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蝉鸣声挤满了窗外的老槐树,闷热的诊室里只有一台老旧的电扇吱呀作响,像是在唱一首没有旋律的歌。
那年的白衣与花裙
那是1994年的夏天,我在家乡卫生院实习的第三个月。
蝉鸣声挤满了窗外的老槐树,闷热的诊室里只有一台老旧的电扇吱呀作响,像是在唱一首没有旋律的歌。
我擦了擦额头的汗水,继续低头整理药箱,这个从县医院支援下来的旧药箱成了我这个医学院大四学生的"百宝箱"。
"小李大夫,帮我换个药。"一位穿花裙子的少妇推门而入,声音柔和得像五月的细雨。
诊室的木门被轻轻推开,带起一阵微风,吹动了桌上的处方笺。
我抬头,四目相对的刹那,时间仿佛凝固。
她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熟悉的光芒,我手中的镊子停在半空。
那双眼睛,我曾在无数个夜晚的梦中看见过。
"你是我初恋。"她突然抓住我的手,声音微微发颤。
她的手有些粗糙,不再是记忆中那双柔软的手,但那份温度,却是如此熟悉。
刹那间,我脑海中翻涌起高三那年的记忆。
十七岁的小芳,梳着马尾辫,总爱穿一条碎花裙,笑起来嘴角有两个小酒窝,像是天上的星星落在了她脸上。
那时我们约定考上同一所大学,可高考后她却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下一封没有署名的信,上面写着:"不要找我,各自安好。"
当时我气得把信揉成一团,却又小心翼翼地展平,折好,放在了课本里。
"小芳?真的是你?"我惊讶得几乎说不出话来,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她微微点头,眼中已有泪光,那泪光像是折射了整整七年的光阴。
我们相对无言,唯有窗外知了的叫声填满了沉默的空隙。
七年,整整七年,足够一个懵懂少年成长为一个即将成为医生的青年,也足够改变一个花季少女的全部容颜与命运。
"你...你怎么会在这里?"我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她轻轻抽回手,把袖子挽起来,露出手臂上的一道伤口。
"前天上山砍柴,不小心摔了一跤,划伤的。"她的声音平静,像是在讲述别人的事情。
我点点头,赶紧拿出消毒水和纱布,开始专业地处理伤口。
"痛吗?"我小心翼翼地问,生怕碰疼了她。
"不痛。"她笑了笑,"比起当年,这点小伤算不了什么。"
那句"当年"像一把钝刀,慢慢划过我的心口。
原来,高考那年小芳只差五分未能上线。
她父亲是村里唯一的高中老师,对她寄予厚望,可她却让他失望了。
家中突发变故,父亲过度郁闷加上劳累,突发脑梗住进了医院,为了能尽快赚钱补贴家用,她放弃了复读的机会。
后来经人介绍,嫁到了我们县城隔壁的这个小村庄。
"我爹当时躺在病床上,眼睛直愣愣地盯着天花板,一句话也不说。"她说起这些时,声音里没有任何波澜,仿佛在讲一个与己无关的故事。
"他老人家一辈子就指望我能考上大学,光宗耀祖,谁知道..."她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我心中一紧,想起了她父亲。
李老师是我高中时的语文老师,为人严厉,却很受学生爱戴。
他常说:"知识改变命运"这句话,在那个年代的乡村,几乎成了每个家长和老师的信条。
"李老师...他现在怎么样?"我小心翼翼地问道。
"去年走了。"她的眼里没有泪水,只有一种深深的疲惫,"临走前,他还念叨着想看看外面的世界。"
我不知该说什么,只能沉默。
我继续为她清洗伤口,小心地消毒,包扎。
"你现在..."我斟酌着词句,"过得怎么样?"
她轻轻叹了口气,像是要卸下什么重担。
"老公在广东一个玩具厂打工,一年才回来一次。"她说,"家里有个四岁的儿子,还有患风湿病的公婆要照顾。"
她的话语平淡,却透着一种难以言说的沉重。
我脑海中浮现出当年那个活泼开朗的少女,对比眼前这个早早就被生活磨平棱角的农村妇女,心中一阵酸楚。
"不容易啊。"我只能这样说。
"哪有容易的日子?"她笑了,那笑容里有我读不懂的沧桑,"柴米油盐酱醋茶,柴长米短油半酱,日子就这么过呗。"
我记得高中时的小芳,眼里总是闪着光,说要当一名白衣天使,为乡亲们解除病痛。
她的语文和生物成绩在班上总是名列前茅,每次看见救死扶伤的医疗故事,眼睛里就会闪烁着向往的光芒。
可如今,她却成了村里默默无闻的小媳妇,繁重的家务和农活磨平了她当年的棱角,只在眼神深处偶尔闪现昔日的灵动。
"当年...为什么不告而别?"我终于问出了埋藏多年的疑问,这个问题在我心里盘旋了太久。
她沉默了片刻,像是在组织语言,又像是在回忆什么。
"有什么好说的呢?"她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你考上了大学,前途似锦;我却连个高中文凭都拿不到,哪好意思耽误你。"
这番话让我心里一阵抽痛。
当年我只顾着为失联的她生气,一遍遍翻看那封没有署名的信,却从未想过她背后的苦衷。
那个夏天,我总是会找各种理由去她家随访。
她家是村子最边上的一间土瓦房,门前种着几株向日葵,金黄的花盘总是朝着太阳的方向。
第一次去她家时,她公公躺在门前的竹椅上,双腿肿胀,面色发黄,见我来了,勉强撑起身子。
"是县里来的大夫吧?"老人问道,声音中透着乡下人对"正规医生"的那种敬畏。
"我还是实习生。"我连忙解释,"是来看看您的风湿病。"
老人的病在我的指导下慢慢好转,她婆婆的高血压也在我开的药方调理下稳定了许多。
小芳总是在一旁安静地看着,时不时提出一些问题,那认真的眼神让我恍惚间看到了高中时代的她。
"你还记得我们高三那年春游吗?"一次换药后,她突然问我。
我点点头,怎么可能忘记。
那是我们最后一次春游,全班同学去了县城后面的小山上。
她摘了一朵野花别在耳边,笑着对我说:"以后我当了护士,你当了医生,我们一起回乡下给乡亲们看病,好不好?"
彼时的我们,对未来充满了憧憬,以为只要努力,就能走到一起,实现梦想。
"人生啊,真是造化弄人。"她轻轻叹了口气,目光飘向远方,那里是一片金黄的麦田。
村里的卫生条件差,我便利用实习之余,协助村里的卫生站添置了些基础设备,组织了几次健康知识讲座。
一开始,村民们不太相信这个"娃娃医生",听课时总是交头接耳,神情疑惑。
"细伢子,你懂啥子嘛?"一个老大爷嘟囔着,摇着蒲扇,一脸不信任。
小芳站了出来,用方言解释我教的知识,耐心地回答村民们的问题。
她的话,村民们愿意听,渐渐地,健康讲座的人越来越多。
小芳成了我的得力助手,那份认真劲儿,仿佛又看到了高中时代的她。
"知道吗?看着你穿白大褂的样子,我有时会想,如果当初..."她的话没说完,眼里的落寞却让我读懂了一切。
她指的是那本厚厚的《白求恩日记》,那是我高三送给她的生日礼物。
书的扉页上,我写了一句话:"愿你如白求恩一样,成为一名伟大的医者。"
如今,那本书还在她的床头,封面已经泛黄,书角也磨损了,但她说,每次翻开,都会想起当年的梦想。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我轻声说,"你选择了家庭,这同样是种了不起的担当。"
她点点头,眼中的泪水终于落了下来。
"你知道吗,我常常会想,如果当初再坚持一下,复读一年,或许我们现在..."她的声音哽咽了。
我轻轻摇头,没有说话。
命运的齿轮一旦转动,就再也无法回头。
我们都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为了一个考试成绩就能哭泣的少年少女,生活给了我们太多的磨砺,也教会了我们太多的妥协。
在村里的日子一天天过去,我的实习也接近尾声。
村民们的态度渐渐从怀疑变成了信任,每次出诊,总会有人热情地邀请我去家里吃饭。
"小李医生,喝碗米酒暖暖身子嘛!"村里的张大爷总是这样热情地招呼我。
小芳的儿子小军也喜欢上了我,每次看到我来,都会兴奋地跑过来,拉着我的衣角不放。
"李叔叔,我长大也要当医生!"小家伙奶声奶气地说,眼睛亮晶晶的,像极了当年的小芳。
我摸摸他的头,心中百感交集。
这个孩子,或许能够完成他母亲未竟的梦想。
一天下午,我正在卫生站整理药品,村长气喘吁吁地跑来。
"小李大夫,不好了,小芳家出事了!"
我的心猛地一沉,丢下手中的活,跟着村长跑向小芳家。
到了她家,只见院子里围了一群人,七嘴八舌地议论着。
"听说是她公公病情突然恶化了。"
"这病来得邪乎,好端端的人,说倒就倒了。"
"可不敢耽搁,赶紧送县医院吧!"
我挤进人群,看见小芳跪在地上,脸色惨白,双手紧紧握着她公公的手,眼泪无声地流着。
老人躺在地上,面色青紫,呼吸微弱,情況十分危急。
我赶紧蹲下身检查老人的情况,初步判断是心脏病突发。
"必须立即送医院!"我对小芳说,"再晚就来不及了!"
村里没有救护车,只有一辆拖拉机。
村民们七手八脚地帮忙,把老人抬上拖拉机。
小芳想跟着去,却被婆婆拉住。
"你留下照顾孩子和我,让小李大夫和你大伯去就行。"老太太说,声音里带着一种乡下人的坚定与无奈。
拖拉机颠簸着驶向县医院,我一路守着老人,不断观察他的情况,心里祈祷着能赶上。
幸运的是,我们及时赶到了医院,老人被送进了急诊室。
经过一番抢救,老人的情况稳定了下来。
县医院的张主任拍拍我的肩膀:"小伙子,反应够快,再晚半小时,恐怕就..."
我长舒一口气,这是我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参与抢救病人,虽然我只是送他来医院,但那种救回一条生命的成就感,让我更加坚定了当医生的决心。
回村后,小芳握着我的手,眼中满是感激:"谢谢你,如果不是你..."
我摇摇头:"这是我应该做的。"
那一刻,我们的手紧紧相握,却再也回不到当年那种青涩的感情。
时光改变了太多,我们都已经不再是当年的自己。
她已经是一位母亲,一位妻子,有着自己的家庭和责任;而我,即将成为一名真正的医生,也有着自己的使命和追求。
"小李大夫,我有个不情之请。"一天,小芳突然对我说。
我正在卫生站为一个孩子看感冒,闻言抬起头,示意她继续说。
"能不能...教我一些基本的医疗知识?"她的眼睛里闪烁着渴望,"我想在你走后,能帮助村里人处理一些简单的病痛。"
我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她的意思。
这个村子太偏远了,最近的卫生院也要走两个小时的山路,一旦有个头疼脑热,村民们只能硬扛着。
"当然可以。"我欣然同意。
于是,在剩下的实习时间里,我每天抽出一个小时,教她如何处理常见的小伤小病,如何分辨药品,如何正确使用一些简单的医疗器械。
她学得很快,仿佛回到了当年那个坐在教室最前排,认真听讲的少女。
村民们看到我们俩在一起,常常会意味深长地笑。
"小芳,你以前和小李大夫认识?"村里的王婶子有一次八卦地问道。
小芳点点头,没有多说。
"可惜啊,你们年轻人。"王婶子叹了口气,似乎看出了什么。
村里的流言蜚语渐渐多了起来,有人说我和小芳是旧情复燃,有人说我是来拆散她家庭的。
"别理他们。"我对小芳说,"我们问心无愧就好。"
她笑了笑,眼神坚定:"我知道我在做什么,你也知道你在做什么,这就够了。"
这句话,让我想起了高中时的她,那个不畏流言,坚持自我的她。
生活和时间或许改变了她的容貌和身份,但没有改变她内心的那份纯粹和坚强。
实习结束的前一天,我去了一趟县城,买了一些常用药和简单的医疗器械,送给了卫生站。
我还特意去书店买了一本最新的《家庭医疗手册》,送给小芳。
"这是我的礼物,希望它能帮助你和村民们。"我把书递给她。
她接过书,翻开扉页,上面我写了一句话:"愿你在这里,成就另一种医者仁心。"
她的眼睛湿润了,但很快就擦干了眼泪。
"我会好好利用它的。"她郑重地说,把书紧紧抱在胸前。
那一刻,我看到了她眼中重新燃起的光芒,那是对生活的热爱,对未来的期许。
第二天一早,我收拾好行李,准备离开这个陪伴了我三个月的小村庄。
村民们自发地来送行,带着他们的土特产和朴素的祝福。
"小李大夫,有空常回来看看啊!"
"等你正式当上医生,别忘了咱们村!"
我一一与他们握手告别,心中满是不舍。
最后,我去了小芳家道别。
她站在门口,穿着那条我熟悉的花裙子,手里拿着一个小包袱。
"给你带了些干粮,路上吃。"她把包袱递给我,声音平静。
我接过包袱,感受到了它的分量,不仅仅是食物的重量,还有那份情谊的重量。
"谢谢你这段时间对我公婆的照顾。"她说,眼神清澈。
"不用谢,这是我的职责。"我回答,然后顿了顿,"也谢谢你,教会了我很多。"
她疑惑地看着我:"我能教你什么?"
"你教会了我,生活不仅仅是追逐梦想,更是在现實中坚守自己的本心。"我真诚地说。
她笑了,那笑容如同七年前一样纯粹。
"走吧,村口的拖拉机要发车了。"她轻声说。
我们并肩走向村口,一路无言。
村口的拖拉机已经发动,冒着黑烟等待着。
实习结束前一天,我再次去了她家。
她站在村口的小路上送我,夕阳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像是要把这一刻永远定格。
"小李大夫,谢谢你。"她微笑着,眼中的泪光里映着晚霞,如同琥珀一般溫暖而珍贵。
"谢谢你,让我明白了生活的另一种可能。"我说,心中百感交集。
我登上拖拉机,向她挥手告别。
拖拉机启动了,扬起一路尘土。
车窗外,她的身影渐渐模糊,只有那条花裙子在风中轻轻飘动,如同那年夏天,我们青涩的梦一样,飘向远方。
许多年后,我成了一名骨科醫师,常年在大城市的三甲医院工作。
偶尔回乡探亲,我会听说那个小村庄的变化。
聽說小芳在村里开了个小诊所,虽然简陋,却解决了村民们的基本医疗需求。
她的儿子考上了医学院,实现了她当年未竟的梦想。
有时,我会想起那个夏天,那个穿花裙子的少妇,和她眼中重新燃起的光芒。
生活给了我们不同的道路,但我们都在自己的路上,坚定地走着,延续着那份初心。
如果有机会,我想再去那个村庄看看,看看那間小诊所,看看那条山路,看看那片麦田。
或许,我们都已不再年轻,但那年夏天的记忆,那份纯粹的情感,将永远定格在那个有着老槐树和蝉鸣的小诊所里,成为我们生命中最珍贵的一段回忆。
来源:禅悟闲语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