业那会儿很像。
贺嘉致不回家的时间越来越多。
开始是两三天,后来是一周,最长的时间是一个月。
温棠一开始和他吵,吵得整夜整夜不睡觉。
他越发觉得疲倦。
因为他知道自己亏欠温棠的,温棠一句句话刀子似的扎在他心上,他没法反驳。
这边被温棠骂到胃疼,转头对上安阅茹,温柔乡,好像又能疗愈伤口。
他一开始是不敢回家,后来逐渐就成习惯了。
他当时没想那么多。
他和温棠十八年,熬过了两个七年之痒,这辈子早就绑定在一起了,他从不觉得两人会分开。
温棠那不是第一次流产,早在结婚之前,贺嘉致公司成立没多久的时候,她就流过一次。
创业初期,招不来人,温棠什么都做,从前台到业务员,从会计到公关,哪儿缺人她就去哪儿顶。
那天熬了一个通宵,又陪贺嘉致参加完一个酒局之后,两人刚坐上车,温棠腹部一阵绞痛,裙子一会儿就染红了。
到医院一检查,说是流产。
那之前温棠并不知道自己怀孕了,一直到流产才知道的。
也是那次,医生说温棠的体质不好,流过这一次就很难再怀上了。
所以第二次也流了之后,医生直接宣告,温棠没办法再怀孕了。
贺嘉致的妈妈顾嫚知道这件事之后,对温棠的态度也变了,转头把安阅茹当作了自己的准儿媳。
但贺嘉致态度坚定,说自己不会和温棠离婚。
但顾嫚以死相逼,贺嘉致没办法,只能想着,或许有个孩子,就能让顾嫚接受温棠了。
到时候他会给安阅茹一大笔钱,让她永远离开北城。
但安阅茹是不甘心如此的,她从一开始盯上的,就是贺太太的位置。
当时温棠养了一只狗,贺嘉致在她流产之后买的,希望能陪着她尽早走出抑郁。
温棠那时候心力交瘁,贺嘉致不回家,她每天最多的时间就是和那条小边牧待在一起。
温棠给它取名叫加加。
加加很乖。
无数个午夜,温棠从梦中惊醒,趴在床上无声痛哭时,加加都会跑过来,用湿热的舌头舔她的手心,用毛茸茸的脑袋蹭她。
有时候温棠会崩溃地哭一整晚,加加也会一整晚都守在她身旁,寸步不离。
一人一狗就这样熬过了好多个黑夜。
直到那一天,怀孕七个月的安阅茹,带着一群人来挑衅温棠。
温棠没有理她,她却上来动手。
加加护主,也知道分寸,冲安阅茹吠了几声,扯着她的裤腿想把她拉开。
安阅茹录下了这段视频,然后抢走了小狗。
温棠给贺嘉致打电话,说她愿意离婚,求他去帮她把加加要回来。
但贺嘉致只带来了加加的死讯。
温棠连加加的尸体都没有看到。
安阅茹假惺惺地在旁边抹眼泪,说:“姐姐,我也是担心肚子里的孩子,所以才让保镖将加加带远一点,但我没想到他们会打死它,你不会怪我吧?”
温棠发了疯一样扑上去,“我要杀了你给加加报仇!”
贺嘉致那天拦住了她。
但不久之后,安阅茹真的差点死了,捡回半条命,孩子却没保住。
9-
医院空旷的长廊上,贺嘉致把一叠照片扔到了温棠脸上。
那是贺嘉致第一次用这样凶神恶煞的态度对她。
她捡起那些照片,照片上的画面,是一个偏僻的街道,她给一群小混混递过去一个装满钱的信封。
贺嘉致冷笑着,“能耐了啊温棠,还会买凶杀人了?”
温棠就淡漠地看着他,看着这个曾经满心满眼只有她的男人,为了另一个女人,露出恨不得杀了她的眼神。
温棠所有想为自己辩解一句的欲望都在他这个眼神中消解。
面前这个人,至少此刻,已经认定了事情是她做的,认定她就是一个恶毒的人。
照片上那几个人,是温棠散步的时候遇到的,当时他们正围着一只奄奄一息的小狗。
那只小狗也是只边牧,这让温棠想到了加加。
那几个人说,他们是附近的学生,这是他们经常喂养的流浪狗,不知道被谁打了,他们想送它去就医,但是没钱。
于是温棠回去拿钱,过来给了他们。
当时的她并不知道这是一个圈套。
现在反应过来了,可她的怨恨和不甘,还有那可笑的自尊,让她不愿出言为自己解释一句。
她丝毫不肯示弱,反问贺嘉致:“这是安阅茹的报应,她该死,不是吗?”
贺嘉致的手扬起又放下,接着狠狠给了他自己一巴掌,“温棠,你变了,那个善良温柔的小温棠,怎么会做这种事呢?”
温棠却冷笑:“贺嘉致,人都是会变的,这点我想你应该比我更早理解。”
贺嘉致就说不出话来了。
温棠跟他说:“离婚吧,送我去坐牢,这贺太太的位置我不稀罕了,我成全你们。”
温棠一直就是这样的人,和亲近的人发生争执,她永远都选择伤害自己。
贺嘉致不可置信地看着温棠:“你要离婚?温棠?从十岁我们见第一面,到现在十九年,十九年的感情你说断就断?”
温棠说:“我情愿没有这十九年,贺嘉致,如今的你真的让我感到恶心。”
于是贺嘉致说出了这辈子最后悔的那句话,他说:“好,温棠,很好,温棠,我们这辈子最好老死不相往来!”
在接下来的两年里,贺嘉致每次想起自己说的这句话,都会产生一股剜心噬髓的疼痛。
他当时只是太害怕了,他从来没想过,有一天会失去温棠。
那么单薄易碎的一个女孩子,全身全心都系在他身上,怎么可能会主动说要离开他呢?
他真切地感受到最重要的某一部分从他生命中抽离,他没办法握住。
温棠离开贺嘉致之后,还是住在了北城,却再没关注过贺嘉致的消息。
她以为安阅茹会顺理成章和贺嘉致结婚。
直到安阅茹再来找她。
安阅茹问她:“温棠,你知道贺嘉致当时答应跟我结婚是为什么吗?”
温棠不作声,她便自己回答:“当初贺嘉致本来想等我生完孩子,就把我送出国,把我送的远远的,他知道亏欠你,决定收心好好在你身边赎罪,但发生了这样的事,他只能改变主意,答应和我结婚,但条件是,我不能告你,也不要报复你,他看似绝情,实则还是在为你着想。”
温棠依旧冷淡:“可那并不是我做的,不是吗?”
是啊,就算温棠真的犯了罪,贺嘉致想的还是如何帮她掩盖罪行,这在旁人看来,或许足够感动。
可对温棠来说,贺嘉致不信任她,这已经让她彻底心如死灰了。
后来贺嘉致发现了真相,彻底断了和安阅茹的往来,和温棠离婚的这两年,他身边没再出现过别的女人。
他活在悔恨和愧疚中,也没有脸面再见温棠,更不敢前来跟她道歉,求她的原谅。
如今安阅茹把这一切转述给温棠,温棠却没有半点心软。
她也问安阅茹:“你知道我为什么能心平气和地在这里和你说话吗?”
安阅茹也答不上来。
温棠告诉她:“因为我知道,当初我和贺嘉致感情破裂是因为我们本身就出了问题,他要变心,没有你安阅茹,也会有张三赵四。我不是不怨恨你,只是想通了,你说再多都没用。”
那阵子贺嘉致身边确实有好几个莺莺燕燕,安阅茹胜在长得像温棠,兼具手段下作。
安阅茹也想明白,温棠被伤得够深,再说这些也挽回不了。
有些事情发生了就是发生了,后来的真相是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当初扎在她身上的刀子,确实道道都是伤口,也流了这么多年的血。
没有人能责怪温棠冷血,因为没有人能感同身受她这几年,怎么熬过来的只有她自己知道。
安阅茹终于放弃,临走时,她意味深长地看了温棠一眼,“可如果你有空的话,我希望你还是能去看贺嘉致一眼,不然以后,你可能会后悔。”
10-
温棠不觉得自己会后悔,贺嘉致只是被狗咬了两口,还及时送医去打狂犬疫苗了,这点小伤,能严重到什么程度?
第二天,王阿姨来找到温棠,说他们那个临终关爱社团又缺人了,问温棠有没有空。
温棠懒得维系社交关系,但王阿姨对她很好,她从来不拒绝王阿姨的请求。
她之前参加过几次,那时候她的生活和心境都在人生的低谷期,王阿姨带她来这里参加活动,照顾那些濒死的老人。
听他们讲自己的遗憾,对死亡的不甘和恐惧,数着医院的梧桐叶子一片片落下来,他们灰败的眼睛里,光芒也一天一天随之凋落。
见过太多生离死别,也能体会到,这人世间,与生死比起来,其他的事情好像都微不足道了。
生命可贵。
他们总是这样说。
王阿姨带着温棠填了表,带她去见病人的时候,乐呵呵地跟她说:“之前见到的临终之人大多死气沉沉,但今天这一位,很积极乐观,来报名的时候,显得很开心。”
顺着王阿姨的指示,温棠看到了贺嘉致。
他穿着一件深灰色的毛衣,露出一点里面长袖的白边,黑色的长裤,站在光秃秃的梧桐树下,脸色苍白,但笑容明晃晃的。
温棠对上他的笑容,却沉下了脸。
他顿时变得手足无措起来,小心地跟温棠解释:“抱歉,我实在是太想见你一面了。”
温棠不高兴,但又不想王阿姨她们觉得自己的爱心被戏弄。
王阿姨不明就里,跟温棠说:“这段时间,小棠,要辛苦你了。”
温棠对王阿姨点了点头,带着贺嘉致走了出去。
两人来到大街上,贺嘉致说:“我可以请你吃顿饭吗?”
温棠看着他,语气冷静,是让人觉得残忍的那种冷静,“你如果想要玩的话你去找别人,贺嘉致,我真的没有精力陪你玩了,我看到你会觉得很累。”
贺嘉致张了张嘴,温棠知道他要说什么,无情打断他,“贺嘉致,你忘了我们之前的那些事情,可我没忘,那些伤痛对我来说是真真实实存在的。你认知出了差错,也不是我的错,所以就算你现在的记忆里,再怎么应该和温棠相爱,也和我无关。别想着我对你负责。”
贺嘉致缓慢地眨了眨眼,现在的温棠是陌生的,他的记忆里从来没见过温棠这样冷漠的模样。
可他不觉得温棠不好,他只觉得很难过,很愧疚。
二十五岁的贺嘉致在这个大雪弥漫的冬日里心如刀绞,他在想,二十九岁的贺嘉致到底是个多该死的混蛋啊,才会让温棠变成这个样子。
温棠明明是那么明媚爱笑的女孩子啊,他明明承诺过,要永远保护温棠,永远不让温棠伤心的啊。
他怎么能这样呢?
温棠看着眼眶通红的贺嘉致,大概只剩怜悯,像看一只瘸腿的小狗,或者瞎了一只眼睛的流浪猫,她叹了口气:“你想吃什么?”
吃完饭后,温棠跟贺嘉致说:“别再去社团捣乱了,王阿姨他们很忙,爱心和善意也不应该被消费。”
贺嘉致很乖地点了点头。
他送温棠去了花店,温棠进去之后,他就隔着玻璃,看了她很久很久。
她的身影在那两架蟹爪兰后面忙碌,贺嘉致目光温柔,在心底描摹着她的背影,似乎要将这画面永远镌刻在心底。
他想,要是他真的死在二十五岁就好了,那是温棠最爱他的年纪,她肯定愿意他在墓碑上,刻上温棠丈夫的身份。
他可以在她的记忆里,永远鲜活美好,不会老去,更不会面目可憎。
11-
温棠关店的时候,顾嫚又来了。
才不到一个月不见,她瘦了很多,脸也垮了,精神状态很差,对着温棠,再没有半点从前的傲慢。
只有卑微和悔恨。
她一见到温棠,立马就跪了下来。
在地上一直磕头,很用力,磕了两三下额头就破了。
温棠被吓了一大跳,不明所以。
顾嫚一边哭一边说:“我求求你了温棠,从前是我做的孽,我不该拆散你跟嘉致,我磕头给你赎罪,求求你不要再恨嘉致了,求求你见见他吧。”
温棠诧异地看着眼前这一幕,“贺嘉致不就是失忆了吗?他会好的。”
顾嫚脑袋磕得血肉模糊,温棠把她扶起来,她根本站不起来,哭声凄惨,摇着头,“不会好了,他是脑癌,晚期,所以才失忆,他这段时间完全不配合治疗,医生已经下了最后通知,他活不了几天了,温棠,我求求你,这最后几天,你去看看他吧……”
温棠很难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至少不是她以为的那么平静。
她确实已经不在乎贺嘉致了,她花了两年,将这个扎根进自己血肉里十九年的名字拔除,可此刻她依然无法平静。
她也没法悲痛没法流泪。
或许是怜悯吧,她从来就是个极其心软的人。
不忍一个人孤独遗憾地死去,也不忍拒绝一位母亲的爱子之心。
她把头破血流的顾嫚送去了医院,然后给贺嘉致打去了电话。
她问贺嘉致,接下来她打算把花店关门一阵子,每天都会很闲,问他要不要过来和她一起住一段时间。
贺嘉致问她在哪儿,她说在江边上。
没一会儿贺嘉致就来了,他裹着一件很长的黑色羽绒服,虽然瘦得快要脱相,但胜在骨架舒展漂亮,很撑衣服,怎么都不显得臃肿。
他眼窝本来就深邃,瘦了之后就更明显了,病痛折磨得他憔悴,但他看到温棠之后,眼睛还是很亮,眼角笑出细细的纹路。
两人并排沿着江边散步,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都不说话。
时不时有江风吹过,温棠看他一眼,关注着他的身体状况,怕他晕倒。
江的对面就是市医院。
贺嘉致站定,隔江眺望,忽然说:“我记得三个月前,我们俩一起躺在那个医院里,我说一定要给你买一间江边的大房子。”
温棠知道他说的是哪次。
贺嘉致创业初期,不小心得罪了几个难缠的客户,要搞他们的公司。
贺嘉致去交涉,对方在桌子上摆了几排杯子,倒满酒,说贺嘉致只要喝完,之前的事不但一笔勾销,还会投资他们的公司。
那摆明是整人的,那几个客户有背景,做事横,没喝完也不会让贺嘉致出那个大门。
贺嘉致喝到吐血,温棠接到他搭档电话,冲进酒局,跟那几个客户一顿赔礼道歉,然后拿起酒瓶,敲开瓶口,直接对瓶就吹。
四十多度的白酒,最后两个人都酒精中毒进了医院洗胃。
不过大概是被两人那股劲儿震慑到了,那个大单还真的按承诺签下来了。
凌晨五点,天将亮未亮,从医院的窗户看出去,对面的高楼迎着江边灯火,美不胜收。
那天贺嘉致抱着温棠,哭得不能自已,他指着江对岸的高楼说:“棠棠,两年之内,我一定要给你买一套江对岸的房子,你每天就溜溜狗喂喂猫,逛街散步,或者下楼钓鱼,等着我下班回家给你做饭,我一定不要你再受任何委屈!”
温棠当然记得,可那不是三个月前,她说:“是六年前的事情了。”
贺嘉致难过地笑了一下,又很好地掩藏了自己的情绪,“那我买了吗?”
温棠点点头,买了。
她和加加就是住在那儿,每天守着空荡荡的房子,等不到贺嘉致回家。
贺嘉致似乎意识到自己勾起温棠不好的回忆了,可他不知道该怎么安慰温棠。
事实上他根本没办法安慰,他意识里自己是二十五岁的贺嘉致,只有和温棠相爱的记忆,他说什么都只会让现在的温棠难过。
温棠扔给他一把钥匙,“你可以随时过来找我。”
贺嘉致摩挲着那把钥匙,站在温棠身边,目光极尽温柔,低头注视她良久。
温棠怔愣片刻后,转脸避开,看着满江灯火,“下雪了。”
“下雪了啊。”贺嘉致抬起头,大雪纷纷落下来,落在他脸上,片刻就凝成水珠。
十二月北城江风这么多年一直温柔如初,吹干情人眼泪,吹彻离愁别绪。
12-
令温棠感到意外的是,贺嘉致再没来找过她。
或许是知道自己出现会勾起温棠不好的回忆,又或许是觉得自己生病后的样子太不体面,不想让温棠看到。
总之贺嘉致没再来过。
又过了几天,温棠忽然接到自己母亲的电话。
自从温棠离婚之后,温锦就不和温棠联系了,觉得温棠离婚让她丢脸。
温棠除了每月汇钱过去,也不会主动打电话。
温棠看着这串熟悉又陌生的号码,愣了好一会儿才接。
那头却不是温锦的声音。
一个陌生的女人,告诉她温锦去世了。
温棠静静听那头说完,轻声说了句:“谢谢,我知道了。”
很平静地挂了电话。
她本以为自己对温锦的印象已经模糊了,挂掉电话这一刻,那张脸却清晰地浮现在脑海。
从小温棠就觉得,自己的母亲是个强悍的女人。
年轻时,她听从家里安排,和温棠的父亲结了婚。
两人婚前并不相爱,婚后也不幸福,温锦又不顾家人反对,毅然决然离了婚。
在那个小城里,离婚是件极为耻辱的事情,温锦父母怨恨她“辱没门楣”,她就带着温锦搬到了北城。
她没读过什么书,没有一技之长,为了在北城立稳脚跟,还要养孩子,从开始做的就是男人的活计。
她当过搬运工,仓库管理,也送过货,都是体力活。
雇主都曾因为她是女人而嫌弃过她,可后来事实证明,她做得远比一些男人要好。
就连体力,丝毫都不逊色于那些男人。
她的身体日渐臃肿,脾气也越加暴躁。
一日复一日的辛苦劳累,让她的心逐渐被愤怒和怨恨占满,她变得歇斯底里。
温棠成了她唯一的希望。
她觉得自己的人生已经无法改变了,可如果她有一个完美的女儿,她就能证明自己是对的,就能狠狠打那些在背后嚼她舌根的人的脸,她的生活重新燃起了希望。
温棠就是在这种沉重的期盼中长大的。
她必须成绩优异,必须循规蹈矩,必须温驯柔和。
她不能有任何污点。
温锦的管教让人窒息,可温棠还是无法不爱她。
她弯下去的脊背承受过温棠的重量,她布满裂纹的手掌牵着温棠走过很远的路,在许多个夜里,温棠看着灯光后面她的面容渐渐苍老枯黄,她的沉重和苦涩的命运也融进温棠人生里,成了温棠的一部分。
她是藏在温棠血肉里坚硬粗糙的石头,经年隐痛,也为温棠挡下过风雨侵蚀。
现在,她死了。
温棠此刻尚不知觉,或许要等到许久之后,某个冷风四起的夜里,她端详自己裂缝横生的灵魂,才会突然想起,原来在这个冬日,确实有很重要的一部分,从她生命中消散了。
她彻底是无家可回的人了。
温棠的母亲是个脾气不好却乐于助人的人,哪怕她离开了家乡很多年,却依旧有许多家乡的朋友远道而来参加她的葬礼。
虽然温锦死之前说过,葬礼从简,但要招待完这么多亲戚朋友,走完流程依旧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来者都是客,温棠是唯一的主家,所有事情都落到了她头上。
倒不是觉得累,只是害怕自己做不好。
回家之前温棠做足了心理准备,却不想,已经有人提前安排好了一切。
临近年关,附近的宾馆大多客满,温棠本来还在发愁,邻居宋阿姨却说,温棠一个朋友提前都将人接到了附近的几个空房里。
承办葬礼的团队比温棠到的还早,温棠回家时,他们已经拟好了几套方案,只等着温棠签字了。
举办葬礼的酒席,墓地中介,后面的流程都不需要温棠操心,她只去选了墓地。
整个葬礼不算热闹,温棠看着那个小小的盒子被泥土掩埋,翻开的泥土又渐渐被新雪掩埋,整个北城都被埋在了大雪之下。
北城还是北城,没有任何改变。
大雪静悄悄地落了一整天,温棠的心也静悄悄的。
晚上她辞谢完宾客,独自整理温锦的遗物。
温锦这个人,什么都舍不得丢,狭窄的卧室里,放满了破破旧旧的东西。
一个上世纪的录音机,天线早就坏了,温锦应该是常拿出来看,表壳被擦拭得很干净。
温棠鬼使神差地给它充上了电,按了播放键,一阵滋滋的电流声。
果然坏了,她想。
正要收起来,里面却传出了唱歌的声音。
一个女人和女童的声音,女人教一句,女童学一句,女人的歌声有点跑调,女童也照着那跑偏的调子唱。
“在那遥远的小山村/小呀小山村/我那亲爱的妈妈/已白发鬓鬓……”
“我那可爱的小燕子/可回了家门……”
已经蒙尘的白炽灯亮得刺眼,温棠仿佛看到,苍老臃肿的女人,独坐在窗前,于许许多多个夜里,用粗糙的手指抚摸过收音机冰冷的外壳,感受那音波微小的振动,就好像心里的雪山一遍遍崩塌。
她是否也曾泪流满面,一如温棠此刻?
13-
宋阿姨说这片旧小区估计过完年就要拆迁了了,叫温棠尽快把该拿走的东西都拿走,否则以后就找不到了。
温棠不想丢掉任何一件温锦舍不得丢的东西,她收拾了足足三天。
临走的前一晚,她终于鼓足勇气打开了二楼那间房,这里有她一整个青春的痕迹。
北城的天气不算干燥,但这间多年没人住过的房子,竟然一点霉气也没有。
屋里很干净,想是温锦常来收拾打扫,开窗通风。
她的东西温锦也一样没扔,中小学时得过的奖状,全都被整整齐齐叠放在抽屉里。
那些曾被她翻得起了毛边的书,连每一页的折角都被捋平了,好好地放在床边的柜子上。
床上的被子也没被收起来,蓝色碎花床单洗得干干净净,上面的洗衣粉味道还跟从前一样,被子也松软干燥,应该不久之前还晒过。
有一个曲奇饼干的铁盒子,放在窗台边。
温棠坐在窗台上,打开盖子,里面有五颜六色的糖纸,有破了口子的玻璃珠,还有一个绿色的塑料观音吊坠,那是她初中的时候省了一周的早饭钱,给温锦买的生日礼物。
只是关于这个吊坠的记忆并不算美好。
那次她期末考试考砸了,被温锦恶毒地咒骂,她顶了嘴,温锦就把她关在了屋里,一个寒假都不允许她出门。
贺嘉致翻窗来找她,在温锦生日那天带她出去买了这个吊坠,本意是想讨好温锦,却被温锦当着面,用榔头将吊坠砸成了几瓣。
温棠以为温锦早就把它扔了,没想到她竟然一直好好收着,还用胶水将裂痕都粘合了起来。
廉价的塑料,雕刻的纹路都已经被磨平,若不细看,根本看不出来它本来的样貌。
那些碎裂的断口和棱角也被磨得光滑圆润,不再刺手。
温棠靠在窗台上,天地旷大而寂寥,此刻她才后知后觉地感受到,心脏的一块被连根拔起,那种血淋淋的疼痛如潮涌,一波平一波起。
她突然感觉到有什么敲了一下她的窗户。
回头看去,斑驳的窗台上,落着两颗糖果。
她打开窗,冬日凛冽的风涌进来,吹干她脸上的眼泪。
窗外的流苏树已经死去多年,只剩一个干枯的木桩在雪地里露出模糊的轮廓。
她知道贺嘉致就在围墙的那边,她看不到他,对他说:“贺嘉致,不管怎样,谢谢你。”
她当然知道,这次母亲的葬礼,都是贺嘉致帮她安排好的。
好半晌,那头才传来声音,仍旧是干净温柔的声线,但能听得出来他已经很虚弱了。
他说:“温棠,我要走了。”
他确实就站在围墙下,透过头顶常青树的叶子缝隙,看着窗台上的温棠。
隔着围墙,隔着大雪,隔着经年的岁月。
若是十年前,他是必定要翻过墙去,帮温棠擦干眼泪的。
14-
温棠做了一个梦,梦见十岁的那个夏天,她刚和温锦搬到北城。
阳光明媚,蝉鸣躁动,风吹着红砖墙边的流苏树,绿色海洋泛起波涛,细密的白花纷飞如雪。
干净明朗的小小少年,穿着雪白的衬衫,从围墙上跳下来,捏着几朵新摘的玫瑰。
那是十岁的贺嘉致,他冲小温棠扬起下巴,笑容比盛夏的阳光还要晃眼,他说:“你看,我自己种的花,你要不要?你要的话,我可以天天……岁岁年年给你种。”
温棠一伸手,那个夏天就碎了。
她醒来,有人敲门。
来的是两个穿着西装的男人,他们说自己是贺嘉致遗嘱委托的律师,贺嘉致将自己名下百分之八十的财产都留给了温棠。
他说这原本就应该是温棠的。
贺嘉致知道温棠怕麻烦,把一切都处理好了,只用温棠签个字就行。
温棠看着面前厚厚一叠合同,脑袋一片空白,拿着笔,忘了自己名字该怎么写。
送走律师之后,她也睡不着了。
趴在窗台上翻一本旧书,窗外十二月大雪弥漫,一如那个夏日,被风吹动的流苏花。
心脏没由来一阵疼痛。
死去的是三十一岁的贺嘉致,还是二十五岁的贺嘉致?
她得不到答案。
望着窗外,仿佛又看见那棵高大的流苏树,在冬天里也碧绿茂盛。
贺嘉致就坐在那棵树上,用缤纷的糖果砸她的窗户,对她说:“小温棠,别哭啦,你再哭,我可也要哭了。”
完
来源:橘子看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