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存仁回忆(22):朋友纷纷打电话来说,日本吃了美国一个原子弹

B站影视 内地电影 2025-06-07 07:50 2

摘要:日本人当时在上海,还出版了两张日文报,一张是《日日新闻》上海版,一张是《每日新闻》华中版,但是中国人都无法买到。我有一个亲戚,任职北四川路邮政总局,这个邮政局周围都是日本居民,贴邻就是新亚大饭店。该饭店抗战时期改为日军总部以及其他一些重要机关所在地,我的亲戚因

晴天霹雳 广岛被炸

日本人当时在上海,还出版了两张日文报,一张是《日日新闻》上海版,一张是《每日新闻》华中版,但是中国人都无法买到。我有一个亲戚,任职北四川路邮政总局,这个邮政局周围都是日本居民,贴邻就是新亚大饭店。该饭店抗战时期改为日军总部以及其他一些重要机关所在地,我的亲戚因职务上的方便,常见日本人把《日日新闻》和《每日新闻》寄往日军占领区的前方,因此,他常常留下一两份不代寄递,到了晚间回家时,经过我家,喜欢呷一杯酒,并把这种报纸给我看。那时的日本文字,不像现在全用"片假名",几乎有五分之三是中国字,即使不懂日文,单看五分之三的中文,也可以连串起来,从中读到大体的内容。

记得民国三十四年(1945年)八月七日的报纸,记载了八月六日"暴米在广岛投下了一种猛烈性的地毡弹,死亡人数无算"(所谓暴米的"米"字,就是指美国而言。所谓地毡弹,在发表新闻的那天还不知道是原子弹,到了后来才知道原子弹的名目)。这张报纸和平日大有不同,他们把广岛被炸的消息登得特别大,而死亡人数的估计,要达到五六十万(后来证明死亡人数是二十多万)。我看到这个消息,就想到普通炸弹炸死一万人都很少见,何以这次轰炸,一下子会死几十万人。到了晚上,朋友们纷纷打电话来说:"日本吃了一个原子弹。"这是他们偷听短波无线电得来的消息。我搁了电话,再想打出去探听,电话已经不通,因为大家都在打电话,纷纷传递消息。但人们还不知道原子弹是什么东西,以及它对战事有怎样大的影响,这是我第一次听到"原子弹"的名称。

我在诊病时,对门跑马厅中有一个马夫的头脑叫阿昌,他向来有病,总是不出钱请我诊治,自从日军侵占之后,看病更不付钱,而且头上戴了一顶日本低级员工所用的灰绿色"鸭舌帽",自此以后我就拒绝为他诊病,理由是戴这顶帽子会吓走我的病人,所以我对戴这种帽子的人一律坚决拒绝,阿昌也奈何我不得,从此他就不来了。这天,阿昌的老婆忽然拿了一张白纸到我诊所来,跪在地上说:"今天你无论如何要救救我家阿昌。"我一看这张白纸,上面写着"日本陆军本部非常出入证",并写明"请汉医陈存仁诊病"等字样,下面具名支配人某某。我看了这张白纸,眉头一皱,不知如何应付,再三深思之后决定拒绝,理由是:"跑马厅中有的是军医,何以再要找我?"阿昌的老婆说:"阿昌死亡即在目前,跑马厅中不但没有军医,连兽医都已调了出去。"我说:"不管!"阿昌的老婆也只好含泪而去。我心里虽然觉得太过残忍,但是因为我恨这班戴灰绿色鸭舌帽的小汉奸,所以不得不下此决心。

当天晚上八时左右,法租界的朋友们又纷纷来电话,说"苏俄已向日本宣战"。这一个消息传来,我就觉得要和几个好朋友讨论讨论,大家相约在法租界霞飞路DDS咖啡馆会面,因为那个区域是俄国侨民的世界,借此看看他们的动静如何。我到了那边,朋友四人已先我而至,看见俄国人开的小商店和酒吧依然照常营业,日军并没有把他们当做敌人送进俘虏营。大家在观察商讨之下,认为这个消息未必可靠,因为几年前日本外相松冈洋右到过苏俄,签订过互不侵犯条约,松冈回国时,斯大林还和他拥抱而别,拥抱的照片在报上登得很大。所以对这个消息,初时不敢深信,后来才知道和苏俄签的条约,简直是一张没有用的废纸。

这个时候,敌伪的报纸也遮不住丑了,新闻中大大地攻击美国不人道的轰炸和苏俄的投机加入作战,而且还讲日本人沉着应付,必能打破这个难。然而到了八月九日那一天,美国第二颗原子弹又在长崎爆炸,向来我对门的跑马厅侧门是终日开放的,而这一天重门深锁,好多日本人都在静安寺路口的正门出入。我就想象到日本军人已经惊惶得狼狈不堪,但是我们只担心此后的日子一天比一天难过。

喜讯传来 不知所措

八月十日,上海的情况一如往日。因为那时节用电已从每月只限七度缩减到每月只能用五度,所以一到垂暮,马路上就一片漆黑,一般人不敢出门,恐怕治安上有什么问题。不料老友何君(他是生化药厂的人),打电话来约我到霞飞路 E . B . C 菜馆晚餐,讨论他们出品的胚胎素,因为原料断绝,可不可以用中药紫河车(即人胞衣)来替代。我勉强答应他五时半准到,吃到六时半一定要回家。他答应说:"好。"我到了霞飞路,俄国人设的商店还是开着,马路上一片平静,苏联对日宣战的事毫无迹象可寻。六时三刻我回到家里,车夫对我说:"今天我要回家。"我说:"好。"

因为屋子里的电灯只有在晚餐时间开一阵,所以我只好秉烛看书,预备九时入睡。到了九时,已经睡在床上,突然一阵电话铃响,原来又是何君打来的。他说:"好消息!好消息!日本宣布接受中美英等国波茨坦公告愿意投降。"我问:"你在哪里得来的消息?"他说:"这是俄国人方面来的消息,现在霞飞路一带的商店已不顾电力的限制,家家开灯如同白昼,爆竹之声震耳欲聋,你要不要再到 E . B . C 来看看这般出人意料的热闹光景。"我听了这个电话,初时还半信半疑,继而走出阳台向外一望,全市漆黑,唯有南面法租界中心地带,灯光通明,这一来我就深信不疑了。这时我的心情,实在难以描述,我心想要是日本人果真投降的话,真是我生平从未有过的最高兴最开心的事情。于是重新穿上衣服,告诉家人日本已投降,走到楼下,又告诉挂号先生和两个学生,他们也兴奋得像发狂一般。我说:"可惜车夫已回去,否则,我一定要到霞飞路去看一看。"那三个人说:"先生,我们三个人轮流踏三轮车,送你到霞飞路去。"片刻之间,他们一人踏车,两人跟在后面飞奔,转瞬间已到达霞飞路。只见马路上人山人海,叫的叫,喊的喊,有些人在马路中心狂跳狂舞,还有许多俄国人竟然拿了酒瓶在马路上狂饮,因为人挤得太厉害,我的那架简陋的"孔明车"无法前进,只好下车,自己去挤,但是又因为爆竹燃放得厉害,一堆一堆的人,避的避,拥的拥,好些人为爆竹所伤,可是受伤的人也毫无怨言。我和同去的三人也失散了,那架三轮车也被人潮挤烂了。我好不容易挤到了 E . B . C 餐厅楼上,这里早已被先到的人占满,店主人不供给菜肴,只是把啤酒一杯杯免费地送给客人饮,秩序之乱,无与伦比,哪里还找得到友人何君。这时酒杯缺乏,我好不容易找到了一个水勺,在啤酒桶上抢酒饮,我一口气连饮了三勺,但是餐室内的人潮汹涌得很,一拥过来,我就被他们拥离啤酒桶,再想饮已饮不到了。不过我觉得这三勺啤酒味道之佳,向所未有。饮罢之后,又在人潮中挤来挤去,一直挤到亚尔培路转角,因为这个转角,是从前白俄侨民的中心区。只见无数白俄人,在马路中央大跳其俄国哥萨克舞和各式古典舞,一时欢呼叫好之声惊天动地。

最有趣的是,有一队白俄人,穿了沙皇时代的军装,戴上了好多勋章。还有一班乐队(上海人称做洋琴鬼),奏着俄国国歌,不过这队人步伐整齐,所有围观的人也让出一条空道让他们通过,后面有许许多多俄国妇女跟着,唱歌的唱歌、跳舞的跳舞,这是一个激动人心的行动,我高兴得连眼泪都流了出来。

当时中国人开的商店,店主都回到铺子里来,也把灯光开得很亮,各自挂起一面中国国旗,人们高呼各式各样的口号,当然其中有"打倒日本帝国主义"等语,这个时候,日本军人一个都看不到了。

在这般光景之下,时间过得很快,已是深夜二时,我毫无倦意,但深恐家人牵挂,所以从小路步行回家。沿途逢到俄国式的小酒吧,依然挤着好多人,我再走进去饮一杯啤酒,这时俄国人慷慨得很,总是另外加送一杯俄国的伏特加酒。这种酒上口极易,可是一股热性剧烈非常,令人周身发热,本来平素要我步行这么多的路是走不动的,但是这夜一路走,一路想,居然很快就抵达家门。家人们纷纷来问我究竟是否确实,我说:"确实!确实!明天的报纸一定大有可观。"

那个晚上,我实在太高兴了,睡都睡不着,躺在床上,迷迷蒙蒙地胡思乱想。想到日本这回如此下场,又想到日本退兵时可能会来一次大屠杀,真是一则以喜,一则以惧,半夜间越想越开心,但是又越想越怕,哪里还睡得着,只好眼睁睁等着次日的报纸。

日军拍门 饱受惊惶

大约清晨六时光景,天尚未明,一个学生奔到楼上,说:"老师!不好了!有个日本宪兵模样的人,在前面打门,初时打得很急(这扇门特别厚,表面是木门,隔层实际是一扇铁门,因为有一个时期,日本人要拆除铁窗铁门,所以我连夜加上前后两层厚木,尽管打门,声音并不很响),后来打门的军人,又用皮鞋乱踢,我们起身朝窗外一望,才知道是一个日本'正规军',我们不敢开门,特来请示。"我这一惊,真是非同小可,我向来知道日本军人捉人,总是在半夜或拂晓之时,所以我匆匆穿上了衣裳,想从后门逃走,岂知我刚打开后门,那个日本军人已到了后门口,我惊慌得不知所措,真以为大祸临头了。

幸亏我略略镇定一下,看到这个军人后面带着一个老太婆,这老太婆就是前两天来求我看病的阿昌老婆,这时我才稍稍安定下来。而且想到向来日本军人对要逮捕的人,首先必定重重地打两下耳光,但那军人却对我行了一个军礼,说的是日本话,我一句也听不懂。我就问阿昌老婆,这个军人来做什么。阿昌老婆说:"因为前两天请你出诊,你不答应,现在阿昌是伤寒症肠出血,泻了一便桶的血,我向军部求救,所以现在由这个军老爷陪我来,带了非常出入证,请你去看一次。"我说:"伤寒症肠出血在一百个病人之中,能活的十个也不到,这是不治之症,我不去,你自己向那军人说罢。"阿昌老婆说:"我也不会说日本话,求你去走一次,免得这个军老爷发脾气,害你吃眼前亏。"我心中实在不想去,但是她的话倒也有道理,这种军人发起兽性来,只要铁蹄踢我一脚,我已受不了。我就指指身上的睡衣示意,并且用中国话说:"我要换一件衣服,你等一等。"那军人也懂得我的意思,我就上楼穿了一套长衫马褂,还想带一个学生同去,那军人摇手示意这个非常出入证只限一个人。我想到跑马厅中已紧张非凡,便带了一些伤寒末期的急救药,如紫雪丹、神犀丹等,跟着他一路由静安寺路正门入内。

这时曙光微吐,街上行人稀少,加上我一夜未曾入睡,所以觉得很疲乏,拖着沉重的脚步,进入跑马厅正门。那边的大门开得很小,只容我们三人依次进去,只见里面有宪兵多人,把我这张非常出入证详加察看,经几个宪兵商讨研究好久,才准我入内。

我知道,马夫的居处是南边一排红色砖墙的矮屋,距离正门极远,那时只见无数日军正忙着搬东西,情况混乱,好像有大事情发生似的。幸亏陪着我的那个阿昌老婆指着钟楼对我说:"阿昌就躺在那个钟楼下的一个小屋中。"

我进入钟楼,那个与我同去的日本军人随手把那张非常出入证递给了我,示意我藏好,随后他慌慌忙忙地离去了。于是我就跟着进入那间小屋,在门外已经闻到一种极难闻的臭宿之味,我知道这种气味,就是伤寒症到了危急的时候必然会有的一种虚脱性出汗的臭味,料到阿昌已病入膏肓。果然,我走到他的面前,见到那人奄奄一息。本来阿昌有个绰号叫做"塌鼻头阿昌",其身强力壮,是马夫中有名的打手,此人在日人侵华前后,声势之盛,远远超过从前小马夫马永贞。马永贞在马霍路的时期,不过有一种"两腿夹马"的功夫,死后竟被笑舞台编剧演绎成一个大名人,其实塌鼻头阿昌,其勇,其狠,其猛,其恶,兼有几段假仁假义之事,从者之众,远胜于马永贞,可惜未经小说家的渲染,所以只是一个寂寂无名的人物。

阿昌到了这个时候,神志昏迷,骨瘦如柴,看他的情况,已濒临死亡边缘。我想,即使是真的英雄,也怕疾病折磨。这时我在不得已的状态之下,为他按一按脉,觉得他六脉已乱,脉息有如游丝,有如鱼跃。我对阿昌老婆说:"阿昌生存的时间极短促了。"说罢我就吩咐她把紫雪丹捣粉用水灌他饮服。我想立即脱身,料不到钟楼之下的小门,在那日本军人出去时被他掩上了,只得暂时止步,等候他来陪我出去。在这几分钟的时间内,外边军靴声越来越大,我心想外面的情况一定比先前还要紧张,只身拿着这张非常出入证出去,未必能允许我通过。正在进退维谷时,阿昌的老婆已大声啼哭着奔出来告诉我:"阿昌还没有服药已断气了。"我说:"这是预料中的事,最好你不要大声啼哭,现在日本人个个紧张得精神失常,见你大哭说不定会进来打你一顿。"阿昌老婆说:"我一个人站在尸首边,实在害怕。"我说:"你不如走出房外,陪我等一会儿再说。"于是两人同在钟楼下等候来人。

一场惨剧 亲眼目睹

正在这时,只听见外面军人的呼喝之声,无数大卡车由远而近,轧轧声络绎不绝。于是我就从钟楼的楼梯盘旋而上,在横角之间,四周都是小窗,从窗口望出去,跑马厅的正门已经大开,无数的运兵大卡车接踵而入,门口站了两行宪兵,见到一辆车开入,便高喝一声,举枪致敬。这时,我知道非由那个军人来陪,绝难出门,只得更上几层楼,登上钟楼的顶层,原来最高的地方,本是日军的瞭望台,此时已渺无一人,而窗口上倒留有好几个极精良的望远镜,我就随手拿了一个向四周观察。此时天色已明,朝东望是不见尽头的军车陆续入门,朝西望也有无数军车等候着。待军车进入跑马厅后,军人下车分别列队,站在一个固定的地方,而海军空军也开到指定的地方,排列得很整齐,大约东面进入几十辆军车之后,让西面也进入二三十辆军车,依次进入,源源不绝。我看了这种情况,又回到另一个窗口,遥望南面的情形,在最远的一隅,有不计其数穿着白色衣衫的人,排队站立着,我手中的望远镜实在很精密,我调整更远的焦点望过去,这些穿白色衣衫的人都有手铐和脚镣,细细地点一点数目,每行是十二个人,有铁链串着,但是因为人数太多,究竟有多少人,实在数都数不清楚。

阿昌的老婆,呆坐在我身边的地上,我就叫她来看一看,这些穿白衣的人,是中国人还是日本人,阿昌老婆看也不看,只说:"这些人向来是囚禁在马房中的,半年来,陆续增加到一两千人,晚间由宪兵押解到看台的坐阶上,让他们睡觉,这些都是日本的造反军人!"我想阿昌老婆所谓"造反",即传说中的"反战军人"。从前我不信日本军队中有反战分子,现在一看倒是事实;我又想到从前传说反战军人在进入战区时,一经发觉都是就地正法,而这些反战分子想是在附近战区被捕的,所以留到现在。

阿昌老婆像在喃喃自语:"昨天晚上,全跑马厅中的日本老爷(这是附敌马夫们向来的口头禅)没有一个睡觉,只见他们纷纷忙着做各种工作,最气人的,就是一班马夫,向来忠心耿耿地为他们做事,直到昨晚半夜,日军突然下令叫他们全体收拾铺盖,立刻离开跑马厅,而每人应得的若干遣散费一句不提,对当翻译先生(这种称呼也为马夫们所惯用)的高丽人、台湾人,同样叫他们离去。这时大家感到前途茫茫,不知如何是好。而且一般马夫对日本人怕得很,加上没有一人出头,弄得一点办法都没有。幸亏这时有两位高丽翻译先生挺身而出,向日本人索取遣散费。哪知道日本老爷看着这班马夫暗暗抹眼泪却不为所动,尽管高丽翻译一直在讲,那个日本老爷却闭着眼睛不出一声,讲了好久,他才打出一个电话向上峰请示,电话搁下之后,说每人发给十个银元,这时大家哗然,认为只给十个银元难以为生,而且跑出去被老百姓打死倒有份(平时这班马夫戴了灰绿色的鸭舌帽,狐假虎威地欺压平民)。当时高丽先生又对日本老爷讲了很多话,日本老爷说,我自作主张,每人再加十元。高丽先生还是不肯答应,岂知那个日本老爷竟然面色一变,拔出手枪,砰的一声把那高丽先生即刻打死。这样,大家也就不敢作声。那个日本老爷叫人搬出几箱银元,发给每人二十元,大家忍气吞声而去。那时阿昌卧病在床,连二十元都没有拿到,他的后事真不知如何了结?"

听完她的一番话,大约已经过了十分钟,再拿起望远镜来望,情况又不同了。外边排列的空车,最少有一二百辆,军人排得密密麻麻,以军车的数字来推算军人的数目,有近万人,都是一方一方排得很整齐的,在远处中央搭着一个台子,台上放有一把椅子,这把椅子看来像是跑马厅售票人坐的高脚椅子,椅子的靠背上披着一条黄色的东西,但我看不出这是一件什么东西,台子的旁边竖起一根很高的旗杆。这时候,又有无数名贵大汽车开入,车上坐的都是高级军官,每辆车停下来,军人们便举枪致敬。军官们昂然步行站在一般军人前排,每一个军官到达时除了军人呼喝致敬之外,全场肃然无声。看这班军官的服装显然各有不同,想来海陆空军所有军官已经到齐,有人便把跑马厅正门锁上,宪兵也加入队伍中站立,连开车的勤务兵也列队站齐,片刻间升起日本国旗,在场的军人同唱国歌,唱毕,一个军官对着话筒讲了一番话,当然我也听不懂,只见远处一隅地上,摆着一排计算不出数目的机关枪,对准那些穿白色衣衫的囚犯,旗帜一挥之下,跟着就是一阵轧轧的机关枪声,无数白衣囚犯纷纷应声倒毙,也不知道死了多少人。之后,有一个长官模样的人在话筒前讲了几句话,只见剩余的白衣囚犯,立即跪到地上,带着手铐表示降服,这些囚犯就算逃出鬼门关了。

我看到这幕人间大惨剧,真是周身冷汗,心想他们对自己的同胞已经残酷到此地步,对我们沦陷区的人民,不知要残酷到什么地步。想到这里,真不敢再想下去。

原来这幕惨剧,是做给全体军人看的,即俗语所谓"杀鸡给猢狲看"。接着一声号令,上万个军人寂静无声跪在地上,台上已经放着一架唱机和话筒,由几个高级军官,诚惶诚恐地捧着一张用黄巾包裹着的唱片,放上唱机,播出一篇"演说词"(后来才知道是日皇宣布投降的诏书)。演说词播完,全场军人都抱头痛哭。只见许多军官依次抽出指挥刀放在台上那把椅子的前面(那把座椅原来即代表日皇的皇座),这些军官的人数几何,这时我也不敢看了,深恐他们散会时发现我这个穿长衫马褂的中国人,不知会引起什么祸端,想来总是凶多吉少,不如趁着所有日本军人哭成一团的时候,想办法尽速离开,因为钟楼上望下来,军人坐的汽车卡车,已经塞满了外面的通道,我大可以利用这些车辆来作掩护。于是我手里拿着那张非常出入证作为护身符,向跑马厅另一面(即新世界南部的后门)走去,看到跑马厅外面国际饭店、金门饭店等高大建筑物的窗口中、屋顶上都挤满了人,我敢说这悲惨的一幕,并不是我一个人看到,看到的人至少有千人以上,不过没有人像我那样亲历其境。

上海的"跑马厅",要比香港的"马场"大得多,所以我走得很辛苦,等走到新世界后门时,一看大门早被日本人封锁,这一点出乎我的意料,但是我站的地方已是日军视线所不及,我的胆子也大起来,心想我必定可以安全地逃出重围。那时我顾不了许多,因为跑马厅沿静安寺路一带没有围墙,只有铁栅,便决心爬出铁栅。栅高约六尺,不过绕着有刺的铁丝出去大有困难,我就把衬绒袍子马褂脱了下来,盖在铁丝和铁栅的尖头上,这时也不知哪里来的一股勇气,我一下子便爬了出来,跳到栅外的沟中。这条沟极狭,不过一尺深,下雨时有水,天晴时只有干枯的野草,我一跃而下,跳在干草之中,一点没有受伤,举目四顾,还怕外面有什么日本军人守着,所以仍把那张非常出入证拿在手中,以防万一。但是望了好久,根本不见日本军的影子,连警察也没有。

八年怨气 一旦倾吐

走出重围之后,我反而周身无力,举步艰难,好容易挨到国际饭店,先上三楼孔雀厅坐下来,也不知道大家从何处得到消息,在窗口目睹了日军的悲惨下场,孔雀厅中早有成百人在那边大开香槟,一个个碰杯狂饮,庆祝抗战胜利。这时我的精神也为之一振,但是身上未带分文,不能买酒,幸而相熟的朋友很多,虽然见我只穿了短衣衫,狼狈非常,大家也不问情由,纷纷拉我去同饮,原来那时国际饭店中人,也如痴如狂地随便客人取饮,不给钱并不在乎,这时候的情况,真所谓普天同庆。八年来的怨气,大家得到一个倾吐的机会。

兴奋过度 情不自禁

我想到了回家。可是日本投降的刚才那幕惨剧已经结束,无数日本军车由跑马厅中开出,所有军人都已把枪械缴出,一车车开回虹口和大西路,这时静安寺路交通已断,我无法回家。打电话到家中,电话线已挤得根本接不通,足见上海人都在打电话互相传播日本人投降的消息。幸亏国际饭店的经理卢寿联君和我很熟,我要他替我开一间房间,不过我说不能先付钱。他说:"昨天房间还住满了日本大亨,到了下午七点钟左右,陆陆续续地都搬走了,所以空房间多得很,你付不付钱已不是问题了。"他就立刻替我开了一个房间,我进房倒下去便睡着了,不过睡了约半小时,心头怦然一跳,一跃而起,想起家人一定牵挂着我的行踪。于是我不顾一切不断地打电话,大约打了半个钟头才打通,我告诉家人说:"我现在睡在国际饭店,安然无事。"打罢了电话,重新入睡,不到一刻钟又惊醒了,因为迷蒙之中,幻现出一批白衣囚犯被枪决的情况,觉得恐怖得很,再也睡不着。于是又跑到顶楼一个名叫"云楼"的小酒厅,再向上走一条小梯,即是天台,在那里眺望跑马厅的情况。只见那边有很多正在焚烧的大小火头,因为没有望远镜,看不到在烧什么东西,只见许多纸灰飞扬在天空中,照我的推测,是在烧毁卷宗。一部分火头是架着木头烧的,而且随风吹来一阵恶浊气息,我想可能是烧反战囚犯的尸骸(后来据我的家人说,烧尸体的臭气,历时很久才消失)。看过之后,我回到房间中,家人已将衣服送来,两个学生也赶来问我经过的情形。我说:"现在我没有精神再说了,你们赶快替我去买报纸。"可是一倒在床上,反而觉得先时饮的酒,酒性开始大发,一会儿昏昏入睡,直睡到傍晚才苏醒过来。醒来一看床边一张报纸都没有,后来才知道报纸出版后一抢而光,足见那时上海人已经开心到发狂一般,人人争先恐后地要看报纸。

到了晚餐时间,我的家人来了,我说:"大家这般开心,我反而感觉到有一种极端的恐惧,深怕日本人在大撤退时发起一次兽性大屠杀。我们总要找一个安全的地方躲避一个时期,可是大旅店太不安全,住人家又不方便,该怎样才好呢?"家人说:"不要管他,八年的恐惧都过去了,还怕什么?"我们正在商量的时候,外面一片爆竹声震耳欲聋,我的恐惧心理也被爆竹声冲淡了。后来才看到报纸上说,日皇诏书的唱片引起主战派军人入宫搜索,而事实上这套唱片早已移藏别处。为了这事,主战派和主降派双方开枪,死了不少人。同时南京伪府已瓦解,陈群自杀,陈公博带了一个情妇莫国康飞逃日本。事后又知道日本在上海和其他地区撤退的军队约一百万人,广岛的一颗原子弹只死了二十万零几千人,虽然辐射的遗毒还要传二三代,但中国军民死亡近一千万人,伤的更不计在内。当时中国宣明的是"以德报怨"的伟大精神,许其重整国体,唯时至今日,日本反而暴露"以怨报德"的姿态。

【陈存仁(1908—1990),20世纪三四十年代的上海名医。原名陈承沅,出生于上海老城厢一衰落绸缎商人家。在上海中医专门学校毕业后,师从丁甘仁、丁仲英父子。1928年创办国内第一份医药卫生常识方面的报刊《康健报》。1929年自设诊所,独立行医。1929年3月17日被中医界推选为五个代表之一,赴南京国民党政府抗议“废止中医案”。1935年主编三百余万字的《中国药学大辞典》,后由上海世界书局出版。1937年东渡日本,收集汉医书籍四百多种,整理出版《皇汉医学丛书》。1949年赴港行医。1957年被推选为香港的高级慈善机构华东三院总理。1964年获韩国庆熙大学名誉博士衔。同年编撰出版《中国医学史》。1970年被选为香港苏浙同乡会副会长。1979年应日本“讲谈社”之邀,编撰《中国药学大典》(共四大册,1982年正式出版)。1980年初,获台北“中国文化大学”名誉博士衔。1990年9月9日,病逝于美国洛杉矶寓所。】

来源:读书有味聊忘老一点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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