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樱花烂漫,烟花灿烂,日本人擅长将转瞬即逝的美包装成审美,升华为精神;但同样的“哀之美”,也常常被用来遮蔽历史带来的沉重与责任。花的背后,是核的阴影,是日本对历史问题始终未曾清晰面对的暧昧态度。
花与核,一个美好,一个惨烈。三年半的日本驻外生活,让我对这个国家的认知逐渐走向深刻。
樱花烂漫,烟花灿烂,日本人擅长将转瞬即逝的美包装成审美,升华为精神;但同样的“哀之美”,也常常被用来遮蔽历史带来的沉重与责任。花的背后,是核的阴影,是日本对历史问题始终未曾清晰面对的暧昧态度。
花,是我最初爱上日本的原因。最负盛名的当属樱花染井吉野,盛开时节,大街小巷尽被雪白替代,密密匝匝,无声铺展。一阵风,一夜雨,花瓣又纷纷扬扬地落下,多得像雪,也静得像雪。而这一切不过七日,从含苞到盛开,再到飘落,短暂易逝,悄然收场。
而另一个更短暂的花多绽放于夏夜。我曾拍摄过花火大会上最著名的“正三尺玉”。它是一个直径超90厘米、重达300公斤的烟花,升空800米后在夜空绽放成直径约650米的巨花:长长的光尾划破黑夜宣告开始,光尾消失的几秒,万籁俱寂,然后一朵巨大的花在纯净的黑色画布上静静而徐徐地绽放,接着是春雷般的巨响,山河皆震。全场屏息,只为等待那一瞬的璀璨。
烟花、樱花,皆短暂,皆灿烂。“刹那的永恒”被日本人视为一种极致的浪漫。但这份浪漫,往往并不轻盈。它总带着一点诀别的意味,一种注定凋零的美感,仿佛唯有悲剧,才足够动人。在这里,美与哀紧紧缠绕,构成了一种日本式的美学根基。这种以哀之美的审美取向,也深深渗透进日本人对历史与现实的感知之中。许多本应直面的苦难与责任,反而被包裹上情绪化的光晕,成为悲剧式的自我书写。在这样的语境里,“核”不只是伤痛的记忆,也成了一种被诗化、被柔化的民族叙事。
“核”在日本是真实而疼痛的。2011年福岛地震后核电站被破坏,整座城市瞬间失序,海水吞没家园,核污染扩散成看不见的恐惧。我曾多次去福岛采访,至今仍记得那片土地上的寂静:空荡的街道、早已生锈的商店卷帘门……人走了,时间停了,核的阴影却留了下来。
而在更久远的记忆里,另一场“核”悲剧则成了日本国家记忆的核心部分。
8月6日是日本广岛原子弹轰炸纪念日。现代日本以此为借口不承认侵略史,同时强调自己是“唯一遭受过原子弹轰炸的国家”,坚信自己是现代化进程中负重前行的受害者。
纪念仪式从8月5日就开始了——
天色渐深,夏日微风吹拂着原子弹爆炸遗址前的河流,几十个篝火台在微波中摇曳。橙黄色火焰的热气流将河对岸的遗址涂抹成油画。蓝天渐深、渐黑,几个工作人员沉默着将写好悼念和祝福的话语的木条扔进篝火。一边是木条燃烧的嗞嗞声,一边是小型舞台,通过话剧、歌唱、书法等各种形式,描绘着突如其来的家破人亡。8月6日四时,列队人群手中的蜡烛为深蓝的破晓加入星点暖色。人们双手合十虔诚地为遇难者祈福。天色已明,各国嘉宾、日本市民、学生小孩共同参与纪念仪式,各种成分的人共同聆听着演讲者反复强调“悲剧”和“热爱和平”,没有“罪”,没有“恨”,没有因果,只有被害者哭诉“我很惨,不要再像我这样了”。公园周围处处可以看见千纸鹤、和平祈愿涂鸦,纪念馆一遍遍播放着惨剧的多媒体作品。晚上的放河灯仪式,氛围达到了高潮。人们沿河而坐,沉默着,悲恸着,为惨剧以及国家的多灾多难祈福。
这些表象都是真实的。但从另一个角度,仪式表象背后是用戏剧化的行为将复杂的历史抽象为“日本热爱和平”“日本是受害者”等几个固定的概念,再通过全民参与的方式让这些概念根深蒂固,深信不疑——这也是真实的。
我开始意识到,日本并非不懂得面对沉重,而是擅长把沉重包装为悲壮,再转换为一种“承担”。无论是花的绚烂,还是核的悲惨,都被整合进了这个国家的民族叙事:我们曾灿烂过,我们承受过,我们是负重而行的民族。然而,在这种叙事中,“谁让我们负重”往往被故意模糊,甚至悄然消失。
驻日生活让我看见了这个国家极致的美,也看见了它对痛苦的独特处理方式。日本人不回避苦难,但他们擅长将苦难艺术化,将历史情绪内化为感伤的审美,而非理性的反思。他们能在烟花凋落时流泪,在樱花飘落时叹息,在核的废墟前静默祈福,却始终不愿直面那个最核心的问题:那些悲剧,仅仅是命运所致吗?
在这个以“刹那”为美的国度,太多事被交给了时间,被寄托于仪式,被包装成情绪。但历史不是风花雪月,也不是可以随风飘散的花瓣。真正的承受,从来不止于记住创伤,更应包括勇敢面对因果。唯有如此,那些灿烂、那些悲伤,才不至于只是反复上演的空洞诗意。
记者:张笑宇
来源:吉野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