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为什么直播在我们的社会中发展得如此迅猛,以至于在短短几年内,就成为了中国人消磨时间的主要方式之一。哪怕我们自己不会打开手机,守着直播或是通过直播购物,我们依然可以去思考,它反映了怎样的社会价值,在整个文明进程中代表了何种大趋势。
如今,直播已逐渐成为主流的娱乐消遣模式。在它流行起来之后,我们的整个社会随之发生了哪些改变呢?
虽然在生活中看到很多人守在手机前看直播,但内心深处,可能不太理解这种形式,甚至单纯觉得这是在浪费时间,是一种质量较低的娱乐消遣方式。
在我看来,直播背后所关联的那种不经思考的消费主义,是现代资本主义走向更不健康、更极端、更丧失理性的一种体现。
为什么直播在我们的社会中发展得如此迅猛,以至于在短短几年内,就成为了中国人消磨时间的主要方式之一。哪怕我们自己不会打开手机,守着直播或是通过直播购物,我们依然可以去思考,它反映了怎样的社会价值,在整个文明进程中代表了何种大趋势。
特别是直播作为一种新出现的娱乐模式,在人类文明发展史上,与历史上其他的娱乐模式相比,是否具有可比性?它代表的是以往娱乐模式的延续,还是一种全新的断层?
从广义上讲,直播只是众多娱乐消遣媒介中的一种。回顾人类文明的起源,我们就开始运用各种各样的方式来进行娱乐和消遣。那么,我们从人类文明史和思想史的角度出发,将直播这种最新的娱乐消遣模式,与我们之前所使用过的其他娱乐消遣模式进行对比,来思考一下:一个通过观看直播来消遣的社会,到底是怎样的一个社会呢?
在历史的长河中,新的消遣模式不断涌现,登上历史舞台,取代旧有的媒介。就如同古代人也有他们类似于躺在沙发上刷手机的娱乐方式。每一次,当一种新的娱乐方式出现时,总会有那么一群人,或是思想守旧的人,或是不愿意改变的普通大众,站出来表示这个东西不好,我们要抵制它,声称它代表着道德的败坏、人性的堕落、社会的倒退以及文明的衰亡。
但我认为,作为善于思考的普通人,作为现代生活的参与者,同时也是社会各种变化的旁观者,很多时候,我们无法阻止新事物的诞生,无法阻挡它野蛮生长,甚至彻底取代旧事物,成为我们新的生活方式。
面对这种不可阻挡的新事物,我觉得一个理智、明智的态度应该是:首先,思考这个新事物反映了我们这个时代怎样的特质;其次,探索即便这个新事物在我们眼中代表着文明的堕落、文化的退步或社会的倒退,我们是否有办法去掌控它,并且从中最大限度地挖掘出它能够为社会带来的价值。
接下来的发展,我们都很熟悉了。在过去的20年里,智能手机的发明逐渐取代了电视。我们不再满足于坐在沙发上看电视,而是开始坐在沙发上玩手机。我们从与一个会发光、发声的大电子盒子交流,变成了与一个更小的、同样会发光发声的手机交流。无论是直播、短视频,还是社交软件上的其他媒介形式,我们如今正处于一个后电视时代,手机直播成为了取代电视机的最新消遣娱乐工具之一。
消遣娱乐模式存在两个看似相互矛盾的趋势,即个体化(individualizing)和全球化(universalizing)。
先给大家解释一下个体化的含义。
曾经,社会主流的娱乐活动具有很强的社会性。无论是一年一度参加古希腊的酒神祭祀活动,顺便观看索福克勒斯创作的悲剧;还是前往斗兽场观看角斗士与野兽搏斗;或是在早期现代欧洲社会,身着盛装去观看莎士比亚的戏剧,又或是去歌剧院欣赏法国歌剧,在长达1000多年的人类文明进程中,至少在最近三四百年之前,西方主流的消遣模式都具有社会性。
参与这些娱乐活动,你必须融入社会、了解社会、参与社会、观察社会。
然而,我认为娱乐活动中社会性的消亡,并非始于互联网、电视机或手机的出现。早在17世纪小说出现的时候,现代人的娱乐消遣活动就已经逐渐变成了一种相对孤独的个体性活动。
在孟德斯鸠写作后的50多年,另一位伟大的法国哲学家卢梭出现了,从很多文学角度来讲,他被称为“小说之父”,写出了欧洲历史上第一本真正意义上的现代小说。卢梭曾专门提到,随着中产阶级的诞生,欧洲社会已经不再适合以看歌剧作为主要的消遣方式,小说才是真正适合中产阶级的娱乐途径。
卢梭这一理论的影响无疑是巨大的。整个19世纪的欧洲文艺界,小说逐渐取代戏剧,成为人们主流的娱乐消遣模式。我们知道,18世纪的欧洲文学家们也开始更多地创作小说,而非戏剧。
这里我想说的不是这种转变的好坏,而是从戏剧到小说的改变,确实将一种社会性活动逐渐转变为个人化的活动。
而现在互联网给我们贴的这些标签,所形成的所谓“社群”,仅仅是人与人之间的共同性。但这种共同性是否能够构成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社会或社群呢?我认为,虽然存在这种可能性,但仅仅这些标签所代表的共同性是远远不够的。
想要形成真正的社群,我们还需要做更多的事情,比如去深入了解那些与我们拥有相同标签的人,而不是仅仅因为我们都喜欢看广西辣椒炒辣椒的吃播,就理所当然地认为我们已经拥有了一个有意义的社群。这种仅仅基于共同性建立的社群,其实并没有太大的实际意义。
刚才我提到了娱乐消遣模式演变过程中的两个看似相悖的趋势,除了个体化,另一个就是全球化。
从古希腊的戏剧,到罗马的决斗场,再到欧洲的戏剧,以及后来的小说和电视的出现,我们可以观察到一个趋势,那就是地域性文化在不断削弱。用黑格尔的术语来说,就是“民族精神”(folk - geist)在不断削弱。“folk”指人民、民族,“geist”指精神。
曾经,一种文明的娱乐消遣模式,能够反映出这个文明的社会观念、生活方式,甚至是一个民族独特的精神和性格。
我们可以想一想,与古希腊同时期的波斯人,或是春秋战国时期的中国人,能理解古希腊这种酒神文化的民族属性吗?完全不能,我们对此一无所知。
曾经,我们的消遣活动能够直接展现我们所属民族的特性,它是具有国家性或民族性的活动。但随着人类文明的不断发展,这种文明属性变得越来越淡薄。
在18、19世纪,读小说在某种程度上仍然保留着一定的民族性。只要我们稍加思索便能发现,任何一个读过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说的人,都不得不承认其作品背后闪耀着俄罗斯文明的光辉。俄罗斯人民对死亡的态度、对宗教的思考以及对人性的理解,无疑是他们这个民族所独有的。
然而,随着科技的进步、文明之间的相互交融,以及中产阶级生活方式逐渐趋于普世化,也就是说,工业社会中中产阶级的生活愈发相似,难以区分,我们的消遣方式也变得越来越雷同。
互联网出现之后,我几乎可以断言,不再有任何一个民族能够拥有纯粹、独特的民族精神。那种能够全心全意代表某种独特生活方式和处世态度的“民族精神”已不复存在。这种生活方式并非穿上古代服饰就能假装复活或延续的。
在现代社会,我认为这种原汁原味的民族生活方式已然难寻踪迹,这一点从我们日常的消遣娱乐模式中便可见一斑。我们可以穿着汉服上街,身着全套严格遵循历史事实定制的宋制或明制汉服,但即便如此,我们穿着汉服的目的往往还是用手机记录下来,上传到全球化的平台上。
只需轻轻点击一个按钮,平台便能自动将其翻译成各种语言,把这种所谓的民族生活方式、民族精神的历史遗留,提供给全世界不同语言、不同历史背景和文化的人们用于消遣娱乐。这当然有其意义,但它绝不是民族精神的真正复活与延续。
这就是我想阐述的第二点,如今的这些娱乐消遣模式,不仅变得越来越个体化,同时也越来越全球化。这里的全球化指的是,直播背后所代表的价值观具有全球性。这种全球性的价值观取代了曾经的民族精神,代表特定民族独特精神面貌和文化的民族精神逐渐被侵蚀。
如今,我们这些娱乐活动背后的价值观是统一的、具有普世性的,它一视同仁,体现的是资本主义和消费主义的价值观。在这种价值观体系下,人变成了一个个平等且扁平的个体,民族与民族之间的独特特质被逐渐磨平,人与人之间的距离感已被消磨殆尽。
如果我们纵观整个人类消遣娱乐模式的演变过程,就会发现其总体趋势是让我们变得越来越孤独,每个人都愈发像孤立的个体。娱乐活动从社会活动逐渐转变为将每个人锁在自己房间里,完全与社会隔绝的封闭活动。
与此同时,它又演变成了一种全球化的活动,即我们失去了作为各个民族所特有的特征。我认为,个体化和全球化这两种趋势,带来的其实是同一个结果。
这个结果就是,它把我们从一个个活生生的、具有不同社会特征、不同社会关系连接的人,从具有高低、男女、贫富、文明与粗鄙、自由与奴役、老少、本国人和外国人之分的人,至少在娱乐模式这一层面上,变成了一个个完全相同的人。
因为完全相同,所以看似平等,我们被变成了一个个扁平且平等、难以看出任何差别的个体。
如今,属于我们现代人的这些娱乐消遣活动,无论是直播、短视频、电视剧,还是抖音上那些更新更短的剧集,它们都把观众当作一个个最低等、最通俗,且失去了所有社会属性的个体,将我们压扁成了最基础、最空洞的个体。这些娱乐活动所假想的观众,是没有任何标签、没有灵魂、没有民族精神、没有文化内核的空洞扁平之人。
而如今那些编剧、主播,尤其是直播带货主播,当他们打着知识、女性主义、文化情怀的旗号进行叫卖时,他们脑海中浮现的观众,与古希腊时期相比,就如同在主流空洞价值观中随波逐流的一具具浮尸。
文章素材来源@独树不成林
来源:老汪说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