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虽然我很思乡、很想离开,但还是向诱惑低头了,同意在重庆再留六个月。
虽然我很思乡、很想离开,但还是向诱惑低头了,同意在重庆再留六个月。
因此,我租下了舒尔家后面的一座小公寓楼。
小楼在河岸的高角上,可以俯瞰一个小公园和黄色的扬子江。
重庆再次被雾气笼罩,这样的天气大概会维持到春天,令轰炸比较困难。
舒尔和我打算赚点儿诚实的外快,把配置好家具的公寓楼以略高的价钱分租给外国人。
这时,又有很多人搬到市里来, 住房租金看涨。
但是,我刚刚签下租约,还没把房子分租出去,“笨驴”就来我的办公室,问我自己需要住多大地方。
我告诉他需要三楼和四楼。
从一楼到三楼,每层都有个带双壁炉和阳台的大客厅、两个带宽敞壁橱的睡房、一间小储物室、一个铺了瓷砖的洗手间,热水则来自四楼烧炭的热水炉。
顶层有一个很大的中式厨房,和几间给佣人住的房间。
墙壁都批了灰,地上也铺了木板。
屋顶上大多数的瓦片儿都被轰炸的碎片砸掉了,所有的玻璃都碎了。
除此之外,小楼一切还好,相对附近被爆炸和火灾蹂躏的其他建筑,它简直是奇迹了。
进入小楼时,我们本来需要爬过堆积如山的瓦砾,不过现在苦力们已经沿着窄窄的街道,清理出一条小路,通到小楼的门口。
“那我就要第一和第二层。”“笨驴“通过林告诉我说。
因为怕惹麻烦,我答应了他的要求。
我相信舒尔会同意放弃我们的出租大计的。
他说:“将军说了,如果您愿意,军统会接受合约和承担所有的维修工作,那样您就无需支付任何费用了。”
我在心里补充说,这样一来,你“笨驴”也就会有免费的住所、免费的食物(从我的厨房拿),所有的开支都可以从照顾外国顾问的专款里支付。
我同意了“刀斧手”的提议。
公寓楼本来配有基本的家具,都是些中国造的廉价睡床、椅子、桌子,等等。
我把较好的家具搬到了三楼,将我自己的睡椅从小屋搬了过来。
林用公款买了几条本地地毯。
吴又给我作了几个丝质灯罩,这次他没有再用粉红色。
军统给我弄了个留声机,还有一个当地能找到的最好的收音机。
再把几个耗子洞堵上,把两个壁炉里的炭火点燃,我就再次有了个安乐窝了。
现在“笨驴”觉得很放心,因为他可以从二楼监视我了。
另外两个被他搬来一楼住的军统工作人员及家属,自然也会帮忙观察顾问和他客人的活动。
除此之外,门口还有两个永远都在站岗的门卫。
“我们就不能不要这些门卫吗?”我问林翻译。
“他们的军饷是军统发的,”林说,“您在乎什么?”
“我当然在乎。他们只不过在我回来时给我鞠鞠躬,我就要每月打赏,实在不值。”
“他们可不会对每个外国人都鞠躬的,”林回答说,“这说明您备受尊敬,顾问。"
“可也并不是每个外国人都需要为此掏钱。”我抱怨道。
我在公馆众多的下人中,选了一个新的听差。
他除了“橘子汁”之外,一句英文也不会,而我每次回家或早上叫他的时候,他就用英语说“橘子汁”作为问候。
橘子很多,我每天都会喝半加仑的橘子汁。
军统不再容忍我的前任听差老蔡,因为他贪过头了。
照理说,每个下人都可以在合理的范围内,从住宅的开支里揩点儿油,一般来说,他们会和供货商达成协议,把售价提高一成左右。
可老蔡并不满足于此,他贪污的钱多到可以向其他政府文员放高利贷。
清查他的账务时发现,我这个顾问平均每天居然能吃掉六打鸡蛋、六磅猪肉、五条面包,此外,还能吃掉大量的走私牛油和牛奶,分别价值四十元十二盎司及十元一小听。
现在,老蔡被关在有人看守的公馆地牢里,被贬为苦力,和其他人一样,每月只有包饭的九块钱。
我的新随从老韩是个乐观而努力的人。
当我向林指出这点时,林耸耸肩说:“按照老办法的话,最好是每年换下人,因为交情深了,人就懒惰了,也开始偷东西了。”
老韩的老婆很满意她的新地位,她再不用帮我洗衣服了,因为她的丈夫是外国友人的听差。
她现在是个夫人了,可以用大把的时间来陪她的大儿子。
她时不时给他剃头,只在头顶留下银币大小的一撮儿,那一撮儿被编成一条长辫子,就像他的祖先一样。
当我核查每月用多少汽油时,发现揩油的不只是听差。
我一般的配额是每月一桶五十加仑的油,如果超过了会宽松地加给我,而我的司机就总是令我超额。
如果我自己开车,每加仑可以开二十英里左右,可他说他每加仑只能开十英里。
我决定自己开油桶,然后重新封上。
但这也不管用,他偷偷地将车里的部分油抽走,最终我还是每加仑只能走十英里。
后来,我每次用车时,都记录里程,并对比汽油表上的记录。
为了避免我这么做,司机把时速表弄坏了。
他偷的汽油可以在黑市上卖每加仑二十五元中国钱,那可是不少钱。
他赌得很大,还放高利贷。
但军统不敢拿他怎么样,因为会开车的中国人太少了。
当我打开我的油桶时,发现桶的上方有六寸是空的。
我问舒尔是怎么回事,他也说不正常,因为留一寸,就足够应付油的膨胀了。
“那就是说,有人在把油桶交给我之前,偷了五加仑的油。”我说,“这相当于一百二十元。”
舒尔笑道:“把这个乘上数以千计的政府用油,你就知道如何赚大钱了。”
“我要把这个报告给上司。”我说。
舒尔认真告诫我不要这么做。
我发觉,这并非小偷小摸,而是政府官员的大贪污,等于美国的国家盗窃。
我把这事告诉了林。
他有趣地说:“窃钩者诛,窃国者诸侯。”
这道理和西方的现代智慧和古代的智慧,都是很相通的。
我再三考虑后,意识到自己实在不是推动中国改革的好人选。
几天之前,当我在办公室的时候,“笨驴”突然派人叫我立即回家,说有紧急情况。
“怎么回事?”我问林和吴。
他们不知道。
“笨驴”很快来到我的房间,神色愤怒。
他给林和吴看一篇来自美国的长篇电报。
电报是中英文对照的,林把英文版给我,嘴里念道:“发自上海的《纽约时报》摘要。”
一看,果不其然。
这一阵,我已料到记者们迟早会写出这一类的报道。
从“笨驴”的反应看,他觉得泄露消息的是我。
我记不清全文了,但它的大意是这样:
上海:来自中国的消息透露,著名的“密室"主管赫伯特.雅德礼少校目前在重庆破译日本密码。
消息称密码专家雅德礼在为蒋总司令工作。
文章之后转向华府,继续写道:
国务院在接受访问时称,雅德礼在1938年申请了一本护照,以入口商身份前往大不列颠帝国。
至于雅德礼现在置身何处,他们表示一无所知。
当我把电报还给林时,“笨驴”生气地看着我。
“怎么了?”我跟林说,“我一直跟你说,我在这里的事,只有对中国人才是个秘密。”
林没有出声,我叫吴给我翻译。
从“笨驴”的回答看,他并不是为我的安危担心,而是怕如果我被日本人刺杀了,黑锅会落在他头上。
“告诉将军,”我跟吴说,“这儿的每个人都知道我是谁。”
“将军问,”吴回答说,“为什么会有人知道您的名字?”
“解释可多了,”我答道,“举例来说,从我到这儿以后,一共有过八个门卫、三个司机、四个听差、四个洗衣服老妈子和三个厨子。下人们的嘴……”
“将军说下人们不敢乱讲。"
“被我上次打中的司机不喜欢我。”
“将军说他不会讲出去的。”
“公馆中有人偷了我的打字机、部分文件,包括我的署名雅德礼的护照和林的所有衣服。我想这个小偷在利诱下也不会乱讲的。”我讽刺道。
“将军说小偷是一个公寓的下人,已被抓住杀了,而且您的财物也还给您了。”
我决定不被愚蠢的口舌之争激怒。
“请将军注意,我的车子上有军统的中文标志,而我的司机经常是穿制服的。”
“将军说没人知道那个标志是什么。”
“可军统属下的中国将军们都用这个标志。"我刻薄地说。
“笨驴”想了一会儿,然后改变策略。
“将军觉得您和外国人走得太近了。”吴翻译道。
这个问题已经争辩得太多了,我拒绝再被卷进去,“笨驴”就继续他的论调。
“他说报道是外国人写的,如果您不告诉他,一个外国人怎么会知道?"
“记者们来来往往,”我说,“如果有报纸认为我在重庆——很多美国人知道这个情况,因为我会写信给他们——记者只要去找一个右手没有食指的光头男人就行了。”
这个说法终于让“笨驴”满意了,他和林、吴长谈了一阵。
“将军建议,”吴沮丧地说,“顾问以后带个假食指,以免身份暴露。”
“什么?!”我说,“不用戴假发吗?”
“他还没有想到那个。”
“咱们别跟他一起傻了,”我说,“他也应该知道,既然我的身份已经正式暴露,任何伪装都太晚了。”
“笨驴”软化了。
是光头和残废的食指导致我泄露身份,而不是任何中方的不小心或大意。
“笨驴”会工作到半夜,把这个故事完美化,然后写到给上司的报告里。
可能他还需要制作多份副本,发给不同的部门,以及自己存档。
他需要自己用笔墨完成这一切。
所有官僚机构都有堆积如山的官样文章,但中国人,在没有录音机、复印机器及其他器材的帮助下,完全迷失在他们自己的文件中了。
他们处理问题肯定慢几年、甚至几十年。
年复一年这样下去,可以想象在未来的某天,有一个政府官员桌子上的文件处理的是他爷爷年代发生的事。
这可好了,终于完全实现了中国人的理想:和先人合为一体。
林翻译整天都愁眉苦脸。
将军走后,我问他怎么回事。
“老四得了白喉,病得很严重,”他说,“我担心其他孩子也被传染。”
多数中国人在孩子小的时候按出生次序叫他们——老大、老二、老三、 老四,等等,直到大了才给他们起名字。
老四只有一岁。
“另外,”林说,“老五也就要出生了。”
“四个都太多了,甭说五个了。"我说。
吴感慨地说:“中国人讲究‘养儿防老、存谷防饥'。”
“你如果不给他们打防疫针的话,就没有儿子防老了。”
“顾问,我并不富有。”
“我跟你说过,我可以替你付这笔钱。”
“您已经对我很好了。”
“到底需要多少钱?”
“几百块。中国钱一天天贬值,西药贵到中国人买不起。”
“所以你就和司机赌钱?都让我看见了。想赢几个钱,结果输了,对不对?”
“输了很多,是我今天工资的一半。”
我说:“重庆宾馆的牌桌上有不少轻松钱等你去挣,要不要我帮你赌五十块?”
他看了看钱包,苦着脸给了我五十块。
宾馆在我原先住的小屋附近。
整个建筑是廉价的木板和洋灰结构,用了一点砖。
它原本是家医院,外国人开始大量涌入重庆时,政府把它改成了酒店。
它的客房只供外国人住,餐厅则对所有人开放。
餐厅里有一个大休息室,里面有壁炉和收音机。
宾馆有一个宴会厅,面积大,没什么装饰,有几个供私人派对用的房间,以及几间没有暖炉的睡房。
像在巴黎的和平餐厅一样,在这里,你迟早会遇到所有重要人物——外国顾问、记者、生意人、外交官,以及间谍、骗子、妓女,和驻渝的其他外国人。
他们来吃西餐或所谓的西餐,喝茶或其他饮料,玩桥牌,赌扑克,追女孩儿,或者只是因为无聊来逛一逛。
我经常晚上来,喝一杯昂贵的走私威士忌,在底层的一个包房看一会儿牌局。
但是,我从来没玩过。
事实上,我是被他们马马虎虎的玩法给吓着了。
我听说这种玩法在东方很普遍,如果是真的话,牌场大鳄们可错过了一个油水巨大的市场。
诚然,他们赌的是中国钱,而任何货品以中国钱标价的话,数字都很大——要用一捆捆的钞票去买。
重庆宾馆的赌牌方法很马虎,根本不理那些众所周知的规矩,当出现问题时,就现场发明新的规则去解决。
他们很幼稚,靠想当然,完全不顾数学概率。
他们一赌起来,好像中国钱就不是钱——其实中国钱也是要用美金换的。
令我恐怖的是,赌完一局后,他们居然把底牌朝上扔出来给人看。
他们打破了赢牌的金科玉律中的每一条。
而在我老家的小镇里,每个年轻人,只要经常光顾那里的十一家酒吧和三个桌球室,对这些金科玉律都会烂熟于胸。
我扑克的启蒙老师“咸佬东”和“磨蹭山”如果知道重庆宾馆的牌局这么容易赢钱,一定会高兴到昏过去。
当我和林进去时,牌桌周围已有几个玩家了:摩根·科洛顿——英国大使馆电码员,势利,满头卷发,经常把回国打仗挂在嘴边、但永不实践;
白修德——《时代》周刊记者,脾气很好,希望成为作家;
中国小伙子平——穿着西装,文雅客气(肯定是监视外国人的间谍);
美丽的金发女孩玛雅——波兰人,在华沙嫁给了一个中国官员。
玛雅跟赛尔塔一样,在被丈夫降为小妾后,造反了。
她现在为中国的一个政府部门工作,在凌晨时分用法语广播,当然还向政府报告一些关于外国人的无用情报。
和蔼可亲的爱尔兰人史东尼也在,此外还有喜欢争吵的英国人吉尔伯特,两个人的生意都跟中国的盐税有些瓜葛。
我进去的时候,史东尼正要走,我就坐了他的位子,把林的钱放在面前。
林紧张地坐在一个角落里。
他们正在玩一个任庄家决定的混蛋游戏——高低、竞牌、抽牌、2为任意百搭牌,诸如之类。
我早学会了一条,即玩扑克是持久战,让你赚钱的并不是你赢了多少,而是你能拿回来多少。
紧跟这条法则,我依概率小心地玩。
在家乡,玩五张牌的牌局时,如果底牌连张0都没有,我们就一定放弃了。
这里,这些流浪在原始中国的鬼子们,有张2也继续要牌,有个顺子也继续要牌,有个三张的同花也继续要牌,几乎有任何东西都继续要牌,为了避免去想自己下的赌注,他们几乎有什么都继续要牌。
还有,正如我说的,到局尾时,他们都把牌面朝上扔出去。
因为我要为林赢几百块,我当然要利用这些,尽快赢钱走人。
破译这行干得出色的人,多数过目不忘,因为他们要记住那些长串的加密单词和字母,才可以想出方法破译。
这不是普通的记忆,是照相一般的强记。
我可以记住很长一串的牌。
发牌前,我将翻开的那些牌收拢并记住,把它们摆在最底,然后根据“咸佬东”和“磨蹭山”的教诲,小心地假装洗几下牌,切牌后,那一长串曾翻开的牌最少有一大半在上面。
当我坐庄发牌时,我要求玩五张牌的牌局。
这样,当我看了自己的底牌时,我也知道了其他人的底牌。
同样,如果有人半途放弃,让那些跟了注的人继续,我也可以挺准确地算出谁会受益。
我不是说我可以在扑克牌里大量搞鬼。
我可不是“磨蹭山”,他在年轻的时候,每天坐在四面是镜子的桌子前练习,只有当他自己都看不出自己在作弊时,才跟其他人玩,就算在沃辛顿这个乡下地方也不例外。
他的手很大,我的很小,而且我还没了一根手指。
尽管如此,我觉得我还是可以从这些人手里帮林骗到几百块钱。
英国电码员摩根·科洛顿,干的还是我在半辈子前就放弃的工作。
他变得非常地不喜欢我。
当我坐庄时,他总是加注,希望把我的钱扫光。
如果我靠强记,知道他的牌比我的好,我就放弃。
否则的话,我每发一张牌都残忍地把赌注提高。
每次输钱之后,他就表现得更讨厌了。
林看着他给我的五十块慢慢增加到一千块,紧张到流汗,虽然房间又冷又湿。
一个引人注目的黑发女人走进来看我们玩,短暂地打断了牌局。
她很胖,抽一支黑色的雪茄。
我过去没有见过她,但当摩根、白修德和平向她打招呼,叫她美丽时,我意识到她就是项美丽。
传闻她在重庆是为了写本关于宋氏三姐妹——蒋夫人、孔夫人和孙夫人的传记。
她叫了酒后,我们的牌局重新开始了。
开始时还挺平静的,后来,摩根在三张牌中翻开了两张A,把注码加到二百块,把其他人都吓走了,于是便只剩下我和他对玩了。
我翻开的两张牌是一对5,底牌是Q。
而摩根的底牌应该是张10,除非我的“强记”失败了。
同样,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发给他后面的几张牌,也帮不了他什么,而我的第五张牌会是张Q,这样我就有一对5 和一对Q,赢他的一对A。
在第四张牌时,他把注码加到五百块,我只是跟注,因为我怕他明白过来,而要求切牌。
林这时已经是脸色雪白、汗流不止了,他站了起来,屏息观看。
我朝他挤挤眼,他只冲我勉强地翘翘嘴角。
我琢磨,如果我记错了,脸色就会变得跟他一样难看。
发了第五张牌后,摩根把他兜里所有的钱都掏出来押上了,我则跟随。
这时,桌上的赌注一共达到了三千块。
我翻出了两个对子,而且,为了回敬他的傲慢,在他把底牌翻出来前,就将桌上的钱一把扫了过来。
这时,他愤怒地把牌撕碎扔掉。
“我再也不跟你玩了!”他满面通红、声音发抖地叫道。
他停顿了一下,使得他的话更戏剧性,撇着嘴嘲笑道:“赫伯特·奥思本·雅德礼先生!”
他等了一会儿,看看有没有反应,却毫无动静,甚至没人笑一下。
“美丽,我们走。”他说。
项美丽和他一起走了,她倒泰然自若,仍旧吸着她黑色的大雪茄。
平说:“不要理那个混蛋,坐下来继续玩儿,奥思本。”
来源:烟雨江南花又开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