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青埂峰下,云烟缭绕。有僧有道,芒鞋破衲,踏露而行。忽见一石,嶙峋孤峙,原是女娲补天遗落之材,因未入选,久卧荒丘。此石通灵,闻僧道闲话尘寰富贵,温柔乡里,凡心骤炽,哀恳携游人间。
青埂云深处,芒鞋踏碎烟霞。顽石凡心初炽时,谁料冷语成谶?且看僧道袖底,早藏离合天机。
青埂峰下,云烟缭绕。有僧有道,芒鞋破衲,踏露而行。忽见一石,嶙峋孤峙,原是女娲补天遗落之材,因未入选,久卧荒丘。此石通灵,闻僧道闲话尘寰富贵,温柔乡里,凡心骤炽,哀恳携游人间。
僧抚掌而叹:“善哉!红尘乐事,原如朝露电光。美中不足,好事多魔,八字相缠,君须慎择。”其声清越,似玉磬击霜,荡开痴雾。石性顽韧,再拜固请。
道亦喟然:“静极思动,无中觅有。且遂尔愿,受享数载。待尘缘了却,自悟吾言非虚。”袖展风生,石没其中。烟霭四合,形影俱杳。
此番点化,非助其逐浪,实引其沉渊。僧道冷眸,早洞穿人间千丈绮罗,原是百尺寒冰。“美中不足,好事多魔”八字,似雪水浇头,为金钗画册未展之卷,先泼透苍凉底色。顽石懵然,只道登云有路,焉知已入棋局?此二仙师,非独渡石之舟楫,实乃孽海情天,首双观潮冷目。其言若谶,其行如楔,早为红楼大梦,凿开悲欢门户。青埂峰前数语,如古寺晨钟,隐隐催动离合帷幕,至今余响不绝。
孙温绘《红楼梦》
姑苏蕉窗惊梦醒,犹闻泪债前盟。烟水迷离间,金梭暗度情天网,离恨天外悲潮涌。
姑苏阊门外,十里街巷烟雨迷。甄士隐者,本处乡宦,性喜泉石。时值炎夏苦昼,书房小憩,魂梦忽驰。恍惚至一境,白雾横江,清流绕岫,绝非俗世风光。踟蹰水畔,但闻云中笑语朗朗,遥见僧道踏虚而至。癞头僧赤足凌波,跛道人散发御风,衣袂翻飞处,烟霞自生。
二人且行且语,声随风送。僧抚袖言道:“莫若携此物付太虚幻境,警幻仙姑案前交割。待那干风流冤孽降世,引渡早了此案。”士隐近前窥视,唯见僧袖微动,隐有光华流转。方欲启齿,那僧陡转面目,戟指笑曰:“天机难泄!适才所言蠢物,勾连一桩旧缘。西方灵河岸,绛珠仙草承神瑛侍者甘露之恩,五内郁结,誓以毕生泪债酬报。此乃木石前盟也。”语如珠落玉盘。
言未绝,二人袖袍翻卷,化作青烟两道,穿云而逝。士隐急追,骤闻霹雳裂空,魂悸魄动,蓦然张目。但见纱窗日透,芭蕉影碎阶前,池中残荷颤颤,摇碎一枕荒唐。
此一梦,虚耶实耶?僧道“还泪”数语,寥寥如金梭暗度,早将大观园内宝黛痴缠、涕泪交流之宿缘,织就天罗地网。通灵玉系神瑛颈,绛珠魂附潇湘身。二仙非独渡顽石,更为千古情劫,执掌因果纶丝。其言若天雷劈混沌,其行似金针定经纬,凿破离恨天一角,泄出漫海悲潮。士隐懵然,只道槐国蚁梦,焉知数句玄机,早刻定沁芳闸畔,香冢泣残红。此二身影,实乃情天孽海间,拨弄造化玄机之手。
孙温绘《红楼梦》
元宵灯火未冷,焚宅烟起;跛足踏残阳处,四句冰刃剖命途。朱砂判词落,万千幻梦碎姑苏。
年光流转,倏忽元宵。士隐命仆霍启抱女英莲观灯。是夜星桥火树,箫鼓喧阗,人海摩肩。霍启暂离解手,置女于栏槛,回首竟失所在。遍寻不获,士隐夫妇如剜心肝,昼夜泣血,遂染沉疴。未料祸不单行,三月既望,邻庙葫芦寺炸供走水,烈焰吞天,甄宅瞬息化焦土。夫妇投岳丈封肃,饱受冷眼,贫病交侵。
一日,士隐拄杖市廛,忽见跛足道人麻屣鹑衣,癫狂行歌。及近,闻其声嘶若裂帛,字字锥心:“惯养娇生笑你痴,菱花空对雪澌澌。好防佳节元宵后,便是烟消火灭时!”士隐本具宿慧,闻之悚然,然尘障蔽目,未能参透。那道人目光如电,似嘲似悲,踏碎满街斜阳,转瞬无踪。
此四句偈语,冰刃刺骨。“惯养娇生”道尽掌珠昔宠,“菱花空对”暗伏香菱飘萍。尤可骇者,“元宵后”直指灯夜祸端,“烟消火灭”竟成焚宅谶言。道人癫狂之态,原是悲悯化身。冷眸如炬,早觑破人间欢宴,终成断井颓垣;稚子娇憨,难免雨打风吹去。
斯时市声鼎沸,士隐独立残阳,浑然不知此疯言癫语,竟是运命簿上朱砂篆就的判词。道人跛足踏尘处,非止姑苏街巷,实踏碎万千痴人浮生幻梦。此一遇,非偶然邂逅,乃孽海迷津畔,一声穿云裂石的警世梵钟。
孙温绘《红楼梦》
褡裢掷地声未绝,忽闻俚歌刺骨。陋室蓬牖证兴废,道人麻鞋踏处,黄粱路断古今愁。
士隐寄身岳家,贫病相煎。一日拄杖街前,忽见跛足道人麻鞋破衲,癫狂踏歌而来。其声嘶哑,字字似针透骨:“世人都晓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复唱金银、娇妻、儿孙,循环往复,刺人心髓。
士隐本已悟透七分,闻此歌如冰水浇背,拦住道人深揖:“且住!待我将此‘好’‘了’解得来。”道人拊掌:“解得好!解得妙!”士隐乃朗声剖注,声若寒潭坠石:“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句句似针,刺透世相。昔年画栋,今成蓬牖绳枢;旧日笙歌,化作乞丐人谤。
道人听至“正叹他人命不长,那知自己归来丧”,忽击掌喝彩:“了得!了得!”士隐顿觉万籁俱寂,解下腰间褡裢掷地,口占一偈,随那疯影飘然而去。市廛喧嚣骤歇,唯余秋风卷落叶,飒飒如诵“了”字真经。
此歌此注,非劝世俚曲。道人负天机而歌,癫狂其表,洞彻其里。四端痴念——功名、金银、娇妻、儿孙,如四座围城,困煞碌碌众生。士隐之注,取眼前兴废为刃,剖开浮华皮相。笏满床终归陋室空堂,择膏粱反作乞丐人谤!字字凝血,句句含沙,非历尽炎凉者不能道。道人一声“了得”,如铜钟乍响,震落尘网千重。
此番点化,最是淋漓。万丈红尘,尽被数句俚歌收束;百态人生,终归一注道破玄机。暮霭沉沉处,道人麻鞋踏碎黄粱路,士隐破袖抖落古今愁。此歌此注,实乃孽海迷途中,最锋利的斩妄之刃。
孙温绘《红楼梦》
癞头跣足影,穿缀百丈琼楼。群芳泪尽时,孤峰静看云灭,破袖笼尽苍凉。
僧道二仙,贯穿首回。癞头跣足,不掩其清;跛足蓬头,愈显其逸。看似游戏人间,实怀洞幽烛微之眼。**冷眼观世,热肠度人**,诚乃红楼开卷第一双慧目。
其冷眼也,非属寡情。青埂峰前,早觑破红尘乐事终归泡影;甄宅巷口,预判下烟消火灭之谶,竟成覆巢无完卵。英莲命数,片言成谶;好了歌谣,四端勘破。此眼如寒潭古镜,照见世人营营,烛幽无遗。功名金银,娇妻儿孙,尽作镜底飞灰。
其热肠也,非关滥慈。顽石凡心炽盛,苦求入世,僧道顺其痴念,令自证虚妄。至若街头欲度英莲,歌谣点化士隐,癫狂其表,悲悯其里。非惊雷贯耳,难醒沉酣;非诛心之语,怎破迷障?看似袖手,实为引航。
此二仙师,更乃全书叙事之筋髓。顽石入凡,托之携引;木石前盟,凭之述明;甄家兴废,由其点破;好了真谛,借之传扬。渺渺真人,茫茫大士,如金线贯珠,穿缀全篇。无此二影,则通灵玉失其源,太虚境隐其踪,红楼大梦,顿失经纬。
雪芹著书,字字皆泪。然涕泪滂沱处,自有此二仙冷眼洞观。其超然之姿,恰似孤峰立雪,静看云起云灭;其度世之心,浑如古井回波,暗涌泉脉深深。全书百丈琼楼,起于青埂顽石;千古痴情,终于好了悲歌。而擎此华胥天穹者,正是僧道一双冷眼,一副热肠。遥想大观园内,群芳泪尽之时,犹见跛足麻鞋点破黄粱路,癞头破袖笼尽古今愁。此二身影,非佛非道,实乃红楼梦底,最苍凉的慈悲底色。
来源:文化宝藏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