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文章节选自美国汉学家史景迁所著《追寻现代中国》一书的第十二章“共和国的肇建”内的“袁世凯的统治”一节，部分词汇有所改动。注意，内容为作者观点，仅供在座各位参考，不代表个人意见。
文章节选自美国汉学家史景迁所著《追寻现代中国》一书的第十二章“共和国的肇建”内的“袁世凯的统治”一节，部分词汇有所改动。注意，内容为作者观点，仅供在座各位参考，不代表个人意见。
作者简介：
史景迁，1936年出生于英国萨里郡，毕业于耶鲁大学，美国汉学家、历史学家，曾任美国历史学会主席、耶鲁大学教授、历史系和东亚研究中心主任。
2017年，获得第十一届中华图书特殊贡献奖。2018年9月7日，获第四届世界中国学贡献奖。2010年，被美国联邦政府授予美国人文学界最高荣誉“杰斐逊讲席"。2021年12月25日辞世，享年85岁。
史景迁
辛亥革命爆发后，外国势力一直在密切观察着中国政治局势的发展。
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们逐渐认识到，延续清祚以确保自1842年以来所掳获的不平等条约权利是没有意义的。因此，各国在1911—1912年间，除了勒令军队、船舰保护居住在中国的外国侨民，在北京至沿海之间的走廊地带巡弋，防止类似义和团的排外事件再度爆发外，一直严守中立原则。
它们的首要目标是护卫其在华投资利益。据估计，1902年列强的在华投资总额约为七亿八千八百万美元，及至1914年已高达十六亿一千万美元。因此，只要是能为它们创造有利经济环境的政府，各国都可接受。虽然外资主要集中在上海和辽东，但是投资项目却十分广泛。
1902与1914年的在华外资
英国在华投资总额约六亿零八百万美元，投资项目包括香港至广州的铁路、海上运输业、公用设施（如瓦斯、电力、电话系统等）、电车、煤矿、棉花厂、糖厂、纺织厂、制绳厂、水泥厂、不动产等。
日本投资额约为二亿二千万美元，投项目范围与英国近似；美国在中国的经济利益比英日两国少得多，然而1914年也有四千九百万美元左右，大部分为教会财产（包括医院、学校）和上海的不动产，1915年上海成立第一个在华商会后，随即有三十二家美国企业取得了会员资格。
南北和谈
最初，日本和欧洲列强对袁世凯的新政权持怀疑态度。所以，他们并没有立即承认共和国。
然而在美国，舆论却偏向袁世凯和新共和国的理念。许多美国传教士非常同情中国的共和运动，而不少具有改革精神的中国人也在教会学校受过教育。
20世纪初的美国街头
尽管孙中山是基督徒，而袁世凯并不信教，但后者非常善于利用亲基督教情绪。比如在1913年4月，袁世凯就在国会上极力吁请美国的新教教徒们，前往各自的教堂为中国祷告。
这项恳求登上美国报纸的头条后，迅速赢得了威尔逊总统和其他幕僚的好感。前者表示，自己不曾感到“如此兴奋和鼓舞”；国务卿布莱安声称，袁世凯的诉求是这一代以来最引人注目的官方文件。
《基督教先驱报》甚至将袁的行为与君士坦丁大帝、查理曼“引领异教徒臣服基督国度”的作为相提并论。1913年5月，美国驻北京公使晋见袁世凯总统，袁世凯政府得到全面的外交承认。
威尔逊总统宣誓就职
英国驻北京公使认为，美国承认袁世凯的政权“太过鲁莽”，因为此时外国人在华的权利和投资尚未得到其正式保证。除此之外，英国还亟欲推动西藏的独立，但袁世凯踵武前清政策，坚持西藏是中国的领土。英国对西藏问题抱持的强硬态度，引起了中国人的愤慨。
但是到了1913年10月7日，袁世凯却承认了西藏的独立地位，尽管这一决定并未得到当时内阁的认可或国会的批准。同一天，英国宣布给予共和国正式的外交承认。
日本在与袁达成规模庞大的铁路协议之后，正式给予了外交承认。同样，俄国在获得中国外蒙古自治权的承认后，也认可了袁的政权。
袁世凯与各国驻华公使合影
袁世凯取得列强对其政权的外交承认，但并不意味着他的政府已经稳固。此刻，中国的宪政架构仍然风雨飘摇。
早在1913年底袁世凯将国民党籍议员清洗出国会之前，便令警察挨家挨户搜捕过国民党籍的议会代表。这项搜查行动查出了四百三十八位持有国民党党证的党员，这些人均被禁止参选国会。
因为出席国会的议员达不到法定人数，11月底，两院议长宣布无限期休会。1914年1月，国会被正式解散，而解散省级议会和地方政府组织的类似命令，随后也在该年2月正式发布。
老照片中的北洋政府国会
为了让他的统治具有表面上的合法性，袁世凯从内阁和省级政府各部门召集了六十六位代表开会，在1914年5月1日公布了新的《中华民国约法》，以取代过去的《临时约法》。
这部《新约法》实际上授予了袁世凯总统独断对外战争、财政、外交政策以及公民权方面的权力。在向一位幕僚解释他的作为时，袁世凯曾说过：
议会是一种难以运作的制度，八百人！当中，二百位是好人，二百位是麻雀，其余四百人不适任，他们能做什么？他们甚至连议会的程序都没有共识。
袁世凯对议会制度的揶揄，贴切地讽刺了中国民主希望的破灭。
电视剧《走向共和》中的袁世凯与梁启超
由于财政窘迫，袁世凯的政府必须靠举债度日。1913年，来自地方的土地税顶多只有两百万元，而政府每月的财政赤字却高达一千三百万元。
对外贸易的关税同样也不在袁的掌控之内，因为在革命的混乱时期，清朝海关（赫德殁于1911年后，由继任者主掌）将中国的关税所得存在了外国银行，以支付中国增长迅速的外债利息。
甚至盐税现在也在列强的监控下，不是被用来支付国家的外债，就是被用来向袁世凯施加政治压力。
老照片中的东交民巷
虽然税收有如涓涓细流，但袁世凯无论对他自己还是对家，都充满了雄心壮志。矛盾的是，即便在撕毁《临时约法》之后，他仍试图在清末以来政治改革的基础上，建构起能使中国长治久安的体制。
为了推动改革，他找来一批能干的外国顾问，包括澳籍的外交政策专家、日本的铁路顾问、法国的军事参赞和比利时的法学家，但是，就连这些专家自己也承认，他们是尸位素餐而已。
《走向共和》中的袁世凯
袁世凯继续推动中国司法体系的独立发展，但这并非袁个人服膺任何正义理念，而是因为稳定无私的司法制度，可以用来解除遭人恨的治外法权。
中国当时的最高法院系由清廷于1906年设立，在诸如商事法及已婚妇女的权利保障方面颇有建树。除了三省以外，各省均设有高等法院，尽管袁世凯并不鼓励设立县级法院，更想将其司法权归隶于地方行政首长而非特别法官，但是多数的县还是拥有了自己的高等法院。
为了改革刑法体系，袁世凯着手推动狱政革新，改善监狱卫生条件，为犯人提供工作设施，并对他们进行道德改造。
袁世凯大总统明信片
在教育领域，袁世凯在全国各地大力推动男童的小学免费义务教育，支持拼音读物和教师进修的试行。不过，袁世凯仍然坚持，除了那些中国公民须具备的新技能外，儒家思想也应纳入小学课程的范围内。
为了发展经济，袁世凯通过整治灌溉沟渠、遏制洪灾来提高粮食产量，还试验家畜新品种，提倡造林，降低贷款利息，减轻铁路运输费率，以便加快货物流通。
同时，首次全国地质资源调查在一位从英国深造回来的中国科学家带领下，轰轰烈烈地展开了。除此之外，他又集中发行货币，控制货币铸造，收回地方发行的几百万张贬值钞票。
值得一提的是，袁世凯接续了清末以来取缔吸食和制造鸦片的工作，禁烟的成果列入县长的考核项目，所以禁烟计划成效卓著，迫使无数鸦片公司撤至受外国法律保护的租界区。
袁世凯大总统明信片
袁世凯建立专制独裁之初，恰逢一战于欧洲爆发的良机。当时，以法、英、德、俄等列强无暇东顾，向中国强索更多的利益。而且，由于在战事西线急需兵力，这几国便召回了那些身在中国的强健侨民。
其结果就是，新一代的中国企业家和管理者，有了大量接管商业和行政的关键工作的大好机会。他们建立起私人财富，并获得了难以估量的金融经验。
一战示意图
然而，对于袁世凯来讲很不幸的是，当时日本急欲趁势取代西方列强，独霸中国，加紧对华侵略。日本早在1902年与英国成立了英日同盟，凭借这种联盟关系，于1914年8月对德宣战，并迅速出兵山东的德国租界。
1915年1月，日本向袁世凯政府提出《二十一条要求》，给中国带来更重一击。
在文件中，日本要求在东北和内蒙古地区享有更多经济利益；中日联合管理汉冶萍煤铁厂矿公司；中国所有的港口和岛屿一概不让与或租与他国；日本的警察和经济顾问进驻华北地区；扩大日本在福建的经济利益。
中国人对于日本的行径感到强烈不满，最终激化成全国性的反日集会以及比1905年抵制美货时规模还要大也更成功的抵抗日货运动。袁世凯尽管对日本提出的若干条件做出了修正，但仍然认为自己必须屈服。
老照片中的五四运动
伴随着个人威信与声望的不断下滑，袁世凯开始变得更加顽固不化。针对报纸和其他出版品，他在1914年颁布了审查禁令，很多批评者不是被骚扰便是被压制了下去。这些禁令还规定，要对出版“危害公共秩序”材料的人进行严惩。
同时，为了进一步树立个人权威，袁世凯还重新独尊儒家思想。身为总统的他乘坐装甲车亲赴天坛，在祭天的仪式中担任主祭者。为了有意唤起人们对前清仪典的记忆，袁世凯还身着皇帝的十二章大礼服，头戴平天冠。
祭天的袁世凯
实际上，袁世凯本人也的确朝着这一目标稳步进发，开始到处传播人民拥戴他恢复帝制的谣言。
到了1915年8月，官方鼓动袁世凯称帝的行动于全国展开。11月，在一个特别召开的“国民（代表）大会”上，一千九百三十三名代表居然无异议一致通过，吁请袁世凯登基。
1915年12月12日，袁接受帝位，1916年1月1日，正式登基改元。袁世凯下令前清皇族御用陶窑烧制四万件瓷器餐皿，耗资一百四十万元。另外，他亦命人雕作新朝御玺一座，缝制龙袍两件，每件价值四十万元。
袁世凯和他的顾问——其中包括哥伦比亚大学教授、美国政治学学会前会长古德诺（Frank Goodnow）——皆深信，中国渴望一个能超越总统的中央集权的象征，因此恢复帝制会受到人民欢迎。
“登基”的袁世凯
但是，他们错估了情势。袁世凯的很多政治盟友纷纷弃他而去，北洋军阀的旧部党羽也分崩离析。国人群情激愤，各省接踵表态，抗议袁世凯的“洪宪”帝制。1915年12月，云南都督宣告独立；1916年1月，贵州继之；3月，广西亦通电独立。
对于袁世凯的称帝，列强或冷淡以对，或公开批评，并未给予他所期待的支持。面对外界的强烈抗议，1916年3月，袁世凯不得不主动宣布撤销帝制。
然而，他的威信早已尽失，各省仍在继续宣布脱离北京独立。1916年6月6日，五十六岁的袁世凯因尿毒症去世，许多人认为愤愧交集导致了他病情恶化。
袁世凯出殡仪式
现已名誉扫地的总统一职由黎元洪继任。1911年10月，黎元洪在半推半就之下与武汉革命军结盟，并自1913年起勉强出任并无实权的副总统。
黎元洪的权力基础比袁世凯薄弱，背后也没有北洋军支持，却又必须面对日益不满或相继独立的各省势力和国库空虚等难题。
接任后，黎元洪的当务之急是召回国会议员（此时议会已休会两年），恢复了代议体制，并重新认可1912年《临时约法》的合法效力。
然而这两项举措却引发争议：1912年12月选出的代表任期只有三年，现在这些代表是否仍为法定代表不无疑问；而1912年的《临时约法》，早在1914年就被袁世凯的《新约法》取代，因此，前者是否具有法律优位也有待厘清。
黎元洪
黎元洪在任不过一年，就赶上一场企图恢复帝制的军事政变，策动者是张勋，他在义和团运动期间曾任慈禧太后护卫，自此成为清政府的死忠。
1911年，忠于清廷的张勋在南京与革命军发生了激战，并在袁世凯总统任内依然“效忠清室”，甚至下令部队蓄留辫子。1913年，正是张勋将南京从国民党军队的手中夺了回来。虽然他的部下在城中野蛮地烧杀淫掠，但袁世凯后来还是将张勋任命为“长江巡阅使”。
张勋借为黎元洪与其他派系军阀（冯国璋）调停之名，于1917年6月率部进京，宣布当时已经十一岁的清朝逊帝溥仪复辟为君。
茫然困惑的北京居民忙着寻找黄龙旗悬挂屋外，各国外交官审时度势想要应对这一新情况，此时，一小撮前清遗老（其中包括拥戴光绪帝的康有为）身着朝服，兼程赶赴紫禁城中侍奉新皇帝。
北京街头再次挂上了黄龙旗
然而，这次复辟出师不利。事件发生后，北京地区的其他将领即率兵向皇殿挺进，两位飞行员向紫禁城投掷炸弹，炸死三人——这恐怕是中国有史以来首次的空袭行动。
7月中旬，敌对将领组织的“讨逆军”向北京发起了猛攻，一举打败了张勋的部队。被击败的张勋逃入荷兰使馆寻求政治庇护，从此不再活跃于政坛。
溥仪虽然再遭罢黜，却并未因复辟而获罪，只是根据新任总统的命令，必须在西方教师的指导下接受现代化的教育。
此后，溥仪一直在紫禁城内过着非常舒服的日子，直到1924年才被另一个军阀逐出了出去，被迫逃往天津日本租界寻求保护。从这以后，紫禁城成了一座对外开放的文化及历史博物馆。
电影《末代皇帝》中的溥仪
在敌对军阀的围剿下，张勋复辟的企图瞬间灰飞烟灭，中央政府握有实权的说辞也随之消逝。此后，不管是总统或是议会，都变成了军人的玩偶，被把弄于股掌之中。
有识之士虽然仍愿意在政府任职，但只能随着外力干预载浮载沉。民主政治化为乌有，军阀混战时期开始了。
来源：汗八里文艺之声
