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像蚌守着珠子那样,我守着这个故事守了这么多年,如今要讲出来,又取了这样一个题目,原本是可以把故事里的两个女孩化名为莉莉与薇薇的。但想来想去,我决定还是不这样做,就用她们本身的名字来称呼她们。
像蚌守着珠子那样,我守着这个故事守了这么多年,如今要讲出来,又取了这样一个题目,原本是可以把故事里的两个女孩化名为莉莉与薇薇的。但想来想去,我决定还是不这样做,就用她们本身的名字来称呼她们。
她们之中,一个叫周清响,原是个不声不响的人。而比废园里无人问津的春草还蓬勃的那个叫李鸽。她人如其名,给人一种鸽子在阳光下展翅而去并震落尘埃与羽毛的眩晕感。
1
李鸽在河婴城里以刀法而闻名遐迩。十岁时,父亲李大川被人喊去垫牌,李鸽就能帮他顾摊子。那时候她的脸还没有刀大,但她切出来的素鸡、牛肉、猪耳朵……永远是那么薄厚均匀。有人戏言看她操作都应当像观赏表演一般另外付钱。
李鸽算账门清,加减乘除以外的数学却怎么都学不好。她的数学老师是教研室主任,坐在办公室最后一排。周清响去送作业常见到她,像一盆雷打不动的发财树盆景一样装饰着主任的工位。
“你考不考得上大学跟我有什么关系呢,我工资不会少拿一分,我是替你焦心呢。再过两年,大家都考出去了,去北京、去上海,逢年过节回来一看。哎呀,李鸽啊,你还在这儿切猪头肉呢。你脸上好看吗?一个女孩子,就一辈子卖卤菜?”
“一辈子卖卤菜不好吗?要是我爸哪天干不动了,我又没接手,你想吃免费烤鸭就吃不到了啊。”
主任迅速咳了两声,别的老师各忙各的,假装没听见。
主任赶紧摆手叫她走人。她走到门口又被叫住,主任抖着她的试卷:“下次你把手洗干净再做题,办公室给你弄得一股麻油葱花味!”
李鸽骑上她的三轮车回家了。大家都骑自行车或电动车,只有她骑三轮车。同学中有谁没骑车的,她也会捎他们一段路。久而久之,有人会开她的玩笑——学着上海滩太太小姐的样子向她遥遥地招手,喊一声“黄包车”。
有一次周清响没骑车,李鸽骑到她的近处。周清响头一回见人力车还装后视镜的,李鸽说没辙,上次骑这车去进货,不知哪个人从后面顺走了她一只鸡。
李鸽听她没有口音,问她是哪里人。周清响说她来自棠远,父亲母亲一起被公派出国研修了,她来亲戚这里借读一段时日。
“呀,大城市来的。”
“别这么说。”
“棠远好玩吗?”
“没什么好玩的,也就是楼高点,人多点。”
说到人多,前面的人突然就多了起来。她们只当是闲得没事的人聚拢在一起吵架,正要绕行,猛听得后面有人喊了一嗓子:“李鸽,你爸昏死过去了。”
李鸽以为自己动作已足够快,周清响倒是更麻利地卸下书包,钻进人群,指挥众人疏散开去,腾出场地保证空气流通。她轻车熟路地使出了一套李鸽在学校安全知识讲座上看过却早已忘记的方法按压着李大川的胸部:“还好吗?听得见吗?”
没得到回应,周清响捏住他的鼻子,打开他的嘴巴,深吸了一口气。
“要不我来吧……”李鸽还没说完,周清响已然下嘴。
救护车喇叭声远远地传来,李大川终于也微微地哼了一声。
李鸽正要向周清响表达感激之情,而她父亲的呢喃让她原本飞扬的神色马上又黯淡了下去。素琴——听上去,他是在叫一个人的名字。
待到李大川出院,李鸽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切了一整只烧鹅,摆成好看的造型送去给周清响。周清响寄居在姑婆家,那庭院里种满了藤蔓植物,穿插其间的栀子花绵延盛放,溢出浓郁辛香。透过落地窗,李鸽看见周清响正伏案写作业,她的姑婆戴着一副金丝边框老花镜坐在客厅的藤椅上读报,还不时地腾出手,拿调羹搅拌一下侧边茶几上的饮品。不消多说,葡萄架下毛色纯正的牡丹鹦鹉必然也是出自这位老太太的悉心照料。
周清响见她来了,忙取出客用的拖鞋给她。李鸽向她姑婆问好,老太太兀自端坐,懒洋洋地从镜片后抬起一双深凹的眼睛,回了声好。
两个女孩溜入房间里说话。在周清响的卧室里,李鸽平生头一回见到了床旗这种东西。她问有什么用,周清响说装饰呀,好看呀。李鸽后悔有此一问——这个家大部分东西都是无用的,那些瓷器、书房里的波斯毯、镶嵌在壁灯四周的琉璃……比起来,她屁股下面遍布雕刻的樱桃木墩子已经很实用了,好歹还能供人休憩。她极不自如地坐着,说:“心脏的问题倒还好,医生说最大的可能是他在那个不透气的小屋子里打牌打了一整天,缺氧。”
“那我还是学艺不精,误判了。”周清响浅浅地笑了笑。她家三代悬壶,父母都是省人医的骨干。自幼耳濡目染,她也学了些入门功夫。
“以后你也做医生?”
“不出意外的话。”
“你准备考哪里的大学。”
“小概率北上广,大概率回棠远。”
“你爸妈回国后,你是不是高中就要转回棠远去。”
“各占百分之五十的可能性。我们学校也不错啊。”
“我们班数学课代表讲话也没像你这样张口就是饼状图啊,真头疼。”
女孩们聊到天色向晚,照道理,家长应该留人用晚饭的。但周清响的姑婆仍旧按兵不动,直至二人从内室出来,她还在修剪她的宝珠茉莉。李鸽表示要告辞了,老太太方才想起什么似的,将李鸽带来的烧鹅归还:“谢谢你,不过我们一家都不吃卤味的。你带回去吧。”
在周清响无助的目光里,她颔首而退。在这之后,她见到周清响就像见到全体同学那样稀松平常,她的行事作风却更加剑走偏锋。她放学后会戴上一顶蓬松如蘑菇云的粉红色假发,三轮车斗里也多了一台音响,里面播放着复古的迪斯科舞曲。她就那样摇曳着,驶入属于她自己的浓酽的黄昏。
3
高二下学期,一个春天的晚上,大街上滚滚的都是风絮。它们在街灯下成团地堆积溃散,状如幽灵嬉戏。街边,还没收摊的李鸽本来正就着一盏昏沉油腻的灯泡背单词,转角处那条她放学后常常抄近路过来的背街小巷里忽然传来争执声。
她把单词本放在一旁,箭步走去,只见周清响被职中那几个肄业的酒鬼拦截骚扰,顿时放声叫道:“猫尿灌多了就回家晒尸去,头被你们吵得生疼。”为首的那个光头认得李鸽,虚眯着眼走过来拉扯她:“就到'梦之城’喝两杯酒、唱两首歌,你一起去。”
李鸽别在身后的那只手扬了起来,平日里专切下酒菜的厨刀在夜色中冷光莹莹地往墙上一剁,砖缝间探出脑袋的野草霎时成了断头鬼。
这伙人的酒醒了一半,意识到她没闹着玩。光头咬断了牙签啐在地上:“好男不跟女斗,你改天最好切几斤牛肉来找哥几个赔罪。”
人走后,李鸽和周清响不约而同地抬起头。逼仄的巷道上空,一钩淡月,长天如水。周清响说:“我今天是专门来找你告别的。我爸妈都回国了,我差不多也准备回去了。”
李鸽点点头:“那你跟我来,我给你切一点蹄筋,也算是为你饯行。祝你以后春风得意,前程似锦。”
周清响搓了搓手说:“是不是姑婆那次说的话被你听见了。”
“她应该就是说给我听的吧。”
那天李鸽还没走远,隔着院墙,就听见老太太教导孙辈:“卤味的食材都是激素饲料喂出来的,吃多了长个不长脑。还有啊,近墨者黑,以后少和这个孩子玩,多跟学习成绩好的同学交往。”
周清响说,姑婆就是这样一个人,并不坏,只是对什么都心存防备。她也不喜欢姑婆,与之生活深感疲惫,所以才同意家人带她回棠远。她的睫毛像灯上乱撞的蛾子那样错乱频繁地闪动着,良久后说道:“你要是想的话,我也可以留下来。”
寂静的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生涩的铁锈味。李鸽把蒜泥浇头另用一个食品袋装好递给周清响:“在我很小的时候,有个人对我说,有缘,缘就是个圈,绕一圈还能遇上。没缘,缘还是个圈,把人困住,画地为牢。我那会儿才几岁啊,哪能明白这样的道理,但她还是对我讲了。她太压抑了,需要倾诉。现在想想,人生确实就是这么个理。你回去吧,要是有缘,以后总能再见面。我去棠远,也能有个人请我吃饭不是?”
4
周清响转回棠远后,她和李鸽的生活都没什么变化。周清响到了新班级仍旧是数学课代表,李鸽也仍旧忙里偷闲去帮李大川守摊卖菜。这种像溪流一样和缓的日子,一路向前,直至涌入高考的海洋,掀起出人意料的狂浪。
成绩公布那天,全校议论最多的不是本届的状元,而是位列班级第二,年级第三十四名的李鸽。发榜后,李鸽对向她投来的各种各样的目光都报以一笑。数学教研室主任没有心思指导学生们预填志愿,李鸽成了他最想研究的课题。
李鸽给他挑了一只大个的烤鸭:“老师,我近来也像你一样狂吃鸭子。我觉得吃鸭子对人有好处。”
“怎么讲?”
“春江水暖鸭先知,高考的题目我全押中了。”
“能不能正经点。”
李鸽哈哈大笑,两只手各举起一个鸭头和一块猪头肉:“老师,你还是这么不禁逗。其实,人装得像鸭子那样聪明很难,但装得像猪那样笨就很容易了。”半年后与周清响在医学新生冬令营上重逢,李鸽给出的还是这番解释。
冬令营由棠远医科高校联盟发起。为培养学生们吃苦耐劳的精神,组委会将营地安排在条件艰苦的郊县人医,改造了一层弃用的病房作为宿舍。
彼时,李鸽所在的棠远医科大学小分队率先抵达,她刚把自己的床铺收拾好,就听见走廊上传来新人的脚步声。回头的一刹那,李鸽并没有第一眼认出周清响。她首先是瘦了,像颗失去了水分的苦杏仁。她的头发也剪了,剪成了齐耳短发。她原本灵动的鹿眼变得凋敝,让人对视后莫名不再有好心情。她的行李箱上贴着冬令营统一分发的不干胶贴,上面有校名和人名。
“英语的答题卡我抢在响铃前涂了一半。我不知道之前为什么没涂,我完全想不起来了,之后的化学和生物也没心思考了。”入睡前,在漆黑得能使人放心吐露的暗夜,周清响道出了自己败北的内情。她就读的是一所普通综合类大学的二级医学院,分数线和棠远医科大相差近三十分。懂行的人基本心里有数,但在她开口前李鸽不曾提问半句。
周清响把头转向李鸽这边,说:“你考上了我最想上的学校,替我在里面好好学。”
“这像是紫薇对小燕子说的话。”
“不是吗?来到繁华的都市,进入高级的学府,你已经脱胎换骨了啊。”
“你为什么不问问我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
李鸽说她和她爸打过两个赌。李大川赌她考不上棠远医科大,否则他就戒赌。如今她考上了,他只好尝试着兑现他的赌注。李鸽又赌他戒不了:“要是这一赌真的成了你的最后一赌,我想尽一切办法也会把我妈找回来。”
李鸽九岁那年的冬天,河婴城空前寒冷。好容易熬到了一个晴朗的周末,她却被她母亲钟素琴从懒觉里叫醒。她不想起床,扯过被子继续蒙头大睡。钟素琴说:“那我自己去百货商厦了。”她一听这话,一骨碌爬起来,麻利地穿上绒线裤,套上厚厚的袜子,扒了两口粥就和钟素琴一起了出门。那天阳光明媚,大街上的人被照得近乎透明。钟素琴也是。她穿着一件浅灰色的呢大衣在阳光下行走,像李鸽夹在书里的广玉兰花瓣,又薄又纤细,风一吹就会不见了似的。
离春节还有一段时间,虽然各处都在打点布置,但百货商厦的新年酬宾活动尚未正式启动。李鸽相中了一个书包,连柜员都劝钟素琴等两天再来,价格能便宜一半。
钟素琴不仅执着地当场买下,还往书包里装了文具盒、自动卷笔刀、可以换不同衣服的娃娃以及一堆零食。
“妈,你发工资了?”
“不是,妈是发狠了。”
“妈你以后多发发狠。”
“鸽子,狠字怎么写。”
“狼字少一点。”
“那把狠字的反犬旁换成竖心旁呢。”
李鸽一时想不起来,在手心里写了一下:“是恨字。”
后来,在新年来临前,还是一个周末的早上,李鸽睡懒觉睡到了自然醒。她一睁眼就看到了枕头边的字条,上面写着:鸽子,别恨妈。
她顾不上穿绒线裤和厚袜子,赤脚下地出了门。门外漫天风雪,积雪有她半个小腿那么高。她号啕大哭地扑入雪地。拖鞋掉了,她就赤着双足,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到了街市上。地上一行一行的脚印,看起来都不属于她的母亲。
竭力走到熟悉的那户人家门口,她敲开了门。
李大川赌花了的眼被银光闪闪的世界刺得睁不开:“下这么大雪,你妈怎么让你来咯?哎,你鞋呢?”
此后的每一年冬天,当脚上冻疮痛痒难耐地发作时,她就会想到那个早上。她原本捏了一个很大的雪球握在手里,想狠狠地砸到她父亲的脸上。但他出来时,她忍住了。他再怎么样都是她的父亲,屋子里全是他的朋友。她决定回家再跟他算账,不在人前让他丢脸。因此她只是说了句“妈喊你回家吃早饭”,便转身离去。
“清响,就是那个瞬间,我意识到,我不是一个孩子了,我成人了。我妈妈的出走,让我一夜之间变成了大人。”
根据最近一次汇款来源显示,钟素琴人应当在广州。李鸽没出过省,更别提去过广州咯。她决定冬令营结束后去一次广州。周清响说,如果真是广州的话,有个人恐怕能帮上忙。
这个人叫梁冶文,他的情况和周清响很像。由于父母工作的原因,他中学时期来到棠远念书,毕业后,父母返回广州,他也填报了广州的高校。
“你们俩很熟吗?”见周清响久不吭声,李鸽才又问,“还是,远不止很熟那么简单?”
周清响低着头掐了她一下。
冬令营结束是腊月十六,距新年不到半个月。李鸽说去广州的票好买,回来赶上春运,不一定能买到票。周清响完全不担心,她说梁冶文年年返粤,是抢票的高手。
在去广州的火车上,两个女孩一起吃泡面,你睡一会儿我睡一会儿地互相照看行李。车子开到湖南境内已是凌晨,车窗外掠过淡淡的山影。两个人都睡不着了,就偎依在一起小声说话。
“平时月考,他总成绩一般和我差不多。但我理科好,他文科好。他看外国电影基本不用看字幕,还写诗,喜欢北岛和辛波斯卡。”
“他主动追的你?”
“写了一首诗,是不是很土?”
“怎么可能,现在哪还有写诗的男孩子。他诗里写了什么?”
“忘了。鸽子,说出来你不信,我连他的样子都有点记不起来了。高考对我的打击很大,我当时把自己反锁在房里三天,基本什么都没吃。三天后我给了我爸妈答案,我说我不复读,有什么学校就上什么学校。之后我打电话给梁冶文。我们曾经约好了一起考棠远医科大,但他父母回广州后他对这件事有些犹豫。我说你现在不用犹豫了,回广州去吧。他问我这是不是分手的意思。我说什么啊,我答应过你什么吗?我们根本从来就没有开始。学校严禁早恋你不清楚啊?”
“那你这次又找他?”
“我当然是为了你了。”
“得了吧,你就是想再见他。”
周清响又低着头掐了她一下。
清晨五点多,梁冶文来接站。李鸽的视力像鸽子那样好,老远就看到一块牌子上写着她和周清响的名字。当然,这更大程度上取决于梁冶文一米八五的身高。李鸽开始翻包,找见面礼。周清响拿胳膊肘抵了她一下:“干吗,我不是让你对他冷淡一点,不要太热情的吗?”
6
广州的冬天很温暖,天桥上的三角梅热烈地开着,这在李鸽看来是不可思议的事。她和周清响在西关的一爿小店里买了同款裙子。她的是藕荷色宝相花,周清响是墨绿色唐草纹。梁冶文带她们去沙面吃肠粉,去荔枝湾听粤剧,晚上坐轮船夜游珠江。
周清响去盥洗室的间隙,李鸽向盛情款待的梁冶文表示感激,同时言明她们这一趟来是有要事在身,恐怕不能耽于游玩,误了正题。梁冶文说他有数,他之前已经托了人,这两天应该会有回音。
“你和清响认识很多年了吧?”
“怎么讲?”
“人以群分,你们有些地方很像。她以前也是这样,留着长头发,穿一些颜色很温暖柔和的衣服。”
李鸽这才瞄了一眼自己朦胧浮现在玻璃上的身影。她确实很像当初的周清响。她从不屑于模仿他人。但她要如何解释呢?要跟这个刚刚认识了二十几个小时的男生说,她几年前遭到姑婆的折辱,于是暗中发奋,自证卤味之家也可以走出一个有学识、有修养的女儿来与清响平起平坐吗?
她最终只字未提。落在外人眼中,是东施效颦还是破茧成蝶都随便。
“你真会说话,难怪她说你写诗。”
“太难为情了,那都是以前的事了。”他害羞起来。
“写诗怎么了?我以前还卖盐水鸭呢。”
“真的吗?”
“是啊,所以她们看解剖都很害怕,我一点也不怕,我以前整天剖鸡鸭鹅。”
话音刚落,梁冶文收到了微信。两张照片是两个都叫钟素琴的外省籍女性。第一张是证件照,李鸽一眼否认。第二张是生活照,随着人脸在梁冶文反方向的两个指头间不断放大,李鸽不禁错愕地捂住了嘴。她没想到母亲竟老至如此。
信息很快又回复过来。第二个钟素琴之前在东莞的服装厂工作过,后来到广州番禺开了一家淮扬菜馆。半年前菜馆所属的那栋楼拆了,店自然也就关了,人不知所终。
第二天一早,李鸽执拗地请梁冶文那个名叫阿仔的朋友带领她去了一趟番禺。阿仔指着前方一片待开发的工地,说那就是菜馆的遗址了。周边的骑楼下,有些工人坐在地上吃炒河粉。李鸽就想,她母亲刚来广东的时候是不是也这样呢?她对父亲,对那个家是有多么厌恶才能让她甘愿过这样的日子呢。
李鸽问阿仔能不能查到这栋被拆除的楼的权属,这样就可以找到房东,房东也许会有她母亲的联络方式。阿仔说楼是公家单位的,改制给个人后转手卖了好几回,屋子被包给了中介出租,中介出租后又会冒出二房东、三房东。
“靓女,不是我扯大,珠江两岸,阿仔我说查不到的就连阿sir也查不到的。”
周清响适时劝道:“也许她现在一个人过得也很好。再说了,她会给你汇钱,心里总是装着你的。”
李鸽说:“但她有一段时间没有汇款了——我不是想要她的钱,只不过这是我们之间唯一的联系。”
晚上,梁冶文带大家去喝酒、唱歌。饶是低度果酒,也令不胜酒力的周清响很快投降。但酒助歌兴,她像变了个人似的,和阿仔二人轮番献艺,犹如打擂,让李鸽和梁冶文毫无立足之地。李鸽先出去透了个气,紧接着梁冶文也来到了露台上,还端来了他们的酒。
月朗星稀,远处的小蛮腰广播塔配合夜风的速率在天幕下炫动着。梁冶文主动碰了一下李鸽的杯子:“不说什么敬明天、敬过往,就敬这一刻。很高兴认识你,李鸽。”
他身后有一盏悬在高处的灯,他个子高,能遮住那光,于是光线在他身后辐射开来,使他像是神派来的一个使者。李鸽就那么情不自禁地一股脑对他说了所有的事,类似于一种自言自语的祷告:“这就是我的过往,至于明天,我没有太大的祈求,比过往稍微好点就行了。”
梁冶文没吭声,只注视着她。她被看得有点不好意思了,就叫上他一起回去。
他们推开门,看见周清响和阿仔在接吻。
返程的列车上,周清响提到这件事,先是叹了一口气,继而簌簌落泪:“我只是想看看他会不会难过,但他反过来祝福我。”
“那么,如果是他呢?他有了新的感情,你会祝福他吗?”
“以前不会,因为我没那么大方。现在更不会,因为我和他彻底没关系了,没必要祝福。”
话虽如此,一年后,得知梁冶文的新恋情,周清响还是祝福他。她说:“鸽子,你知道的,我不是祝福他,我是祝福你。你不要有压力,我们永远都是朋友。”
7
相识源于寻母,相爱也源于寻母。
新学期收到钟素琴最新的一笔汇款后,李鸽瞒着周清响和梁冶文,独自南下来到广州,和阿仔约在东山口见面:“一栋已经不复存在的房子,你还能找到店家的照片。现在汇款信息就在这里,我相信以你的能力,不可能束手无策。”
阿仔说:“清响没来吗?”
李鸽寻母心切,迫于无奈撒了谎:“清响说了,你要再见她,除非帮我。”
“女人和兄弟难道只能二选其一?”
李鸽听出他话里有话,反其道而行之:“其实我上次来就知道你肯定有什么地方瞒着我。也许是你自己的原因,又也许是梁冶文的原因,不过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疯狂想见到一个人的心情,你肯定比谁都理解。”
阿仔动摇了:“你会告诉冶文吗?”
“我相信你,你也要相信我。”
“清响一直没再理我,你替我告诉她,我阿仔不会逢场作戏,我是真的喜欢她。”说完他给了李鸽一个地址。
那是一家淮扬菜馆。李鸽走进去,点了一份扬州炒饭。这时并非饭点,本来在柜台后面拿计算器处理账目的老板娘头也不抬地朝后厨喊道:“扬州炒饭。”李鸽想叫一声“妈妈”,却忍住了,兀自找了个座位背对着她的母亲坐下。稍等了片刻,钟素琴到窗口取了餐端来,李鸽低着头道谢。走出去两三步远,不知是察觉到什么还是有心灵感应,钟素琴蓦然回首。
钟素琴带着李鸽到附近的一个小公园,母女俩一人捧一个椰子啜吸着。钟素琴将事情的始末一一交代清楚:“姓梁的小伙子找到我的时候,我让他跟你实话实说,但是他怕打击到你。那个时候番禺的店碰巧也要关了,正好就被他说成了一条掐断的线索。他第二次找我应该是在你来过广州以后,他请我继续给你汇款。我说我已经抚养她年满十八周岁,照理已经完成了义务。他立马就说,汇款的钱可以由他来付。我当然没要,我对他承诺可以一直供你到大学毕业。但是他也必须答应我,到那个时候,无论如何都要告诉你真相。”
跨越十年和几千里的重逢并没有像李鸽预想的那样震撼。她只记得,在树荫下,钟素琴掏出纸巾帮她擦掉额头上的汗,不仅没让她感动,反而有些无所适从。到临了,她也只是轻声问了母亲一句:“那个人他对你好吗?”
“挺好的,你放心。”
她一刻也没有在广州逗留,当天就买了回去的票。去火车站的路上,她给梁冶文打了个电话,说她在广州,但是要回去了,问他能不能来送送她。梁冶文当时正在佛山做社会实践,但他什么也没说就一口答应咯,在发车前的最后一刻出现在李鸽面前。
李鸽原本要释放给她母亲的眼泪就像梁冶文一样虽迟但到。周围的旅客以为这对拥抱在一起的年轻男女不过是为寻常的别离伤感,只有梁冶文明白,他悄悄用他的爱情为她的亲情奠基一事大抵是败露了。
这当然也是李鸽给周清响的说辞。她实在没有勇气告诉周清响,露台上,他端着酒杯说“很高兴认识你”的那个夜晚,她已然充满内疚地心动了。
这样的内疚不断升级,直到毕业那年的冬天登顶——她被导师内推留在附属医院就职,占用了一个外考的名额。而假使再多进一个外考,周清响就会成为她的同事。周清响并未表现得很失落,她给李鸽编辑了一条很长的短信。
她说:“鸽子,造化弄人是弄一次还是弄十次,对我来说没什么分别。我高兴的是,纵然我与理想的学校、钟情的男子、心仪的岗位一一失之交臂,但他们都在命运的岔路口拐了个弯,投向我最好的朋友的怀抱。人生被替代却无怨,我想仅仅是因为若干年前,有人在放学后用三轮车载了我一程。她的笑容瓦解了我求学他乡的一切苦闷。”
“鸽子,古人云成家立业,我就按这个顺序来吧。工作的事丢在一旁,我预备先和阿仔结婚了。周六下午三点,记得来婚庆公司试伴娘服啊。”
8
周清响婚后差不多又过了三年,在单位新招聘人员的公示名单中,李鸽看到了她的名字。
周清响入职后被分到心外科,和李鸽所在的产科一样忙碌,常常打了照面也顾不上说几句话。有一天难得下班都早,在地下车库遇见,两个人都想找个地方聊一聊。周清响提议回一趟河婴:“现在出发,到那儿也就七点半。”
出城稍稍堵了一段,之后便畅通无阻,就像两个人的心结全部打开。
“从前骑三轮车载我,现在开汽车载我,以后再升级就得换火箭了。”
说说笑笑到了家,李大川见女儿回来了,麻利地剁了四五种卤味,交给李鸽时又趴在车窗上追问:“我跟你打的赌到底还算不算数?就算你不在家我也一场牌没打,对门的五金店给我作证。”
“你输了一辈子,这回算我输咯。爸,丢了就丢了,别老回头找,日子要朝前看。”
李鸽载着周清响来到母校附近的一条小河边。席地而坐,面朝粼粼的波光,周清响也说起了她的父母。她还没跟家里透露她回来的事。别说她在这种境地里准备做母亲必定为他们所不容,甚至到现在他们都还在为她跟一个没有正经工作的男孩闪婚耿耿于怀。
“你呢,鸽子,你还记恨我吗?”
“还能不能翻篇了?”
话是这么说,但她们二人这辈子都不会忘记,在婚礼上,喝多了的周清响忽然操起话筒,把李鸽和梁冶文推到台前,向宾客们隆重介绍:“喂喂喂——大家静一静。这两个人,一个是我最好的朋友,一个是我的前男友,他们现在处对象了。今天他们能同意来做伴郎伴娘,我真是三生有幸。”
想到这里,周清响不由得把头埋到李鸽的肩上啜泣。日子像车轱辘一样滚滚向前,转眼就到了冬天。棠远初雪这一日,李鸽拿到周清响一切安好的产检报告打算给她送上去。刚走到住院部,他就见一堆人慌慌张张闹成一团。
“清响被病患家属骗到天台上去了。”
随着人群赶往天台的途中,李鸽搞清楚了事情的始末——患者在一个小时前失去了全部生命体征从ICU出来。家属无法接受,认为是医生推诿,不肯继续治疗,就挟持咯清响,逼院方就范。
天台上拉起了警戒线,保安劝退陆续前来旁观的医患。院里派出了一位负责政工的副院长出面做病患家属的思想工作,但那个人一点都不听劝,拿着一把水果刀紧紧拽着清响贴在护栏边。他们身后是三十二层的高楼。
副院长苦口婆心说了半天局面还是僵持不下,李鸽不顾保安的阻拦,大胆闯入天台。她一边走一边脱衣服,先是白大褂,接着是羽绒服,最后只剩下一件薄薄的羊绒衫。
“大叔,你看,我身上什么都没有,裤子口袋也翻给你看咯。我们这位同事就快要做妈妈了。这大雪天的,你把她绑在这里她真的吃不消。她和你女儿婷婷的年纪差不多大是不是?她的爸爸也像你一样在等着她呢。我来替换她,她熟悉婷婷的病情,你让她回去。”
周清响瞠目,却吓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李鸽一步步走近,面带微笑地叮嘱她:“这里交给我,婷婷就交给你了。”周清响迟迟不走,还是李鸽推了她一把,她才跌跌撞撞地离开了。当她拖着两条发软的腿来到楼下打算乘电梯时,警笛倏忽响起。紧接着,李鸽便被中年男人拖着一起从天台上飞速坠落。
透过落地窗,周清响最后一次看到了李鸽的脸,一秒,或零点一秒。她好像并不痛苦和恐惧,在展示她作为一只鸽子的飞行本能。
9
鸽子,这个城市有很多。
我这些年经常带着我的孩子去街心广场喂鸽子。那些风干的玉米粒是它们的最爱。我也爱玉米粒,它曾经和莲子、桂圆、红枣等干货一起出现在我的婚房里。
据说当时有人提醒李鸽,说这些东西早就准备好了。她的回答很像《红楼梦》里那个托人给朋友送蔷薇硝的蕊官,她说:“他们准备他们的,我准备我的。”她说那些东西她都一个个上手挑过,一个虫眼、霉点也没有,而且比别人的多出玉米这一种。我问她这是什么道理,她说不管在河婴、在棠远,去广州、去深圳,在我看不见她又想她的时候,往掌心里放一粒玉米,就会有一只鸽子向我飞来。
来源:冰淇淋说故事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