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以后我不回娘家了。"大姑周玉琴靠在医院的白铁床上,语气平静得像在谈论明天的天气,却让我心头一震。
四十年的守候
"以后我不回娘家了。"大姑周玉琴靠在医院的白铁床上,语气平静得像在谈论明天的天气,却让我心头一震。
我愣在那里,不知该如何回应。
那是1985年的夏天,我才十岁,记得那天厂里开完会,父亲周建国回家时脸色复杂。
母亲正在煤油炉上炒着咸菜,见他进门,便问道:"老周,厂里接班的事情定了吗?"
父亲只是将公文包放在木桌上,叹了口气:"让给玉琴了。"
当时我不懂,只觉得家里气氛突然沉重起来,像天边压下的乌云。
大人们说话总是压低声音,像怕惊动了什么,而我和妹妹还在院子里追着知了跑。
大姑比父亲大三岁,一辈子未婚,都在那个国营纺织厂里干了近三十年。
她身材瘦削,鬓角早已透出几丝银白,头发总是一丝不苟地盘成发髻,戴着那副黑框眼镜,看起来严肃又可靠。
厂里人都叫她"周书记",背后也有人叫她"老姑婆",但谁也不敢在她面前放肆。
我却只知道她是会在春节给我们带糖果的大姑,会偷偷塞给我五分钱让我去供销社买冰棍的大姑。
从那年起,大姑成了厂长。
那时正是改革开放的初期,"承包责任制"刚刚从农村蔓延到城市企业,国营厂子如何转型成了摆在每个厂长面前的难题。
大姑接手后,我常听父亲说,玉琴又熬通宵了,玉琴为了订单连饭都顾不上吃。
有时候,我会跟着父亲去厂里送饭,穿过满是棉絮的车间,爬上三楼办公室,就能看见大姑伏在桌上写写算算的身影。
窗户上的纱窗积了厚厚的灰,阳光透过来,给她的侧脸打上一层模糊的光晕。
"建国,你来干啥?不是说好让你歇着吗?"大姑放下铅笔,接过保温桶,却从不肯让父亲多留。
父亲总是摇摇头:"玉琴,厂里的事还是我来吧,你身子骨本来就不好。"
大姑却倔强地说:"弟弟,咱们说好的,你照顾好爹娘和孩子们就行。"
八十年代的改革浪潮中,她带领着厂子一步步转型,挺过了最艰难的时期。
那段日子,家家户户还在用粮票,肉票,单位分的供应油都要精打细算才够吃。
大姑却从来不拿厂里的福利,连过年发的肥皂票都原封不动地交给父亲,让他给我们兄妹买点好东西。
每逢佳节,她都会回来,给每个侄儿侄女都准备了礼物,从不偏心。
我记得那时候最流行的文具盒和铅笔,还有从省城带回来的小人书,都是大姑给我的宝贝。
但我总觉得她看父亲的眼神里,藏着说不清的情绪,像是思念,又像是无奈。
"周建民,你懂什么?"大姑曾在我高考落榜那年严厉地批评我。
那是1993年,我第一次高考失利,整个夏天都颓废地躺在家里,听着磁带里的港台歌曲,一副世界末日的样子。
大姑回来看望爷爷,见我这样,直接把我从床上拽了起来。
"你爸当年多有本事,却甘愿退居二线,你有什么资格自暴自弃?"
我不服气,顶嘴道:"您一辈子操劳,到头来不也是孤家寡人一个?谁不说您是'铁面周厂长'?工人背后都叫您'老姑婆'呢!"
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
大姑脸色煞白,放下碗筷就走了。
父亲狠狠地瞪了我一眼:"你这孩子,怎么跟大姑说话呢?"
母亲则悄悄告诉我:"你大姑年轻时有个对象,是北京来的技术员,后来听说是因为你爷爷病重,她放弃了调走的机会,那人就跟别人好了。"
我这才知道大姑的青春也曾有过花开的时候,只是早已凋零在了责任的风雨中。
那晚,我偷偷跑去给大姑道歉,看见她站在院子里的老槐树下抽烟,月光下她的背影显得那么孤单。
"大姑,对不起,我不该那么说。"
她转过身,脸上已经恢复了平静:"建民,大姑不怪你。人这辈子,有些事情是命中注定的。"
她摸了摸我的头:"明年好好考,大姑相信你能行。你爸年轻时候比你厉害多了,要不是..."
她没有说完,只是深深地吸了一口烟。
直到父亲生病那年,我才明白其中曲折。
那是2005年,父亲突发脑梗,被送进了医院。
那是个雨夜,父亲高烧不退,我守在病床前。
他迷迷糊糊地说:"玉琴,对不起啊,那年要不是我,你早就..."
我握着父亲发烫的手,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那天夜里,大姑赶来了,她刚从上海出差回来,风尘仆仆,脸上满是疲惫。
但她一进病房,就立刻变得镇定,仿佛带来了一股力量。
"建国,你别怕,我来了。"她轻声说着,接过护士手中的药。
父亲听到她的声音,竟然安静下来,不再挣扎。
后来是母亲告诉我的真相。
原来1985年,大姑本有机会去日本进修纺织技术,那是当时多么难得的机会啊,全省就选两个人。
但就在她准备行李的前夜,父亲突发脑溢血,生死一线。
大姑二话不说,放弃了出国,留下来照顾父亲,也接下了厂长的担子。
而那个名额,给了另一个人,那人后来成了著名专家,飞黄腾达,还办了自己的企业。
"你爸一直愧疚,觉得耽误了你大姑。"母亲坐在医院走廊的长椅上,轻声说,"玉琴说没关系,可我们都知道,那是她唯一的机会。"
母亲告诉我,那年父亲本来已经被定为厂长接班人,组织上都同意了。
但父亲病后,医生说他不能再有太大压力,大姑就主动请缨,接下了这副担子。
"你爸那会儿刚四十出头,正是大好年华啊。"母亲叹了口气,眼里含着泪。
九十年代后期,国企改革大潮来临,很多厂子倒闭了,工人们被迫下岗。
大姑的厂子也难逃厄运,最终被迫改制。
那段时间,我在县城教书,常常听说厂里的工人围在大姑办公室门口,要说法,要赔偿。
有人甚至把脏水泼在她家门上,骂她是"卖厂贼"。
但很少有人知道,大姑把自己的积蓄都拿出来,帮那些最困难的工人家庭度过难关。
她的头发在那几年里全白了,整个人也瘦了一圈。
父亲走后,我整理他的遗物,发现一叠泛黄的信纸,全是大姑四十年来每月寄来的家书。
那时候没有手机,电话也是稀罕物,写信成了大姑与家里联系的主要方式。
信纸上的字迹工整,内容平淡,但句句关切。
"爹身体还好吗?记得按时吃药。"
"建国的血压有没有控制住?别让他喝酒了。"
"建民孩子上学有困难吗?需要大姑帮忙就说。"
最让我心酸的是每封信末尾那句:"建国,不必挂念我,一切安好。"
我坐在父亲的旧书桌前,一封一封地读着这些信,仿佛看见大姑在灯下写信的模样。
她那双因操劳而粗糙的手,一笔一画地在纸上倾诉着对家人的牵挂。
而这些年,我们是否也同样牵挂着她?
那年夏天的一个傍晚,大姑突然给我打电话。
电话那头,她的声音很平静:"建民,大姑有点不舒服,住院了,你别告诉你妈,她年纪大了,别吓着。"
我立刻赶到省城医院,看见大姑躺在病床上,比我印象中又瘦了许多。
检查结果出来了,是晚期胰腺癌,医生说最多还有三个月。
大姑听到诊断时,只是点点头,像是听到今天的菜价一样平静。
"早有预感了,这几个月一直不舒服,拖到现在才来检查,都怪我太忙。"
她对我笑了笑:"建民,别难过,大姑这辈子没什么遗憾。"
那天,我在病房里陪她说了很多话,从我小时候的趣事,到父亲生前的点滴。
突然,大姑说出了那句话:"建民,以后我不回娘家了。"
我愣住了:"大姑,您这是说的什么话啊?"
她微笑着说:"你爸走了,我再回去,他会内疚。死后还让他不安宁,我何必呢?"
我这才明白,大姑一直背负着责任,甚至不愿让父亲在九泉之下还为她担心。
"再说了,"她轻声说,"我这辈子,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爸,现在他走了,我也该歇歇了。"
我握住她粗糙的手,想起她一生未嫁,把全部精力给了厂子,给了这个家。
她的青春、她的梦想,都在那个雨夜的选择中悄然流逝。
在医院的日子里,我每天都去陪大姑。
有时候,她会讲一些我不知道的往事。
她告诉我,那个北京来的技术员叫刘志远,长得很清秀,会拉二胡,每次拉的都是《梁祝》。
"那时候,厂里组织去看电影,放的是《庐山恋》,他偷偷牵了我的手,我紧张得手心直冒汗。"大姑笑着说,眼中闪烁着年轻时的光彩。
"后来呢?"我忍不住问。
大姑的笑容淡了下来:"后来啊,你爷爷病了,你爸又出了事,我就留下了。刘志远等了我半年,最后还是走了。"
她不再说话,只是望着窗外的天空。
"您后悔吗?"我小心翼翼地问。
大姑摇摇头:"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那是我的选择,没什么好后悔的。"
她告诉我,这些年她其实一直在关注刘志远的消息。
他在日本学成归来后,成了纺织业的专家,后来又下海创业,办了自己的公司。
"去年我去北京开会,还远远地看见他了,头发都白了,但还是那么精神。"大姑说着,嘴角浮现出一丝温柔的笑意。
"您为什么不去跟他打个招呼?"我有些不解。
大姑轻轻摇头:"都是五六十岁的人了,还打什么招呼?各自安好就行。"
我去查了刘志远的资料,发现他现在是行业协会的副会长,事业有成,家庭美满。
看着他与妻子的合影,我心里五味杂陈。
如果当初大姑选择了自己的幸福,现在站在那个位置上的,会不会是她?
大姑的病情恶化得很快,一个月后,她已经无法下床了。
我把母亲接来照顾她,每天看着大姑日渐消瘦的脸庞,心里像被刀割一样疼。
有一天,护士来换药时,不小心碰到了大姑的手臂,她疼得倒吸一口冷气,却强忍着不叫出声。
护士离开后,我看见大姑的枕头湿了一小片。
"大姑,很疼吗?"我轻声问。
她摇摇头:"不疼,就是想起你爸了。当年他生病的时候,也是这样忍着不喊疼,怕我们担心。"
那一刻,我仿佛看到了血脉中流淌的那种坚韧和倔强。
大姑和父亲,骨子里是那么相似的人。
临终前的一周,大姑的意识开始模糊,有时候会把我认成父亲。
"建国,你来看我了?"她微弱地说,嘴角露出欣喜的笑容。
我不忍心纠正她,只是握住她的手:"嗯,我来看你了。"
她断断续续地说着往事,有些是我从未听过的。
"记得吗?小时候你摔进河里,是我把你救上来的......"
"那年你考上大学,全家人都高兴坏了......"
"爹临走前,让我照顾好你,我答应他了......"
听着这些往事,我才意识到,在我们的生命里,大姑扮演了多么重要的角色。
她不仅是父亲的姐姐,更是这个家的守护者。
弥留之际,大姑突然清醒过来,拉住我的手:"建民,答应大姑一件事。"
我点点头:"大姑,您说。"
她艰难地从枕头下摸出一个信封:"等我走后,把这个交给刘志远,地址写在上面了。"
我接过信封,点了点头。
"还有,"她喘息着说,"别忘了常回家看看,你妈一个人,会寂寞的。"
我含泪应允。
大姑安详地闭上了眼睛,嘴角带着一丝淡淡的笑意。
按照大姑的遗愿,我们没有大办丧事,只是简单地送她最后一程。
令我惊讶的是,来送行的人却排成了长队。
有她带领下的老工人,有她帮助过的下岗职工,甚至还有当年泼她脏水的那个工人,如今已经是满头白发的老人。
"周厂长对我们好啊,"一位老工人抹着眼泪说,"那年我儿子上学没钱,是她偷偷塞给我的。"
"改制那会儿,是她自己掏钱,给我们办了再就业培训。"另一位阿姨说。
送完大姑,我按照她的嘱托,去北京找到了刘志远。
这位白发苍苍的老人接过信封时,手微微颤抖。
"你是玉琴的侄子?"他问我,眼中闪烁着复杂的光芒。
我点点头:"大姑让我把这个交给您。"
他打开信封,里面只有一张照片,是年轻时的大姑站在厂门口的合影,背面写着:"志远,余生安好。"
刘志远看着照片,老泪纵横:"四十年了,她还记得我......"
他告诉我,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关注着大姑的消息,甚至悄悄参加了她的追悼会,站在最后一排。
"你大姑是个好女人,"他说,"比我勇敢,比我坚强。"
回到家乡,我整理大姑的遗物,在她的日记本里,发现了她从未示人的内心世界。
"今天是建国的生日,买了他最爱吃的糕点。看着他脸上的笑容,我知道当初的选择是对的。"
"厂里又有人背后叫我'老姑婆',其实我不在乎。只是有时候晚上回到空荡荡的屋子里,会觉得有点冷。"
"梦见志远了,他还是那么年轻,拉着二胡,笑着看我。醒来时,才发现枕头湿了。"
这些字字句句,展现了一个有血有肉的女人,她有欢乐,有悲伤,有思念,有遗憾。
但她从不后悔自己的选择。
我站在老家的院子里,望着那棵大姑和父亲小时候一起爬过的老槐树,不禁泪流满面。
"大姑,这就是您的家啊。"我轻声说。
风吹过树梢,发出沙沙的响声,仿佛是大姑在回应我。
窗外,初春的阳光透过树梢洒进来,照在院子的老石桌上,那是大姑生前最爱坐的地方。
恍惚间,我仿佛看见了年轻时的她,倔强而温柔,为家人默默付出的样子。
那一刻,我终于明白了什么是真正的亲情。
它不需要轰轰烈烈的表白,只是在平凡的日子里,用一次次的选择和牺牲,编织成生命中最坚固的依靠。
大姑说她不回娘家了,但其实,她从未真正离开过。
她的精神,她的爱,早已融入这个家的每一寸土地,每一缕空气中。
四十年的守候,是她给我们最宝贵的礼物。
来源:山居秋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