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李小满坐在自家小屋门口的小马扎上,手里捏着刷子,麻利地给糊火柴盒的硬纸壳刷糨糊。空气里弥漫着劣质浆糊的酸味儿,混着屋后公用水龙头那边飘来的湿泥腥气。汗珠子顺着她光洁的额头往下淌,滑过鼻尖,滴在膝盖上,洇湿了一小块洗得发白的蓝布裤子。
一九八零年的夏天,燥热粘稠,像刚烧开的糊糊锅。贺兰山在天边蹲成一道灰蓝色的影子,纹丝不动,吝啬得连一丝风都不肯给。
李小满坐在自家小屋门口的小马扎上,手里捏着刷子,麻利地给糊火柴盒的硬纸壳刷糨糊。空气里弥漫着劣质浆糊的酸味儿,混着屋后公用水龙头那边飘来的湿泥腥气。汗珠子顺着她光洁的额头往下淌,滑过鼻尖,滴在膝盖上,洇湿了一小块洗得发白的蓝布裤子。
屋里头,收音机正咿咿呀呀放着秦腔《三滴血》,咿呀的唱腔更添了几分闷热。母亲王秀英在窄小的厨房里忙活,锅铲碰着铁锅,叮当响。
“小满!糊完这摞,去水龙头那儿把土豆洗洗!”王秀英探出头喊了一嗓子,汗湿的头发贴在鬓角。
“知道了,妈。”李小满应着,手里的动作更快了些。糊一个火柴盒能挣两厘钱,这一摞糊完,够买半斤盐。她心里默默算着,要是能多糊点,攒到月底,兴许能去新华书店买本新的《人民文学》。这个念头像只小虫,在她心尖上轻轻挠了一下。
家属院像个巨大的蜂巢,嗡嗡作响。一排排红砖平房挤挤挨挨,墙皮被岁月啃得斑驳。公用水龙头是绝对的新闻集散地,这会儿正排着队。铁皮桶磕碰的哐当声,哗啦啦的泼水声,张大妈那穿透力极强的嗓门正嚷嚷:“哎哟,老孙家嫂子!你家那点胡麻油借我使使成不?我家那口子非要吃油泼面,油罐子底儿都刮干净了!”
“借?上回借的半勺盐还没还呢!”孙婶的声音带着明显的不乐意。
“嗨!瞧你说的!明儿就还,双倍!”张大妈拍着胸脯保证。
隔壁孙家,孙晓梅穿着件半新不旧的碎花的确良衬衫,正对着窗玻璃上巴掌大的一块小镜子左照右照,新烫的卷发用一条红纱巾扎着,显得格外扎眼。“妈!我那件新‘的良’衬衫你藏哪儿了?晚上厂里青年联谊会,我得穿!”
孙婶端着一盆洗好的衣服出来,没好气地瞪她一眼:“吵吵啥!一天到晚就知道捯饬!学学人家小满,多安生!就知道帮家里干活!”她甩了甩湿漉漉的手,水珠溅到孙晓梅脚边,“在柜子里压着呢!压出褶子别怨我!”
孙晓梅撇撇嘴,冲李小满这边翻了个白眼,扭身进屋了。李小满只当没看见,专心对付手里的火柴盒。孙晓梅比她大两岁,去年顶替她爸进了棉纺厂,是正经的工人了,心气儿也高了。
糊完最后一摞火柴盒,李小满揉了揉发酸的手腕,端起墙角一个掉了瓷的搪瓷盆,里面装着几个沾着泥巴的土豆,朝水龙头走去。
“小满!”一个粗犷的声音响起。
李小满回头,是王大力。他刚从厂里下班,穿着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袖子撸到胳膊肘,露出结实的小臂,脸上蹭着几道机油印子,推着一辆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二八自行车。他是厂里的技术骨干,也是家属院的孩子王,谁家水管漏了、自行车坏了,都爱找他。
“大力哥,下班了?”李小满打招呼。
“嗯!”王大力嗓门洪亮,把车子往墙根一靠,抹了把脸上的汗,“嚯,这鬼天儿!热死个人!又帮你妈糊火柴盒呢?手都磨糙了吧?”他大大咧咧地凑近看了看李小满的手。
李小满下意识把手往背后缩了缩:“没事,习惯了。”
“小小年纪,别太累着。”王大力从工装裤口袋里摸出两颗用油纸包着的、沾着芝麻的硬糖,塞给李小满,“拿着,车间发的,甜嘴儿。”
李小满推辞不过,只好接了:“谢谢大力哥。”
“谢啥!”王大力摆摆手,目光扫过排队的人群,落在正跟张大妈掰扯的孙婶身上,嘿嘿一笑,压低声音对李小满说:“哎,小满,听说没?老孙家那个晓梅,最近跟厂里宣传科那个戴眼镜的小白脸走得挺近?啧啧,联谊会……我看就是幌子!”
张大妈耳朵尖,立刻接上话茬:“可不是嘛!那小白脸,文绉绉的,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哪有咱们工人实在!晓梅这丫头,眼皮子浅!”
孙婶脸一黑:“张大妈,你少编排我家闺女!我家晓梅是正经工人,跟谁来往你管得着吗?”
眼看又要吵起来,李小满赶紧端着盆挤到水龙头前。冰凉的自来水哗哗流下,冲掉土豆上的泥巴,也带走一丝暑气。她听着身后大人们的拌嘴,孙晓梅的抱怨,孩子们追逐打闹的尖叫,还有收音机里顽强钻出来的秦腔唱段,心里却像塞了一团乱麻。
糊火柴盒的钱,攒到猴年马月才能买书?孙晓梅穿新衣服去联谊会,自己只能穿洗得发白的旧裤子。棉纺厂……她想起孙晓梅每次下班回来,身上那股淡淡的棉絮味儿,还有偶尔带回来的厂里发的劳保手套、肥皂。当工人,在父母眼里,大概就是女孩最好的出路了。安稳,体面。
可她心里总有个地方不甘心。她喜欢看书,喜欢那些印在纸上的故事,喜欢想象山外面的世界。棉纺厂轰隆的机器声,似乎装不下她那些不着边际的念头。
洗完土豆,端着盆往回走。路过家属院最西头那个废弃的大煤堆时,李小满的脚步顿住了。煤堆很高,挡住了下午灼热的阳光,投下一片阴凉。她左右看看没人,鬼使神差地绕了过去。
这里是她和赵南星偶尔碰头的地方。煤堆后面更隐蔽些。
刚把盆放下,身后就传来极轻微的脚步声。李小满猛地回头。
赵南星像道影子,悄无声息地从旁边一个更大的煤堆后闪了出来。他穿着那件永远不合身、洗得发灰的旧工装,衬得身形更显单薄。鼻尖和耳朵冻得通红——即使在闷热的夏天,他似乎也带着一种挥之不去的寒气。他习惯性地微弓着背,眼神像受惊的小鹿,飞快地扫视着四周。
“小满?”他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少年变声期特有的沙哑。
“南星哥?”李小满有些意外,“你咋在这儿?”她注意到他冻得通红的手里,紧紧攥着个用旧报纸包着的小包,一股熟悉的、带着胡麻油香气的焦香味儿隐隐飘出来。
赵南星没答话,又警惕地看了看巷子口,确认没人注意这个角落,才快步走到李小满跟前。那股混合着煤灰、廉价肥皂和……油香馓子的焦香更浓了。
“给。”他把那小包塞进李小满手里。报纸包温热,里面是几根炸得金黄酥脆、拧成麻花状的油香馓子。
“我……我舅妈让我去老城打酱油,”赵南星语速飞快,声音压得更低,眼睛瞟向李小满刚放下的土豆盆,“路过‘马记’,新炸的……就……买了一点。”他苍白的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眼神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像是在观察李小满的反应。
李小满攥着温热的油纸包,指尖能感受到馓子的酥脆。她没说话。她知道赵南星的日子有多难。寄居在刻薄的舅妈家,干最重的活,吃最差的饭。这点油香馓子,怕是他省下打酱油找零的钱,或者……李小满不敢深想。
“小满,”赵南星往前凑近一步,声音轻得像耳语,却像锤子砸在李小满心上,“我……我听说,老城那边,有人……用粮票换这个。”他飞快地看了一眼李小满的眼睛,又迅速垂下眼帘,盯着自己沾着煤灰的旧布鞋,“粮票……放家里,也就是放着。”
李小满的心猛地一跳!粮票!她家抽屉里锁着全家一个月的细粮票!她当然知道,私下倒卖粮票是“投机倒把”,抓住了不得了!可赵南星的话,像一颗石子,投进了她原本就不平静的心湖。
油香馓子的香气钻进鼻子,孙晓梅的新衬衫和联谊会,糊不完的火柴盒,买不起的书……无数个念头在她脑子里冲撞。
赵南星似乎从她瞬间变幻的眼神里读到了什么。他那双平时总是带着怯懦和温顺的眼睛,此刻深处,像拨开了贺兰山顶常年笼罩的云雾,骤然亮起一道极其锐利的光,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那光芒一闪即逝,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别卖粮票!”他忽然又开口,斩钉截铁,目光再次锁住李小满,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那点粮票换不来几个钱,顶不了大用。”他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似乎让他苍白的脸颊有了一丝血色。他看了一眼家属院深处自家那间低矮的小房,又望向远处贺兰山沉默坚韧的轮廓,最后,视线落回李小满脸上,声音低沉却清晰:
“路没锁着。 别卖粮票。”
路没锁着。 这四个字,像带着某种奇异的魔力,穿透夏日的闷热和家属院的嘈杂,重重地敲在李小满心上。她攥紧了手里温热的油纸包,里面金黄的油香馓子散发着诱人的胡麻油香气。
孙晓梅穿着崭新的的确良衬衫,红纱巾扎着卷发,像只骄傲的小孔雀,从自家门里走出来,脚步轻快地朝着厂里联谊会的方向去了。她没看煤堆这边,径直走过。
李小满看着她青春飞扬的背影,又低头看看自己洗得发白的裤子和沾着糨糊的手指,再看看手里赵南星塞给她的、带着他体温的油香馓子。心里的不甘,像被这四个字猛地浇了一瓢热油,呼啦一下,窜起了火苗。一九八零年的深秋,塞外的风已带上了凛冽的刀锋,刮在人脸上生疼。贺兰山在天边凝成一道沉默的灰蓝屏障,山脚下,棉纺厂家属院的红砖房在暮色中显得格外拥挤。公用水龙头前排着稀疏的队伍,铁桶磕碰的哐当声和泼水声被呼啸的风声压过,张大妈裹着旧头巾,正跟孙婶抱怨:“这鬼天儿!水龙头都冻上了半截!打盆水比挑担子还费劲!”
李小满缩着脖子快步穿过院子,怀里紧紧抱着书包,里面除了书本,还藏着一个小秘密——同桌刘红梅偷偷塞给她的半根油香馓子。金黄油亮的馓子拧成麻花状,浓郁的胡麻油香气透过书包布料丝丝缕缕地钻出来,勾得她胃里一阵空鸣,也勾得心里那点小火苗又噼啪响了起来。
“红梅说,”刘红梅下午神秘兮兮地凑在她耳边,“老城‘马记’门口,有人收粮票换馓子!一斤细粮票能换两斤!回来加一分钱一斤卖掉,能赚不少零花呢!”刘红梅说这话时眼睛亮亮的,带着一种冒险的兴奋。
粮票换馓子,加价卖!李小满的心像被那半根馓子香酥了一下。糊火柴盒糊得手指僵硬,也挣不了几个大子儿。买书……买新的笔记本……孙晓梅那件扎眼的红纱巾……无数个念头在她脑子里冲撞。父亲那句沉甸甸的“女娃”和搪瓷罐落锁的“咔哒”声,像无形的枷锁,而这“粮票换馓子”,似乎成了一把撬锁的钥匙。
她绕到西头那个背风的大煤堆后。赵南星像掐准了时间,从阴影里闪出来,穿着那件永远不合身的旧工装,鼻尖冻得通红,手里提着一个半旧的、印着“红旗机械厂”字样的帆布工具包。
“南星哥,”李小满声音压得低低的,带着抑制不住的激动和紧张,把刘红梅的话飞快地说了一遍,末了,眼睛亮亮地盯着他,“咱……咱们试试?”
赵南星沉默着,像一截被风侵蚀的胡杨木桩。深秋的寒风卷起煤灰,打着旋儿。他没有立刻回答,目光投向远处贺兰山沉默的轮廓,又转回来,落在李小满因为兴奋和寒冷而微微泛红的脸上。那眼神很深,像塞外风沙刮过的古井,平静下藏着激流。许久,他才极轻地点了下头,声音低沉而清晰:“行。我去换。礼拜天,老城‘马记’后巷。你……别去。”
“为啥?”李小满急了。
“人多眼杂,”赵南星的目光扫过家属院的方向,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谨慎,“被抓了,你就完了。我去,生脸。”
计划就这么定了。接下来的两天,李小满感觉自己像个地下工作者。她一边帮着母亲糊火柴盒、洗菜做饭,一边用眼角余光留意着放粮票的五斗柜。终于在一个晚饭前,母亲忙着在灶台前炒菜,钥匙串随意搭在门边椅背上。李小满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借口拿碗筷,飞快地溜过去,指尖颤抖着捏住那把小小的铜钥匙,迅速取下,溜进父母屋里,打开五斗柜抽屉。里面整整齐齐放着户口本、粮本,还有一沓用橡皮筋扎好的各种票证。她飞快地抽出两张一斤的细粮票,又把抽屉锁好,钥匙放回原处。整个过程不过十几秒,她却出了一身冷汗,后背冰凉。
粮票攥在手心,硬硬的,像两块烫手的烙铁。
礼拜天清晨,天刚蒙蒙亮,寒气刺骨。李小满借口去同学家,早早出了门,绕到家属院后墙堆满杂物的夹道尽头。赵南星已经等在那里,裹着更破旧的棉袄,鼻尖通红,提着那个帆布工具包。
“给。”李小满把两张汗湿的粮票塞给他。
赵南星接过去,看也没看就揣进贴身的衣兜里,然后从工具包里拿出一个同样印着厂标的旧铝饭盒,递给李小满:“拿着。”
李小满打开饭盒盖,里面赫然是几根炸得金黄酥脆的油香馓子,还带着温热!她惊讶地抬头。
“舅妈昨天炸的,”赵南星语气平淡,“我……留了几根。”他没说怎么留的。
“你……小心点。”李小满看着他冻得发青的嘴唇。
赵南星点点头,紧了紧衣领,弓着背,像一道灰色的影子,迅速消失在通往老城方向的巷子尽头。寒风卷起地上的枯叶,追逐着他单薄而决绝的背影。
整个上午,李小满都魂不守舍。直到快晌午,才看见赵南星的身影出现在家属院门口。他低着头,脚步匆匆,经过李小满家窗户时,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悬着的心,这才落下。
下午,寒风似乎小了些。家属院的大人们大多在屋里猫冬或串门。李小满抱着铝饭盒,里面装着赵南星换回来的油香馓子,还有他后来悄悄塞给她的另外几根。她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学着赵南星的样子,低着头,避开人多的地方,绕到了家属院最东头那片空旷的晾晒场。这里晒着些萝卜干和芥菜疙瘩,平时大人来得少,几个半大孩子正在追逐打闹。
她找了个背风的墙角,把铝饭盒放在一块平整的石头上,打开盖子。金黄油亮的馓子整齐地码在里面,浓郁的胡麻油香气瞬间被风送出去老远。她紧张得手心冒汗,心怦怦直跳。
“咦?小满姐,馓子!”一个拖着鼻涕的小男孩最先跑过来,眼睛放光。
李小满心一横:“嗯,亲戚送的,吃不完。一毛钱一根,要不要?”
小男孩在身上摸索半天,摸出一张皱巴巴的五分钱:“我……我就五分。”
“五分也行!”李小满赶紧说,飞快地拿起一根馓子塞给他。小男孩欢天喜地地跑了。
有了第一个,很快就有第二个、第三个闻着香味找来的孩子。李小满紧张又兴奋,手忙脚乱地收钱、递馓子。铝饭盒里的馓子飞快地减少,她口袋里零零碎碎的毛票、硬币渐渐多了起来。一种带着冒险味道的成就感,悄悄弥漫心头。
“李小满!你在这儿搞什么名堂?!”一个严厉的声音像炸雷般响起!
李小满吓得一哆嗦,手里的铝饭盒“哐当”掉在石头上!抬头一看,魂儿差点飞了!厂保卫科的刘干事!穿着笔挺的蓝色制服,戴着红袖章,一脸寒霜地盯着她,还有敞开的饭盒,以及她手里捏着的几张毛票!
完了!投机倒把!被抓现行了!李小满脸色惨白,脑子一片空白,双腿发软。
就在刘干事的手快要抓住饭盒时,一个身影快步挡在了中间。是赵南星!
他依旧是那副微弓着背、略显怯懦的样子,脸上带着惶恐和局促。“刘……刘干事,”他声音不大,带着点结巴,“您……您别怪小满。这……这是我舅,乡下老舅,腿脚不好,让我……帮忙带进城卖点馓子,换点盐巴钱……”他指了指饭盒,又飞快地瞟了一眼刘干事的脸色,“就……就剩这几根了,卖了就回去……”
刘干事狐疑地打量着赵南星:“给你舅的?那她在这儿卖什么?”
“不是卖!不是卖!”赵南星连忙摆手,语气急促却清晰,“是我舅妈!她……她看馓子多,就让……让我拿些给小满家尝尝鲜!小满……小满看有小孩馋,就分给他们一点,小孩子不懂事,硬塞给她几分钱……她……她不好意思要,正想退呢!”他说着,轻轻碰了碰完全僵住的李小满。
李小满猛地回过神,赶紧把手里攥着的毛票往前递,声音带着哭腔:“刘干事……我……我还给他们……”
刘干事看看吓坏的李小满,又看看旁边这个瘦弱苍白、说话还算清楚的少年,再看看那几个拿着馓子不敢动的小孩,脸上的严厉缓和了一些。他当然不信什么“硬塞钱”的鬼话,但赵南星这个“乡下亲戚捎带、分点给邻居尝尝”的说法,勉强能圆过去。
“哼!”刘干事哼了一声,“念你们是初犯,又是小孩子!下不为例!再让我看见,连你们家长一起处分!听见没有?!”
“听见了!听见了!”两人赶紧点头。
“散了散了!”刘干事挥挥手,驱散了小孩,警告地瞪了两人一眼,背着手走了。直到刘干事走远,李小满才觉得双腿一软,瘫坐在冰冷的石头上,后背的冷汗被风一吹,透心凉。
“没……没事了。”赵南星低声说,弯腰捡起地上的铝饭盒,里面只剩下两根馓子了。他默默地拿起一根,塞到李小满手里。
两人一前一后,默默地走出家属院,顶着寒风,朝着贺兰山脚那片稀疏的防风林走去。那里有几棵粗壮的沙枣树,虬枝盘结,是他们的“秘密基地”。
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给贺兰山巨大的山体镶上金边,风穿过光秃秃的枝桠,发出呜咽般的哨音。两人靠着同一棵沙枣树坐下,粗糙的树皮硌着后背。谁也没说话,默默地啃着手里的油香馓子。馓子早已凉透,带着韧劲,浓郁的胡麻油香混合着一丝咸味在口腔里弥漫,也弥漫着一股劫后余生的味道。
“给。”赵南星忽然从口袋里掏出几张毛票,递给李小满。是刚才慌乱中她塞给小孩又被还回来的。
李小满愣了一下,接过来,又把口袋里的零钱都掏出来——毛票、分币。两人借着最后的天光,头碰头地数着:一毛,两毛……五分,两分……一共四毛七分钱!除去成本(那两张一斤粮票按黑市价算大概值三毛多),他们净赚了一毛左右!
一毛钱!李小满的眼睛瞬间亮得惊人!像落入了两颗寒夜里的小星星!虽然少,但这是他们自己“挣”来的!带着冒险和智慧的收获!
“我们……我们成功了!”她忍不住小声欢呼,脸上因为激动而泛着红晕,刚才的恐惧被巨大的兴奋冲淡了。
赵南星看着她亮晶晶的眼睛和雀跃的神情,苍白的脸上也难得地露出一丝极淡的笑意,像冰面上掠过的一缕暖风,转瞬即逝。他点点头:“嗯。”
李小满兴奋地数着手里的钱,小心地分成两份,把其中一份递给赵南星:“给!你的!”
赵南星看着那几张毛票,没接,只是轻轻摇了摇头:“你拿着。买书。”
李小满的手顿在半空。她看着赵南星平静的侧脸,寒风拂动他额前细碎的头发。她忽然明白了,他冒险去市,不仅仅是为了“搞钱”,更是为了帮她铺那条“没锁着”的路。
她把钱紧紧攥在手心,用力地点点头,心里像被塞进了一个暖烘烘的小火炉。她掰下自己手里剩下的半根馓子,递给赵南星:“给,再吃点。”
赵南星接过去,默默地吃着。两人并肩坐在沙枣树下,看着贺兰山巨大的阴影彻底笼罩大地,听着风声呜咽,分享着手里这带着胡麻油香的、微薄的希望和劫后余生的宁静。山脚下,家属院的灯火次第亮起,在寒夜中闪烁着微弱而温暖的光。暮色四合,寒意更重。李小满揣着那几张带着体温的毛票和分币,还有口袋里剩下的最后一小截油香馓子,脚步轻快地往家走。心里那点小火炉驱散了深秋的寒意。她盘算着,下次用什么借口……
推开家门,一股熟悉的、混杂着糊火柴盒的糨糊味和羊肉臊子面的香气扑面而来。母亲王秀英正把热腾腾的面条往碗里挑,臊子是羊肉丁、豆腐丁、土豆丁、胡萝卜丁用胡麻油和辣面子炒的,油汪汪,红亮亮,香气四溢。弟弟小军已经坐在桌边,吸溜着鼻子。
“回来啦?冻坏了吧?快洗手吃饭!”王秀英招呼着。
“嗯。”李小满应着,心虚地不敢看母亲,洗了手坐到桌边。
父亲李建国也下班回来了,坐在他那张小马扎上,就着灯光看厂里发的《工人日报》,脸上带着一丝疲惫。
一家人默默地吃着面。李小满心里揣着秘密,有点食不知味。那截油香馓子藏在口袋里,像个定时炸弹。
“小满,”王秀英忽然开口,夹了一筷子羊肉臊子放到李小满碗里,“下午……张大妈看见你在东头晾晒场那儿跟赵南星在一块儿?还……拿着东西?”
李小满心里咯噔一下,手里的筷子差点掉桌上。她强装镇定:“啊?哦……是……是南星哥,他舅妈让他给我家送了点油香馓子,说是乡下亲戚捎来的。”她把赵南星应付保卫科的那套说辞搬了出来。
“油香馓子?”李建国放下报纸,抬起头,浓眉微皱,“他家……还有富余东西送人?”
“就……就一点……”李小满声音越来越小。
王秀英叹了口气:“唉,那孩子……也不容易。馓子呢?给妈看看?”
李小满硬着头皮,慢吞吞地从口袋里掏出那半截压扁了的馓子。
王秀英接过去,看了看,闻了闻:“这……凉透了吧?不像刚送的啊?”她狐疑地看向李小满,“还有,张大妈说……看见有小孩给你钱?”
轰!李小满脑子里像炸了个雷!脸瞬间煞白!张大妈!
“没……没有!妈你别听张大妈瞎说!”李小满急得声音都变了调,“是……是那小孩非要塞给我几分钱买糖!我没要!后来保卫科的刘干事来了,我都还给他们了!”
“刘干事?!”李建国的声音陡然拔高,像炸雷一样在小小的屋子里响起!他猛地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带着巨大的压迫感,脸色铁青,“保卫科刘干事?!他找你们干什么?!”
李小满被父亲暴怒的样子吓傻了,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说话!”李建国一巴掌拍在桌子上!震得碗筷叮当乱跳!羊肉臊子面的汤溅出来不少。弟弟小军吓得“哇”一声哭了起来。
王秀英也慌了,赶紧去拉丈夫:“建国!你吓着孩子了!小满,你快说啊!到底怎么回事?”
李小满的眼泪“唰”地就下来了,又怕又委屈,抽噎着把下午在晾晒场被刘干事抓住、赵南星出来打圆场的事情断断续续说了一遍。当然,她省略了粮票的来源交易的部分,只说馓子是赵南星舅妈送的,吃不完才想着分给小孩换点零钱。
“换点零钱?换点零钱?!”李建国气得浑身发抖,指着李小满的鼻子,手指都在颤,“你……你知不知道你在干什么?!投机倒把!这是丢人现眼!我李建国的脸都让你丢尽了!不安心上学!不帮家里好好干活!净琢磨这些歪门邪道!跟赵南星那个没爹没娘的野小子混在一起!他能教你什么好?!啊?!”
“爸!南星哥不是……”李小满哭着反驳。“闭嘴!”李建国怒不可遏,抓起桌上李小满那半碗没吃完的臊子面,“哐当”一声狠狠摔在地上!粗瓷碗摔得粉碎,面条、汤汁和红亮的臊子溅得到处都是!浓郁的面香混合着胡麻油和羊肉的膻气瞬间弥漫了整个小屋。
“从今天起!给我老老实实待在家里!哪也不许去!再让我看见你跟那小子鬼混!看我不打断你的腿!”李建国吼完,胸口剧烈起伏着,狠狠瞪了李小满一眼,转身大步走进里屋,“砰”地一声摔上了门。
巨大的关门声震得墙壁嗡嗡作响。屋子里死寂一片,只剩下弟弟小军压抑的抽泣声和地上狼藉的面条、碎瓷片、四溢的汤汁。
王秀英看着脸色惨白、浑身发抖、泪流满面的女儿,又看看里屋紧闭的房门,长长地、重重地叹了口气。她眼圈也红了,默默地拿起墙角的扫帚和簸箕,开始清理地上的狼藉。羊肉臊子的油渍沾在地上,格外难清理。她蹲下身,用抹布用力地擦着,动作沉重而缓慢,肩膀微微塌着,像承受着无形的重压。
李小满僵在原地,眼泪无声地往下淌。心里的那点小火炉,被父亲暴怒的冰水彻底浇灭了。委屈、不甘、愤怒、还有一丝对赵南星的愧疚,像冰冷的藤蔓缠绕着她。父亲那些“野小子”、“歪门邪道”、“丢人现眼”的话,像刀子一样扎在她心上。地上那摊红亮的羊肉臊子,像泼洒开的屈辱和失败。
王秀英默默地扫干净地,又仔细擦掉油渍。她走到李小满身边,想说什么,嘴唇动了动,最终只是轻轻拍了拍女儿冰凉的手臂,声音嘶哑:“先……先去洗把脸吧。锅里……锅里还有点热汤,妈给你盛碗……”
李小满猛地甩开母亲的手,像受伤的小兽,冲进了自己那间狭小的里屋,“砰”地关上了门。她扑倒在冰冷的床上,把脸深深埋进带着陈旧棉花味的枕头里,压抑着声音痛哭起来。门外,传来母亲低低的、压抑的叹息和哄弟弟的声音,还有那挥之不去的羊肉臊子面的气味。
不知哭了多久,眼泪似乎流干了,只剩下心口一阵阵发冷的抽痛。窗外的家属院彻底安静下来,只有风声呼啸着掠过窗棂,发出呜呜的悲鸣。她坐起身,走到窗边。窗户糊着旧报纸,只留下一个小小的破洞。她把眼睛凑上去。
外面一片漆黑,寒风凛冽。冰冷的月光艰难地穿透云层,洒在寂静的院子里,照着光秃秃的树枝投下狰狞抖动的影子。她家窗户正对着一条狭窄的夹道,堆满了破箩筐、旧木柴之类的杂物。
就在那片杂物的阴影里,一个模糊的、清瘦的身影,像生了根一样,静静地伫立在那里。寒风吹动着他单薄的衣角,发出猎猎的声响,他却一动不动,像一尊沉默的、对抗着寒夜的雕塑。黯淡的月光勾勒出他模糊的轮廓,看不清表情,只有一双眼睛,在浓重的夜色和刺骨的寒风中,像两点幽深的、不肯熄灭的寒星,穿过冰冷的空气,穿透窗纸的破洞,固执地、一瞬不瞬地望向她这扇紧闭的窗户。
是赵南星。
他一直在那里。听着屋里的争吵,父亲的怒吼,碗碟的破碎,还有她压抑的哭声。
李小满的心猛地一缩,像是被那两道在寒夜中固执守望的目光狠狠攥住了。刚刚止住的眼泪又汹涌而出,她死死捂住嘴,不让自己哭出声来。隔着冰冷的玻璃、糊着旧报纸的窗棂、和呼啸肆虐的寒风,她与那双沉默的眼睛对视着。
那目光里没有责备,没有退缩,只有一种近乎固执的陪伴,和一种无声的、沉甸甸的承诺。像是在说:路没锁着。风再大,我还在。
寒风呜咽着穿过夹道,卷起地上的枯枝败叶,发出凄厉的嘶鸣。赵南星的身影在阴影里微微晃动了一下,却依旧没有离开。李小满背靠着冰冷的墙壁,慢慢滑坐到地上,抱着膝盖,将脸埋了进去。单薄的肩膀在寂静的房间里无声地耸动着。窗外的寒冷仿佛透过墙壁渗了进来,但心底深处,似乎又有什么东西,在那道于寒风中固执守望的目光里,艰难地、顽强地,重新燃起了一星微弱的火苗。
来源:梦想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